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子龍
1
老電影《萬水千山》中有個鏡頭:紅軍在異常艱苦卓絕的長征途中,中央首長曾想殺掉馬匹為戰(zhàn)士充饑。而戰(zhàn)士們卻保護住了首長的坐騎,并響亮地喊出一句富有經(jīng)典意味的口號:“讓革命騎著馬前進!”
革命騎著馬,最終創(chuàng)立了共和國。而建設(shè)新中國,光有馬的速度不行。還需要裝上飛旋的車輪,獲得一種更快的速度。濟南規(guī)模最大的一家兵工廠換牌改成汽車修造廠,副廠長王子開是個“老兵工”,某一天突然被召到北京,做夢般地見到了機械工業(yè)部副部長、充滿神奇色彩的大權(quán)威沈鴻。
他聽到了一些似懂非懂、如詩如歌般的話語:你是個老兵,肯定懂得反圍剿的意義,我們成功地進行了無數(shù)次的軍事突圍,才贏得了革命的勝利。今天國家在進行著一場政治和經(jīng)濟上的反圍剿,速度就是生命!我們制造兩彈一星,就是要擁有空中的速度、宇宙的速度,在地面上我們要掌握所有車輪的速度,無論是鐵軌上的還是公路上的車輪。國家要強大,必須車輪滾滾……
在延安時期就被譽為“機器神(沈)”的這番話,王子開并沒有完全領(lǐng)會。但副部長給他下達的任務(wù),卻是神圣而硬邦邦的,他不僅聽懂了,且把每一個字都像用鑿子刻在了心上:
——制造八噸載重汽車!
他像戰(zhàn)爭年代接受戰(zhàn)斗任務(wù)一樣,不打折扣,不講二話,待熱血沸騰地走出了國家機械部的大門口,才忽然想起自己還沒見過八噸載重車。見都沒見過的東西怎么制造呢?沒有吃過豬肉,無論如何也得見識一下豬走啊!
王子開本就是個能耐人,他急中生智決定在長安街上蹲守。長安街是中國的臉面,凡是稀奇古怪的好玩藝兒,比如八噸載重汽車,一定會到長安街上來顯擺。如果在長安街上還看不到這種車,那到別的地方就更見不到它了。他堅信守住長安街,就一定能看到“豬走”。
每天早晨天不亮,他就揣上兩個饅頭來到長安街道邊上守候,眼睛死死地盯緊每一輛過往的車輛。從東長安街的最東邊的一個路口開始,一天往西挪一個路口,守到第十一天的下半晌,忽然看見從南禮士路方向躥出來一輛大家伙,平頭高肩,塊頭壯實,他跳起來發(fā)瘋一樣地追上去,嘴里大聲呼喊著:停停,停車!
那個年代長安街上車少,而熱心人特別多,一見王子開這副架勢,路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卻都幫著大呼小叫,伸胳膊擺手,眨眼的工夫便集結(jié)起一大幫人,追著卡車邊跑邊喊……這樣的陣勢像閃電一樣在長安街上急速傳導,很快就將那輛大卡車給攔住了。
司機打開車門,滿頭霧水,兩眼發(fā)蒙:怎么了,出什么事啦?
王子開連呼哧帶喘地跑到近前:同志,你這是什么車?
司機沒好氣:卡車呀,你沒見過?
王子開老老實實地承認:沒見過,個頭這么大,載重多少?
八噸半。
八噸半?太好了!哪兒產(chǎn)的?
從捷克進口的。
工字板多厚?輪距多大?我能仔細看看你車的底盤嗎?王子開一連串的問題將司機問愣了,也將周圍一大幫看熱鬧的人問糊涂了。他只好簡單地解釋了一下情況,然后掏出紙和筆,把捷克卡車的重要數(shù)據(jù)記下來……
2
1960年4月,濟南生產(chǎn)出第一輛八噸載重卡車。
半個月后,毛澤東、朱德等國家領(lǐng)導人就來到這輛大卡車跟前,從前到后,從左到右,圍著這個車看了一圈兒,這兒拍拍,那兒摸摸,洋溢著抑制不住的喜愛之情。國務(wù)院副總理李先念,還坐進駕駛樓子親身感受了一番它的性能。
朱老總當場揮毫,為此車命名:“黃河”。
——此名一出,響亮而厚重。
黃河被譽為中華民族的“母親河”。于公元前2800年就孕育了中華文明,并以其雄渾壯闊和堅韌不拔,著稱于世。
黃河載重卡車也一樣,它是中國重型汽車史上第一個民族品牌。
它傳承了黃河的精神——那是一種民族的精神,母親的精神。
“黃河”一上公路,別的車都情不自禁地為它讓道。是向它表達一種敬意,也因為它的塊頭太大了,在當時的公路上堪稱巨無霸。
3
王子開領(lǐng)導著已更名為濟南汽車制造總廠的工人們,一鼓作氣生產(chǎn)出1500輛“黃河”,全部發(fā)往部隊,以解國防之需。
黃河滾滾,車輪滾滾。從某種意義上說,各種型號的黃河重型卡車,改變了共和國的建設(shè)速度,演繹了建設(shè)者創(chuàng)造的激情。
作為對他們創(chuàng)造了“黃河”的獎賞和鼓勵,當然也是一種重托,1983年,國家給“濟南汽車制造總廠”掛上“中國”的牌子,成立了“中國重型汽車工業(yè)公司”。1989年末,再次升格為“中國重型汽車集團公司”,下轄63家加工配套的企業(yè)。這些企業(yè)分布在山東、陜西、重慶、浙江、江蘇、河北、新疆等14個省市和自治區(qū),有職工十萬余人,組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重型汽車王國。
然而,那是一個消解神話的時代,大有大的危險。大,還能帶起一股風,跟的,追的,捧的,打的,眼紅的,眼熱的……重型卡車屬于生產(chǎn)資料,而生產(chǎn)資料就是用來賺錢的。既然生產(chǎn)“重卡”能賺錢,誰不想上???我們不是有句名言嘛:“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
當時的社會思潮就是“跟著感覺走,抓住夢的手……”彼時,中國的重卡業(yè)以超過實際的能力高速發(fā)展。腳步不是“越來越輕,越來越快活”,而是越來越沉重,越來越驚恐。因為眼饞中國市場的還有外國人,大批國際知名品牌的“重卡”若洪水猛獸,洶涌而進。
不光眼熱,連頭腦也發(fā)熱的人們,似乎忘記了一個普遍規(guī)律:物極必反,天有不測風云。果然,市場急劇緊縮,原材料漲價,成本和成品價格關(guān)系嚴重扭曲。在價值規(guī)律和優(yōu)勝劣汰的生存法則的雙面夾擊下,管理體制與經(jīng)營理念又嚴重滯后了。
重卡業(yè)終于盛極而衰。表面上看是起因于現(xiàn)實,實際卻沉積于歷史。原因多方多面。
擁有“黃河”的金字招牌,曾經(jīng)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的重汽集團,竟也江河日下,危機重重。國家的企業(yè),危機多重都不怕,怕的是被揭破蓋子。
蓋子不揭破,就不是危機。
像“中國重汽集團”這樣的超大型企業(yè),沒有足夠的能量不敢碰它,更甭想能揭開它的蓋子。偏巧,具備軟實力的《經(jīng)濟日報》,就有這個能量,又有這種膽識,以軟碰硬,以柔克剛。在“中國重汽集團”成立10周年大慶的前夕,發(fā)文揭露它弄虛作假,游戲數(shù)字,表面上實現(xiàn)利潤兩千萬元,實際卻虧損近十億元!
半年后,一份題為《重汽管理混亂,陷入困境》的新華社內(nèi)參,擺到了國務(wù)院總理的辦公桌上。內(nèi)參里揭露重汽虧損八十多億,有些公司已經(jīng)連續(xù)13個月發(fā)不出工資,且管理混亂、違法亂紀嚴重。更因職工人數(shù)眾多,加上家屬有數(shù)十萬人,居住地遍布小半個中國。以前是名副其實的“中國重汽”,如今卻有可能成為“中國生氣”或“中國泄氣”,存在著巨大的社會隱患,形勢非常嚴重。
當年“黃河”車誕生的時候國家領(lǐng)導人親手撫摸它,表達了一股喜愛之情。如今的國家總理卻為這個企業(yè)拍了桌子,表達的是一種焦慮,或許還有憤怒:一個企業(yè)竟虧損這么多,還膽敢虛報利潤!
2000年7月26日,朱镕基總理主持國務(wù)院辦公會議,鑒于“中國重汽集團”的根基以及大本營一直在濟南,“黃河牌”重型卡車是中國汽車工業(yè)的一個里程碑,它不僅是重卡業(yè)的一個標志,也是共和國成立以來一個標志性的文化符號。于是,國務(wù)院辦公會議決定將“中國重汽”下放給山東,進行重組,希望能絕地再生,重振雄風。
4
由中央審計署和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聯(lián)合組成了400人的龐大審查團,聲勢赫赫地進駐重汽集團,一邊檢查審計,一邊落實國務(wù)院關(guān)于重組中國重汽的方案。
這給整個集團乃至濟南市帶來一種強烈的震顫,當然也有恐慌和不安。且不說心里有鬼、手腳不干凈將成為審查對象的人,即便是普通職工的前途也充滿了變數(shù),集團在陜西、重慶、湖北等地區(qū)的公司全部下放給地方,原有的10萬職工至少要減掉3萬,剩下的7萬中還要有三分之二的人要下崗離職……
重組,是為了重生。
要重生就得先死過!而此時重汽,比死還難受。
一個極其沉靜的夜晚,死寂般的黑暗掩住了惶遽和躁動。集團下面一個子公司沉寂多時的擴音器,突然響了,傳出了一個年輕而激昂的聲音,在東一句西一句地誦讀《鳳凰涅槃》:
古有神鳥,名曰鳳凰。五百歲后,香木自焚,火中更生,永不再死?;鸸庑苄埽銡馀钆?,火便是你,火便是我。流不盡的眼淚,洗不盡的污濁,澆不熄的情焰,蕩不去的羞辱。死了的光明會更生,死了的宇宙會更生,死了的鳳凰會更生,我們也會更生,一切的一、一的一切都會更生……
中國重汽是鳳凰嗎?還是在尋找能夠拯救重汽的鳳凰?
