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埡子
廟埡子曾經(jīng)有過一座廟,供奉著幾尊菩薩,常有附近的人來此求神許愿焚紙燒香,于是,無名的山埡便有了廟埡子這個名字。
我到松樹包小學任教時,已是人民公社,舊時的落山鄉(xiāng)劃為樂園公社的三個大隊,人們依然習慣把這三個大隊統(tǒng)稱為落山。高中畢業(yè)的我來這里任民辦教師,外公外婆逢人就說,他們有個外孫在落山教學。
此時,廟埡子的鋪子已經(jīng)是供銷社的鋪子了,跟松樹包小學同在落山的杜家村大隊,是全大隊的三個單位(另一個是衛(wèi)生室)之一。往日的學校放學很早,尤其夏天,放學回家的學生們稀稀拉拉的歌聲在一條條小路上響起來時,太陽還老高,從校門口那棵柏樹的枝葉間的縫隙望出去,陽光還剛強得很。無聊得鼻子發(fā)酸,沒有多的地方可去,就去廟埡子走走,路過黃春華的房子,很少看到他在家。他很忙,晚上才有時間去學校跟我們打撲克,輸了就喝酒,他輸?shù)蒙?,酒卻喝得多,因為我不勝酒力,輪到我喝,多由他代勞。從家翠門口路過,常能見到她的媽媽,家翠共四姐妹,大姐家秀在衛(wèi)生室上班,家翠和兩個妹妹都在松樹包小學就讀。她媽媽很熱情,時常請我們?nèi)ニ页燥?,飯做得好,山歌也唱得好,見到你,總是笑盈盈的,她的笑容自帶溫度和甜度,讓人不能忘卻。
在廟埡子供銷社里看一看,嗅一嗅供銷社才有的煤油跟食鹽還有各種山貨混合的氣味,并不買什么,只是等太陽從Y軸向0滑落,填充一段空洞乏味的時光。久而久之,跟供銷社的兩位同志熟悉了,年紀大的李同志叫李光普,年輕的袁同志叫袁學澤。
從供銷社出來,看到一個少年提著豬食桶的背影,她應該是四年級的學生王懷英,之所以對王懷英印象很深,是因為她那憂郁的目光跟她的年齡極不相稱。我走過去問她是不是家務事很多,她說喂豬、打豬草,還有刮洋芋收拾曬在外面的糧食等等。其實,我上學的時候也是如此,男生,還有放牛放羊的差使,只是我善于咀嚼苦澀,把它嚼爛之后會有回甘。
從王懷英家回來,供銷社關了門,廚房里開了飯,李同志出來倒水,留我吃晚飯,我還在猶豫的時候,袁同志也端著碗出來了,我看到了他碗里的臘肉炒豆豉,那是我喜歡吃的菜,已經(jīng)多日沒有吃到,于是,我跟他們共進晚餐,加上炊事員四個人坐四條板凳,寬敞極了。吃到肚子里不寬敞的時候,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了,我起身叫多謝告辭,回學校路過家翠門口,看到她火塘里的窗戶一方亮堂,從火塘傳出了她媽媽的歌聲:
門口一口堰
水兒灌滿沿
陽雀來洗澡
喜鵲來鬧蓮
我站在門口的路邊聽著這婉轉(zhuǎn)的歌聲,只覺月亮更加明亮,夜色被過濾得更加純正。歌聲又起了:
高山嶺上一樹茶
年年摘來年年發(fā)
頭道摘了斤四兩
二道摘了八兩八
把給幺姑娘做打發(fā)
我想,此時她的幺姑娘家萍或許正坐在媽媽身邊,把頭靠在媽媽的膝蓋上,聽著媽媽唱歌。
我走過堰堤,走過春華的門口,還能聽見隱隱的歌聲。
兩年以后,我離開松樹包小學。后來遇到那里的人,都要問一問我熟識的人的近況,就像一片林子,有些樹開放了粲然的花朵,有些把樹杪伸進了云端,有些被蟲蛀,有些遭雷擊,每一次打聽,末了多是彼此唏噓。
四十多年以后,我來杜家村采風,此時,樂園公社早已不在,原來落山的三個大隊加上大吉嶺大隊承襲了樂園的名稱,叫作樂園村。
廟埡子的鋪子沒有了蹤影,起初是黃治海買下了經(jīng)過幾十年風雨侵蝕的那棟土起瓦蓋的房子,他不過是為了買下一塊地基,2009年就拆除重修了預制結構的房子。拆房子的那一天,天氣晴朗,山墻推倒時濺起的塵土把整個廟埡子都籠罩了,遠看似原子彈爆炸的蘑菇云。
