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來海島的時候,他沒覺得島上的空氣會這么干爽。他當初以為跟著顧蒂來到這里,會是一件蠢事。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但是如今他感覺一切糟透了,還是一件蠢事。
有幾個人在沙灘上曬太陽。車間里的伙計們在搬著工具。顧蒂的媽媽在車間門口半明半暗的陽傘下的躺椅上睡覺。她早年死了老公,一輩子再也沒嫁。她有沒有再嫁的心思,別人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傊犝f,她四十歲之前,當對她有意思的男人們還肯圍著她的時候,只要聽說她領著顧蒂,就漸漸遠離她了。她現(xiàn)在像是一只老貓,沒事時就愛打盹。她其實還不到六十歲。
顧蒂蹲在矮墻下,正在擇魚干。她穿著裙子。她蹲在那里,顯得非常不雅。大腿間的內褲很窄,幾乎全暴露了。他想起他第一次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她說,我這是第一次跟你。
什么叫第一次跟你?廢話。他想。也許她是故意模糊這么說的,他想。你不能按正常邏輯來揣摩她說的是什么意思。也許她是想說,這是她第一次跟別人,只不過表達的意思不完備。
他沒去追問。
她到處吻他,吻他任何的自己都沒留意過的身體部位。他那時候還沒站在過海灘的潮水里面,不知道潮水一波波沖來,裸露的小腿其實是很痛的。因為潮水帶著鹽堿和細沙。他的皮膚能清晰地感覺到她口腔的苦味。
“要下雨了嗎?”她問。
他看了看四周和天空,到處晴得很。
“不會?!彼A艘幌卵劬?,說。
“哦?!?/p>
“天氣不是很好嗎?”他說。
“可是我以為要下雨了。”
顧蒂站起來,把一網(wǎng)兜的魚全都弄好了,她把它們晾曬在一條鐵絲上。她干活總是那么麻利。
“這些魚干夠吃一個月的了?!鳖櫟僬f。她隨手撈出桶子里的濕毛巾,擰干了一些,用它擦了擦手。
“夠吃半年的了。”他說。
“夠吃一個月。”顧蒂說。
他不去跟她爭辯。
這些魚是明太魚,又叫阿拉斯加大口魚,屬于當?shù)鬲氂小T缧┠?,這兒的海里產量很大,價格也便宜,有當?shù)氐臐O民或運輸販賣者,把它們弄到南方,比如深圳、廣州,在各個飯店里賣得很貴。因為南方沒見過這種魚。近十年來,哪怕在當?shù)?,這種魚的價格也越來越高了,一方面可能是它越來越少了;另一方面,可能是南方市場價格的抬高,反而牽累到當?shù)亓?。很多人都吃不起了?/p>
顧蒂把這些魚,曬成魚干,然后再凍上。凍一段時間,再拿出來曬。如此反復幾次,它們就變成了上好的魚干。客人們喜歡用手撕它來下酒。
但是這個島上的客人,來得越來越少了。
有時候
顧蒂從少年教養(yǎng)院回來的第五年,找他借錢?!拔覜]有錢?!彼f。
“識相點?!鳖櫟僬f。
他們在初中快畢業(yè)時就認識,只不過那時候他僅僅是跟她接過吻。
后來,顧蒂進了教養(yǎng)院,離他很遠。她抽煙,打過架,也跟一幫女孩子搶過別人的東西。
她媽媽管不好她。
夏天,他到處給人裝空調,累得像狗。有時候他都不好意思跟別人一起進電梯,他擔心自己的鞋子太臭。
“你到底有沒有錢借我?”顧蒂問。
“沒有?!彼f。
“你覺得她們打了我嗎?”顧蒂說。她剝了一塊糖放在嘴里吃。
“我聽說,教養(yǎng)你的那個地方,以前關押過很多革命烈士?!彼蚕胝尹c什么放到嘴里,于是叼上了一支煙。
