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荔枝有鮮紅的殼,招呼飛鳴的鳥,而鳥以為那一串串紅只宜遠處看看,顏色是吃不得的。它不知道那層殼是多么薄,它簡直忘了它的嘴是尖的唉,于是果實轉因此而自喜。孤寧和密合都是本能。而神又于萬物身內分配得那么勢均力敵,只要那一方稍弱些,能夠看到的便只一面:荔枝殼轉黑了,它自己釀成一種雋永的酒味。來,再不來就晚了。
一枝荔枝剝了殼,放在畫著收獲的盤子里。一直,一直放著。
我有兩位朋友,各有嗜好,一位畢生搜集各色蝴蝶,另一位則搜集蝴蝶的卷須。每年春天,他們旅行一次。一位自西向東,一位自東向西,某天,他們同時在我的畫室里休息。春天真好,我的花在我的園里作我的畫室的城。但他們在我這里完全是一個旅客,怎么來,還是怎么走,不帶去甚么。
蒲公英的纖絮揚起,它飛,混和憂愁與快樂,一首歌,一個沉默。從自然領得我所需,我應有的,以我所有的給愿意接受的,于是我把自己又歸還自然,于是沒有不瞑目的死。
一夜醒來,我的園子成了荒冷的邱地。太多的太陽,太多的月亮,園墻顯得一步一步向外移去,我呆了,只不住撫摸異常光滑的鋤柄,我長久的想著,實在并未想著甚么,直到一只蜜蜂嚶然喚我如回憶,我醒了。
我起來,(雖然我一直木立)雖然那么費力,我在看看我的井,我重新找到我的,和花的,飲和渴。
摘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活著,得有點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