黃治海的房子做得很大,除了住房,也有商鋪,后來又陸陸續(xù)續(xù)在旁邊做了豬圈和倉庫,長長的一溜房子,其規(guī)制遠非胡家灣的釗大王覃順釗可比,又有一條通往金銀山的公路從門口經(jīng)過,看似是個不錯的碼頭。黃治海繼續(xù)開著商鋪,但是,四通八達的鄉(xiāng)村公路改變了鄉(xiāng)村的交通格局,同時也悄然改變了商業(yè)走向。廟埡子不再是商業(yè)中心,黃治海的鋪子比想象中冷清。他只好關了商鋪,專事販賣生豬的行當。在附近收了生豬,開著一輛大車把生豬送往四川、湖南、宜昌?,F(xiàn)在年齡大了,只能開小貨車,遠處也不去了,只跑宜昌的雙匯公司,每斤賺個5毛錢的純利潤。做一年,有十來萬的收入,一家人的基本開銷,兒子上大學的費用,可以弄個周圓。人的辛苦,別人難以想象,一年到頭很少能吃上一頓囫圇飯。尤其是夏天,為避炎熱,全是開的夜車,子夜從樂園出發(fā),天亮前趕到宜昌雙匯排隊,駕駛室里除了方便面,還有強力手電、棍棒甚至菜刀,一車豬,值十來萬,他一個人,不得不防。風油精、清涼油更是他的標配,太陽穴上、嘴唇上涂抹一道又一道,驅(qū)趕著像蝙蝠一樣扇著黑色翅膀的瞌睡。一年又一年,黃治海就是這樣過來的,像海綿一樣,吸收著困苦的水滴,飽和了,擠一擠,再度吸收,連續(xù)幾個太陽,水滴蒸發(fā)干凈,還可以曬得蓬松。對于黃治海來說,家人的笑容就是他的太陽。
居住在廟埡子的那個目光憂郁的王懷英嫁給了同一個生產(chǎn)隊的陳容階,娘家婆家相距一箭之地,不知道她出嫁時有過什么排場?倘是操辦儀式的話,她這邊的支客師主持發(fā)親時,容階那邊的支客師就要排布接親了,響匠師傅已經(jīng)把哨子銜在嘴里,隨時都可以讓嗩吶嘹亮起來。
歲月的清風吹走了王懷英憂郁的目光,快樂的花朵每天綻放。大女兒在秀峰橋修了房子,開了賣服裝的鋪子,現(xiàn)在把鋪子出租了,專心照顧孩子上學,大女婿開車賺錢,日子也還滋潤。小女兒去了浙江,小女婿是福建人,會做生意,小兩口在杭州開網(wǎng)店,生意紅火,他們在長陽縣城買了房子,又在杭州買了房子。
王懷英和陳容階在老家給大女兒看著養(yǎng)豬場,閑暇的時候,她總是在唱山歌,她在松樹包上學的時候,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歌唱天賦,也許,那個時候,生活的重擔落在她稚嫩的肩膀上,以致她在大吉嶺高小的教室坐了不到一個月就輟學了,哪里有心情歌唱?
她唱山歌唱到長陽縣城,早些年,樂園鄉(xiāng)每年七月一日在秀峰橋舉辦文化節(jié),她幾乎每年都要去唱山歌,后來樂園鄉(xiāng)不存在了,去年“七·一”,她依然應邀去秀峰橋友情演唱……
王懷英的家屬于過去的杜家村大隊今天的樂園村四組,緊挨著過去的范家街大隊今天的樂園村五組。藝術是可以打破行政區(qū)劃的,她跟范家街的姐妹們一起學山歌對山歌,她們的歌聲飄過竂葉沖的叢叢竂葉,傳得很遠很遠。
總想擁有一棵快樂的常青樹,葉片青翠,花朵鮮艷,不凋不謝,無老無朽,人不能,山歌能。在村干部姜從華的支持下,成立了嘹亮歌舞團,唱山歌,跳花鼓子,老歌手謝幕,新歌手接力,歌就不斷,舞就不絕,竂葉沖就春潮不歇。王懷英被眾人推舉為執(zhí)行團長,一輩子沒當過官,六十歲當了團長,幸運的花朵驟然開放,激動和羞澀讓她一夜無眠。最近,“樂園心誠非遺傳承藝術團”健全組織,王懷英又被任命為山歌分團范家街傳承隊的隊長。過去唱山歌是為了快樂,現(xiàn)在又多了一份責任。開完會,接受了任命,回到家,她給陳容階交代了任務:以后養(yǎng)豬場的事你要多操一份心,我要騰出點時間抓一抓團里的工作和隊里的事務……