中央400人的調(diào)查團已經(jīng)架起了大火,就是希望能找到在烈火中重生的鳳凰。
或許整個山東省,也在尋找一只這樣的鳳凰。
中國的組織方式一直信奉這樣一種原則:“路線確定之后,干部就是決定因素?!北M管我們有著世界上最龐大的干部隊伍,此時若想找出一個能救活重汽的人,似乎真比找到一個活了五百歲的鳳凰還難。不是難在現(xiàn)實,而是難在人們心里:
重汽真的能重生嗎?有多少人真的相信鳳凰涅槃的神話?
心里沒有底是一回事,毫不含糊地執(zhí)行國務(wù)院的決議又是另一回事。經(jīng)過千挑萬選,組織部門和省里的頭頭們絞盡腦汁,過了篩子過籮,最終選定了一個人。
確定了這個人以后,他們越想越覺得這個人最合適。他叫馬純濟,一個“純粹的濟南人”。當過工人,后上大學,學的專業(yè)是鍛造。當過班組長、車間主任、廠長、黨委書記、局長、區(qū)長,現(xiàn)在是濟南市副市長兼經(jīng)委主任,年僅47歲,前途無量。
此時他帶著濟南市十幾家特大型企業(yè)的一把手剛出國三天,一個電話就被叫了回來。不是回濟南,而是到北京,由國務(wù)院委派的負責人和山東省委的領(lǐng)導共同向他宣布了新的任命:濟南市委副書記兼中國重汽集團黨委書記。
“濟南市委副書記”的頭銜是提拔,是溫暖,是支持,是給他預留的一條后路??上鏖_,群眾卻在議論,市委副書記不過是個名義,實際就是讓他干重汽的事。
馬純濟從沒跟重汽搭過界,更沒有把重汽遭審計要重組的事跟自己聯(lián)系起來,而上邊偏偏就選中他來收拾殘局……為什么是他?始終沒有人能說得清楚。
這時候人們最容易想到的一個詞,就是“命運”。哲學家有一種經(jīng)典說法:“運氣——常常是所有偉大事物必不可少的標志?!?/p>
這里所說的運氣,似乎專指重汽和山東省而言,不管將來如何,眼下終于有了個牽頭的人,可以攬起重汽這一攤子驚動了中央的大麻煩!
對馬純濟來說,恐怕恰恰相反。至少周圍的同事和親友沒有人認為他碰到了好運,若說運氣不濟還差不多。他本來仕途順暢,這回鬧不好要斷送大好前程。因此,除去上級領(lǐng)導和擅說官話的人,幾乎聽不到贊成和鼓勵他去上任的聲音。
而當事者馬純濟,從接到任命的那一刻起,幾乎就沒怎么說話,既顯不出有什么異樣的興奮,也不特別沮喪。對周圍的一片反對聲,也始終不吭不哈,不順從,也不反駁。
世上有一種很難的智慧,叫沉默。對不能說的一切,都保持沉默。
他對重汽一無所知,對未來心中沒底,此時只要一張嘴,說出的必然是不該說的話。凡是不能說的,就堅決閉緊嘴巴。對于可以說的東西,也不必爭一時的短長,早晚都能說清楚。于是關(guān)心他的人更著急了,紛紛猜測:他到底是什么態(tài)度呀?去還是不去?
馬純濟不說,不等于心里不思索。任命已下,根本不存在去不去的問題,他不會因別人過去的失誤和愚蠢,影響自己選擇的勇氣和決心。
去收拾重汽這個大爛攤子,焉知不是命運對自己的眷顧?人活幾十年,能干成一兩件事就是幸運。去重汽就稱得上是這樣的事,正是命運專為他安排的事,或許是對他的一種成全,也未可知。
值得背水一戰(zhàn),即便為此會丟掉一切既得的權(quán)力和安逸。他甚至有些急不可待了。他很想做好準備再上任,可是不走進重汽,就無從準備,無法準備。
在一個普通工作日的早晨,他走向中國重型汽車集團。不巧的是正趕上下大霧,須臾便不見了城市,不辨天日,令人迷離,神思恍惚?;蛟S這場大霧正是沖著他來的,“前程原似夢(霧),何必太分明”。
可等他來到重汽集團,想不“分明”都不行了。在濃霧中集結(jié)著一大片黑乎乎的“硬塊”,擋住了大門,阻斷了道路。他們都是重汽的職工,或坐或站,在大霧中如漆如鐵。他們的靜穆,比吵鬧更可怕,也更具震懾力。
他們不想鬧事,也沒有鬧事,只提出了一個最基本的要求,而這個要求恰恰是集團上下人人心知肚明、卻又沒人管或誰也解決不了的問題——請公司支付拖欠的工資,他們要吃飯。
馬純濟曾動用全部想象力,揣度誰都曾經(jīng)指手劃腳、說三道四的重汽,究竟困難到了什么程度?卻還是沒有料到自己上任第一天竟遭遇這種場面。說也奇怪,就在這一瞬間,他懸了許多天的心忽然落地了,種種的忐忑不安一掃而光。重汽都落到了這一步,任何顧慮和包袱都沒有必要了,也不怕再丟什么,只有放膽一拼。
即所謂:置之死地而后生。哀兵必勝!
馬純濟高聲招呼大家,別在這大露天里待著,快進屋,有沒有大點兒的會議室?窗戶門都打開,坐不下就站著,總比頂著大霧好啊。也好讓我能看清大家的臉,大家也能看見我的模樣,咱們才好談事。他這一番話,立刻把現(xiàn)場那股一觸即發(fā)的緊張氣氛化解了,大家紛紛起身涌進辦公樓。
有人向馬純濟解釋:聽口氣你就是新來的書記?大伙可不是沖著你來的,誰都知道你也夠倒霉的,人家牽驢你來拔橛兒。
馬純濟笑笑沒有吭聲,心想倒霉就倒霉唄,你們還不是更倒霉?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倒霉蛋真豁了命,往往要比受寵的人更有爆發(fā)力,能量也更大。
大屋子里安靜下來,大家的目光像箭一樣都射向馬純濟,有憤怒,有哀怨,有絕望,也有懇求……他簡短地介紹了幾句自己,就切入正題:我不認為這是對我的下馬威,而是在我來重汽的頭一天給我上了一課。干企業(yè)就得動真格的,至少要掙出足夠的真金白銀養(yǎng)活自己的職工和家屬。你們都是重汽的有功之人,即便說得難聽點兒,沒有功勞也是有苦勞的人,公司拖欠你們的工資就錯了,害得你們想用這種方式拿到工資就更是錯上加錯。從今天起,重汽的事情由我負責,你們找我算找對人了。經(jīng)過中央的核查審計,凡重汽以前欠下賬,我都認,都會歸還。但今天我還兩眼一抹黑,身無分文,請你們給我點兒時間,短了三個月,長了半年,我一定會給你們一個交代。在這期間,因為生病或其他特殊原因日子真過不下去的,公司得保證活命的錢,不能真讓人吃不上飯。
有人冒叫一聲:你不騙人?說話算數(shù)?
我和你們都到了這步田地,還用得著誰騙誰嗎?騙你們還不如騙我自己或干脆不來蹚這個渾水。馬純濟在心里提醒自己,越是在這個時候,越要實事求是地對待自己的歷史和靈魂……
5
該看的看了,不想看的也看到了;想聽的聽到了,不想聽的話也聽到了。原本既不怵場又不糊涂的馬純濟,此時腦子里卻有點兒亂,像被塞進了一團亂麻。
他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面前攤開一張白紙,把眼前碰到的所有難題都寫下來,按輕重緩急排出順序,把自己能想出來的解決辦法也寫出來,這些辦法的可行性如何?有什么利弊?一條條地也全都寫下來……
他用這種辦法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腦子里的一團亂麻理出頭緒。從他走進重汽的那一刻起,從四面八方、各種角落,或明或暗地有數(shù)萬雙眼睛無時無刻不在盯著他,觀察他的每一個動作,揣摩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然后就不知會生出什么傳言,傳出多少閑話。所以,他必須先把自己的魂兒定住。
眼下最急迫的是穩(wěn)住人心。當前職工的情緒一觸即發(fā),謠言滿天飛,聽風就是雨,惶惶不可終日。老處于這種狀態(tài),重汽就不可能走上正軌。
可怎么才能穩(wěn)定人心?
——最現(xiàn)成的就是狠狠地處理一批人,敲山震虎,有的人也確實“夠刀”了,審計團掌握了大量的真憑實據(jù)……但,此是下策。犯法的自當由法律部門去管,那不是我該想的事。處理一個會引起一片恐慌,人人自危。我最需要做的是留住人,留住重汽的人氣,這才是最重要的。
眼下不是要處理一大批人,而是要保護一大批人!
要留住人先得留住心。還有什么辦法能穩(wěn)定職工情緒呢?最穩(wěn)妥有效的辦法應(yīng)該是恢復生產(chǎn),一開工干活,企業(yè)就有生氣,職工自然就會感到有了奔頭?,F(xiàn)在相當多的人是對重汽的生死心里沒有底。
企業(yè)大發(fā)展,困難再大也是小困難;企業(yè)小發(fā)展,困難再小也是大困難;企業(yè)不發(fā)展,才是最困難!
怎樣才能讓企業(yè)恢復生產(chǎn),讓職工感覺到重汽將要大發(fā)展呢?
——錢!
說來說去又繞回到錢上來了。沒辦法,任何一個好企業(yè)的發(fā)展,都離不開三大要素:資金、人才、產(chǎn)品。
而資金排在頭一位。資金鏈一斷,企業(yè)就必然會陷于癱瘓,就如同重汽集團現(xiàn)在的樣子。可到哪里去弄到錢呢?
在山東是不可能再借到能讓重汽活過來的資金了,以前該借錢和不該借錢的地方全借過了,又都是光借不還。如今債主們都快急瘋了,恨不得把重汽給拆巴了,能搶回多少是多少,誰還會、誰還敢,再向重汽解囊?
