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霞

1

2009年4月，我從那所東經(jīng)121度線穿過的常住人口不到300萬的小城光榮畢業(yè)。

定語用到“光榮”兩個字，是因為從畢業(yè)那天開始，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我個人檔案和簡歷中學歷學位那一欄將標注為碩士研究生。如果不看學校，不念出身，那個門面至少還能像模像樣裝在兜兒里唬人一段時日。

那場令人生厭的春雪就那樣不合時宜地在一個離別的季節(jié)呼嘯而來。

清明剛過，谷雨未至，東北的干冷四月天還是挺讓人記憶猶新的。在異鄉(xiāng)求學兩年半，我已經(jīng)飽受那個小城“一年刮兩次風，一次風刮半年”妖魔氣候的摧殘。未承想，臨了，還得留些皴和凍傷在那張半青不黃的臉上，以證明我曾經(jīng)來過。

那一次，應該是我人生最后一次隨著綠皮火車慢慢爬了。

那一天，仗著夕陽的余光，臨著刀子嘴豆腐心的東北風，我們一行五人踏上開往濟南的列車，結(jié)伴去尋找人生中下一個?？?。

直到參加完畢業(yè)后的第一場考試，看到考場內(nèi)外為找份糊口的工作而趕考的茫茫人群，我才真正理解了十多年前初中地理課本上對于咱們這個東方文明古國的定義——人口眾多，到底是怎樣一個概念。

整整一個月工夫，我來來回回奔波于濟南的大街小巷和各所學府臨時搭建的各式考場。多少年過去了，對于那一個個不堪回首的考試結(jié)果，我至今記憶猶新。銀行入職考試我參加了一堆，農(nóng)業(yè)銀行和建設銀行的選拔考試，最終都止步初試。唯一的差別是，前者成績差一分，后者則是大比分落敗。

再后來，我和80后們一樣，還參加了各種級別的公務員考試、事業(yè)單位考試，結(jié)果無一例外都以失敗而告終。在多種嘗試未果之下，我不得不提前打道回府，回到魯西北平原生我養(yǎng)我的小縣城。

回家后沒幾天，你就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一種心酸叫有苦難言。

剛開始的日子還算痛快，每天雷打不動吃了睡，睡了吃，美其名曰是再也不用上學后的放縱。白天，串串親戚，走走同學；晚上，看看電視，聊聊手機。沒過幾天，那句經(jīng)常掛到嘴邊的俗語就擺上臺面：好日子到頭兒了。沒有終于的企盼，只有提前的落寞。

好歹得找個事情做做，至少向生你的爹媽證明你不是酒囊飯袋。接下來的一個月，我把大學里學完的八冊英語課本翻過來倒過去溫習好幾遍。后來，又把從學?？富貋淼哪桥_陪了我好幾年的二手電腦拆了裝，裝了拆。直到，有一天，我把機箱里每一個芯片的型號都記得滾瓜爛熟，再也無事可做；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日子真的過得不叫日子了。

后來，不論七大姑八大姨來我們家串門還是父親母親同事來我們家做客，都會問同一個問題——你們家閨女研究生畢業(yè)，找工作了嗎？開始，我還禮貌性地應付兩句。幾次過后，那個千篇一律的問題搖身一變成了另外一副嘴臉——你們家閨女研究生畢業(yè)，找到工作了嗎？雖然一字之差，但是在我聽來卻有質(zhì)的區(qū)別。前者的意思是：如果還沒找工作，應該盡早打算了，是善意的提醒；后者的意思是：還研究生畢業(yè)呢，找了那么長時間工作，怎么還沒個結(jié)果，半是好奇，半是諷刺。

再后來，我開始嘗試一種新的處理方式：躲。有一段時日，一聽到屋門響，我條件反射似的躲進弟弟之前住過的小屋子，打開播放器，翻出磁帶，戴上耳機，裝作什么也聽不到。慢慢我發(fā)現(xiàn)，掩耳盜鈴有時候還是挺管用的。就這樣，一個月又混過去了。