王懷英出嫁了,他的弟弟王懷新還在廟埡子,做了幾層的平房,一面跟黃治海的房子門對門,向著陳家坳的一面有寬敞的稻場。今年四月,我們?nèi)フ彝鯌研抡f事,水泥稻場上曬著準備加工豬飼料的苞谷,王懷新的妻子唐小枚正在門口田里勞作,這個巴東姑娘特能吃苦,王懷新在外面當個做建筑的小包工頭,往家里掙票子,唐小枚在家種田、喂豬、伺候老人。房子收拾得敞亮,陽光照進來,每個角落都是亮堂堂的干凈,他的公爹王杰三跟我們喝茶聊天,一路哈哈一路笑,他的幸福和愜意毫不掩飾,兒子媳婦的孝順為他年邁的天空鋪就了朵朵云彩。
從廟埡子到松樹包的小路很少有人再走,堰塘也被填了,家翠的老房子里很少看到燈光,她和大妹都已遠嫁他鄉(xiāng),家萍留下來照顧爸媽,她在老房子旁邊做了新房子,爸爸已過世五年,媽媽在我來采風之前以九十歲的高齡安詳?shù)仉x開了這個世界,她的歌聲和笑容留在很多人的記憶之中。
廟埡子,這個地名可能永遠不會消失,主人公卻總在變化,故事也在不斷更新……
胡家灣
在千山聳立萬壑鋪陳的千才嶺,胡家灣絕對是個例外。
汽車穿過一片茂密的森林,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是平平展展的田疇,從腳下一直伸到看不見的遠處,挨著山根的地方是高高低低的房舍,有鋼筋水泥做的洋房,也有土筑瓦蓋的老式的房子。
實在想象不到,溝壑縱橫的千才嶺會有這樣大的一片盆地。
據(jù)說,過去,這里是大片的水田,每到秋天,稻浪翻滾,新谷的芳香隨風飄揚,站在四周的山嶺上往坪里俯瞰,稻呈黃金,樹舉華蓋,房舍連連,炊煙裊繞。
胡家灣確實是一塊寶地。
寶地總會有異人。覃千重就是胡家灣的人物,家境富庶不說,還飽讀詩書,口才出眾,附近大事小情,多有參與,必定條遂理順,附近村寨,遇有爭議,延請重先生到場斡旋,各方皆可認同。雖居住偏遠,縣長若到鄉(xiāng)里視事,必登門拜訪。有時乘轎,有時騎馬,農(nóng)戶人家開門而觀,眼疾腿快的連忙去千重先生家報信。其實,衙門早幾日就來知會了,家里正在殺雞宰羊。
覃氏一門在胡家灣人口眾多,一輩一輩往下傳承,千字輩以下是年字輩,沒出什么有些建樹的人物,再往下一輩是順字輩,出了被稱為“釗大王”的覃順釗。
覃順釗讀過兩年私塾,家境貧寒,輟學回家,和兄弟覃順甫背腳為生。山里出的木炭、桐油、蜂蜜、藥材背到榔坪或者漁峽口,再把食鹽、布匹等工業(yè)品背回山里。腳背子、打杵、擦汗袱子是全部的生產(chǎn)資料,出門遭人白眼,在胡家灣也抬不起頭來。
也是命該發(fā)財,一個寒風凜冽的冬日,兄弟倆給貨棧老板送完貨,饑腸轆轆往家里走,路過雷草灣,意外看到一只老虎睡在那一動不動。兄弟倆幾斤重的鐵桃樹打杵拿在手里,打杵頭上的鐵鉆在石上磨土里擦也快抵上一把尖刀了,真跟老虎對陣,還是有七成勝算。順釗撿一塊石頭朝老虎頭上砸過去,老虎一動不動,兄弟倆慢慢走過去舉起打杵往虎頭上猛砸,老虎還是一動不動,兩人一起來掀動老虎,原來是一只死老虎,好像剛死不久,胯下還有一絲溫熱……
兩個人把老虎抬回家,刮了皮,剔了肉,骨頭裝在壇子里,第二天,去酒廠賒酒來泡虎骨酒。酒廠老板不敢賒酒,要來胡家灣瞅一眼。進了門,虎皮還繃在架子上,壇子里摸出一塊虎骨,嗅了嗅,信了,派人背來兩百斤上好的白酒。
靠著一架虎骨,覃順釗發(fā)了。起屋,置田,買騾馬,在廟埡子設商鋪,開棧房,又在松樹包修了覃氏宗祠落山分祠,還在胡家灣以外的地方買了房產(chǎn)。袁家街李興成醫(yī)生的房子原來就是覃順釗的屋場。
覃順釗進出胡家灣,多是騎馬,前后還有幾個馬弁護衛(wèi)。人有錢了,捧場的也多,后來做了落山鄉(xiāng)的鄉(xiāng)長。在落山,小孩子哭鬧,只需說,釗大王來了,再調(diào)皮的孩子也被唬住了。