“你看看這里,有沒有被打的痕跡?”顧蒂說。
不等他說什么,顧蒂就轉過身去,把褲帶解開,把褲子褪到髖骨的部位。他立刻看到了她臀溝上面的突起一點的尾骨,以及一片白膩。那里很光滑。
顧蒂嚼著糖,回頭看他一眼。她的臀部似乎扭了一下。
他只好上前抱住她。他以為他只是安慰她,其實不然。
完事后,他說:“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回老家,在那處海島,蓋幾間房子。我和我媽媽的戶口還在那里,我要經營一處景點。要不要買游艇現(xiàn)在沒想好,不過將來應該會的?!?/p>
他只好跟公司辭了職,帶著所有的家當和一些積蓄,跟她來到了這里。
除了傾其所有,他還帶來了三臺沒來得及賣掉的空調。
那時候,島上一片沸騰,到處都在搞土地基建。偌大的海島,雨后的蘑菇頭一般升起了許多農家房、民宿,還有帳篷。只不過,別人的大都是平房,他和顧蒂蓋的房子更有特色,有一座像荷蘭風格的二層小別墅、有一處鋼構的休憩區(qū),還有一處車間兼儲物倉庫。他們的位置也很好,靠著海邊,不隔馬路。坐在別墅門前,可以直接面對無垠的大海。院子里有一處低矮的防風墻,順著一條臺階走下去,就可以來到沙灘。
“為什么我來到這里,一直沒看到哪里有燈塔?”有一天,他問顧蒂。
“有的?!?/p>
“既然是大海,為什么沒有燈塔?”
“有的,很遠,你沒看見。”
“是在這個島上嗎?”
“在鄰近的那個島上?!?/p>
“我們怎么過去?”
“你得跟漁民出海,或者劃船過去?!?/p>
他后來忘記了這事。島上繁忙的那個時節(jié),他也跟著忙。從大約有三海里之外的陸地上,每天有人計算著漲潮或退潮的時間,用輪渡把成群成群的游客們運過來,再分散在島上。白天的時候,游客們戴著墨鏡,穿著短褲或泳裝,喊:“大海啊。”到了晚上,他們支起帳篷,喝著啤酒,跳著舞,歌聲里也都是贊美大海。
他有時候也倒杯啤酒,給自己喝。他坐在帳篷下,旁邊是一只小茶幾。他其實不太擅長喝酒,以前在島外的陸地上,他想喝酒的時候,總會本能地想到當天要不要開車,如果開車那就算了??墒窃趰u上,多年過去,他漸漸不再這么想。島上沒有交通警察,治安警察倒是有幾位,但是他們對查酒駕并不專業(yè),甚至這都不是他們份內的事兒。盡管如此,他也很難看到有人酒后開車,島不大,崎嶇蜿蜒的道路也不適合開車,想到哪里做什么,步行就完全可以了。
他有時候也到公共房間里或是沙灘的躺椅間走走。他看到被小孩子吃了半截的火腿或是易拉罐丟在一邊,會覺得太可惜了。島上與陸地之間的運輸不便,食物短缺且昂貴,這么干下去,連垃圾處理也很麻煩。
也有的時候,他會隨意撿起客人們落在茶幾上的書,邊喝啤酒邊看,比如有一本書叫《知性改進論》,作者是斯賓諾莎。他讀不懂,不過翻翻也是很好的。他以為斯賓諾莎是女的,過了幾天才弄明白,斯賓諾莎竟然是男的。斯賓諾莎說過一句話:“政治的目的是自由?!彼惶靼走@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會聯(lián)想,他現(xiàn)在在島上,到底自由不自由?還有一些別的游客丟棄的書,類似《夫妻性愛指南》那種,花花綠綠的,他看了幾眼同樣地把它丟棄了。直覺告訴他,什么東西一指南,純粹就是扯淡。
鄰居
他看到鄰居趙肯大叔正在挖排水坑。他本來不想跟他打招呼,他們說是鄰居,其實隔著一條馬路。他在馬路邊走,趙肯大叔看見了他,把鎬頭拄在地上,一只手向他揚了揚。
他戴著草帽。陽光確實太曬了。他記得剛剛顧蒂問他是不是要下雨,陽光這么烈,哪里會下雨呢?