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到了7月份，爹再也沉不住氣，開始通過各種關(guān)系給我張羅工作。那曾經(jīng)是我最不想提及的一段人生，我把它準確地定義為八個字——沒臉沒皮，生不如死。

那些天，我們?nèi)叶疾×?。我口腔生了瘡，原因不言自明；我媽上了火，因為每天接收來自各方的唾沫星子和難聽口舌；我爸苦了臉，因為每天都在求人，每天都在打探消息，每天著急又不能催，每天睡覺前都有一個響聲在耳邊響起叫作沒有結(jié)果。

最終，時針分針轉(zhuǎn)了多少圈以后轉(zhuǎn)到了2009年那個棗花飄香的9月。最終，改變我命運的那場面試機會還是來了，在我畢業(yè)在家賦閑3個月零20天之后。

那一天，在多少年之后，我和父親再次踏上開往天津的大巴去尋找我人生的下一個可能。從此，我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座海濱城市。

突然想起來，還有一段偉大的“光榮歷史”需要交代一下，就是在那個小縣城，我的故鄉(xiāng)，我還瞞著所有人參加了一個縣財政局事業(yè)單位的入職考試。那是那一年下來，我唯一初試通過的一個考試，行測和申論兩科總成績位列榜首。最后要面試了，需要蓋章走手續(xù)什么的，瞞不住了，實在沒辦法，我告訴了爹。他思量再三，還是讓我放棄那個讓我下半輩子留在他身邊過活的唯一一次機會。

2

后來，聽同一個公司的同事描述給我聽我才知道，原來那一年，我第一次踏進單位大門的熱鬧場面，造成的是那種土豪效應。其實，那就是父親所謂的朋友的朋友推薦的天津一個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的面試機會，職位是程序員。在以學歷說事兒的那幾年，我能夠有幸獲得這個機會僅僅是因為我比正常大學畢業(yè)的孩子略高一頭的那頂碩士帽子。

去那個之前一直被我和同學們定義為一線城市的直轄市之前，母親硬要陪我去逛商場，說去買一身能讓外人看得過去的職業(yè)裝。對于老太太那一套早就過時的外貌理論，我實在是沒什么興趣。我告訴自己的親媽，我就是個沒有級別的村兒里人，沒必要愣頂上個大帽子穿金戴銀去裝門面。她固執(zhí)慣了，不聽我那一套，硬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連推帶搡，把我拉出了我們家的大門。

不一會兒，我們來到了商貿(mào)街街面上最紅火的金猴鞋店前。我至今仍記得那句傳遍大江南北耳熟能詳?shù)膹V告語——穿金猴皮鞋，走金光大道。進店門之前我明知故問，不是說買襯衣西褲嗎，來鞋店干嗎？老太太義正辭嚴地回答我，上身下身都穿新的，鞋總不能穿一雙舊的出去丟人吧？

在試了不下10雙鞋之后，終于找到了一雙相對比較舒服的。在我再三要求下，老太太最終幫我挑了一雙實根皮鞋，至少沒有鏤空，不會崴腳。價格就不用說了，不到1000塊，要是讓我那個爸知道了，估計好幾宿都睡不著覺。

出了鞋店大門，老太太又提溜我去了全縣城最大的服裝商場。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我們母女兩個人提了四大兜子服裝鞋帽，就這樣高高興興回了家。

