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萍

如果一塊爛木板能寫自傳的話，那會是學校老師從沒教過的文學。

這塊老木板是被一場洪水帶到農(nóng)場旁邊的。一個農(nóng)民撿到了它。馬廄里正好缺一塊木板，于是它被用來補柵欄上的缺口。

老木板一聲不吭，一站就是許多年。

有一天，馬廄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馬很好奇，想伸出頭看看，這時它覺得老木板有點礙事，于是一蹄子重重踹在墻上，把老木板踢歪了。

畢竟，老木板有點腐朽了。

農(nóng)民無奈地看了看老木板，隨手把它扔到墻角的廢木堆里。他又找了一塊新木板放在柵欄上。

這個角落里堆了好多廢木頭，墻面也爬滿了苔蘚，一副蕭條的景象。老木板身在廢木堆里，顯得比其他木頭都要爛。在人類眼里，老木板可能只配用來燒火了。

老木板的身上有一塊疤，像是一小團漩渦狀那樣的紋理，被人一摔，疤就和周邊的木頭脫離開來，出現(xiàn)一個小洞。

有只蝎子住在木堆下，這個小洞為它出入提供了方便。蝎子無聊時，就會跟老木板說說話。

“你的模樣很特別，像是從墓地里挖出的東西。我猜你是一塊棺材板吧？待在你身邊有點晦氣，但我并不介意?！?/p>

蝎子一副“我沒有嫌棄你，你應該感激我”的口氣。

老木板淡淡一笑，沒回答。

“給我講講墓地的故事吧，那里一定有許多我愛吃的蟲子。”

“我并不是來自墓地。我只有關(guān)于大海的故事?！?/p>

“大海是什么？”

“看到那座房子了嗎？”老木板對蝎子說，“它很高是不是？但就算一萬座這樣的房子摞在一起，也沒有大海深?！?/p>

“哇！”蝎子倒吸了一口氣，“可是，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吹牛？”

“我曾就職于一條木船，上半輩子幾乎是在大海上度過的?！崩夏景逭f。

有點經(jīng)驗的人通過觀察老木板的材質(zhì)、顏色、外形，以及它身上的螺釘、油漆或者裂痕，多多少少能了解一些它的過去。但是在鄉(xiāng)下，沒人懂得這些。

其實，它是一塊老船木。

現(xiàn)在，只需閉眼片刻，老木板就能回想起海上那些晴朗的早晨。在陽光的照耀下，大海閃動著微光，如同一顆藍寶石。它所就職的木船停在碼頭上，伴著海鷗的歡叫，木船緩緩出發(fā)了。泡沫在船尾鋪陳出一條寬寬的航跡，微光粼粼。

老木板說：“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是海浪拍打船身的聲音?！?/p>

可惜蝎子沒有聽過這種聲音。它沒出過遠門，只看到過雨水。這堵墻壁是它唯一的家園，是它的整個世界。

“你知道海平面上的日出和月升有多美嗎？”老木板說，“當月亮從海上升起，大海變得迷人又神秘，整個木船也會散發(fā)出微光。橫貫蒼穹的銀河閃閃發(fā)光，點綴著夜空的星星都在放射著光彩，足有億萬顆……”

蝎子對神秘莫測的大海充滿了好奇，每天都請老木板講關(guān)于海的故事。

“大海大到無法想象，我前半生一直在海上，也沒有看遍所有的海。

“海里住著成群的魚、海藻、海星，還有海膽。你知道嗎？海膽的刺竟然是黑色的！寄居蟹住在海螺殼里，偶爾會伸出六條細長的腿，遇到危險時，所有的腿又會迅速地收回殼里；大海的最深處，盤踞著慵懶的觸手、閃爍的鱗甲、恐怖的長著尖牙的鯊魚。

“海霧會籠罩整個大海，有時幾個小時，有時好幾天。遇到這種情況，漁民根本不敢開船，因為他們辨別不清前進的方向。只有等霧散去，才再次開船，向更深處的大海前進。

“有時，我也會厭倦被海水拍打。那些寒冷的夜和荒涼嶙峋的礁石讓我害怕、焦慮。我也想上岸，去深山里看看那棵老杉樹——我是它身體的一部分。它是我的母親，我想陪它聊聊天?！?/p>

蝎子聽著老木板的旅行見聞和冒險經(jīng)歷，不禁有點難過。原來世上竟然有這么多它不知道的事。

“那么，你是怎么離開大海來到了這里呢？”蝎子問老木板。

“因為主人買了一艘新船。我就職的木船年紀太大，很少出海了。每天?？吭诎哆?，聽聽起伏的潮水，聽聽浪花一下一下拍打船身的聲音。一天晚上，昏暗的天空中不時有閃電劃過，海鳥們扇動著翅膀快速離開了碼頭。臨近午夜，一道龍卷風將海灘上的細沙卷了起來。不久，海面上涌起越來越高的浪頭，岸邊的橋也開始抖動起來。在巨浪的沖擊之下，木船撞擊橋面，橋破碎了，我所在的木船的側(cè)翼也完全斷裂——我就是木船側(cè)翼的一部分。我漂浮到海面上，開始了漫長的旅行。最后，來到了這里?！?/p>

