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次簇新的閱讀體驗。
渡瀾的這個小說讓我驚訝,依多年的編輯工作經驗來看,我?guī)缀鯊奈丛谄渌膩砀逯械玫竭^類似體驗。但她的文字,又以一種我所熟悉的、極有魅力和感染力的方式出現,這種既熟悉又陌生的閱讀讓我頗興奮同時也頗忐忑。三遍閱讀之后,讓我起初無法落到實處的閱讀感受穩(wěn)穩(wěn)地降落了。
我與渡瀾不相識,接觸過她的幾個作品。從這個小說來看,她的寫作,似乎具有不少后現代小說的特質:強調“非連貫性”,強調“語言的自我張力”,強調“情緒情感的非理性”。這種方式,在中國的小說家中很少見到。當然,也許是我的閱讀面不夠開闊。
昨天我與一位詩人交流時,我問他,在這個世上,你會為什么低頭?他的回答是,美。美,是一個虛實相生、大小相容的詞。
渡瀾的語言是美的,有著豐富的詩意,我甚至認為,她可以成為或者說已然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我和我的手一樣老,我一輩子像時鐘一樣行走?!薄澳悄甑南奶旎颐擅傻?,麥火已經很久沒有燃起來了,時間未曾在她的心中流淌?!薄盎鹧婺鼙换鹧纥c燃嗎?姑娘們,我作為一團火被他這團火點燃了。”“兩棵聞起來發(fā)酸的樹枝將枝條輕輕垂在坡上,樹上的陽光邀我們降落?!贝祟愓Z感的文字,通篇可見。我以為,語感當然是可以培養(yǎng)的,就如我們學習外語,但語感中那些個性化的元素是獨具魅力的,這是一個寫作者的發(fā)光點;甚至獨特的寫作方式、語言系統(tǒng)的構成都是可以后天培訓的,但最可貴的是,如何區(qū)別“你”與“我”,就比如如何分出卡夫卡和托爾斯泰——這話題有點兒大了。
篤定,是她在這個小說中的另一個特質。篤定其中人物的所說和這些所說的說服力,甚至篤定我們的閱讀會始終跟著她大腦里的時鐘“準確調時”——這樣的篤定感我在卡夫卡的短篇小說中遇到過,現在,我在渡瀾的寫作中又遇到了。這是天性和自信使然。這自信和對閱讀者的相信,是何等珍貴,但其實又何等冒險。一旦閱讀者跟不上節(jié)奏,或者偶爾跳脫出去,那后面的轉折、分叉和跳躍則都可能遭到忽略。然而渡瀾始終相信,她的閱讀者是聰明的,甚至和她可以共用同樣的經驗與思維方式。篤定同樣表現在作品的節(jié)奏上,雖然作品呈現了碎片化,但仍然給我?guī)砹司o迫感。語言的碎片化伴生“她”的精神狀態(tài)的隨時、細微的變化,跳過詞句可能就遺漏了人物的姿態(tài)和情緒表達。
這也就是我閱讀之初“忐忑”的來由,我按以往的讀稿習慣來閱讀,從開始進入就發(fā)現了不同,隨之越來越凸顯的不同,讓我不時回頭再讀,慢慢進入了語境,與作品中的人物共存。好的作品會讓人猶豫、讓人反復、讓人興奮。就比如閱讀卡夫卡的作品,寫現代人的神經質人格,寫他們對社會的陌生、孤獨、恐懼,沒人能繞過卡夫卡,也少有人能超越卡夫卡。
在這篇《如何理解海貍》中,海貍并不是核心,“如何理解”才是,它在這里,反復著、反復著的是一個人內心褶皺處的細微反光。小說之所以安排下醫(yī)生,并安排下陪同的我,本質上也是提示“如何理解”的艱難——是的,我們能夠明確感受這種艱難。似乎恰是這種艱難,讓我們心生悲憫和對于那個她的心疼,盡管“人們都很遲鈍”,無法也無力進入到她的內心。
“如果疾病帶來快樂,你還會治愈疾病嗎?”這是一個無法消解的悖論。正如渡瀾在創(chuàng)作談中所說:“如果說疾病帶來的是快樂,那這個病還治嗎?如果說健康帶來的是痛苦,那還有必要去維持這種健康嗎?”誰能給出一個答案?