馬純濟認定,有一個地方能貸到第一筆救活重汽的錢——北京。重汽是“中國重汽”,別人可以不管,國家不能不管。你就是叫我去討飯,不還得給個碗嗎?怎么也得給根打狗的棍子吧?你不讓我把企業(yè)救活,虧損的那百八十億可就永遠打水漂了,那也是國家的錢。你再貸給我點兒錢,我把重汽盤活,不僅把所有虧損都補回來,還可以再給你掙回雙倍的乃至三倍、五倍的錢。
他走出辦公室,恢復了標志性的從容和溫和,找到財務(wù)部的負責人宋其東:我明天一早去北京,你給我準備400塊錢。
宋其東像突然牙痛,神色扭曲,一臉的不自然,眼睛躲避著馬純濟的目光,囁嚅道:馬書記,真對不起,現(xiàn)在我手里連50塊錢的現(xiàn)金也拿不出來。
自以為在重汽無論再遇到什么事都不會吃驚的馬純濟,卻還是愣住了。堂堂10萬職工的重汽集團,畢竟家大業(yè)大,縱使千難萬難,就是砸鍋賣鐵也不至于連400塊錢的出差費也拿不出來啊。
但他轉(zhuǎn)而一想,曾經(jīng)家大業(yè)大過的重汽,資產(chǎn)總額137個億,可現(xiàn)在負債168個億,即使不再過日子,把鍋都砸了,爛鐵也得先歸債主們。
馬純濟突然笑了,是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哈哈大笑。笑后他說,我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來重汽工作還要自己帶足出差費。好了,你甭管了,我自己解決。
回到辦公室他就撥了一個電話:光西嗎,我已經(jīng)到重汽來了,獨馬單槍。你也來吧,這兒的財務(wù)窮到底兒也亂到家了。
電話那一頭的“光西”,就是山東企業(yè)界著名的財務(wù)奇才王光西,有“活財神”的美譽。他倒也干脆,略一沉吟就答應(yīng)了:好,你等著,半小時內(nèi)我準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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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其東覺得無地自容。其實這些天來他一直在為錢的事發(fā)愁,按理說新的一把手上任,無論如何他都該準備下一點兒錢,不然新書記來了怎么開展工作?但他沒想到馬純濟會來得這么快,還沒容他主動去匯報,竟找上門來……人家都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么大一個重汽集團,再怎么窮也不至于拿不出400塊錢的出差費呀。不要說別人不相信,就連他這個管錢的人,都覺得這不真實,鬧不好人家還誤以為是他故意刁難,成心讓新來的書記難堪。
萬般無奈,明知希望不大,他還是跑到跟重汽還不算鬧得太僵的一家銀行求救。沒辦法,這個時候還能拆兌到點兒錢的地方,就只有銀行了。銀行的員工看到他,如見災(zāi)星進門,或掉頭裝看不見,或看見了裝不認識,搞得他十分沒趣。這卻怪不得人家,是重汽拖累了銀行,欠人家的那幾個億若真的成了壞賬死賬,也會影響到銀行員工的業(yè)績。
宋其東找下邊兒的人沒有用,就直接去找行長。有人擋駕,說行長出去了。他說我等。擋駕者說,行長若在外邊辦完事不回來呢?宋其東只有苦笑,他進門之前先到后院,看見行長的車在。嘴上卻說,行長總會有回來的時候,我就在這兒等著。
他傻傻地等了兩個多小時,快下班的時候行長出來了:宋頭兒啊,是給我還錢來了吧?這回可以把你的“黨票”贖回去了!
宋其東還是只有苦笑。去年集團已經(jīng)千瘡百孔,快到年底時領(lǐng)導讓他來銀行弄點兒錢,好歹把年糊弄過去。他好話說盡,百般央求,見怎么都借不出錢,一時情急突發(fā)狠話,愿把自己的“黨票”押在銀行,如果不還款就等于喪失了自己的政治生命!
按理說他今天真沒有臉面再來見行長,可企業(yè)發(fā)展要緊,新書記的尊嚴和威信比自己的臉面更重要,他只有實話實說,我走投無路,不來求銀行沒有人能幫我。我是看新來的馬書記行,說話辦事都有點兒絕的,說不定真能讓重汽起死回生??伤M京,我這個財務(wù)部的頭兒連他出差的錢都拿不出來!他進京干什么?還不是去找國家給重汽要錢、要政策嗎?我實在是想不出別的招兒了,才來求您無論如何再幫我們一次。
一次?你摸摸胸口有多少次了?每次都說能還款,可老也不還。上次你真以為是把“黨票”押在這兒就值那么多錢?告訴你吧,我是同情你這個人還不錯,打交道這么多年沒有多少毛病,眼看著你一個四十歲剛出頭兒的人,只幾年的工夫就弄成了一腦袋白頭發(fā),好像重汽這些年的難處,全頂在你腦袋上了。
宋其東滿臉苦澀地劃拉劃拉自己的滿頭白發(fā)。他方腮闊嘴,本來有一張寬和而不失剛毅的臉,如今卻塌架了。行長突然流露出一種同情和善意,上次我之所以還貸給你款,是因為你幫過我。
宋其東不解,隨后晃晃腦袋,以為行長又在拿自己開玩笑。
行長卻是認真的,你看,連你自己都忘了,你說過一句對我們很有用的話。當時我問你,重汽本來就那么亂,中央審計組來到后過了篩子過籮,你這個財務(wù)部的老人,怎么就沒有一點兒事,我問你干財務(wù)的有什么訣竅能夠潔身自好?你當時說,干財務(wù)的千萬不能把錢當錢,要把錢當成產(chǎn)品,就跟車間工人天天接觸汽車零件一樣,就不會起貪心。誰會偷個汽車零件回家?我把你的話講給我的員工聽,銀行的人天天跟票子打交道,經(jīng)常有大把大把的票子從自己手上過,如果把這些票子看得跟自己錢包里票子是一樣的,時間一長不產(chǎn)生錯覺才怪呢。一有錯覺,就要真出錯了!
宋其東一看機會來了,趕緊抓?。盒虚L,既然您覺得我這個人還可以,就以我私人的名義求您再貸給一點兒,我以自己的全部人格擔?!?/p>
哎呀你這個人怎么這樣?說你呼哧你就喘上了。這是兩碼事,你腦子里就光有你的單位,就不替我們想想?再說你還拿什么保證你的人格?你們重汽還有格嗎?一個小扒雞店,你們都欠了人家60萬!你說說,扒雞店里又不生產(chǎn)汽車零件,跟你們搞重型卡車的八竿子也打不著,怎么還會欠人家的錢呢?你的格在哪兒了?
那是過去的事了,那一頁已經(jīng)翻過去了,您就好事做到底,再幫我們一下。
不行,你們已經(jīng)重組,新領(lǐng)導已經(jīng)到任,我可以暫時不逼賬,想再要貸款沒有門兒。
無論行長怎么數(shù)落,宋其東都老老實實地聽著,不管多難聽都認頭,可就是不抬屁股,絲毫沒有要離開銀行的意思。行長的唾沫星子都快耗干了,心里轉(zhuǎn)而開始佩服他,就因為有宋其東這樣的人,重汽還真是有希望。一個企業(yè)不可以沒有這樣的人,勤謹可靠,忍辱負重,認準是自己的責任便死纏爛打,不折不撓。
這種人代表著企業(yè)品格中的忠誠和堅韌。
7
馬純濟是從企業(yè)里干出來的,積累了多年管企業(yè)的經(jīng)驗,深知財務(wù)管理是一條獨線,任何企業(yè)只要管好錢,就等于管好了一半。所以他上午到任,下午就急不可耐地打電話邀來王光西,這位“活財神”正是馬純濟的老同學,也共過事。
更為重要的是,馬純濟在前半生的學習和工作中,結(jié)交了幾個人,他們形成了能干事的男人間一種特殊的默契。平時大家并不怎么親密,一旦誰有困難發(fā)出召喚,被召喚的人不管位子多好、收入多高,立刻放棄,投奔過來共患難。
實際上馬純濟放下電話沒有一會兒,王光西就到了。兩個人關(guān)門談了一個多小時,然后王光西就來到財務(wù)部,調(diào)出重汽的所有賬目便一頭扎了進去。他讀最枯燥的賬本,就如同武俠迷讀金庸,津津有味,重要的內(nèi)容過目不忘。
王光西有兩大特點:一是個頭很大,卻總是衣冠不整,穿著隨意,再好的衣服一到他身上,就有點濟公味兒,其言談神情也容易給人以恍恍惚惚、神不守舍的感覺。據(jù)說這是為了掩飾他頭腦的極度精明,用山東話說叫“裝憨”。第二,他對數(shù)字格外敏感,重要的數(shù)據(jù)聽一遍或看一遍就能記住。但為了防備過于依賴記憶力誤事,他身上永遠都帶著個小本子,凡是他認為有用的東西隨時都記在小本子上。
他用了一夜的工夫,待天亮后走出財務(wù)部的時候,對重汽眼下的財務(wù)情況已經(jīng)了然于胸。吃了點兒東西,找了個暖和地方睡了一覺,醒來后騎上一輛破自行車,下去挨個公司轉(zhuǎn)。他要驗證現(xiàn)實中的重汽集團,跟賬面上的重汽集團是不是一致。
兩天后馬純濟從北京回來,在黨委會上推舉王光西擔任主管財務(wù)的副總裁兼總會計師,從今后重汽所有開銷,只有王光西一支筆簽字有效。
王光西既不興奮,也不謙讓,他眼光散漫地做了個簡短的表態(tài),但說出的話卻像刀子,一刀一刀將包裹著重汽的糙皮、厚皮和爛皮都剝了個精光,呈現(xiàn)出一個真實而條理分明的財務(wù)狀態(tài):現(xiàn)在壓得我們喘不上氣來的,是五大債務(wù),其中有四項快悶成火藥桶了,鬧不好會爆炸。第一項債務(wù),拖欠職工工資,最長的14個月,除去銷售公司,剩下的所有人多多少少都拖欠,一般欠一年左右,共4.4億。第二項,欠養(yǎng)老社會基金和公基金,大體有14個億,這是非還不可的。第三項,欠高息集資款3.6億,都是個人的錢,債主們正在鬧事。第四項,欠職工藥費1.7億,有一部分火燒眉毛了,有的可以再緩一緩,我有細賬。第五項是欠銀行和財務(wù)公司從社會上借的款,共104億,這一項可以拖一拖。但也有人欠我們的錢,比如拿走了車沒給錢,我大概攏了攏,不會少于一個億。就是在我們集團內(nèi)部也苦樂不均,銷售公司吃肉,卡車公司能啃上骨頭,而集團在上邊卻連肉味兒也聞不到!
第二天,他在辦公樓最底層的把角兒上騰出一間屋子,里面放了一張一頭沉的小桌子,桌上擺著個破算盤、一支筆、一個做樣子的賬本,外面掛上“總會計師辦公室”的牌子。由于大家都知道重汽的開銷完全取決于王光西的一支筆,所有債主就都奔他來了,只要他一露面,屁股后頭就跟上一大幫人,他的辦公室從早到晚關(guān)不上門……
但經(jīng)過幾天的圍追堵截和死磨硬泡,債主們還見不到真格的,就按捺不住了,有人開始摔摔打打,見什么搶什么,更多的是堵著他的門口甩閑話:你沒錢到這兒來干嗎?你不是活財神嘛,現(xiàn)在不就你一個人掌握著重汽的財務(wù)大權(quán)嗎?你就說痛快話吧,欠我們的錢到底打算怎么辦?