“你走起路來,還是像個牛犢子?!壁w肯大叔說。
他也覺得渾身是勁。他知道自己還年輕。不過這也沒什么勁。
“剛剛的廣播聽見沒?”趙肯大叔說。
“我剛剛在接一個電話。”他說。
這個島,其實就是一個自然村。通知什么事情,村上就通過有線廣播喇叭給喊出來。
每個馬路邊都有專門架設的喇叭。
“船票要漲價了。”趙肯大叔說。
他吃驚了一下。
“這么干?”他問。
“是啊。”
“漲多少錢?”
“每張船票從原來的五十元,漲到九十元。”
“差不多一倍!”他覺得更加不安。
“是啊,本來這幾年客人就少?!壁w肯大叔說。他笑了一下。
他不明白趙肯大叔為什么笑。
有一個事情是肯定的,這幾年,來這個島上游玩的人越來越少了,從環(huán)衛(wèi)工人白天悠閑的步伐上就能看出來。他們現(xiàn)在幾乎是無事可干。
連街道邊的椅子上,不被打擾的流浪貓都越發(fā)多了起來。
“游客這些年本來就越來越少了,船票再一漲價,從陸地來的游客不是就更少了嗎?”
“村上說,不漲船票價格,村里維持不下去。”
“受害的其實還是自己。”他此時忘了自己在跟趙肯大叔說話前,他要去干什么了,但他隱隱約約知道有事要干。
“好好干吧,你的生意還不錯。”趙肯大叔說。
他想,他和顧蒂當初投入的成本還沒完全收回來呢。
“你挖這個排水坑干什么?”他問。
島上一般人家的洗菜水,都是直接倒在路上,順著沙灘流到海里的。那種洗菜的水也沒什么污染。從大海到沙灘,再到民居,是一片從低到高的地勢。
“我隔著馬路?!壁w肯大叔說。
“許多家都隔著馬路的,一樣流到海里?!?/p>
趙肯大叔不再說什么。
他想起該干的事,于是跟趙肯大叔告辭,轉頭走掉了。
空房間
他的沙灘車壞了。
當初,他和顧蒂盤算了半天,買不起快艇,只好買了一艘橡皮艇。倒是省了很多錢,可以額外買來一輛沙灘車。這樣的好處是,沙灘車跟橡皮艇一樣,既可以出租,供游客玩,也可以自己運海鮮。
傳感器的連接線壞掉了,難怪,近來每次開鑰匙打火,油泵那里都發(fā)出“咔、咔”的聲音,跑起來時,油耗也出奇加大。
他蹲在沙灘上,忙得滿頭大汗。
“待會兒潮水要起來了。你得把車開到這邊?!鳖櫟僬f。
“不用?!彼f。他用扳手擰下來一個螺絲。
“潮水真的要起來了,海水會腐蝕車零件。”
“不用等潮水起來,我就能把它修好。你不信嗎?”
“好吧?!?/p>
“這幾天還是沒有預定的客人吧?”