我們在胡家灣問起覃順釗,稍微年長的人都知道,他們說,因為幼時家貧,發(fā)達后對窮苦人多有體恤,對鄉(xiāng)親也還謙和,但是誰要是敢跟他耍橫,人臉一取,狗臉一掛,不治到你服軟,不會罷休。
1950年,覃順釗被槍斃。名噪一時的“釗大王”戛然謝幕。如今,他的屋場已經(jīng)沒有一絲痕跡,讓人給我們指了一個大概的位置,一片農(nóng)田,鋪了底肥,攏了行子,只等著栽種苞谷苗子。問到他的后人,說他只有一個姑娘,他被槍斃時還只有三四歲,后來嫁在沙地,生了一個兒子,現(xiàn)在是縣一中的英語老師。覃順釗有一個侄子叫覃洪吉,已經(jīng)去世,養(yǎng)了四個兒子,兩個在外地,兩個在胡家灣……他們靠勞作養(yǎng)家糊口,用汗水來澆灌生活的樹木,祖上的發(fā)達和一時的顯赫,他們并不感興趣,夠吃夠用的常人生活才是最為幸福的。過度地聚斂財富其實同時在積攢災難,只可惜,很多人并不懂得這個道理,挖空心思不擇手段斂財,災難像一只猩猩,正在前面的路口等著他們,如果沒有等到他們,將會等到他們的子孫。
傳承得久遠的還是文脈的相續(xù)。
秦立壽老師一家在胡家灣是另一類發(fā)達門戶。他的曾祖就是一個粗通文墨很有智慧的人物,講起故事通宵達旦不炒現(xiàn)飯,歷史人物,社會見聞,文野兼?zhèn)洌潘坠操p。他父親秦道新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師范生,那個時代,胡家灣走出一個師范生,堪比今天考上一個清華北大。秦道新老師先后在幾所小學當老師、任校長,兢兢業(yè)業(yè),勤勤懇懇,可謂桃李遍地。晚年退休以后,回到胡家灣,播種收獲,喂豬養(yǎng)雞,享稼穡之樂。秦道新老師重視子女培養(yǎng),女兒衛(wèi)校畢業(yè),現(xiàn)供職于縣醫(yī)院,兒子秦立壽子承父業(yè),讀師范,執(zhí)教鞭,曾任小學校長多年。跟父親一樣,秦立壽老師對家鄉(xiāng)有著深厚的情感,在老家翻修了房子,逢年過節(jié)必定回胡家灣與父母兄弟團聚,為家族大樹培土剪枝。左鄰右舍遇有紅白之事,必定到場,也曾手執(zhí)大盤,為席上上菜端茶,都被鄉(xiāng)親奪了大盤,安排相宜的事體,比如寫對聯(lián)。胡家灣是一片富庶之所,也是倚重文脈之地,吃喝穿戴之外,喜個文墨,講個字眼,大多愛貼個對聯(lián)。一副對聯(lián)貼出了,從內(nèi)容到字體都有人評價。立壽老師寫得一筆好字,又有好文墨,做個聯(lián),應個對,都是上好的水平。一進胡家灣,到處看到他的手跡,過事時寫的對聯(lián),事過完了,對聯(lián)還在,有的被太陽曬得發(fā)白,字跡依然清晰可見。還有過年寫的春聯(lián),三百六十天的風吹日曬,貼得牢固,幾無破損,等到臘月,寫了新的,才用竹掃帚掃下舊的。
遇有紅白喜事,都要恭請立壽老師執(zhí)掌賬房。鄉(xiāng)下人,朝夕相處,抬頭不見低頭見,今天張三結婚,明天李四打喜,后天王五的老人辭世,都要去搭個手幫個忙,空手不好進門。早些年,打個豆腐、生一甑豆芽子,都是人情,要是生了娃兒打喜,兩斤掛面、十個雞蛋也是拿得出手的,面鋪太過忙碌沒有換到掛面,兩升麥子也能去送個恭賀。你來我往,得有人記個賬?,F(xiàn)在,拿東西的少了,東西癡重,不好攜帶,別人家也不一定需要,現(xiàn)在都揣著票子去的,五十、一百、二百,記賬要仔細,不能錯,還不能收假幣,立壽老師是最恰當?shù)娜诉x,胡家灣一灣人家過事,賬本拿出來,都是立壽老師的字跡。