沒錯，就是個面試機會而已，可是一下子花了一堆人民幣不說，還要呼啦呼啦去一堆人。父親，父親朋友的朋友，父親朋友的朋友的司機，八竿子打不著的一位行業(yè)內(nèi)人士，外加一個應該被重點介紹的我。要是最后沒有啥結(jié)果，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來和在家癡癡等待的那個親娘交差。臨走那天，老太太一直把我送到家屬院大門口。我看著她遠去的背影，眼里開始慢慢濕潤。那么多年，她從來不會說句我愛你啥的，每次分別也不會來一個假模假式的擁抱儀式，她最擅長的就是讓我睡得好，吃得香，餓不著，凍不著，還有就是不缺錢花。世界上，有一個人，把我從小到大所有穿過的衣服洗得干干凈凈，沒有一個泥點子，每次拿出來，都像新買的一樣，那個人，就是我的親媽。

轉(zhuǎn)天，我到了天津，進了那棟即將決定我命運的三層寫字樓。

對于那場外人看來聲勢浩大的入場儀式，我是沒有發(fā)言權(quán)的。本該唱主角的我，在那個時間的那個地點，就像小區(qū)門口的一條等人施舍的流浪狗，只能低著頭嗅嗅氣味，尋找方向。

不知道在那個陌生的大廳沙發(fā)上如坐針氈地待了多久，最終，一個體型豐滿的女生穿著锃亮的高跟鞋，“吧嗒吧嗒”來到我身邊。她彎腰把計算機專業(yè)的考卷和一支筆遞給我，指點我在一個工位就近坐下，告訴我考試時間是一個小時。

看到那張卷子，我頓時有些發(fā)蒙。因為來之前說的是面試，沒想到，還得“外甥打燈籠——照舊”答卷子。來之前，我唯一做過的功課就是從網(wǎng)上查了一些關(guān)于面試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的“獨家秘笈”，根本沒牽扯任何計算機專業(yè)課課本知識。那場突如其來的筆試，就像那雙沒有預兆的金猴皮鞋，嘰里咕嚕突然闖入我27歲的莽撞人生。

沒辦法，趕鴨子上架，我只能盡量搜索腦子里關(guān)于研究生兩年半學的那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計算機專業(yè)知識。至今我還記得卷子上的題目大概涉及Sql語句、Html還有一些簡單的編程基礎問答和程序算法。題目不算多，但是做起來卻沒有那么容易。研究生顧名思義，就是為研究而生。在那所二流工科院校讀研的日子，我大都被導師忽悠著做課題或者幫他打雜去了，哪有心思去學什么計算機理論，本科四年混的那一筐專業(yè)課知識早就從哪兒來回到哪兒去，還給老師了。

交卷的時間不知不覺到了，從來不知道時分秒可以長那么多只腳跑那么快。我難為情地站起來，把那張已經(jīng)被我劃得密密麻麻的考卷遞給主考官。后來上班后才知道，他是我的項目經(jīng)理。他簡單問了我之前在學校的項目經(jīng)歷，我也盡量往大了去說。我們倆四只腳站著聊了大概有10分鐘的樣子，最后一個問題是問我英語好不好。聽到那個問題，我終于長舒了一口氣，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他，我的英語水平是CET6，全班第一。還好，那場決定我命運的考試和談話就這樣結(jié)束了。他告訴我，完事兒，可以打道回府，回家等消息，他有我電話。就這樣，我們一干人等，在一個多小時以后，聲勢浩大離開了那個后來承載我十年光陰的地方。

等待通知等待審判的日子似乎比之前躲來躲去的日子還要難受，有過之而無不及。不知道渾渾噩噩過了多少天后，我接到了來自公司人力資源部的一通電話。那一刻，我正在家里沙發(fā)上發(fā)呆，想接下來剩余那半天的時分秒要怎么算計。

聽到我可以去上班那幾個字從電話那頭傳過來的時候，我沒有過多的興奮表情。唯一的念想就是，我終于可以松口氣了——離開家去一個聽不見嘮叨聽不見閑言碎語的地方，開始另一段生活。

對于多少年前那個外人看來非常不錯的結(jié)果，我不知道應該用什么表情去回應。只知道，那通電話過后，我身邊所有的人包括我最親近的人，立刻，馬上，換了另外一副喜笑顏開的面孔。唯一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依舊保持平常心的，似乎只有那個本真的我。