“沒有?!鳖櫟僬f。
顧蒂站在沙灘上,光著腳。她用一只腳蹭了蹭另一只腳上面的沙子。
“你好久沒有載著我在沙灘上兜風了?!鳖櫟僬f,她望了一眼遠處的大海。
“這倒是?!彼亮艘幌骂~頭上的汗。
當初,他拉著顧蒂在無邊的沙灘上盡情馳騁,絞紋的輪胎在沙灘上壓出一串串雕花。顧蒂也是像這樣光著腳,側坐在他后面的機蓋上,海風把他倆的衣服吹得不像樣子。他早已熟練地掌握了駕駛沙灘車的技術,清楚地知道如何讓乘坐者有瞬間的后仰感、側旋感。他還知道在大角度急速轉彎的時候,身體就必須朝反方向夸張地傾斜,這樣會減少車身顛覆的危險。當然,做這個動作的時候,顧蒂不會是側坐的,她正對著他的后背,雙腿死死夾住他的腰,胳膊纏在他的肩膀上,像一條鰻魚。
“你他媽的?!鳖櫟僬f。
然后他倆哈哈大笑。
對,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時候,生意多么好啊。
潮水退下去之后,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來沙灘上撿各種貝類。那些貝類小小的,他不吃,他用貯滿水的玻璃瓶,把它們放進去,五顏六色的,頓時,玻璃瓶變成了一個大琥珀。
他甚至忘了顧蒂曾經在少年教養(yǎng)院里待過。
有過一次很奇特的經歷。夜半醒來,他突然發(fā)現(xiàn)床上的顧蒂不見了。借著月光,他下樓去找。她以為她又失眠了,一個人去海邊坐著。他看到大?;\罩著月光,到處白亮亮的。他喊起來,沒人應答。
他只好回到住處,到走廊里、到各個房間里去找她。那是冬天,島上沒有外來游客,他們的所有房間都是空的。他不知道顧蒂能去哪里。不過就在他來回逡巡,觸摸一扇扇門的把手時,他覺得生活不知哪里出現(xiàn)了問題。原因在于,他從來沒有單獨的一個人,在夜晚里去別的房間查看。這些房間大小不一,格局不一,曾經住著不同的陌生游客。不同的人,散發(fā)著不同的氣味……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男人們打鼾,情侶們或許做愛。他們翻報紙或看手機,聊天。他走進了別人的生活。他們有他們的故事。但他們,同時又或穿梭、或鑲嵌在屬于自己的房間內。
他渴望在這樣的房間睡上一覺。在不屬于自己但又目力可及的房間內。
后來,他累了,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間。窗外透進來的月光下,他看到顧蒂正靜靜地睡在床上,雙臂撫在腹部,像是護著什么。
他沒有弄醒她。
他以為自己是夢游。
顧蒂卻醒了,她說:“我剛剛到處去找你?!?/p>
消息
他剛剛給路邊的樹剪好枝,看到街道對面,有一輛貨車,正在趙肯大叔的門前裝載家具和物品,有一輛紅色的自行車也被丟到了貨車上,那是趙肯大叔經常騎的。
他觀察了很久,終于忍不住上前去問:“這是要做什么?”
趙肯大叔看見他,不好意思地說:“房子賣了,我準備搬走啦?!?/p>
趙肯大叔家就他自己,雇了兩個服務員。他平時也接待游客,他家做的拿手好菜是醬燜魷魚。
“搬哪兒去?”他問。
“到島外的陸地去。我女兒很早就叫我去她那里了。哎……”
“再不回來了嗎?”
“我想是的。”
“是因為生意不好了嗎?”
趙肯大叔沒說什么。
“你前幾天不是還在挖下水坑嗎?”
“洗菜的水,不能再那么隨意淌到大海里了。雖然終歸它們在地下,還是會流到大海里,但是在地面上不好看。你看,我挖了一個隱蔽起來的下水坑,房子就格外好賣一些?!?/p>
“嗯,希望你經常回來看看,趙肯大叔。”
趙肯大叔望了一眼遠處的大海,神色凝重起來。
他離開趙肯大叔門前,一只手拎著電鏈鋸,低著頭回到自家院子里。
“有好消息了?!鳖櫟贀P了揚手,說。
她剛剛放下電話。之前,她一邊在吧臺邊忙著什么,一邊對著電話說:“好的,我記下了?!?/p>
她在本子上寫著,停了一下,想了想,又繼續(xù)寫。
“廠子里答應給你媽媽補發(fā)退休金了?”
“不是?!鳖櫟傧肓艘幌?,但她絲毫沒有受這個話題的影響,她說:“待會兒,馬上,要來客人了?!?/p>
“哦?!彼麊枺皫孜??”
“兩位?!?/p>
“住一宿?”