這些人平時聽的見的傳的多是集團里最消極的東西,他們除去發(fā)牢騷罵大街以外,還反映了許多問題,有道聽途說的,也有真貼點譜的,對王光西的觸動不小,凡有用的情況他都一一記在自己的小本子上。看看火候悶得差不多了,便很難得地睜大眼,挺直了腰:你們想聽我說話了?
你說吧,可得說真話,不能拿虛的假的糊弄我們。
好,真話就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自古來天經(jīng)地義的事,社會主義的中國,還能改了這條規(guī)矩嗎?但是我剛來,你們怎么也得給我點兒時間。不錯,以前有人高抬我,給我起了個外號叫活財神,這就說明我不是真財神,真財神一轉(zhuǎn)念、一張嘴錢就來了,我得去活動,活動得好才有錢。你們天天圍著我,不讓我出去活動,不讓我下班,我怎么想辦法給你們弄錢去?再這樣下去我被你們困成死財神了,看你們的賬還找誰要去?還有人砸我算盤,摔我賬本,搶招待所的米面,重汽現(xiàn)在叫人扒得光剩下褲頭兒了,我不再叫王光西,從進重汽的那一天就成了王“光腚”!
本來義憤填膺的債主們“哄”一聲全笑了:你說怎么辦?我們不找你找誰去?
對,現(xiàn)在就只能摁著你這個墳頭哭了……
你們找我沒有錯,我也沒說不管哪??蓪嵲捳f,還你們的錢從哪兒來?咱們的企業(yè)資不抵債,外邊又欠了滿屁股的債,再想還從外邊借錢是難上加難,只有讓企業(yè)開工,公司一有生機,我就可以弄來錢,花誰的錢都不如花自個兒的錢好使?,F(xiàn)在我就跟你們交個實底,在重汽所有的債務(wù)中,欠自己職工的債排頭一號,只要我弄到點兒錢就先還你們的賬。你們天天纏著我也沒有用,不如改為一個月來一趟,一個月我向你們匯報一次進度。我估計最長半年,就能開始還你們的錢,至少也會給你們一個還錢的進度表。我現(xiàn)在都是王“光腚”了,用不著瞞著掖著,跟你們沒有一句虛的。你們要相信我,咱們就訂這么個君子協(xié)定,欠你們的賬包在我身上。你們要不信,就還這樣耗著,耗來耗去誰吃虧,你們自己去想吧。
他用自己的智慧吸引了債主們的火力,而且他的“活財神”的名號也調(diào)動起債主們的希望,暫時穩(wěn)住了騷動的局面,讓集團的核心人物騰出手腳去謀劃重汽的再生大計。
8
但凡能夠成就一番偉業(yè)的人,不是他本人有三頭六臂,而是他有一種氣脈和磁場,能在自己身邊聚集起精明強干的“四梁八柱”。
來重汽十七八天了,馬純濟沒有真正睡過一個踏實覺。不是全無時間,是睡不著,所以在感覺上就跟十幾天沒睡過覺一樣。可他全無倦容,別人絕對看不到他打哈欠或閉眼打盹兒,相反倒總是一副睡眠充足、精神抖擻的樣子。這或許是得益于他有一張微胖的團臉,膚色白皙,容易給人以富態(tài)的感覺。
其實他真正的危險,恐怕正是越焦慮越勞累會越胖。
他給自己下過一道指令,時時處處都要保持一種精神,不發(fā)脾氣,不垂頭喪氣,不說大話也不說泄氣話,無論碰到什么困難也不能從自己嘴里說出沒辦法、干不了的話。領(lǐng)導者的狀態(tài)和自信非常重要,一把手狀態(tài)不好,沒有自信,企業(yè)就甭想干好。
由于集團的攤子太大,“下面兒”的情況太亂,每天都有新情況要匯總。而他眼前的工作方式就是回答問題和提出問題:解答“下面兒”給他提出來的各式各樣的問題,然后再給下面兒出題。“下面兒”的人遇到難題必須向他要答案,也很愿意知道他又在給重汽出什么題。
所謂高層管理“高”在哪里?還不就是解決難題、解決復雜問題的能力高一些。
一開始是出于情勢所迫,每天晚上集團的幾位領(lǐng)導都要碰個頭,漸漸竟形成了一個慣例,集團的領(lǐng)導、各部門負責人以及下面子公司的一把手,每天晚上十點半開碰頭會。這個會如果在十二點結(jié)束,還會有人覺得不過癮,一般是在凌晨一兩點鐘散會,有幾次竟開到天亮,散會后吃點兒東西直接又去上班了。這么辛苦的會,可大家都樂此不疲,原因是每次碰完頭都會裝了一腦子新東西,心里有了方向,身上有了勁兒。
馬純濟還要三天兩頭往北京跑,凡是他要進京的日子,碰頭會都會在凌晨兩點前結(jié)束。因為他要在兩點鐘出發(fā),趕在北京的機關(guān)一開門上班,他就進去了,唯有這個時候找人最容易,辦事效率最高。他是寧早勿晚,有時到得太早就在機關(guān)大門外等著人家上班,也曾給人家的一般干部買過盒飯……
俗話說蒼天不負苦心人,何況重汽集團上面頂著的“天”是國家和國家的銀行,更不會見死不救。馬純濟利用國家安置下崗職工的政策,從北京借到了5000萬元。雖然這點兒錢對于負債累累的重汽來說,如同杯水車薪,但它至少是有了啟動資金,只要讓重汽的車輪滾動起來,下面的事情就好辦了。
他帶著這筆錢當天又趕回濟南,這本來是自集團重組以來的頭一件大喜事,完全可以張揚一番,用它救急,既是一樁功德,又可為重汽的新領(lǐng)導班子樹立個好口碑。馬純濟卻不動聲色,只在碰頭會前把王光西找來了,將錢交給他。
王光西豎起大拇指,你真厲害,這就好辦了!
馬純濟囑咐道,好辦什么?傳出去只會讓債主們來搶破腦袋,什么事都干不了。你可別把它當芝麻鹽撒了,暫時不要聲張,我們先得用它開工生產(chǎn)。
放心吧,我明天就用它給你換一個整數(shù)回來。王光西沖著馬純濟豎起一根食指,然后把左腋下的一大捆紙遞過去,這是你要的名單,我估計至少還能再收回一個億,你恢復生產(chǎn)的那些計劃可以開始了……
9
這天晚上的碰頭會一開場,大家就感到氣氛不一樣,跟著馬純濟一同進來的還有四個外人,兩位穿著檢察院的制服,另兩位穿著公安局的制服。
馬純濟倒還是那副笑模悠悠的樣子開口了:我來重汽十好幾天了,有人反映我太軟了,一個壞人也沒有處理,用的也還都是老人。我不是搞運動來的,我的責任是恢復重汽的活力,使其再輝煌起來,處理壞人是法律部門的事情。企業(yè)是理性的,企業(yè)越大,越需要更大的理性,好企業(yè)的優(yōu)勢就在于理性。而只要企業(yè)有問題,也可以說就是一把手的問題。人們都喜歡說,人無完人,可當個企業(yè)的一把手,還真不能出問題。大失誤不行,小失誤也不行。一個企業(yè)的好壞在班子,一個班子的好壞看班長。每個一把手,當然包括我在內(nèi),你就得把自己公司的問題當成你自己的問題。大家一定會奇怪,今天我們集團內(nèi)部的碰頭會怎么來了檢察院和公安局的同志,我把這四位同志先介紹一下,讓你們認識他們,說不定以后還會打交道……
他依次介紹完客人,然后把王光西給他打印的那一大卷子紙,在中間的大桌子上攤開,足有三米多長。他話鋒一轉(zhuǎn):大家知道這是什么嗎?是集團下屬企業(yè)的名單,有子公司,子公司下面又有孫公司,子子孫孫三百多個。而每個公司差不多都有自己的小金庫,不要以為這是什么秘密,黨委接到很多舉報,小金庫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天知地知,盡人皆知。以前的重汽集團之所以有今天的慘敗,就在于集而不團!小金庫違背了國家財務(wù)紀律,因此黨委決定,從現(xiàn)在起各單位的小金庫一律上繳集團財務(wù)部,五天內(nèi)不繳的,以后就由檢察院找你了。
會議室里極其安靜,四位執(zhí)法人員目光平和地打量著參加會的人。凡有小金庫的人,都有點兒坐不住了……
馬純濟繼續(xù)說,通過集團重組,大家都應(yīng)該強烈地感受到重汽是一個整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哪個下屬單位想一枝獨秀都是不可能的,大樹一倒,根一斷,所有枝葉都不會不枯萎。因此黨委決定從現(xiàn)在起,重汽的所有資金由集團統(tǒng)一管理,統(tǒng)收、統(tǒng)支、統(tǒng)貸、統(tǒng)還,所有開銷由集團總會計師一支筆審批。
一向不急不躁、線條綿軟的馬純濟,突然現(xiàn)出強勢和鐵腕的一面。所有參加會的人都對他有了新的認識,這一手可太厲害了!
10
王光西選了個大債主——中信銀行,重汽欠他們25個億。電話打過去,信貸科長提前站在大門口迎候,讓銀行的職員們好不詫異,不知這個穿著隨便還像沒睡醒的大個子是什么重要人物?
信貸科長直接把他讓進貴賓室,先為他沏上茶,然后喊出行長,沖王光西打個招呼就要離開。王光西卻留下了他:怎么我一來你就走,躲我?
信貸科長賠笑:哪能呢,您是大名鼎鼎的活財神,是我們銀行界的貴人,特別是您現(xiàn)在掌握著重汽的財權(quán),以后重汽欠我們的貸款就得指望您了。
那就坐下咱們一塊兒談?wù)勥@事。
有行長就行了,行長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干。
話是這么說,辦跟辦可不一樣,你拖上幾天再辦或干脆拖著不辦,不還得再罰我往這兒跑嗎?忘了過年的時候我送給你們的對聯(lián)了:“領(lǐng)導我們事業(yè)的核心力量是工商銀行;支持我們工作的堅強后盾是信貸科長!”現(xiàn)在咱們?nèi)^對面,行長一點頭你就辦了,我頂多耽誤你們一刻鐘。
行長沖信貸科長打個手勢:你坐下好好聽聽,長長見識,我做夢都沒想到重汽集團能這么快就能還上咱們的貸款,王總果然是活財神!行長先裝傻堵上王光西想借錢的嘴。
真正的財神爺是你們,我們不過是為你們打工。聽行長的口氣是不指望我們還賬,這25個億你們真的不打算要了?