“我老了，不中用了?！崩夏景逵悬c傷感地說，“如今我全身上下都爛透了，就連蟲子都不愿意在我身上多待。但我希望自己能發(fā)揮最后的作用，哪怕是被投入火爐中，熱一餐飯?！?/p>

“你真的這么想嗎？哪怕是被投入火爐中？不過，我真的不理解你?；鹧媸俏易詈ε碌臇|西，因為它能吞掉一切?！毙訂枴?/p>

“是的，只要還能發(fā)揮一點作用，我就很滿足了。這樣活著才有意義?！?/p>

蝎子沉默了。

兩天之后，蝎子還在思考這個問題。第三天，它說：“我想幫你實現(xiàn)愿望，老木板。這樣我的生活也有了意義?！?/p>

老木板向蝎子表示感謝，雖然它并不認為蝎子能做到。

蝎子從老木板上的小洞爬了出去。不久，它拖了一只小蟲回來，高興地對老木板說：“瞧，我捉到了一只蟈蟈?！?/p>

“謝謝你，但我不吃蟲子?！?/p>

“不，我想幫助你，但愿這個辦法管用?！?/p>

蝎子威脅那只蟈蟈唱歌，否則就要吃掉它。蟈蟈只好賣力地唱起來，聲音非常嘹亮。但蟈蟈一連唱了好幾天，也沒有人對這個發(fā)出聲音的地方感興趣。

就在蝎子打算放棄的時候，它看到一個過路的男人被吸引到墻邊來了。

男人翻開木頭堆，本想找蟈蟈，卻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老木板。男人把老木板撿起來翻看著。慢慢地，男人臉上露出了笑容——他拿走了老木板。

“再見了，老朋友。我再也聽不到大海的故事了?！毙討n傷地望著男人的背影。想到老木板可能會被火焰吞噬，蝎子有點后悔，但已經(jīng)晚了。

男人把老木板拿回家，放在廚房里。

紅紅的火光讓老木板心情愉快。它感受到了溫度，更渴望燃燒，即使是生命最后一刻，它也要像黑夜里的火炬一樣醒目。這樣它就可以對別人說：我度過了非常有意義的一生。

但男人好像并不急著把老木板投入火中，而是仔細地端詳它。

男人的房間里還堆著許多木板。這些木板有大有小，形狀不一，有的木板上面還嵌著生銹的鉚釘。

男人用水沖洗了一下木板，接著用工具打磨、雕刻。忙了一天，最后制成了一幅精美的木雕，掛在了墻上。每個看到它的人都忍不住欣賞和夸獎一番。

很多人覺得這種老木板毫無用處，但在有些人眼中，這種老木板是難得的寶貝。它們帶著歲月的痕跡，有著獨一無二的美，略加設計和雕琢，就能成為“藝術(shù)品”。

窗外的蝎子看到這一幕，驕傲地對它的幾個伙伴說：“看見了嗎？那塊木雕就是我的朋友！是我?guī)椭鼘崿F(xiàn)愿望的！是我！”

和溫奶奶在一起

月亮慢慢升起，照亮山谷中的一座農(nóng)場。

溫奶奶在農(nóng)場昏黃的燈光下忙碌著。農(nóng)場里面的動物們也隨著溫奶奶的動作，將頭擺過來、擺過去。

許多年以來，溫奶奶一直與一群奇妙的伙伴生活在一起。這群伙伴包括一大群羊、一匹馬、一群雞、幾頭豬，還有一只小狗。

今晚是個特殊的日子，即使最吵鬧的動物此時也安靜了下來。大家都屏住呼吸等待著——它們在等待什么呢？

這還得從一只狗和幾個雞蛋開始講起。

一天，溫奶奶從野外撿回了一個像是破布頭攢成的東西，它臟得出奇，臉上能看得清的只剩下一雙哀憐驚恐的眼睛。洗凈之后，溫奶奶發(fā)現(xiàn)這是一只黃色的小土狗。

洗完澡的小狗渾身濕漉漉的，它坐在雪白的毛巾中，可憐巴巴地望著溫奶奶。好心的溫奶奶決定收留這只小狗。小狗高興極了，它不敢相信自己有這么好的運氣。

由于小狗之前一直在流浪，吃了不少苦，因此溫奶奶格外疼愛它、嬌慣它。

小狗的性子很野，整天不是在農(nóng)場刨洞，就是鉆到柵欄外去玩兒泥巴，或者在院子里追著一群小雞到處跑。雞媽媽很生氣，它撲扇著翅膀追小狗、啄小狗，直到把小狗趕到草堆下才罷休。

