江平
電影圈兒里,老一輩或平輩的,喊他“老滕”;編、導、演們,大多叫他“滕局”;我是晚輩,尊稱他“滕叔”。
滕叔,大名滕進賢,作品不太多,但各具影響,有和毛玉勤等合導的《神圣的使命》《姑娘的心愿》,有獨立導演的《海盜的女兒》《內(nèi)當家》,還有他擔任編劇的《末代皇帝》。所以,他當金雞獎評委,那頭銜就赫然寫著導演藝術(shù)家、電影事業(yè)家。
我認識滕叔可早了。好多年前,他還是四川人民藝術(shù)劇院的演員,記得全國話劇會演,看過高大威武的他在臺上“叱咤風云”,很有光彩。他還曾和“峨影”一哨人馬去“長影”實習,拍的戲叫《金光大道》。那片子群英薈萃:浩然、肖尹憲、林農(nóng)、孟憲弟、孫羽、張國民、王馥荔、宋曉英、馬精武……場記組有宋江波,劇務(wù)組有安瀾,他們后來在中國影壇,誰不是大名鼎鼎?其中,滕進賢相當于副導演。燈光組有個機靈小伙子,就是滕叔帶過去的青工韓三平。此后,滕叔也當了導演,繼而出任峨眉電影制片廠廠長,由他作為出品人、制片人的影片有《紅衣少女》《井》《風流千古》《小巷名流》《鋼銼將軍》等幾十部,青藤、紅楓、古屋、山城、大佛……形成了西南電影的特殊風格。
忽一日,滕叔被召進京,而“峨影”的接班人正是當年的“燈爺”韓三平,日后的北京電影制片廠廠長、中影集團董事長。
滕叔擔任電影局局長后,忙極了,找他的人得排隊。他在禮士胡同四合院里的辦公室,熱鬧賽過四川茶樓。他是藝術(shù)家,所以到他那里,我也不拘束,有時還會把新編的段子給他學一遍,惹得他拍案叫絕,大笑。
1993年,為舉辦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我多次“騷擾”滕叔。身為領(lǐng)導,他忙得四腳朝天,但每次我去,他都熱情接待。有一回飛機誤點,我趕到時已是午時三刻,辦公室薛桂枝主任知道我當天要趕回上海,不顧老滕剛剛午睡,直接敲了他的門。我誠惶誠恐遞上文件,滕叔睡眼惺忪地戴上花鏡,邊看邊詢問,聽說我還沒吃午飯,立即從書櫥里翻出一盒方便面讓我先“墊吧墊吧”。我瞥了一眼,那兒還有七八碗“庫存干糧”,估計滕叔工作日理萬機時,也就靠它充饑。
在我印象中,滕叔很重人情,隨和開朗,但他有時候也令人敬畏。一次,我們邀請外國影人參加電影節(jié),名單報上去,他仔細過目后劃掉一個大牌明星,理由很簡單:此人一貫反華,在所謂人權(quán)等問題上無中生有誣蔑中國。他認真地說:“電影膠片好比紐帶,聯(lián)系著各國電影人之間的友誼。但凡是刻意詆毀、肆意誹謗他國的,不管他有多大名望,咱一律不請!”那一瞬間,我分明感受到他的一身浩然正氣,的確是局長。
滕叔當官時,我從未送過他禮物,就連我有事求他,也是兩手空空地去,因為他是領(lǐng)導,我總覺得拎點什么東西去看他,忒俗。倒是趕上元旦、春節(jié)什么的,在他辦公室要是發(fā)現(xiàn)了精美的賀卡、掛歷,我便“打劫”,卷了就走,他笑罵我是“鬼子掃蕩”。后來,他“光榮退休”,我再從上海去北京,會帶點“大閘蟹”“八寶飯”之類的闖去看他,高喊:“鬼子進村了!”滕叔和老伴嚴阿姨都樂了:“哪有鬼子還提著禮物進村的?”
生活中,滕叔沒有官架子,不裝,不擺譜。30年前出國,他也和大家一樣,買些魚油卵磷脂的洋玩意兒往回帶。他紳士風度,還幫老藝術(shù)家拎這提那的。不過逢轉(zhuǎn)機換新的國家訪問,外國政府官員來迎接,滕叔就只好把大包小包分散給我們。他拱拱手:“這時候大家先幫我背著,一會兒外賓走了,我背你們都行!好歹我也是代表中國電影的局長呀!”
他當過三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古稀之后還四處奔波,考察民情,建言獻策。我心疼他,讓他悠著點,他說:“沒事,我身體棒著呢!這叫作,頭發(fā)白如霜,革命意志堅如鋼!哈哈!”
半年前,我們還在一起歡聚,我蹲著,聽他和老伴給我“上課”,那情景,猶如昨天。
初春三月,滕叔駕鶴西去。84歲,一個坎兒……
滕叔走好……
(作者與滕進賢亦師亦友亦父,是其在電影道路上的領(lǐng)路人之一。曾擔任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辦公室主任,上影集團副總裁,國家廣電總局電影局副局長,中國電影股份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中國兒童電影制片廠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