3

研究生實習期是4個月，每個月固定工資2000塊。敲下這些字的當下突然意識到，13年后的今天，我的工資水平似乎又回到了當初。不對，確切地說，稅后到手的那少得可憐的人民幣數(shù)額離實習期還差個零頭。關(guān)于工資的這個話題，在21世紀的現(xiàn)在說起來似乎是個天大的笑話，用我親爹的話說，連個環(huán)衛(wèi)工人都不如。世界是有輪回的，可是，沒想到那個圈圓到我身上，周期只有短短10年光陰。

四個月的時間，確切地說是120天。去掉每個月4天的休息日，還剩104天，按照1天10個小時的工作量，為了順利成為那時候看來萬人追捧的國企正式員工，我整整努力了最少1040小時，只多不少。現(xiàn)在看來，那個時候尚且年輕的我，努力起來還是挺瘋狂的。那個時候，公司規(guī)模沒有那么大，我們程序研發(fā)小組只有4個人。1個項目經(jīng)理，2個程序員，我是剛來的第4號人物，暫時看來只能是打雜的最好人選。

之前3個人的標配中，2個武漢大學測繪學院畢業(yè)，一男一女，男生是項目經(jīng)理，碩士研究生；另外一個，女生，本科。剩下的那一個，中國地質(zhì)大學畢業(yè)，男生，本科，腦子聰明得讓我每每大開眼界。之前的人員配備，一律是地理信息系統(tǒng)專業(yè)。我是第4號人選，計算機專業(yè)出身，成了唯一的一個雜牌專業(yè)。外行人一聽計算機專業(yè)女生，大腦里想來想去都覺得不可思議；回歸現(xiàn)實，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清楚。實踐證明，我對自己的預判還是蠻準確的。

盡管我拼死拼活整整努力了100多天，最后也通過了實習期考核。但是，那個所謂的結(jié)果并沒有那么讓人喜笑顏開，守得云開見月明。因為，4個月的時間讓我認識到一個非常殘酷的現(xiàn)實——論智力，我是4個人中最低的那一個；論資歷，我是最淺的那一個，我和項目經(jīng)理同一年畢業(yè)，他比我早來3個多月；論年齡，我是最大的那一個，比我們項目經(jīng)理還大了整整1個月；論出身，我的學校和專業(yè)是最拿不出手的那一個。如果硬要找一個優(yōu)勢出來，那只能是吃苦耐勞。但是就算這點山東人身上最普遍的品質(zhì)，落到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也只能是掩人耳目：轉(zhuǎn)正那天，部門經(jīng)理明明白白告訴我，你的表現(xiàn)在這里只能是勉強及格，因為先天資質(zhì)不夠?，F(xiàn)在缺人，留下以觀后效。

我就這么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留了下來。不是因為我有多出色，多優(yōu)秀，只是因為時勢造英雄。

最終，促成我轉(zhuǎn)正的那一個砝碼還是試卷。不同的是，進公司的時候，答的是紙質(zhì)考題，而成為正式員工，需要在電腦上編程序。那似乎是我平生第一次通過電腦程序去確認自己在世界上的存在。6道考題，從最基本的程序認知，到最后的實際工作論證。雖然之前的那100多天我真的費腦子去琢磨，認認真真去過了，但是當我看到那張似乎專門是為了考我而出的電子試卷的時候，我真的開始懷疑人生了。

答卷，最終在兩個小時后哆哆嗦嗦地提交到了項目經(jīng)理手里。我起身站在他身后，看到他鄭重其事坐到我工位上，一只手迅速在我的那個勉強能夠稱為程序的英文代碼上點來點去，一副表情凝重的樣子。

當我寫下關(guān)于那四個月的文字種種，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我肚子里有那么多的話可以說，可以瑣碎，可以嘮叨。無非是那些話當時說出來可以用來嚼舌根，也可以用來面對那個不敢正視的自己。現(xiàn)在看來，只能是更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理清這么多年下來一個女程序員的因果定數(shù)。也許，這就是我應該有的人生。

