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梅派青衣白金主演的《太真外傳》，唱、念、做俱佳，足足過了一把戲癮。這出戲是梅蘭芳大師的代表作之一，敘述的是唐玄宗和楊玉環(huán)的愛情故事，而《太真外傳》又是根據(jù)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長恨歌》改編的。

《長恨歌》是白居易的長篇敘事詩之一，從成詩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千一百多年，在漫長的歲月中，它的藝術(shù)成就一直被贊頌，可謂膾炙人口。著名的北京大學(xué)教授研究古代漢語的王力先生，還把它選入四卷本的《古代漢語》教材中，可見也是十分重視。但怎樣認識和評價這部作品，卻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且看王力教授是怎么說的：“這首詩取材于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愛情故事，大膽地揭露了統(tǒng)治階級的荒淫無恥，譴責(zé)了他們禍國殃民的罪行。但由于作者思想的局限性，詩中對李、楊悲劇性的結(jié)局，充滿了同情與憐憫”。這段評語的意思，是肯定《長恨歌》的“揭露”部分，而對“同情”則微詞批評。我倒認為，在《長恨歌》中，沒有看到多少“揭露”和“譴責(zé)”，倒是通篇都在寫李、楊的纏綿悱惻、生死不渝的愛情。即使有“姊妹弟兄皆列土”“從此君王不早朝”這樣的詩句，也都是從唐玄宗對楊貴妃的寵愛這個角度寫的，一筆帶過，倒是開頭幾句“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cè)”，掩蓋了楊玉環(huán)本是唐玄宗的兒媳的事實，在我看來這首詩實在談不上什么“揭露”和“譴責(zé)”。

那么，這首詩的價值何在呢？為什么這么多年一直受到人們的推崇呢？其實白居易只是借助李、楊這兩個人物，來贊揚人間的至愛真情，贊揚一切美好的人與事，我們只管把它作為藝術(shù)品來欣賞，別把它看作真實的歷史敘事。至于有人說這首詩是復(fù)雜的，是多主題、雙主題，其實也都是想說它不光是“同情”，還有“揭露”。這都是沒弄明白《長恨歌》的價值所在。

《長恨歌》之所以受到推崇，好評如潮，其實是因為白居易確實是一個寫情、寫愛、寫美的高手。在楊玉環(huán)被逼自盡時，玄宗是“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回到行宮后，“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斷腸聲”；等回宮后，看到太液池的芙蓉和未央宮的柳樹，則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到了晚上，“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真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寫足了思念之情。而寫楊貴妃的美貌，完全沒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類的俗套，更是圣手妙筆。

開篇就是一句對比：“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苯又侨A清賜浴，“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寫出了肌膚的白皙和身條的婀娜多姿。成仙之后，居住蓬萊宮，“其中綽約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顏參差是”。但她聽說天子派來使者探視，急急忙忙“花冠不整下堂來”，但“風(fēng)吹仙袂飄飖舉，猶似霓裳羽衣舞”，這些都是從不同的角度寫楊玉環(huán)的美。但詩人還嫌不盡意，最后寫她“玉容寂寞淚闌干”，竟用了一個絕妙的比喻——“梨花一枝春帶雨”，給讀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間，可以說是把楊玉環(huán)的美寫到了極致，對詩人高超的藝術(shù)手段，誰能不頷首嘆服？

回頭再說《太真外傳》。這出根據(jù)《長恨歌》改編的京劇，更是贊美李、楊生死不渝的愛情。出奇的是，比《長恨歌》更進一步，太真成仙后，唐明皇竟然也找了去，二人重逢，來了個大團圓的結(jié)局！這出京劇，唱詞典雅，唱腔設(shè)計優(yōu)美，可惜我沒能趕上看梅蘭芳大師的演出，但看了梅派傳人、青年演員白金的演出，就已經(jīng)很享受了。演員扮相俊美，又不失雍容華貴、婀娜多姿，幾場重頭戲，如：華清賜浴、七夕乞巧、金盆撈月，真是美不勝收。當(dāng)一劇終了，大幕落下，觀眾卻遲遲不想離去，演員多次謝幕，觀眾掌聲雷動，此時此刻，無論演員還是觀眾，誰還理會歷史上的唐玄宗和楊玉環(huán)究竟是怎么回事？演員表演的和觀眾欣賞的是美的藝術(shù)和藝術(shù)的美。所以說，從《長恨歌》到《太真外傳》，都是獨立的藝術(shù)品，沒有必要去和歷史上的唐明皇和楊玉環(huán)掛鉤。