“住兩宿?!?/p>
“他們要朝大海的房間?!鳖櫟儆终f,“看來他們不怕吵。有的客人夜晚不喜歡朝海的房間,因為海浪聲會影響睡眠。”
確實是好消息。他想。他們已經足有兩周沒有接待過一個客人了。
他望了望防風墻下晾曬的明太魚干,再加把勁,那些魚干也許一個月就吃完了,像顧蒂說的那樣。
他們安排好了菜譜。兩位客人應該吃不了多少東西,但是他和顧蒂還是加大了量,希望能給對方留下好印象,讓對方多多宣傳。是啊,往日海島的喧囂已經恍然如夢。
疼嗎
她摘下太陽鏡,走進房間的一瞬間,他才猛然認出了她——他們快十年沒見面了。
他不知該說什么。世界這么小。他小聲地說:“我沒想到是你?!?/p>
她說:“早就聽說這個地方不錯哦。”
她怎么這么大膽,敢以這種方式來見面。他想。他心里油然升起一些感動,他為此幾乎瞬間原諒了她。她當初背棄了他。他曾再三找她,而她如石沉大海。
“你們認識?”她丈夫拖著行李車,走過來跟他打著招呼。
“不認識?!彼龘u搖頭說。
“我叫徐速,速度的速。她叫小米?!彼煞蚝吞@可親,四十多歲,稍微有點發(fā)福。不過因為個子很高,倒還顯得干練。
“你好小米。”他說。她全名叫甄小米。
“一般來說,這個季節(jié)是海島最好的時候了?!毙焖僬f。他扶了一下鼻梁上的鏡片。他的鼻梁很挺。
“是啊,可是客人不多。沒幾個。”
“熱鬧些當然更好。”徐速說。他把行李全都安頓好,掏出手機,對著窗外的大海拍了張照片,然后說:“我們吃飯吧?!?/p>
他們在院子里坐著,空氣有一點海水的咸氣。被防風墻遮擋的視線之外,只露出遠處的一截桅桿。
對方盛情邀請他和顧蒂一起吃。他不知道該怎么辦,站在那里猶豫著。顧蒂笑著說:“你看,我幸好多加了幾道菜?!?/p>
“有明太魚干嗎?”徐速睜大眼睛看著那些琳瑯的菜肴。
“這里?!鳖櫟僦钢粋€盤子說,“你們是本月第一波嘗到它的客人?!?/p>
“那太好了。”
一起坐下后,他跟徐速和小米說:“這是她剛剛親自曬好的?!?/p>
“據(jù)說船票漲了?!毙焖倥e起啤酒杯,跟他們碰了一下。
“是啊,這不應該。”他也只好喝了一口啤酒,說。
“我們以為是快艇,其實是快船。只有幾海里,小米還是暈船?!?/p>
“看不出?!彼f。
“暈得厲害。”徐速說。他給小米夾了一個新鮮的赤貝。
小米好奇地吃著。她的手指無比潔凈。她還是那么年輕。她有點兒漂亮,但是某種直率和神秘,此時隨著時間的淘洗,似乎占了上風。他望著小米,覺得她哪里變了,但是又說不清。
顧蒂去了少年教養(yǎng)院后,他去賣空調。他在貨場上認識了小米。她戴著手套,也在那里搬空調。他記得她當時穿的是一件藍色T恤。她的左膝蓋有一處瘀痕,不用說,那是被箱子碰的。
他說:“等你忙完了,我請你吃飯?!?/p>
“你沒有女朋友嗎?”她問。
“我沒有。我只有一個算不上是女朋友的人,我什么都不懂的時候親過她。我們現(xiàn)在沒聯(lián)系了。”
“你有錢嗎?”她問。
“我沒有多少錢?!彼蠈嵉鼗卮稹?/p>
“我現(xiàn)在只是很寂寞?!彼f。
他們在一起住了三個月。有一天,他突然發(fā)現(xiàn)她不在了。她不辭而別,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曾無數(shù)次打她手機。空號。
他覺得這是他真正愛過的人。雖然他沒怎么愛過,但是他愛小米。
他想起小米說過的一句話。兩個人弄感情,就是在扯一根橡皮筋,誰先放手,橡皮筋就會抽打到對方。
他想,那就算了吧。
沒想到,事隔差不多十年,她竟然來了。
“是我答應她的,一定帶她來海島玩玩?!贝藭r,徐速說。