小狗總是喜歡在樹下或者柱子邊撒尿，這是為了讓其他的狗知道，那是它的地盤。

小狗還是個收藏家。它把別人不用的東西，通通銜了回來。溫奶奶看到后，無奈地說：“我們的東西還不夠多嗎？”

這里還有一群羊可以放。小狗雖然不是正宗的牧羊犬，可是奔跑的速度也很快。它那兩條腿跑起來像車輪一樣，總能將出去吃草的羊一個不少地帶回來。

小狗太愛這里了！這里有一大片土地，可以自由奔跑；還有許多動物，它可以和每個動物成為朋友。小狗平時睡在倉房里，但它最喜歡的還是溫奶奶的懷抱。只要躺在溫奶奶懷里，它就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溫奶奶總能為動物們找到食物，不管冬天有多冷，下多厚的雪，大家總有東西吃。溫奶奶沒有親人，她覺得和這些動物生活在一起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她給了動物們溫暖的愛，動物們也還給她最真誠的愛。大家互相依賴，度過一年又一年。

有時候，溫奶奶在老舊的沙發(fā)里睡著了，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動物們聽到后，不敢發(fā)出聲音，生怕吵醒她。慢慢地，好多動物也跟著睡著了。鴿子在架上睡著了、馬站著睡著了、小狗趴在溫奶奶的腳邊睡著了……陽光從窗縫間灑進來，照在溫奶奶身上，安靜、溫暖。

不久，溫奶奶忽然醒了，她揉了揉眼睛，說：“還有活要干呢，我竟然打起瞌睡了！”說完，便起身去干活了。

農(nóng)場里有只雞，一心想做媽媽，于是偷偷地藏起一些蛋，每天孵在上面。溫奶奶發(fā)現(xiàn)了它們，她很高興即將擁有幾只可愛的雞寶寶。

此時，農(nóng)場里的動物們聚集在一起，就為了等待雞寶寶的出生。

小狗把面頰貼近雞蛋，感受著它溫暖的外殼。這些蛋對這個世界的要求僅僅是溫暖。

“它們什么時候出生？”小狗問了好多次。

“就快了。”奶奶這樣回答了好多次。

“我怕是等不到了?！毙」酚袣鉄o力地說。

時間過得飛快，現(xiàn)在的小狗已經(jīng)十五歲了。這個年紀對于一只狗來說，已經(jīng)算是高齡了。而且，小狗已經(jīng)病了很久。

在農(nóng)場的日子是小狗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它以為自己會一直在這里，永遠不會離開溫奶奶?？蓻]想到，死亡將會帶走它。

如果死前能親眼看到一個新的生命，那真是太好了。

“你會安然無事，等到小雞出生的?！蹦棠贪参啃」贰?/p>

農(nóng)場里的動物們無法接受小狗將要離去的現(xiàn)實。在最后的時光里，大家都耐心地陪伴著它。

時光緩慢地流淌。從充滿干草氣味的柵欄里傳來馬用蹄子“撲通撲通”的跺地聲響。馬有些著急了。

忽然，一聲殼裂的輕微響聲傳來；接著，蛋殼上的裂縫隨之擴大，忽然之間，蛋殼整個碎裂開來。

大家發(fā)出一片歡呼。

很快，破碎的蛋殼里出來了一個個金黃色的小絨球。

“快看，它們出生了！”溫奶奶說。

小狗虛弱地睜開眼睛，深情地注視著那些雞寶寶，它們是那么柔弱、那么可愛。小狗嗅了嗅它們，摸了摸那柔軟的絨毛，虛弱地說道：“看，它們多漂亮！”

“是呀，以后你還可以帶著它們玩兒呢！”溫奶奶說。

小狗知道，溫奶奶是在安慰自己。現(xiàn)在，它只有最后一個愿望了——它想死在溫奶奶的懷里。

溫奶奶把小狗抱在懷里。小狗的臉上是滿足的表情，它舔舔溫奶奶的手：“溫奶奶，您知道我有多愛您嗎？我全心全意地愛您，直到生命的盡頭?！?/p>

“我當然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溫奶奶的聲音已經(jīng)帶了哭腔，“謝謝你，給了我這個孤老太婆意想不到的慰藉和力量。”

“我不想離開農(nóng)場。我想永遠待在這里，待在您身邊?！?/p>

“我懂的?！?/p>

東方漸亮，小狗呼吸微弱，嘴巴前那一縷霧氣消失了。

小狗被葬到農(nóng)場的一棵樹下。樹就長在溫奶奶家的門口。此時，風聲陣陣，像在奏一首挽歌?？諝庵心苈劦酱禾旌湍嗤恋臍庀?，用不了多久，野花將開遍田野，新的生命將誕生。

這個世界并不完美，有開始就有結(jié)束、有相遇就有離別、有出生就有死去、有快樂就有悲傷、有月缺就有月圓、有綻放就有凋謝，這是自然規(guī)律。

懂得這些，你便會更加珍惜每一天，珍惜身邊每個陪伴你的人，珍惜每個生命。因為，這個世界是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