而歷史上從另一角度來展現(xiàn)李與楊關(guān)系的名篇也不在少數(shù)。在杜甫的《麗人行》中，麗人，是指楊貴妃的三個姐姐，她們都被封為國夫人，加上楊國忠又竊取了丞相職位，權(quán)傾一時，所以飛揚跋扈，不可一世。杜甫這首詩表面上似寫她們的雍容華貴，其實是“無一刺譏語，描摹處，語語刺譏”（清代學(xué)者浦起龍《讀杜新解》）。而詩的結(jié)尾兩句，更是一針見血：“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而杜牧的《過華清宮絕句》：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為許多人所熟悉。杜牧以小見大，借為博楊妃一笑，不惜勞民傷財，派遣千里快馬，從南方傳送鮮荔枝，從而揭露玄宗的驕奢淫逸。這里所說的山應(yīng)該是驪山，并不在長安，而是在當(dāng)年的陜西臨潼縣，山上有溫泉，玄宗在山上建了溫泉宮，后改名華清宮，洗溫泉的池，就叫華清池，每年冬季和初春，都來此享受，“春寒賜浴華清池”也就在這里。杜牧說“長安回望繡成堆”，地點當(dāng)然不確，但長安是都城，杜牧詩意在于諷刺玄宗，地點不必深究，而此詩的“無人知”三字，倒很耐人尋味。

元稹的《連昌宮詞》是一首長詩。連昌宮是唐朝幾代皇帝的行宮。這里主要是寫唐玄宗時的事，揭露可謂深刻大膽，且看下面這一段：“開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漸漸由妃子。祿山宮里養(yǎng)作兒，虢國門前鬧如市。弄權(quán)宰相不記名，依稀憶得楊與李”。這是說開元末年，姚崇、宋璟兩位敢諫的賢相都去世了，朝廷大事由楊貴妃說了算，楊妃的姐姐虢國夫人可在國門前大鬧，楊妃的哥哥楊國忠和一個李林甫把握了丞相大權(quán)。

再看另一段：“平明大駕發(fā)行宮，萬人歌舞涂路中。百官隊仗避岐薛，楊氏諸姨車斗風(fēng)?！睏钍现T姨是指楊玉環(huán)的三個姐姐，被封為韓國夫人、虢國夫人、秦國夫人?！败嚩凤L(fēng)”形容車行飛快，耀武揚威，橫行無忌！

張祜的《集靈臺》也是描寫李楊私情的：

日光斜照集靈臺，紅樹花迎曉露開。

昨夜上皇新授箓，太真含笑入簾來。

這首詩乍看似乎沒什么，其實是一針見血地揭露了李、楊的無恥。楊玉環(huán)本是玄宗的兒子壽王李瑁的妻子，玄宗看上了兒媳的美貌，竟要奪為己有，但總不能直接搶過來，便想出了個過渡的辦法，讓楊去做道士，然后再從道觀里接到宮中。張祜這首詩為了諷刺這件事，把這個過程縮短了?！肮偂笔堑兰颐匚?，授箓也就是接納楊玉環(huán)做道士。授箓是昨晚的事，而今天太真就“含笑”入簾，投入了“上皇”的懷抱。一個亂倫娶兒媳，一個背叛丈夫“含笑”去承歡侍宴當(dāng)貴妃?！凹`臺”即“長生殿”，在華清宮中，本是祭奠神靈的地方，在這里卻發(fā)生了如此無恥行徑，張祜此詩可謂譏諷到家了！

龍池賜酒敞云屏，羯鼓聲高眾樂停。

夜半宴歸宮漏永，薛王沉醉壽王醒。

——李商隱《龍池》

驪岫飛泉泛暖香，九龍呵護玉蓮房。

平明每幸長生殿，不從金輿惟壽王。

——李商隱《驪山有感》

到了李商隱的這兩首詩，都是替壽王李瑁鳴不平的，寫得雖很含蓄，卻不難理解。薛王是玄宗侄子，宴會后酒醉沉睡，而“壽王醒”三字，卻寫盡了壽王的痛苦與怨恨。

揭批李、楊的還有一些，不再多引了。我只是想說，這類詩和《長恨歌》主旨不同，但各有其存在的藝術(shù)價值，不可同日而語，更不能以此來比拼優(yōu)劣。

田師善，山東人，1932年出生，1945年參加工作，先后就讀于華東軍政大學(xué)、山東大學(xué)。1976年調(diào)任天津，任《天津文學(xué)》編輯部副主任，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文學(xué)院副院長，1992年離休。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主要作品有詩歌、散文、小說、評論合集《邊鼓集》，專著《詩歌創(chuàng)作藝術(shù)淺談》，與葉嘉瑩先生合作編著《與古詩交朋友》。

責(zé)任編輯：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