今天恰有一家打喜的,二胎,響應國家號召,當是可賀。村委會已經(jīng)送來告知書,桌數(shù)做了限制,動靜也勿太過張揚。就告知親鄰,不放鞭炮,現(xiàn)在即便是鄉(xiāng)下,紅白喜事,多取消了鞭炮,浪費,污染,擾民,有害無利,慢慢由少至無。
還是立壽老師寫賬,我和妻子也去寫了二百元,主家雖不認識,我們來采風,自是不該白吃。隨個份子,湊個熱鬧,沾些喜氣,一碗飯,一杯酒,吃喝不至臉紅。
村里書記也來了,我們一起來的,也要來道聲祝賀。村里書記本也是農(nóng)民,沒當書記時,同是一片林子里的斑鳩,當了書記,也還沒變鳳凰。左鄰右舍,坡上坎下,有個事,人到情到。書記家有了事,不能操辦酒席,不能收禮,群眾家里有事,你該來還是得來,還是要湊個不冒尖也不跌份的份子。
有個樂隊,漁峽口請來的,人少,一人多角,吹拉彈唱跳樣樣都會。主持人油嘴滑舌的貧嘴,招來一些放肆的笑聲。為了活躍氣氛,歡迎當?shù)厝松吓_表演,立壽老師的夫人上臺跳了幾曲,她在縣城教人跳舞,在胡家灣鶴立雞群,換來陣陣掌聲和嘖嘖聲。上來跳舞的還有好幾個本地的婦女,都還跳得有模有樣,有一個還是貴州的教師,退休后跟隨丈夫來到胡家灣,胡家灣還另有一個貴州媳婦,這天沒有來。
兩棵貴州的青岡在胡家灣生長得枝繁葉茂,這里土地肥沃,氣候溫潤,據(jù)說,還有貴州的青岡過來扦插。
胡家灣,千才嶺難得的一個盆地,人們勤勞智慧,舍得在外賣力,也舍得在家流汗,外出打工掙回票子,在家稼穡也是豐收年年,新房子一棟一棟冒出來,而且不再是過去的老三間的樣式,設計新穎,造型各異,裝修講究,沒來之前,你絕對想象不到在這深山之中,還有這么一個現(xiàn)代版的世外桃源。一旦你來過,你會渴望在這里尋個地方住下來,在某棟洋房的露臺上,看太陽從山頂?shù)臋禈渖仙穑f道金光把一灣山水一灣農(nóng)舍涂成金黃;小車在公路上飛馳,平平展展的田疇里,是正在耕作的人們,他們一邊勞作一邊唱著歌謠;好幾棟房子的階沿上,人們正在用打包機打包;幾個電商平臺在這里設了點,把這里的土豆、干菜、蜂蜜、苞谷酒賣到全國……而它的夜晚,月光如銀,一個胡家灣,活脫脫一幅生動的剪紙。廣場上,人們自由地舞蹈,燈光下,也有讀書的人,看電視的人,還有人在用抖音短視頻帶貨,我還遇到了住在這里寫小說的人,他把自己寫進了胡家灣,把自己和胡家灣都寫進了小說。
胡家灣,她的美麗因為她天生麗質(zhì),不施粉黛,這樣的美麗才是最為震撼的美麗。她的四周都是樹木和森林的屏障,讓很多人不知道她的美麗,相見恨晚,成了很多人的共同感受。
楊家沖
楊家沖過去是三大隊的七隊,全大隊最窮的隊,人多,糧食總不夠吃,一沖的瘦子。生產(chǎn)隊長老楊去大隊開會,每次都坐在角落里,抽著自己卷的旱煙,不給別人遞煙,別人遞的紙煙他也不接。
當然,楊家沖也有值得驕傲的人和事,比如高永和,就為老楊挽回了不少面子。
高永和是個木匠,高級木匠。大隊的禮堂都是他主墨修的。禮堂是開大會的地方,就不能有擋視線的柱子,可是哪有這么長的橫梁呢?高師傅會用兩棵樹來接。橫梁下沒有柱子,橫梁上不能沒有柱子,得有柱子頂住上面的排架。就有人擔心,一根接著的橫梁,能承住排架和瓦片的重量?高師傅非但不急,排架立上去了,他還舉著幾十斤的木槌在頂梁上用力往下錘,沒想到奇跡出現(xiàn)了,立在橫梁上的柱子慢慢往上頂,原先有些下垂的橫梁立馬拉平了……
其實,高師傅不過是懂得一點力學原理,他在頂梁上用力,力量通過兩根斜撐的木桿傳達到橫梁的兩端,兩根木頭相接的橫梁中間就會慢慢升高,立在橫梁上的柱子自然會慢慢往上頂。
大隊的禮堂修好了,公社書記來三大隊開會,贊不絕口。公社修禮堂,自然一下子想到了高永和,就來找老楊商量,因為沒有工資發(fā),要生產(chǎn)隊記工分,每天比一個硬勞力還要多三分,隊長稍微表演了一下為難和不情愿,最終爽快地答應了。