別,我可沒那么說。實話說吧王總,這筆貸款收不回來,我這個行長恐怕也當?shù)筋^兒了,而且受牽累的還有別人。真要有那一天,你們重汽可在我們行缺大德了!
這個我知道,你們放心,欠你們的錢一定會還的。馬純濟從未坑過人,我也沒坑過人,你們不信嗎?
我們信,可你們的工廠到現(xiàn)在還沒動靜,各銀行也不會再貸給你們錢,你拿什么還我的賬呢?
你說到點兒上了,這樣耗下去是死棋一盤,你的貸款也肯定會黃??晌覀儾幌胧刂榔?,國家也不答應(yīng),一定會讓重汽活過來,現(xiàn)在是萬事俱備,就差一筆啟動資金……
行長陡然變色,我知道你的來意了,王總你饒了我吧,重汽欠我們那么多,一點兒不還,還想再從我這里貸錢,打死我也不敢。
貴賓室里的氣氛僵住了。王光西把眼光轉(zhuǎn)向信貸科長,科長也趕緊移開自己的眼睛,起身為他的茶杯里加水。
王光西有意讓這種該死的僵局持續(xù)下去,看看行長有些忍耐不住,準備起身送客了,他才開口:行長別把話說那么死,咱們也別光想著那25億,活活地被它憋死。那都是老賬,我再說一遍,只要馬純濟掌管重汽,我當總會計,這賬一定會還。咱們現(xiàn)在換個思路,重新開始一個項目的合作,比如以前銀行支持企業(yè)和國家重點項目,有個“押一借二”的辦法,我在你這兒押上一塊錢,你可以借給我兩塊,眼下咱們還能不能使用這個辦法?
行啊,沒問題。行長答應(yīng)得很干脆,因為他知道重汽眼下拿不出錢來。
王光西又叮問一句:你肯定?
當然,這種事能開玩笑嗎?
好,一言為定,等我們一緩上勁兒來就先歸還你們的貸款。說著他從口袋里掏出5000萬的銀行本票,遞到行長面前,這個押在你這兒,你說話算數(shù)兒借給我一個億。
行長吃一驚,這么快?怎么可能?。磕銈兪窃趺磸谋本┡竭@筆錢的?
行長啊行長,你是管錢的,可不能掉在錢眼兒里光看得到錢。這說明國務(wù)院對重汽的信心和支持,別忘了,重汽集團的前邊還打著“中國”的旗號,國家重組它就是要扶持它重生。我也說實話,我拿著這5000萬到哪個銀行都能借到一個億,但你們是重汽的大債主,以前老重汽拖累了你們,讓新重汽還你們這個情。
好,我定了。行長把本票交給信貸科長,囑咐說:給王總辦吧。
11
馬純濟之所以喜歡不斷地給“下面兒”出題,是想借這種方式打開局面。
他剛到任,不可能對重汽如此復雜的情況,在短時間里就能掌握透徹?!跋旅鎯骸睂λ男湃我策€沒有建立起來,出題比下任務(wù)好。
考對方也是考自己。
可“下面兒”的人寧愿理解成是對他們能力的一種測試,誰愿意讓新來的一把手覺得自己不稱職?如果你一次答不好,兩次答不好,到第三次你自己就不好意思再占著茅坑不拉屎了。更何況通過重組,許多人心里都憋著一股勁兒,不愿意重汽完蛋,更不想自己被淘汰,所以都不遺余力地要答好馬純濟出的卷子。
負責生產(chǎn)的常務(wù)副總經(jīng)理王浩濤,本來就是個拼命三郎式的人物,馬純濟在上任第三天給他出了一道題:能不能盡快地拿出個方案,根據(jù)當前重卡市場上流行的車型,改造重汽的老產(chǎn)品。記住,不是另起爐灶設(shè)計新車型,而是在老產(chǎn)品的基礎(chǔ)上改頭換面或脫胎換骨,跟上市場流行,滿足市場需求。
沒問題,市場的情況都在我肚子里裝著呢!王浩濤最討厭說不行。
馬純濟真想再問他一句:既然市場在你肚子里裝著,為什么還生產(chǎn)那么多賣不出去的車?但他終于忍住沒有問出這可能會讓王浩濤感到難堪的話,只是闡明了自己的市場觀,一共三句話:
先有市場,后有企業(yè)。
只有市場,才是我們一切工作的出發(fā)點。
但市場風云多變,唯善謀者得之。
王浩濤為難地說,要開工生產(chǎn)總得有點兒啟動資金,可我們眼下恰恰缺錢哪,買材料、修設(shè)備……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啊。
馬純濟說,啟動資金的事我負責,你只管出方案。其實那個時候他對能不能搞到錢心里也沒有底。
如今他上任還不到二十天,王光西用“押一借二”的辦法從銀行搞到一個億,收繳“下面兒”的小金庫又得到了一億二,啟動生產(chǎn)、逐漸恢復一個大型企業(yè)正常的經(jīng)營秩序,已經(jīng)沒有問題了。
王浩濤和卡車公司的總工程師嚴文俊,半個多月來幾乎就沒怎么離開過辦公室,太累了就趴在桌子上打個盹兒。他們好幾次都想喘口大氣,卻就是不敢松這口氣。自己知道只要一松氣人就拾不起個兒來了,必須一鼓作氣把方案拿下來。
眼看就大功告成了,王浩濤凌晨一點多鐘從總部開完碰頭會回到辦公室,卻看見嚴文俊又打上地攤兒了,把圖紙資料攤了一地,神色甚是焦急。他以為出了什么大的漏洞,經(jīng)打問才知道原委:剛才嚴文俊發(fā)現(xiàn)老產(chǎn)品的改造方案中有個技術(shù)環(huán)節(jié)不牢靠,需要做些修正,可就是找不到一個必需的數(shù)據(jù)資料。
王浩濤提醒他,這個問題以前我們也討論過,在生產(chǎn)“黃河8×8”的時候……
哦……對啦!嚴文俊恍然大悟,起身回自己的辦公室去拿資料。
他的辦公室和王浩濤的辦公室隔著一道玻璃墻,由于他腦子全在那個技術(shù)細節(jié)上,把玻璃墻當成了門。又因心急,動作過于猛烈,竟一頭將玻璃墻撞碎了也顧不上,沒有絲毫停頓地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翻找到那份資料,轉(zhuǎn)身再次從破碎的玻璃墻洞里走過來,直奔鋪在地上的產(chǎn)品改造方案。
被這一幕驚呆的王浩濤,看見嚴文俊滿頭滿臉都是血,趕緊撥打120,然后從他手里搶過圖紙說:這個問題我來解決,你先去醫(yī)院看傷。
12
在藏龍臥虎的中國重汽集團里,還有個不能不提的人物——王文宇。
其父王玉瓚乃張學良的警衛(wèi)營營長,是打響西安事變第一槍的人,帶兵“捉蔣”之后東躲西藏了許多年,以至于讓另外一個人誤以為他早已被秘密處決,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便放心大膽地冒領(lǐng)了“捉蔣”的功勞。直到當年跟周恩來一道處理西安事變的葉劍英發(fā)現(xiàn)當事人不對,親自給遼寧省委書記黃學東寫信,查找王玉瓚下落,并稱其“愛國,正義,有功”,王玉瓚才得以重見天日。其子王文宇也才有機會考上大連工學院機械系,畢業(yè)后被分配到西部“大三線”,進山、鉆洞地干了不少年。當時毛澤東曾說過,大三線建設(shè)不好他就睡不好覺。王文宇命運的改變也像他的父親一樣是在西安。1990年他出任陜西汽車齒輪廠廠長,此是中國重汽集團的下屬廠,5年后調(diào)到集團任副總經(jīng)理,主管銷售。
其人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在性格上也秉承了乃父一些老軍人的習性,不會打撲克、不會打麻將、不會下象棋、不抽煙、平時也不喝酒,全部愛好就是本職工作。馬純濟在上任之初,同樣也給這個“賣車大王”出了一道題:
銷售公司有1600人,每年只能賣出去四五千輛車,最多也沒有超過一萬輛。你想過沒有,如果我們每年生產(chǎn)四五萬輛,乃至10萬、20萬輛車的時候,你怎么辦?難道要組建一個幾萬人的銷售大軍?
王文宇一愣,看著眼前這位白面細目的一把手,心想重汽什么時候能造出那么多車?。康芸茨敲催h,敢想那么遠,說不定真是重汽的福星、手握起死回生之術(shù)?
馬純濟見他不吭聲就繼續(xù)提問:不說世界,只說中國,目前的公路總里程是多少?
一百五十多萬公里。
卡車的銷售總量是多少?
一百多萬輛。
馬純濟輕嘆一聲:太慘了,我們還占不到市場份額的百分之一??晌覀兪侵乜I(yè)的龍頭老大,理應(yīng)占有最大的市場份額。除去產(chǎn)品自身的原因,我們在銷售上也有很大的局限,你賣車這么多年,對市場很熟悉,對全國各地各種賣車的人也很熟悉,想請你做個調(diào)查研究。第一,目前我們只顧適應(yīng)市場,老跟在市場后面跑,卻越跑就越跟不上,能不能改為經(jīng)營市場,引領(lǐng)市場,我動,就是潮流在動;我在,就是潮流在。第二,怎么經(jīng)營市場?建立銷售網(wǎng)絡(luò),由我們自己賣車變?yōu)榫W(wǎng)絡(luò)銷售,網(wǎng)絡(luò)包括哪些內(nèi)容?經(jīng)銷商、改裝廠、維修站、售后服務(wù)站以及4S店,這個你最清楚了,包括整車銷售、零配件供應(yīng)、售后服務(wù)、信息反饋。第三,你那一塊的主要工作,是將賣車變成為網(wǎng)絡(luò)服務(wù),你覺得怎么樣?
王文宇騰一下站了起來:好,重汽有救了!你要我什么時候交卷?
一個月。因為一個月后我們就將陸續(xù)有三到五千輛新卡車下線,你在銷售過程中逐漸實現(xiàn)前面我說的三個轉(zhuǎn)變。
?。寇嚹??現(xiàn)在還沒一點兒動靜,一個月就能造出過去一年的產(chǎn)量?剛被激勵起來的王文宇,忽然又有點兒泄氣。覺得這個馬書記深不可測,竟辨不出他是在變魔術(shù),還是在開玩笑?