“你什么時候答應我的?”小米問。
“去年?!毙焖俪錆M愛憐地看著小米說。
“他也答應我很多事,可是他經常不在意?!甭犘焖倭牡竭@里,顧蒂插話說,還看了他一眼。
他苦笑著,只好裝作沒聽見。
他覺得他欠小米的,雖然他也恨她。有一次,他半夜突發(fā)腸梗阻,痛得不行,小米頂著膽怯,去叫醒鄰居,讓鄰居幫忙一起把他送到了醫(yī)院。她不分黑白地護理了他三天,為他花了幾千塊錢。
可是后來她為什么離開了他呢?中間發(fā)生了什么嗎?他不知道。
她果然太老練了,完全裝作不認識他,甚至是無視他。這怎么可能。
“我答應她的,她不記得;她自己說的話,她也不記得?!毙焖俳又櫟賱倓偟脑捳f。
“那是因為你倆有默契,不用多說。”顧蒂賠著笑臉說。
“洗手間在哪里?”小米問。
“房子里邊,一樓左拐,或者你二樓自己的房間里也有洗手間?!鳖櫟僬f。
小米起身離開了。
“不是?!毙焖倏粗∶椎谋秤?,對顧蒂說,“這兩天可能要給你們添麻煩了,她經常不記得所有的事情?!?/p>
“所有的事情?”顧蒂問。
“比如,她要你們早晨八點給她準備好車子,回頭你找她,她可能完全不記得?!?/p>
“為什么?”顧蒂端起一杯啤酒,又放下了。
“三年前她獨自開車,遭遇了一次車禍,恢復后,就基本對以前的事情失憶了。她的大腦海馬區(qū)嚴重受損,剛剛過去的事情,最長會記憶六小時,最短可能幾分鐘。”
他吃驚地呆坐在那里,覺得牢固的防風墻抖動了一下。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答應她找一個海島玩玩,因為她說她喜歡大海,喜歡有海島的地方。可是她竟然不記得她喜歡海島了?!?/p>
小米回來了。
她說:“這里真好啊,我想去海邊看看?!?/p>
你
他陪她坐在海邊。視線的很遠處,徐速開著他那輛剛剛修好的沙灘車,一圈圈地來回轉,快樂得像個孩子。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被拖曳出的車輪痕跡,再看著它們被海水一遍遍沖平。小米抓了一把細沙,輕輕握在手里。她的發(fā)梢在夕陽的逆光下,搭在肩頭,與白皙的肩頭一起發(fā)出橙色的光暈。
“你真的不認識我了?”他說。
“我不記得?!?/p>
“我愛過你。我們在一起過?!?/p>
“是嗎?”
“不是嗎?”
“那真的很抱歉?!?/p>
“我這么說,你覺得是冒犯你了嗎?”
小米遲疑著,搖搖頭。
“你一丁點的記憶都沒有了嗎?”
“你想回憶什么?”
是啊。你想回憶什么?
“我想說,當初,是你離開我的。我到處找你。”
“哦,我這不回來了嗎?”
他一時不知該怎么應對。說到底,他還是有點不太相信她真的失憶了,或者說,不太相信她丈夫說的??墒牵⒎侨绱擞謺鯓幽??
天光漸漸暗了,烏云在遠處的一個岬角處急速地聚攏。他的沙灘車停在那里,可以看到徐速在岸邊跟當?shù)氐臐O民聊天。他扭頭看了看顧蒂,她還在吧臺那里忙碌著,還接著電話。也許不久又會來一撥客人。當然,也許。顧蒂總要打電話,跟她媽媽的單位商討退休金的事。當年,她從少年教養(yǎng)院出來后,她媽媽就只好請假照料她,如今,連退休金也沒了。
只一會兒,天空越來越暗了,風很急,空氣中似乎能擰出水。暴風雨竟然說來就來了。海浪在劇烈地起伏,大群的海鷗在頭上做大幅度盤旋。岸上的建筑物發(fā)出咔咔的聲響,配合著樹木猛烈的搖擺。他分不清這是黑夜來了,還是暴風雨遮蔽了一切,喧囂的雨幕瞬間毫無規(guī)則地傾瀉下來。
沙灘上已經空無一人。他拉住小米的手,大聲喊:“快跑!”
