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小說離不開講故事。從最早的文學形式——詩歌開始,那時詩歌是對游吟傳唱的文字記錄,無論《荷馬史詩》《瑪納斯》,還是《詩經》,都與講故事相關,就已具備了小說的兩大要素:情節(jié)與敘述性。隨著文明發(fā)展,出現了戲劇與話本,小說漸漸脫穎而出,成為表達情節(jié)和敘述的主要形式。作家不再靠說唱講故事,而是通過文字的重新組合,把講故事變成寫小說。如果說詩歌是文字對口頭傳唱的第一次文學抽象,小說可以看作是文字對口頭傳唱的第二次文學抽象,故事因此更加純粹精煉,更加完整精彩。
首先,既然是“二次抽象”,那么小說創(chuàng)作的理論依據是什么?我們知道,文學創(chuàng)作是基于人類的表達欲,是生存需求的精神延伸,它起碼包括兩方面,作者創(chuàng)作的需求和讀者受“事”的需求,也就是聽故事、讀小說的需求。這兩方面構成小說寫作的統(tǒng)一體,即供給側與需求側的依存關系,缺一不可。作者的創(chuàng)作需求容易理解,源于作者的表達欲,表達是生存的基本方式之一,順理成章。那讀者的受事需求呢?其實同樣基于表達欲,當自身無法直接表達時,就只能借助聽故事、讀小說來滿足自己,否則無法解釋古老傳說和神話為何流傳千年,正是這兩種需求相結合的結果。
然而,作者的創(chuàng)作需求與讀者的受事需求往往是不相等的,既然是個人行為,每個人都生活在具體命運里,他們的表達欲基于自身經驗,千差萬別,這是很自然的。也就是說,作者的創(chuàng)作需求與讀者的期待之間存在著距離,是不等式,你創(chuàng)作的作品不等于是讀者期待的,恰恰這個距離賦予了作者創(chuàng)作的空間和形式的多樣性。正如英國美學家愛德華·布洛所說,距離產生美,美是在差距中產生的。沒有這個差距,創(chuàng)作便失去動力,不追求縮小這個差距,讀者不讀你的作品,寫作就失去意義。寫和讀永遠分不開,永遠不能忽視讀者,也不要忽視自己的閱讀,作者也是讀者,兩者永遠是一個整體。
因此對作者而言,一定要把讀者的閱讀參與到創(chuàng)作中來。既然寫與讀的差距為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廣闊天地和無限可能,說明讀者也是創(chuàng)作的參與者,怎能忽視呢?這是一個基礎性問題,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理論依據之一。
其次,小說之所以脫離詩歌和散文獨成一體,起碼有一個剛需,就是對故事的敘述更接近生活本身。這體現在兩方面,即敘述的生動性和邏輯關系。小說必須生動,勝過其他文學形式,否則就失去存在的價值。生動二字如何解釋?生就是生活,動就是動態(tài)的生活。很多道理要往下想,別老往上想,越往上越沒出路。應該說明的是,小說的生動性并非強加給寫作的,而是客觀要求。道理很簡單,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過日子,本身就是活生生的,不斷變化著的。既然生活本身是生動的,小說就必須是生動的,小說的“說”字很重要,要“寫”得像“說”的一樣生動,別忘了來自何處,初心是什么,這正是對生動性的最好概括,也是區(qū)別于其他文學形式的重要特征。
但光生動是不夠的,小說創(chuàng)作還有敘述的邏輯性問題。生動性體現了創(chuàng)作必須扎根生活的客觀要求,然而簡單地折射生活不是藝術,人類的精神需求具有戲劇性和理想化傾向,敘述的邏輯性正是通過邏輯抽象,使小說成為高于生活的藝術品。