馬純濟果真笑了,放心吧,我們就是造卡車的,到時候一定有你賣的車,就怕你賣不過來。
13
又是一個碰頭會上,馬純濟的目光格外銳利,掃視著疲憊的同事們,有人從進屋一落座就閉上了眼,抓緊時間打個盹兒。
他盡量把聲音壓低、放輕,想讓那些困得實在熬不住的人繼續(xù)睡,討論一旦涉及誰負責的問題,誰自然就會醒來。
我知道,天天夜里碰頭把大家都累壞了,可眼下是非常時期,每天都有新情況需要商量,一時半會兒這個碰頭會還取消不了……
不管他聲音放得多輕,只要他一張嘴說話,所有到會的人立馬都精神起來。好嘛,漏掉這個會上的內(nèi)容,就少知道許多重要信息,無法了解重汽眼前的整體情況,明天該怎么干心里也沒有數(shù)兒。
馬純濟的聲音繼續(xù)像大明湖的泉水一樣,緩緩地向外流淌:已經(jīng)有人總結(jié)我的工作路數(shù)就是愛出題。我的責任就是發(fā)現(xiàn)問題,提出一個問題,帶出一種理念,提供一種思考方式和解決問題的辦法。只有發(fā)現(xiàn)問題,才能激發(fā)創(chuàng)意。經(jīng)過這么長時間的調(diào)查研究,從明天開始,重組后的重汽要恢復生產(chǎn),進入一個大企業(yè)正常的運營狀態(tài)。
會議室里鴉雀無聲,可大家的眼光提出了一個相同的問題:恢復生產(chǎn)?干什么?
馬純濟斬釘截鐵:拆車!
拆車?拆什么車???
馬純濟苦笑:真是奇怪呀,在黨家莊占地500公頃的超大型停車場上,放著5000輛重汽自己生產(chǎn)的車。我來重汽后第一次下去就看到它了,可這么長時間從沒有人跟我提到過它,不管我們虧損的數(shù)字多么嚇人,欠了別人多少債以及逼債的鬧出多少事,大家似乎都對那5000輛重型卡車視而不見,沒有人意識到它的存在,那可是一筆巨大的資金呀!這是為什么呢?因為那些車已經(jīng)報了產(chǎn)值,屬于過去,與現(xiàn)在的重汽無關(guān)了。
立刻有人說,那車可不能拆,那是好車呀。一拆準有人罵我們是敗家子!
放在那兒任憑風吹雨淋、太陽暴曬,讓它銹壞了爛掉了,就不是敗家子嗎?我厭惡那個大停車場,我們不去開創(chuàng)市場,卻建個大停車場,好像我們的車造出來不是為了到公路上跑,而是為了停在自己的院子里。它是一種羞辱,一個失敗的見證,見證了以前“閉門造車”的惡果!我的想法是不光拆車,將來還要拆那個停車場,那么好的地方,市區(qū)邊上,九頂山下,位置好,風景好,名字也好——“黨家莊”,多響亮,如果開發(fā)好了價值連城。
馬純濟還很少這么慷慨陳詞,贏得了很多人的響應(yīng)。
也有人問,把那些車都拆了怎么辦?
浩濤和卡車公司的嚴工搞出了幾套方案,拆下的零部件進行清洗檢測,不合格的重新打磨加工,凡合格的按方案中的設(shè)計組裝成新的車型,這是目前市場上正流行的車型。文宇已經(jīng)發(fā)下大話,裝出多少他負責賣多少?,F(xiàn)在大家就來討論這件事。
一開工就要用錢哪……
王光西答話:錢我籌了一點兒,保證恢復生產(chǎn)沒問題,誰用多少報計劃吧。
14
重汽一恢復生產(chǎn),氛圍大變,連廠區(qū)的味道都不一樣了。好看的場面也多起來。
在總裝配線上,一個叫和光的小伙子,發(fā)瘋般地不知連軸干了幾個晝夜,當他親手裝配的第300輛車下線的時候,他突然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班長問他怎么了,他說太累了。班長朝他屁股踢了一腳,你個熊包,累了就歇一會兒,要不躺下睡一覺,哪有一個大老爺們兒累了哭的?活像個老娘們兒!
班長正數(shù)落著卻發(fā)現(xiàn)和光打起了呼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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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無論馬純濟走到哪里,已經(jīng)領(lǐng)到工資的職工們看到他總愛問同一句話:馬書記,下月還能如數(shù)領(lǐng)到工資嗎?
他也以相同的話回答:放心吧,既然是月工資,從今后就會按月發(fā)。
有興高采烈說些感謝話的,也有不少人嘴上不說什么,可那眼神分明告訴馬純濟,他們并未將擔心全放進肚子里。
馬純濟感慨萬千,重汽的職工是世界最好的職工,明明是他們應(yīng)該到月就拿的工資,你拖了很長時間才給人家,人家還會感謝你。只有把企業(yè)搞好,才是對職工最大的關(guān)心。
一批好事的債主們,拿到錢之后在王光西的辦公室門上貼了一份更名告示:“鑒于王‘光腚說話算數(shù),認真還債,經(jīng)債主委員會研究決定,自即日起,準其改回老名字王光西,也可重新使用老外號活財神。特此公告?!?/p>
16
2000年11月16日,國務(wù)院總理朱镕基來山東考查國有企業(yè)的發(fā)展態(tài)勢。在一個跟企業(yè)家開的座談會結(jié)束之后,總理把馬純濟叫到眼前問道:據(jù)說你們重汽虧損八十多個億,可是真的?
總理態(tài)度溫和,但口風凌厲。
馬純濟非常緊張,來不及多想便據(jù)實而答:不是真的,比這個數(shù)大得多,經(jīng)中央審計署核查確定之后是104億。
總理似乎有些意外:一提到虧損別人都往少里說,你怎么往大里說?
馬純濟的汗下來了:不說實話不行啊,今天跟您再不說實話,還要等到什么時候說呢?不過請總理放心,自我接手后重汽的事情就都由我負責,包括債務(wù),我們不會再這么虧損下去,所有欠債也都會歸還的。
朱镕基總理以特有的銳利眼光看著他,半天沒有再吭聲,似乎是在考量眼前這個臨危受命的馬純濟……忽然,總理起身離座,對馬純濟說:謝謝你能跟我說實話,這讓我對你的承諾也有了信心。來,我們合影留念。
此時,馬純濟已渾身透濕。
17
本來只有三十多歲的蔡東,戴著一副與他的性格十分相配的深框眼鏡,越發(fā)顯得持重內(nèi)斂。大半天來他就這么趴在圖板上埋頭工作,陸陸續(xù)續(xù)有人進來向他請示或詢問技術(shù)上的問題,他也多半只是動動身子,并不抬頭。既然聽聲音就知道對方是誰,便省卻了再交流目光。該他簽字的簽字,該他解答的解答,話語極其簡練,能用一句話說清楚的絕不說兩句。
馬純濟坐在他斜對面,靜靜地觀察了很久,在心里揣摩著眼前這個人,不論現(xiàn)在擁有多好的位子、多么地被看重,他心里都不是很快樂……越觀察馬純濟的把握就越大,估計十之八九自己今天不會白來這一趟。
蔡東一直沒有抬頭,卻不等于沒有發(fā)覺屋里還坐著個人,這個人半天來既不靠前,也不說話,他所為何來呢?蔡東竟然也好奇地揚起臉來,見墻角的椅子上坐著個陌生人:您?
來者起身,含笑走到他近前:你好,老蔡!
蔡東心頭一振。他習慣了人們稱他“蔡總”“蔡工”,看對方的年紀要比自己大得多,這一聲“老蔡”,有尊敬,有客氣,又有種伙伴般的隨意。不禁問道:您是?
我是馬純濟。
哦,馬書記!蔡東肅然起身,伸出手去:您怎么到這兒來了?
能這么熟悉而順口地喊出了“馬書記”,就說明他一直在關(guān)注著重汽。馬純濟看著他的眼睛,輕輕地吐出兩個字:圓夢。
圓夢?蔡東大惑不解,眼睛也一直沒有回避這位傳奇般的中國重汽新當家人。
不錯,我原本沒有夢,到了重汽之后才有了一個汽車夢。我還知道,你心里也有一個汽車夢,所以找你來幫著我圓夢,圓我的夢,圓重汽的夢,也圓你自己的夢。
蔡東震驚,感動和欣慰多于意外。他是學汽車制造的,1983年來到重汽后成了汽車迷,有了汽車夢……可現(xiàn)實卻使他離自己的夢不是越來越近,而是越來越遠。
直至兩年前在重汽江河日下、瀕臨絕境時,他被現(xiàn)在這家大公司挖出來做了副總工程師。幾個月前聽到重汽重組的消息,心里還隱隱地有些痛,也有一種莫名的失落。
馬純濟的突然造訪,讓他興奮,心里涌動起希望。他請馬純濟重新落座,親自沏上茶,像是很隨意地問道:不知馬書記的汽車夢里是怎樣一番景象?
好!馬純濟從心里佩服蔡東的精細和嚴謹,這才是他要找的總工。你既然想請人家回重汽,人家當然也要考考你這個一把手是什么成色。他喝了口水,緩緩說道,你這是考我,我在你這個汽車權(quán)威面前談汽車,豈不是班門弄斧?但你既然問到了,不妨跟你交換一下想法。中國重汽是中國重型汽車工業(yè)的發(fā)源地,理應(yīng)是重型汽車制造業(yè)的脊梁,創(chuàng)造出中國汽車工業(yè)的史詩……可它眼下的狀態(tài)不能算是正常的。但我對重汽的未來有信心,我的信心來自對國家的信心。國家一定會崛起,這是不容置疑的,對吧?國家要崛起,經(jīng)濟必須崛起,經(jīng)濟要崛起,制造業(yè)必須崛起。而汽車工業(yè),特別是重型卡車業(yè)的發(fā)達興盛,將提升整個中國制造業(yè)的品質(zhì)。因為汽車制造是一個綜合性強、關(guān)聯(lián)度高的產(chǎn)業(yè),涉及計算機技術(shù)、信息化技術(shù)、鋼鐵、橡膠、塑料、玻璃、紡織等行業(yè),還對石油煉制、電子、金融、道路交通以及市政管理等,都有重要的互動和影響。你想想,在這樣的大背景下,重汽只要有得當?shù)娜撕偷卯數(shù)墓芾?,還愁不能重振雄風嗎?現(xiàn)在人們習慣談機遇,何為機遇?機遇對于能夠認識到它并能抓住它的人才是機遇;認識不到或認識到了沒有抓住,就不是機遇,不知你是怎么看的,我覺得重汽的機遇來了,想請你一起來抓住它。
您想怎么抓呢?