那些日子,老楊去大隊開會,不再坐角落,還在口袋里裝了大公雞的紙煙,主動給別的隊長遞煙。一邊遞一邊說,是那天公社書記來他家送的一條煙,事后,大隊書記到公社開會跟公社書記提到這件事,公社書記說,他是送了一條煙,老楊從中撕開,給他返了半條。
老楊的半條紙煙抽了很長時間,幾個月后在大隊開會,還在給別人遞煙,仔細的人看出來了,大公雞的盒子,裝的是山羊的煙,倒是沒人說破。
高永和修的房子早就灰飛煙滅,高師傅自己也跟大地融為一體,老楊也已過世,他是在欣喜中離開這個世界的,晚年,他成了胖子,啥都吃不完,成為他最開心的理由,他還抽上了藍殼子的黃鶴樓,兒子給他買過幾包中華煙,要他過過癮,這回,他把中華煙裝在黃鶴樓的盒子里。
關于楊家沖,關于老楊以及他之后的生產(chǎn)隊長的故事在風中流傳,吸引我們要來親近這片土地。
我們是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再一次來到楊家沖的,把車停在范自蘭的院子里。這是一棟洋樓,在樂園村,到處都可以看到這樣的小洋樓,不同的是,這里還有一個寬敞明亮的院子,還有院門,車停在這,安全放心。
范自蘭是范明哲的女兒。范明哲上過好些年的私塾,是當?shù)厣儆械奈幕?,曾是區(qū)上的干部,卻命運多舛,還被誣陷進了監(jiān)獄,我在松樹包小學做民辦教師時,他已從牢里出來在老家勞動。偶有接觸,只覺這個人談吐不凡。后來落實政策,恢復了工作,在鄉(xiāng)上工作到退休。他懂得讀書的重要,將敬畏文化的情懷和刻苦用功的習性都遺傳給了女兒。小女兒范書琴讀完大學讀研究生,畢業(yè)后執(zhí)教信陽師院,現(xiàn)在又在武漢理工大學讀博。
現(xiàn)在的楊家沖,沒有了高永和那樣的高級木匠,卻有了范書琴這樣的讀書人、教書人。楊家沖總有自己的驕傲。
我們從范自蘭屋旁的公路開始步行,滿眼春光,無限生機。
油菜花沿著蜿蜒的山坡鋪開金黃的氈子,不僅點亮你的視覺,還讓你的嗅覺之門頓時洞開,跌進吮吸芬芳的漩渦。還有木瓜花,正在告別羞澀,將花瓣張開,深紅和粉紅的疊加,平添了妖嬈,葉片還沒有長出,一樹繁花,是木瓜最為動人的時節(jié)。土豆從泥土中探出頭來,如初生嬰兒,胖乎乎的葉片,在風中擺動。苞谷苗在穴盤里生長,有擺在稻場里的,也有鋪在田里的,三四片葉子,有些弱不禁風,襁褓里的孩子多是如此,過不了幾天,移到大田,曬幾個太陽,自會強壯。
楊家沖有一股好水,從崖縫里流出來的,水不大,夠一個隊的人畜飲用,夠一沖水田的灌溉,這也是七隊隊長引以為傲的事情。六、七、八三個生產(chǎn)隊沒有水源,到處掘了堰塘,挖了水池,下了雨,蓄著大坑小坑的水——死水,夏天里老見跟頭蟲在水中翻滾。我在松樹包小學教書時,學校在六隊的地盤,吃的就是校門口的死水,要吃好水,就要走一兩里路到矮子沖去挑水,那是六隊唯一的一條小溪。每每在大隊開會,只要說到水,七隊隊長的頭就揚得很高,雖然二三四五隊也是水源充沛的地方,他們值得驕傲的事多,不需要在水上找回面子,
公路就在小溪一側,聽得見水聲汩汩,一路步行,耳畔總有水聲,心被滋潤著,清涼熨帖。
我們在村口的鄉(xiāng)道上遠遠地望見好大一片桃花的花海,在初陽下?lián)u曳多姿,壯觀極了。不滿足站在公路上遠觀,想走近它,走進那片桃林,將自己置于一片花海之中,成為一個花中人,那感覺跟遠望是絕對不相同的。
走近那片桃花了,一片干凈的粉紅,把一切非美的東西過濾掉了,一樹樹淋漓地呈現(xiàn),一旁還有幾叢翠竹,幾棟農(nóng)舍,不是洋房,而是版筑而成的土墻,泛黃,屋頂蓋著黑瓦,縷縷炊煙從瓦縫鉆出,我們像走進了一幅往日的畫卷,這景致,讓我想起了元稹的詩句:“山泉散漫繞階流,萬樹桃花映小樓”。