接下來的一頓填表入職手續(xù)僅僅是個手續(xù)而已。我一筆一劃填完了那些表，簽完了那些字，當一切就緒的時候，一陣風似的離開了人力資源辦公室。從此，我成了那個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的第108號員工，軟件部門同一戰(zhàn)壕的第12個兵。

那天晚上，我如約給我那個在老家等待喜訊的老父親打了電話。那頭，他和母親已經(jīng)準時等候在手機旁邊，只等我按響那個熟悉的電話號碼。他們很興奮，興奮得就差昭告全世界。只有我，平靜得不能再平靜。具體以后有多少坑多少洼雖然暫時腦子里還想不清楚，但是其中的艱難程度，那時我已有了心理準備。

4

轉(zhuǎn)正后，當我被正式介紹給部門其他一干人等的時候，我才真正認清楚另外一個不爭的現(xiàn)實——我的學校，放到那里，真的是拿不出手，雜牌中的雜牌。那感覺，就像小時候，在一堆人里，只有你不是班干部。有時候，你會想如果有一天能夠成為他們中的一員該有多好。更多時候，你會說服自己，不要想了，那只是一個不可能成為現(xiàn)實的夢境。

之所以這么說是來到這里之后才明白，校友這個詞在21世紀的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有多么的流行、吃香和重要。900多年前，唐宋八大家里面，宋代的六位文人除歐陽修本人外的五位都是他的學生，分別是蘇洵、蘇軾、蘇轍、曾鞏和王安石。雖然過了差點兒一個世紀，剩下的那幾位同僚沒有那么多的同門在同一個坑里過活，但是同一個母校這個事情是必須被擺上臺面的一個事情。

想不到時至今日，門第概念還是那么重要。這個道理，從我踏上濟南那片熱土前投遞第一份簡歷找工作的時候就認識到了。接下來需要做的，就是面對現(xiàn)實：那一張張?zhí)旎▉y墜的看似公平的網(wǎng)絡招聘啟事背后，大都掛上了準入門檻，一個叫985，另外一個叫211。這時候，你才明白，你的學校，你之前的履歷，擺到臺面上，只能叫作不倫不類。既不屬于A，也不屬于B。當那個大圓被摳去了兩個小一號半徑的圓圈后，剩下的那部分，到底究竟哪個點會是收留你的落腳點，大都是靠運氣?？此颇敲创笠粡堬?，切來切去，能夠?qū)儆谀愕?，只有很小很小一塊，這就是二流學校的不爭事實。就算是學校的頂級專業(yè)，也于事無補，因為那個大的前提已經(jīng)決定了你以后的道路，必定不是那么好走。而這個不爭的事實，到了你找到工作看似人生暫時有了著落的那天，還是會一次又一次加深你的不安和痛苦。那種境地，既不是你一時半會兒能明白的，也不是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可以感同身受的。

和你所謂的同事混熟了之后你才會明白，校友兩個字造成的最直接后果是人分出了“堆兒”。這里的“堆兒”，不是指菜市場里沒人稀罕的陳白菜爛幫子，而是上等人找上等人的非法定條款，可以叫作現(xiàn)象，更確切一點描述，叫作定律。那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最適用的地方就是吃飯喝酒等中國人情社會里各種常見的應酬場面。

每當有部門聚餐，你會發(fā)現(xiàn)，你永遠是那張飯桌上最不合時宜的存在。說到武漢大學學校的櫻花節(jié)，你只能在想象中聞聞味道；提到武漢大學學子傳統(tǒng)的娛樂項目“殺人游戲”，那么一大桌子人都可以參加的撲克游戲，只有你一個人在看了半天后還不明就里。贏了，你就是個陪襯；輸了，你只能是那個被人嘲笑的罪魁禍首。