如今的重卡市場上群雄角逐,想要贏得競爭必須形成兩種優(yōu)勢:一是思想,也就是軟實力,要棋高一招;二是硬實力,產(chǎn)品領(lǐng)先,技術(shù)領(lǐng)先,質(zhì)量領(lǐng)先,服務(wù)領(lǐng)先,主流產(chǎn)品做強,產(chǎn)品領(lǐng)域拓寬。這樣就拉開了與競爭對手的差距,還愁不能立于不敗之地?
蔡東被感染,被打動,心想重汽可能真的等來了最適合它的領(lǐng)導者。馬純濟的到來顯然使一盤散沙的重汽重新凝聚起來,并有了自己的靈魂。他又問:您怎么會想到了我?
馬純濟笑了,這還不明白嗎?誰缺什么就會天天想什么,到處打聽什么,我想到了你,是因為重汽正需要你!現(xiàn)在重汽已上軌道,重生的大戲已開場,班子也配得差不多了,就差一個管技術(shù)的主角,所以來想請你出場。
蔡東囁嚅,這是吃回頭草,多少有些心理障礙。
馬純濟搖頭,大事面前不可書生意氣,何況對你來說不存在吃回頭草的問題,你根本就沒有掉頭而去。這兩年來你敢說從心里真正放下重汽了嗎?
蔡東眼潮,想不到馬純濟會這么了解他。他就需要這個臺階:您想讓我做什么?
我跟黨委一班人都通過氣了,將推薦你擔任重汽的總工程師兼副總經(jīng)理。我希望你快點兒到任,越快越好,有兩項工作在等著你,已經(jīng)迫在眉睫。一是設(shè)計新產(chǎn)品,一個生命力強盛的企業(yè)必須要有自己過硬的產(chǎn)品和打得響的品牌。第二是跟瑞典的沃爾沃集團合資,要引進“外援”就選擇世界上最好的,沃爾沃是歐洲最大的重型卡車制造商,擁有最著名的重卡品牌。我們引進一個產(chǎn)品就是請來一位世界級的老師。在全球化的今天,企業(yè)不走向國際將無法騰飛。
蔡東站起身:我今天交代一下工作,明天一早到重汽報到。
18
獲得重生的中國重汽,此時既不缺方向感,又有了可信賴的領(lǐng)袖,剩下的就是“干”了。也唯有通過“干”,才能驗證和體現(xiàn)前面的所有努力以及企業(yè)的全部管理理念。
裝配車間450米的生產(chǎn)線上,有上百個工人在33個工作崗位上,每6分鐘就下線1輛重型卡車,紅的、黃的、藍的、綠的……不同品種、不同型號、不同配置,幾乎沒有重樣的。他們同時可以裝配27種車型。
這就是重汽的新章程:
零庫存——再不需要黨家莊那個巨大的停車場了。
先賣車,后造車——即沒有定金不造車。面向市場,按訂單生產(chǎn)。只要市場需要,就是一天換50個車型,也必須滿足客戶的需求。
還有一條,不見貨款不發(fā)車……
凡此種種,在國內(nèi)重型卡車業(yè)當是首創(chuàng),在世界上也不多見。很快,民間就有了順口溜,表達了一種欣喜之情:“遠看像進口貨,近看是中國車;打開車門往里瞧,竟然還是咱‘黃河!”
黃河12×12、黃河14×14、黃河少帥、黃河王子……被稱為“中國重型汽車的神來之筆”。
緊跟著又開發(fā)出“飛龍”系列,先后推出一百多種車型。以重汽產(chǎn)品為標志的中國重型卡車,開始向人性化、舒適化方向發(fā)展。
從此,中國重汽走上了“生產(chǎn)一代、儲備一代、開發(fā)一代”的良性運營秩序,源源不斷地推出新產(chǎn)品,總能給市場和消費者以鼓舞,有更好的和更適合的新車造出來,等待你去擁有、去感受。
在這種大背景下,合資也見效果。被命名為“斯太爾王”的重型卡車橫空出世,并隨之開發(fā)出“HOWO”等7種“斯太爾王”系列車型,在中國重卡市場上一枝獨秀,引領(lǐng)潮流。
人心大振,重汽一鼓作氣又推出“豪沃”等新車,簡直令人目不暇接……
有人打問:“豪沃”是什么意思?
工人解釋說:這還不懂?“豪沃”就是豪華沃爾沃,“斯太爾王”就是世界王牌重卡系列里的王中之王!
19
2007年的春節(jié)前,1月8日上午10點鐘,山東膠州市湖州路一個小區(qū)的大門前,在一陣鞭炮聲中來了一隊披紅掛彩的“斯太爾王”重型卡車,共有11輛,排成長長的一大溜。前面幾輛塞滿了小區(qū)里的通道,后面還有七八輛阻斷了小區(qū)外面的大街,一下子吸引了一大片人圍著看熱鬧。
這竟是個迎親的車隊。
別人迎親都時興用小轎車,這位別出心裁的新郎是開重卡發(fā)財?shù)膫€體運輸戶常振玉,靈機一動就招呼了幾個小哥們,開來一隊新買的“斯太爾王”卡車,車前面系著紅氣球,一條條紅絲帶在車頂迎風飄舞,喜氣洋洋地來迎接住在這個小區(qū)里的新娘郭姍姍。
20
或許有人不解,明明是中國車,為什么要起個洋名字?在合資企業(yè)里,用誰的技術(shù)生產(chǎn)的車,就像誰生的孩子隨誰的姓一樣,自然而又合乎情理。
其實,在全球一體化的時代,名牌本就沒有國界。
奔馳汽車并不只在德國生產(chǎn),巴西、中國等世界各地也都在生產(chǎn)奔馳。中國人喝的美國名牌產(chǎn)品可口可樂,就是在中國生產(chǎn)的。瑞典的汽車名牌沃爾沃(Volvo)也不是來自瑞典語,而是取自拉丁語,其意為“我滾——”。這個“我滾”可不是“我滾蛋”,可以理解為“我滾動無前”!
行筆至此,也不妨回顧一下中國的“卡車史”。
1929年,張學良在沈陽迫擊炮廠籌辦汽車工廠,投資80萬大洋,兩年制成“民生”牌貨車,載重1.8噸。該車發(fā)動機、電氣設(shè)備及后橋為外購,其余部件自制,可以說是國內(nèi)正式生產(chǎn)的第一輛汽車。正準備陸續(xù)投產(chǎn),“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工廠被日軍強占。
1936年,上?;I建了汽車工業(yè)公司,與德國奔馳合作,購買其圖紙、設(shè)備并聘請他們的技術(shù)人員,先由德國運散件來上海裝配,然后再逐步生產(chǎn)零部件直到整車。確定商標為圓環(huán)內(nèi)一個中字,名“中圓牌”,計劃生產(chǎn)貨車和公共汽車兩種車型。不想爆發(fā)了“八一三”滬戰(zhàn),工廠被迫停產(chǎn)。
同年,一批制造業(yè)的仁人志士心有不甘,又準備在昆明籌建全國最大的中央機器廠,其中包括汽車制造廠,生產(chǎn)美國設(shè)計、試制的“資源牌”貨車,計劃月產(chǎn)百輛以上。不久還是因為戰(zhàn)爭未能開工生產(chǎn),計劃擱淺。
又是日本……說起中國汽車工業(yè)的命運,實在是一個沉重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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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應(yīng)該再羅列出另外一個時間進程表。
2001年——重汽出產(chǎn)的15噸以上的重型卡車,占了中國市場42%的份額,20噸以上的占了80%。在中國的公路上,數(shù)重汽生產(chǎn)的重型卡車個頭最大,數(shù)量最多。
這一年,重汽銷售收入62億,實現(xiàn)扭虧持平。
當時經(jīng)濟界乃至整個社會,流傳著一個著名的觀點:“扭虧為盈,就是英雄!”
2002年——馬純濟提出:“扭虧持平”是低水平,重汽的發(fā)展要的是高水平。
何謂高水平?怎樣才能高水平?他要求一是管理要上水平,二是人員要上水平。管理的水平高低,需要考核才見分曉。沒有考核的管理就是無效管理。
——考核像電,通到哪里,哪里亮。
而人員的水平高低,要看成效。讓合適的人才找到合適的崗位,合適的崗位用合適的人才。人人都是人才,崗位最能培養(yǎng)人才。
世界上沒有干不成的事,只有干不成事的人。
22
沃爾沃的技術(shù)價值,可以通過他們獲取的一項項專利計算出來。中國重汽集團也應(yīng)該以自己的專利,培育企業(yè)核心技術(shù),提高企業(yè)競爭力。
2002年,重汽集團從國家知識產(chǎn)權(quán)局,獲得126項專利,平均3天獲得1項專利。到了2004年,獲得180多項,平均2天取得1項專利。以后逐年遞增……
重汽還明文規(guī)定,誰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就以誰的名字命名,包括工人。電焊工崔廣輝解決了補焊的難題,使模具的壽命延長3倍。他發(fā)明的焊接法就被命名為“崔廣輝操作法”。
“王九時操作法”,是改進了大型橡膠波紋套的加工方法,每年可創(chuàng)造效益一百多萬元。
這一年的4月,重汽的D12大馬力發(fā)動機投入生產(chǎn),填補了中國生產(chǎn)達到歐Ⅲ排放標準重型汽車發(fā)動機的空白。實現(xiàn)銷售收入110億元,上繳利稅5億。
至此,重汽人可以長出一口氣了。
23
2002年的1月18日,是新的中國重汽集團成立一周年。于是有相當多的人,醞釀著要開一個隆重的慶功大會,好好地放松一下,笑一笑,熱鬧熱鬧。
這個建議最后竟真的提到了馬純濟的面前。
馬純濟卻甚不以為然,未加思索就嘲笑道:好了傷疤忘了痛,甚至傷疤還未好就把痛給忘了。你們說有什么功可慶?瑞典只有900萬人口,還不及我們一個山東省的一少半,卻在文化上有個引領(lǐng)世界的諾貝爾獎,出了個世界級的大明星嘉寶,還培育出了沃爾沃、薩博汽車、愛立信通訊和伊萊克斯電器等國際知名品牌,成為世界上擁有跨國公司最多的國家。還有奧地利,世人盡知是世界音樂之邦,其實也能生產(chǎn)國際一流的載重車、越野車、牽引車和裝甲運輸車,出口到世界許多國家和地區(qū)。工業(yè)強國德國就更不用提了,經(jīng)濟以重工業(yè)為主,汽車工業(yè)居首位,光是奔馳公司的年銷售額就達到兩千多億美元。我們重汽的車還沒有走向國際,就在國內(nèi)賣那一二百億,還值得一提?