文學巨匠托爾斯泰談到短篇之王契訶夫時說,他善于利用開頭和結尾寫故事。這何嘗不是許多作者的共同體會,當開頭和結尾,特別是結尾,被確定后,寫作才有底氣。而將頭尾相連的故事情節(jié),一方面要通情達理,先在情理之中,才能做到在意料之外。另一方面要條理嚴謹,情節(jié)發(fā)展和結構安排應有邏輯關系,每個細節(jié)都不能浪費,都是下次轉折的鋪墊,這就是敘述的邏輯性。邏輯是作者對“生動性”重新創(chuàng)作的手段,作品的跨度和容量,風格和張力,除取決于作者的思想深度外,敘述的邏輯性是無法回避的工具,只有通過對紛紜生活的邏輯抽象,即提煉、省略和重新組合,小說才有可讀性。
不過說易做難,基本原則是,游離于邏輯框架之外的一切文字幾乎都是贅筆,都具有傷害性,既傷害作品又傷害閱讀,作者對此必須敏感。在這個問題上出現筆誤的不勝枚舉,比如“注水式寫作”,在邏輯框架上極力填充、過度鋪墊,以加大作品篇幅,最終導致閱讀疲勞;或“劈叉式寫作”,在重大邏輯支點上有缺失,行為突兀連不上硬連,令讀者厭惡;還有“催眠式寫作”,模仿好萊塢劇本的套路,背幾個版本生拉硬拽,將敘述的邏輯性與生動性脫節(jié),使作品越來越模塊化,失去個性和活力。敘述的生動性和邏輯性是小說寫作的基本功,是對創(chuàng)作行為的重要考驗,繞不過的。
還有,語言的流暢性問題。談語言這個題目很大,對小說創(chuàng)作而言,語言的流暢性是最為迫切的焦點。如前所述,把語音變成文字是一種抽象。而閱讀的過程恰恰相反,是對抽象的反向解碼,將閱讀文字回歸于聽覺習慣。也就是說,聽覺是人類接收信號的主要生物功能,文明的進化雖然產生了文字,但作為基本功能來說,這種機制并未改變。讀者在閱讀時,表面是在讀書,潛意識卻在默念,在心中把文字轉換成聽覺信號,因此小說的文字是有聲音有節(jié)奏的,不是躺平的而是立體的。正是文字與聽覺之間的落差,為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無限可能性,同時也提出了語言流暢性的客觀要求。
那語言怎樣才算流暢呢?基于上述原理,流暢的標準已水落石出,就是讓文字的節(jié)奏與閱讀的氣口對上,既然讀者在心中默念,他讀這句話的聲音會從腦海閃過,閱讀的流暢就是語言的流暢。小說語言的適用規(guī)律,除語言本身的內涵與張力外,還須關注語言的韻律、節(jié)奏等近似詩歌寫作的因素。如句式的長短、文字的多寡、句子間韻腳和節(jié)奏關系等,均應考慮到。行之有效的辦法是寫完后自己朗讀,讀出聲來,發(fā)現剮蹭及時調整,直到絲滑如水。小說的出身是戲劇和話本,離不開一個“說”字,說就是聲音,這是小說的胎記與宿命。
與此密切相關的還有標點符號的使用,這涉及相約成俗的制統(tǒng),很難挑戰(zhàn),在此僅憑創(chuàng)作經驗提出兩點思考。一是標點符號不宜成為“沙皇”,不應凌駕于語言的流暢性之上;二是敘述本身具有情景特征,敘述能說清的人物層次,遞次關系,盡量不用復雜的標點符號,以保閱讀流暢。比如對話中的引號使用,當對話關系清晰,語句層次分明,是否非要用引號呢,此處能否給語言的流暢性多一分權衡呢?這是寫作者需要思考的問題。
語言的流暢性可遇不可求。都說李白的詩好,好在哪?就在天人合一的流暢,語言的流暢,情感的流暢。這是中國文字之獨美,不能丟掉。
陳九,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工經系,美國俄亥俄大學國際事務系及紐約石溪大學信息管理系,碩士學位。出版有小說選《挫指柔》《卡達菲魔箱》《紐約有個田翠蓮》,散文集《紐約第三只眼》《野草瘋長》,詩集《漂泊有時很美》《窗外是?!返榷喾N。曾獲第十四屆百花文學獎,第四屆《長江文藝》完美文學獎,第四屆中山文學獎及第四屆三毛散文獎。曾任海外華文作家筆會會長,北美中文作家協(xié)會會長等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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