他們跑進了最近的一個建筑里。颶風死死地堵住門,拉都拉不開。他們的臉上都是水,身上的衣服硬硬的,像是捆綁起來的繩索。大地上,整個海岸線也隨著晃動,除此,他什么也看不清。他與世界隔著一堵墻。他費了半天的勁,搬掉一塊木板,拽著小米躲到煙囪墻的凹處,風和暴雨在那里形成一個斜角,他們暫時是安全的。他掏出手機,打電話給顧蒂,顧蒂說,她和媽媽還好,躲在二樓的儲物間里,就是暴雨要把窗玻璃打破了。她問他在哪里,他說他離她很近,叫她不要擔心。就在這時,他問,徐速回房間了嗎?顧蒂說,她沒看見他。他肯定不在房子里。
他用雙手攏著頭,遮著雨幕,緊張地向四處張望,他什么也看不見。真正的夜晚已經來了。他試圖喊出聲,可是喊出的聲音連他自己都聽不見。他讓小米給徐速打手機,小米緊張地打了半天,沒有人接聽。
他不知道眼下發(fā)生了什么,一切都像是一個抽象的圖形,割裂著他的日常經驗。他覺得很對不起小米。他的心情是極其復雜的??吹贸鰜恚煞驅λ芎?,他很愛她。雖然,可能,她也同樣記不住她和她丈夫當初的愛情。但是眼下,他只有忍耐,希望暴風雨快些過去。
他們在那里等待了足有三刻鐘,或一個小時。雨漸漸停了,風也變得慵懶和倦怠,只不過夜色變得更濃了。聽力漸漸恢復,他能聽到整條街道,水流進罅隙的汩汩聲。他把小米送回到房間,轉身又來到外面。
他去找徐速。本能的,他覺得徐速就在附近,或者就在岸邊。轉了兩圈之后,果然,他在岸邊看到一個黑魆魆的身影,不消說,那一定是徐速了。
“哎,你還好嗎?你在弄什么?”他邊走近他邊喊。
“簡直了?!毙焖僬f。
徐速背對著他,彎腰在搬著什么。他在弄他的橡皮艇。
“你沒事吧?”
“哪里話,我很好,就是我的一只鞋子沒了?!?/p>
“你弄它干什么?”他問。
“我要把它啟動起來。”
“然后呢?”
徐速扭頭看他一下。夜色里,他感覺高大的徐速像個怪獸。
“那個岬角,那個地方,”徐速指了指,“我聽說有一處燈塔,你去看過嗎?”
“我沒有。”他老實地說。
“我要去看看。”徐速說。
“有什么看的?!彼f。不過剛說完,他就覺得懊悔了。其實,他也一直想去看。他想,在有過暴雨的夜晚,那個燈塔一定是亮的。
“來,我來幫你?!彼f。
他踏上橡皮艇,檢查了一下推進器,又打開射燈。夜色一下子變得昏黃和安寧。
他讓徐速坐好。兩個男人,握著槳,一邊一個。
橡皮艇在茫茫的夜色里,在大海上,一點點前行著。他感覺好極了。
原刊責編 包 倬
【作者簡介】于曉威,1970年生。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任《鴨綠江》雜志主編。在《收獲》《上海文學》《鐘山》《作家》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一百多萬字。著有小說集《L形轉彎》《勾引家日記》《午夜落》《陶瓊小姐的1944年夏》、長篇小說《我在你身邊》等。獲第九屆“駿馬獎”。作品被翻譯成日、韓、西班牙、俄羅斯等多國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