現(xiàn)在，我仍然記得多少年后我和老公的那次縱深談話，最后結(jié)論的前置狀語一個是“如果”，一個是“因為”。如果時光倒退20年，我們會付出之前雙倍的努力、雙倍的勤奮去迎接那場決定人一生命運的高考。因為時過境遷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高考是目前活了大半輩子的我們參加過的最公平的一場考試，沒有之一。在沒有如果的當下，我們只能用片片破碎的心去面對那一個個已經(jīng)不可更改的現(xiàn)實——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那么多年過后，有的同學高分考上了部隊院校，現(xiàn)在在如花不惑的年紀已經(jīng)順利躺平過上高薪退休的生活，有的同學上了985院校，畢業(yè)時找工作可以“挑三揀四”，有的同學利用學校出身的優(yōu)勢過了獨木橋考上了朝九晚五的公務員，過上了“有錢有權(quán)”相夫教子的生活，唯獨剩下一個你，還在所謂的一線城市拿著二線城市的薪水過著三線城市的生活，這就叫作不堪忍受之重。

一個人這樣，叫作承受痛苦；兩口子這樣叫必須認命。

5

小時候，我是來過天津的。那個最初的淵源是因為母親生下我的那一刻起，我的一只眼睛帶有先天性的視力缺陷，左眼遠視散光捎帶眼球輕度傾斜。

關(guān)于那個先天性的缺陷，關(guān)于那個偶爾都會斜著眼睛看人的故事，我真的面對了很久很久。小時候，被大朋友小朋友嘲笑的場景偶爾都會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時間點蹦出腦海。直到有一天，父親痛定思痛，利用寒暑假時間，帶我跑遍了濟南和天津大大小小的醫(yī)院，最后找到了一位特別靠譜的眼科大夫做了個小型手術(shù)后，那個因為視力原因造成的心理陰影才有所緩解。誰承想，多少年后，在單位碰到的那個人，又一次讓我陷入痛苦的回憶和糾結(jié)中去。

那是轉(zhuǎn)正后的一個傍晚，一個部門的人都在加班。正在我忙得不亦樂乎的時候，部門經(jīng)理不知什么時候悄悄走到了我身后。

不知不覺已經(jīng)伏案敲代碼敲了很久，身心有些疲累，想站起來抻抻胳膊抻抻腿。猛然間回頭，看到了那道讀不出溫度的目光。我心里忽地一愣，當時糊里糊涂地說了句什么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記得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像做錯事情的小孩兒等待家長審判一樣。他冷不丁冒出一句：“怎么這么大反應？我就是走到這兒了，順便看看這么些天，你都忙了些啥？你又沒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有什么好怕的？”至于后面的一堆話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只覺得瞬間血液倒流腦子嗡嗡直響，一直到他離開我的工位回到他自己的辦公桌。

從此，我和那個叫作部門經(jīng)理的人就結(jié)下了所謂的梁子。那么多年，我其實一直想問清楚說清楚當年那個都不算是誤會的誤會。但是，時間久了，有些事情，你越想忘記，就越往你心里鉆，直到最后，成為一塊心病，一塊爛肉。想割割不掉，想忘記又忘不了。

后來，這么多年我一直在瞎尋思，也許我第一天來到這方寶地考試的那天，他就一直在某個角落盯著我，只是我沒有發(fā)現(xiàn)而已。也許，從來到這兒的第一天開始，他就知道我是別人介紹來的，至少那個名牌大學很容易得到的考試機會以我之前的資歷和條件，是夠不到他執(zhí)掌的那個部門的最低門檻的。

以后在他手底下干活的每一分每一秒，不管什么情況，我都活得不知所以。對的時候，他總能吹毛求疵挑出毛病來；錯的時候，更不用說，更是東南西北，哪個方向的風吹得都不對。那些年，我最發(fā)怵的時候就是年底考核和年初談薪資待遇的時候。