站在這樣的一幅畫卷里,目光穿過桃林,看到了背著噴霧器的婦人,在田間噴灑除草劑,先噴除草劑,把草殺死了,再來播種,好像成為春播的新程序?,F(xiàn)在農(nóng)民基本不用鋤頭鋤草,全是除草劑,更不用說化肥農(nóng)藥,就隨便說一種水果,從開花到成熟,至少得打六道農(nóng)藥,每次打藥時,還混有營養(yǎng)劑生長素之類的東西,不打不行啊,不是花掉了就是果掉了、爛了、走癥了,就顆粒無收了。
不知道這婦人是不是噴灑的農(nóng)達除草劑,百草枯已經(jīng)不生產(chǎn)了,想必應該是農(nóng)達,美國孟山都生產(chǎn)的農(nóng)達,據(jù)說,噴了農(nóng)達以后,雜草不但不會馬上死掉,接下來好幾天反而比原來長得更青更綠更旺盛,正是這種假象,讓兔子、野雞上當吃食,死掉了不少,我在樂園村住了一個多月,過去隨處可見的兔子、野雞很少見到。
告別桃園的主人,我們繼續(xù)前行,我們的目標是楊家沖最上面的一戶人家,房子就在樹林當中了,我想,一個生活在樹林當中的人一定有很多趣事。
房主人叫覃萬華,兒子媳婦在鎮(zhèn)上修車,也買了地基修了房子。老兩口在家,田多,不想荒了,種糧食之外,就種了經(jīng)濟作物,茶葉,核桃,還有幾百棵吳萸。他泡茶給我們喝,就是他自己家的茶。那茶,湯汁醇厚,回味悠長,比很多名茶好喝。核桃和吳萸,長勢良好,吳萸去年就進錢了,今年可能會有不錯的收入。他對核桃不甚滿意,也許是品種的原因,掛果少,其實倒也無所謂,前幾年大家都來種核桃,核桃已經(jīng)越來越不值錢了。過去寒冬臘月冷不丁來了客人,撿幾個核桃,倒一杯燒酒,是天大的禮數(shù),現(xiàn)在,端一盤核桃出來,客人走了,那一盤核桃原封未動躺在那,有些孤苦伶仃的感覺。
住在山邊有住山邊的苦惱,野豬成群結隊一次又一次造訪他的莊稼地,不能獵殺,只能驅(qū)趕,野豬們并不懼怕他的吆喝和破搪瓷盆的敲打,一次次進犯,啃了不少莊稼。
當然,也有快樂。打山貨方便,野菜、香菇出門就能采到,這野香菇跟超市賣的人工種植的絕不是一回事,野香菇燉火鍋,香飄一滿坡。我們?nèi)サ臅r候,覃萬華夫婦還在吃早飯,臘蹄子燉香菇,還在稻場坎下,就聞到了香味。覃萬華每每吃過早飯上山,半天或大半天,可以撿幾十斤野香菇,他堂屋的樓梭上,掛滿了一串串曬干的野香菇。
去年,覃萬華上山采香菇,出門不久,就見到了好一大蓬,還沒散開,半開的傘,擠得密密麻麻。這里離家近,就想著回來時采。他回來時,香菇?jīng)]有了,香菇把子長長短短地還留在樹樁上,地上散落著一些香菇瓣瓣,看來不是人采走了。往前一看,好大一只青麂躺在陽光下的松針上睡覺,背上的毛青黑如緞,油光水滑,腹部的絨毛是灰白到白色的過渡,它睡得太香,肚子一張一翕,讓人頓生憐意,他真想走過去,摸摸它的背,摸摸那起伏的肚皮,最終,沒忍心打擾,他離開了。
從這天起,他才知道青麂還吃香菇,那個樹樁上的香菇他再沒去采過,別的樹樁上他也會采一些,留一些。
從覃萬華屋后往上走,就可以走到漂口,那里有一大片珙桐樹。1900年4月,在宜昌海關任職的英國植物學家亨利·威爾遜,去巴東的綠蔥坡尋找珙桐樹,空手而歸。不久,他再次向西出發(fā),來到長陽康家灣,住在獵人康遠德家里。5月19日,在康遠德的幫助下,在漂口找到了開花的珙桐樹。珙桐有“植物活化石”“綠色熊貓”之稱,是國家一級重點保護植物中的珍品,因其花形酷似展翅飛翔的白鴿而被稱為“中國鴿子樹”,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和觀賞價值。威爾遜一行欣喜若狂,這年秋天,他們再次來到漂口,采摘了一萬多枚珙桐種子寄回英國和美國,現(xiàn)在遍布歐美的珙桐樹,娘家就是康家灣的漂口……我們也想到那里去看一看,覃萬華說,那里旱螞蟥多,要么穿草鞋長筒布襪,要么穿長筒膠靴,否則,可能會被咬得遍體鱗傷。