渡瀾在寫作過程中,參考了英國著名的腦神經學家奧利佛·薩克斯的兩個病例的癥狀,一例癲癇病人和一例失憶癥病人,這兩個例子都是關于記憶的,有的記憶可以給病患帶來身心靈的完美合一,有的記憶涌現可撫慰飽受折磨的身心?;貧w到文本,回歸到現實,似乎感受著疾病帶來的快樂的“她”為何會在一個特定的場景中情緒崩潰?源于她一生的記憶,她幼小時被成年人冤枉,她中年后幼子乾達干的死亡。她一輩子都沉浸在記憶和情感的幻覺中,她有諸多渴望,為了它們拼命奔波,勞心費神。但當她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突然發(fā)覺,并沒有一個真實的、確立的、穩(wěn)固不變的“我”可以享受這一切。
我們的身體是有記憶的,它承載著我們一生的經歷。如果探討疾病的起源,我完全是門外漢,但有文字記載,有一種說法,一切疾病都起源于精神層面。除了這具人人都能看得見的物質身體,每個人也還有一個情緒體,一個心智體。情緒是靈魂的語言。
這一切讓“她”成為“她”。她自問自答:“我是說,真的有什么東西本身是痛苦的嗎?沒有?!弊罱K,一座從背部被一根木樁刺穿的海貍雕像讓她破了殼,勤勞、膽小的“海貍”成為渡瀾在此文中突然出現但所指明確的意象,似乎所有的虛無走向了現實。
渡瀾才氣豐盈,想象力超限,甚至創(chuàng)造出了諸多的非常規(guī)的、閃爍才氣的句子和結構設計。她似乎并不在意我們習慣性的閱讀建立起來的“一切習慣”,并不在意我們以為的“好小說”“好結構”的基本范式,她橫沖、直撞,不斷地撬開,也不斷地截斷……我們可以說這是“天才性”的使然,就像海子在他的詩歌中所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小說中所做的。
自然,我也想對渡瀾的寫作做一些個人的提醒:首先,我覺得她有些太縱容自己的“天才性”了,這種“天才性”在“別開生面”的同時也在沖毀著小說的建筑感,使它喪失問題的核心也部分地讓我們難見故事的結構性。其次,正如我上文提及的碎片化傾向過重,這似乎在她的多個作品中都有所呈現。小說,不能只止于句子和句子的漂亮,或者一些讓人驚艷的碎片之美。再次,這樣的寫作方式,寫到一定的長度就會“捉襟見肘”,力不能逮,但多個中短篇都有這樣氣質是不是可以考慮轉換轉換軌道,嘗試中長篇的寫作,就是中篇,也是大中篇的量,六七萬字左右——它能夠更清晰地顯現這種方式的局限和匱乏,也更能讓作家知道故事結構感的重要。
《如何理解海貍》這個作品不長,創(chuàng)作談更短,而創(chuàng)作談成為小說的解讀,我感覺有一些遺憾。讀完這個作品,我想到了很多天才動筆行文的場景,我也想到了莫言在《晚熟的人》中寫的幾句話:“了不起的文字真正的強大不是對抗,而是允許發(fā)生。允許遺憾、愚蠢、丑惡、虛偽,允許付出沒有回報。當你允許這一切之后,你會逐漸變成一個柔軟放松舒展的人?!边@正契合我的情緒,也是渡瀾的這個小說給我的另一種回饋。
張鴻,女,一級作家、出版策劃人、資深文學編輯。已出版作品集《指尖上的復調》《香巴拉的背影》《沒錯,我是一個女巫》《每幅面孔都是一部經書》、人物傳記《高劍父》、文學評論集《編輯手記》、編著《大地上的標記——中國實力散文五十家》等,策劃主編“現代性五面孔”作家精品選系列叢書?,F任廣州市文藝報刊社副社長兼副主編,廣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
責任編輯: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