國企嘛，每年年底都有考核。那么多年，我沒有拿到過一次優(yōu)秀員工，就算我手底下的小弟都變成別人眼中的高徒了，我卻還是那個最差的老師。

每年不管大考小考，明面上，在那個人眼里，我總是專業(yè)最差的那一個。每年那個決定來年收成的考核結(jié)果，倒數(shù)幾名都會留一個位置給我。別人過年，總是拿著獎金和優(yōu)秀證書高高興興回家去，只有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知道是否有來年，不知道開班第一天，會不會被部門主管約談。就算幸運逃過一劫，在那場聲勢浩大皆大歡喜的調(diào)薪漲級運動中，只有我，每次坐到部門主管辦公桌對面，來之前總覺得有一萬個理由讓他給我漲薪。來之后，每次都被對面的周扒皮問得啞口無言，掃興而歸。

那么多年，我曾經(jīng)想過各種各樣的辦法去改變那個不堪入目、不想提及的現(xiàn)狀。一開始，你還會用所謂的公平和不公平去衡量整個事件，后來，當你慢慢發(fā)現(xiàn)無論你多努力去面對未來，有些東西始終還是改變不了的時候，你會坦然很多。開始那幾年，我還煞有介事地和同事們討論一下那個冠冕堂皇的考核結(jié)果。后來，你慢慢發(fā)現(xiàn)，過了某個時間點，那個你很在乎的東西在別人看來已經(jīng)沒有意義，只有你一個人還在抱著它，痛苦著，掙扎著，忍受著，煎熬著。

眨眼間，那些年就這么渾渾噩噩地過去了?，F(xiàn)在想來，最奇怪的事情是，不論每次處于何種境地，我都從來沒想過打退堂鼓，沒想過破罐子破摔，或者辭職換一個新東家。

后來，一個關(guān)系還不錯的同事某天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了一句：“姐姐，我坐在你側(cè)面，總覺得你在偷偷瞄我，你有感覺嗎？”那天，我猛然間意識到，我小時候下意識的眼球轉(zhuǎn)動角度不到位造成的影響這么多年一直都在。我也第一次明白了，許多年前我和部門經(jīng)理之間造成的那么多年的那個隔閡，那個我至今都拿不起放不下的梗，原來只是一場誤會而已。而這個誤會，說起來好聽，實際上并不美麗。

那天下班后，我一個人走出公司，來到園區(qū)，坐到柳樹旁邊的秋千上，心里想了很多很多。那些年，那個人，那個所謂的領(lǐng)導先入為主的成見已經(jīng)深深刺痛了我的心肺。也許是我把他看得太重了。從根兒上說，他和我一樣只是個普通人。他只是有個部門經(jīng)理的頭銜掛在那里，天天端著架子過活而已。你可以私下把他想成紙老虎，容嬤嬤也可以?？梢允强梢?，可是當他第一次在你心里變戲法的時候，你已經(jīng)把他整成了一座雄偉的磚頭壘的萬里長城豎在心口。想換一個人設給他，你還得先拆再建。

當有一天，曾經(jīng)困擾你的種種已經(jīng)有條件可以不困擾你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生活的方向并不會有所調(diào)整和改變。因為那么多時分秒跑過之后，等你終于想明白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后，之前該發(fā)生改變的早已經(jīng)變了，剩下那些頑固不化的東西，該存在的還是沒有理由地存在著。曾經(jīng)你覺得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那個人，已經(jīng)不知不覺中把自己對你的態(tài)度潛移默化地轉(zhuǎn)嫁到別人身上。明面上他是走了，實際上，他之前某個時間點某個場合不知所以的一句話，一個動作，一汪眼神，已經(jīng)留下了太多太多的“后遺癥”，而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已經(jīng)注定了接下來你要走的路。

這就是，那些年，曾經(jīng)，我被斜視的人生。

責任編輯：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