漂口,我是一定要去的,回家準備好裝備再去,還是從楊家沖去,因為覃萬華答應給我們當向?qū)А?/p>
順著來路返回,看到廟埡子密密麻麻的房舍,看到田間正在勞作的人們,鋪底肥,攏行子。底肥多是農(nóng)家肥,農(nóng)用車運到田里,用釘耙鋤頭鋪到行子里,特殊的氣味在空中彌漫,格外親切,往日的春季,它是氣味的主導,后來,日漸稀少,像一棵將死的樹,現(xiàn)在,又慢慢長出了葉子,結出了蓓蕾。人是自然的一分子,幾十年在自然的懷抱徜徉或者奔跑,最后,完完全全融進自然,不要試圖逃離,跟自然親近,再親近,你的日子才會跟地球同時轉(zhuǎn)動,才會諧于萬物。楊家沖人,一邊用農(nóng)家肥,一邊噴灑除草劑,在繁復中選擇便捷,在化學農(nóng)業(yè)中向往自然,抉擇的焦慮像那只歇在銀杏樹上的烏鴉,一直沒有飛走,很多人為此添了皺紋。
利益最大化,最小的投入得到最大的產(chǎn)出,引導人們趨利而行。這些年,鄉(xiāng)下的水田多改為旱田,水田難種,收入反不及旱田,就改為旱田。楊家沖,過去的七隊,幾十畝水田,有米吃,在過去是極有誘惑力的,楊家沖雖然窮,因有水有米,還是有不少姑娘愿意嫁過來,這也是楊家沖人多的原因。
現(xiàn)在,楊家沖的水田多改為旱田,也有拋荒的,昔日的水田里生長了大片魚腥草或者野芹菜。正因為如此,當我們看到一個在耙水田的人時,格外欣喜,越過一片拋荒水田的濕地,走過去跟他攀談,他叫馬本章,還種著一畝水田,大概收1000斤稻子。問他為啥沒改為旱田,他說,田邊一股沁水,總放不干,改不了旱,只好栽秧收稻。雖然麻煩一點,楊家沖的米好吃,吃著自己種的米,格外香。
楊家沖有種水稻的先天優(yōu)勢,海拔1000米以上,冷水,米的品質(zhì)應該很不錯。這幾年,我給朋友們推薦介紹,每年為利川蘇馬蕩、長陽枝柘坪賣出幾千斤大米,價格都在6元至8元,優(yōu)勢就是高山冷水米。楊家沖乃至整個樂園村應該都可以產(chǎn)出高山冷水米,只是我們?nèi)狈π麄?,沒有人知曉。我跟馬本章約定,今年秋天,找他買些大米寄給朋友們,我想,他們一定會喜歡上楊家沖的大米。
馬本章笑了,他的笑,一是高興,二是多少有些不相信。我也笑了,我有信心刪除他笑容里的第二層意思。
剛剛離開楊家沖,接到覃萬華的電話,說忘了給我兩串干香菇,我說,下次來拿,楊家沖,肯定還會來,來買馬本章的米,買覃萬華的野香菇,還要從這里去漂口……
溫新階,土家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散文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宜昌市散文學會會長。出版散文集、小說集多部,有多篇散文、小說被《散文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作品》等刊物選載。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湖北省屈原文藝獎等多種獎項。 現(xiàn)居宜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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