兜頭一盆冷水,把下邊兒人都澆啞巴了。
有人很想辯白,你為什么非跟世界上的老大比,若是跟國內(nèi)比,跟重汽的過去比,我們的功勞可就大了!但最終卻沒有人再吭聲。
馬純濟能如此想,應(yīng)該是重汽的幸運。一把手的胸襟有多大,企業(yè)就能做多大。
馬純濟略一思忖,忽然轉(zhuǎn)換口氣改造了下邊兒人的建議:開個會也好,但與慶功無關(guān),叫招商會或者商務(wù)大會,將國內(nèi)外的客戶請來。我們現(xiàn)在有條件與國際接軌了,在全球一體化的今天,處處有危機,世界上不可能再有太平天子。中國重汽要想強大,必須走向世界,要走向世界必須實施四個步驟:低成本、區(qū)域化、技術(shù)領(lǐng)先和國際化!
24
2003年,重汽實現(xiàn)銷售收入150億,每周都會有一兩款新車型完成設(shè)計,開始接受“個性車”的訂單。
2004年,這一年值得認真提一筆。重汽銷售整車45000輛,收入300億,利稅17億。另外,第一次出口整車近千輛,收入外匯1270萬美元。
中國重汽集團的生產(chǎn)能力進入世界重卡業(yè)前10名。
當年的9月,在漢諾威國際商用汽車展上,十幾位世界頂級重型卡車公司的總裁例行聚會,有位老總坐在馬純濟對面發(fā)酸腔:“馬先生,這次展會我們大家還能濟濟一堂,不知下一次展會時,我們中的哪一位就會被你給擠出局了?!?/p>
馬純濟接口道:“我不想將在座的任何一位擠出去,只想給自己爭取一塊生存空間。目前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重卡市場,相當于日本和東南亞諸國的總和。我們擁有這么大的市場,而作為東道主倘若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豈不是很不公平嗎?”
馬純濟的話說過沒多久,沃爾沃公司的12名高級主管專程來中國重汽參觀學習,這個舉動對于歐洲重型卡車業(yè)的老大來說是不多見的。倘若他們沒有感受到某種震動,甚至是壓力,是不會這么做的。他們都是世界重卡業(yè)的行家高手,上上下下仔細看完中國重汽的工廠之后,一定要請馬純濟給講一課,并再三追問:“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的主要經(jīng)驗是什么?”
馬純濟能對這些外國管理專家說什么呢?
世界王牌重卡企業(yè)來向他們學管理,這說明中國重汽的管理與世界上的哪一家大汽車企業(yè)相比也不差了,甚至強過他們。比如,中國重汽擁有全世界最完美的營銷體系,銷售、服務(wù)、配件、改裝四項合一,及時而又可靠;在全世界有935家銷售網(wǎng)點,每年都要派自己的技術(shù)人員,到國外去培訓被重汽招聘的那些外國銷售人員……
正如回到重汽一年后就被提拔為集團總經(jīng)理兼總工程師的蔡東所言:剛引進斯太爾項目的時候,我們和國際重卡業(yè)的差距是天上地下,幾年干下來,現(xiàn)在也不能說就沒有差距了,但我們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優(yōu)勢,完全可以平等地跟他們對話了。
馬純濟考慮再三,對外國同行只能實話實說:“中國有句老話叫‘師傅領(lǐng)進門,修行在個人。你們是我?guī)煾?,我是先讓師傅領(lǐng)進門,然后自主創(chuàng)新……”
25
就在馬純濟獲得了為世界重卡業(yè)巨頭講課的資格時,中國重汽的內(nèi)部卻產(chǎn)生了嚴重的不安,乃至整個集團又籠罩在一種憂慮之中。
2004年,中央出臺了一個文件,明令禁止政府官員在企業(yè)兼職。
而馬純濟就是地道的官員,他的第一個頭銜是“濟南市委副書記”。想要繼續(xù)當這個在中國官場上已經(jīng)不算小的官,就得離開重汽;若想留在重汽,就必須辭掉濟南市委副書記的官職,而如果這樣做就不僅僅是斷了自己的“后路”,甚至是失掉了大好“前程”。
理論界把當前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分為三大塊:官場(政治)、市場(經(jīng)濟)和情場(文化),而官場是強勢。如果要別人替馬純濟做出一個明智而又穩(wěn)妥的選擇,恐怕多是建議他去做市委副書記,在中國的傳統(tǒng)智慧中這叫“見好就收”。當初他臨危受命,隨后就真的創(chuàng)造了奇跡,重寫了中國重汽的歷史。此時若選擇離開企業(yè)重回官場,是一種凱旋,不僅上下都能理解,將來也必定會更受重用,在官場上會一路高歌前進。
如果選擇留下,就放棄了安全牢靠的仕途,今后的命運將充滿變數(shù)和風險。更重要的是,按目前的官場和市場習俗,當他失去了市委副書記的頭銜后,會不會給他在重汽的工作增加難度?
如此這般,幾乎每個重汽的員工都在設(shè)身處地地反復掂量著這個大難題,越掂量就越覺得不妙。曾經(jīng)被驚嚇過的重汽職工,不得不往更壞里想,現(xiàn)在剛剛上了軌道的重汽,如果沒有馬純濟會怎么樣?
那就更難說了。因為一個企業(yè)的一把手太重要了,他必須有思路,有辦法。別人可以沒招兒了,就都去找他。但他不能沒招兒,必須得給出辦法。企業(yè)陷于困境,一把手必須給企業(yè)找到一條走出困境的路。
眼下重汽似乎就陷入一種精神上的困境,且看馬純濟這個一把手怎么帶領(lǐng)重汽走出困境?
一把手就是企業(yè)的膽,企業(yè)的天。
天無絕人之路。在一個小型的干部碰頭會上,討論完正事以后,馬純濟輕描淡寫地再啰嗦了幾句:最近聽說有不少人突然對中央文件格外感興趣,還捎帶著議論我的去留問題,替我出了不少主意。我謝謝大家的好意,但我已經(jīng)跟組織部表過態(tài)了,哪兒也不去,就在重汽干到退休了。因為我對重汽有信心,留下來跟大伙繼續(xù)做咱們的汽車夢。
在場的干部們突然起立,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
這樣的話只要他隨便對任何一個人講了,很快就能在整個重汽傳開。第二天,整個重汽都安定下來。
26
重汽的年收入還在不斷增加,其數(shù)字的變化像變魔術(shù)一樣令人稱奇。
這一連串的數(shù)字變化,對中國的企業(yè)管理乃至經(jīng)濟學界,有著怎樣的警醒和啟示意義?抑或是理論價值?
其一,生存就有危險,不發(fā)展就被兼并,失誤就是自取滅亡?,F(xiàn)在干企業(yè),不允許有失誤,大失誤不行,小失誤也不行。
其二,豁上身家性命能打造出一個成功的品牌,就算是幸運。再用品牌體現(xiàn)企業(yè)精神。
其三,中國重汽集團再也失誤不起了,企業(yè)和員工曾徹底喪失過尊嚴。敗軍之師更要言勇,才有今天的成就。他們的每一項決策,都是先由領(lǐng)導發(fā)現(xiàn)問題或群眾提出意見,交到干部層討論,然后是領(lǐng)導層形成決定。在付諸實踐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不當之處,及時更正、補充。故多年無失誤。
其四,大企業(yè)的從生到死或從死到生,在數(shù)字魔方的背后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
以前的漏洞有多大,就說明管理上的失誤有多大;以前管理上的失誤有多大,就說明管理上的潛力有多大。
馬純濟有他的說法:中國的企業(yè)管理不嚴密,空間都非常大,大起大落或大落大起,都不足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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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中國重汽集團承辦的國際商務(wù)大會,吸引了兩千余名中外代表,大家都想認識一下參與創(chuàng)造了“重汽神話”的老總蔡東,請他講話。
蔡東平時做人很低調(diào),他的全部激情似乎都用在造汽車上了。但盛情難卻,好在一談起汽車,他也不愁沒話可說:大家還記得改革開放之初,有一個很霸道的汽車廣告,幾乎家喻戶曉,叫“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就有豐田車”。中國公路上行駛的水泥攪拌車清一色都是日本產(chǎn)品,而且他們還小心眼兒,占著中國的道,賺著中國人的錢,還老想卡著你,讓你永遠落后于他,聽命于他。終于,重汽完全具備了制造水泥攪拌車的技術(shù)實力,不干是不干,要干就大干。我們幾乎又打了一個抗日戰(zhàn)爭,終于把日本攪拌車擠出了中國。他們主要是輸在了文化上?,F(xiàn)在是我們在主導自己的市場,任何別的車,包括國際知名品牌,都無法跟我們競爭。
大廳里一片掌聲。蔡東的“八年抗戰(zhàn)擠走日本車”一說,很給在場的中國人提氣。有人不解,這個一向說話處事極其低調(diào)的人,今天怎么突然發(fā)狠放出了高腔?
了解情況的人都知道,蔡東實際上還留了很大的余地。
2005年,中國重汽的產(chǎn)品除去滿足中國市場需求之外,還出口蘇丹數(shù)百輛重型卡車,其中就包括水泥攪拌車。
2006年出口伊朗10000輛。
2007年出口俄羅斯6000輛。
蔡東領(lǐng)導的技術(shù)團隊曾經(jīng)只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就為泰國政府設(shè)計出令他們滿意的環(huán)衛(wèi)車。
2008年初,當智利的公路上出現(xiàn)了中國重汽集團生產(chǎn)的重型卡車時,看新鮮的圣地亞哥人一陣陣大呼小叫:“中國人來了,中國汽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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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金融界、經(jīng)濟界,還是企業(yè)界,沒有人不相信這句話:“當今世界,是資本的江湖?!彼?,一個企業(yè)的價值,以及考核其干得成功與否,在于它能否上市,在哪兒上市。
企業(yè)的投資價值,取決于企業(yè)自身的價值。總說沒有利益只有責任的話是愚蠢的,最好不說。
中國重汽集團于2007年11月,在香港成功上市,吸納資金90億港元。
2009年7月,擁有250年歷史、世界重卡前三強之一的德國曼公司(MAN),以5.6億歐元(約合人民幣53.9億元)購買中國重汽25%的股權(quán),成為中國重汽的戰(zhàn)略股東,雙方簽署了長期合作協(xié)議。
如此,中國重汽的地位和分量,便與它的名字十分契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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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替無法分身的馬純濟和蔡東,在香港領(lǐng)導和組織上市工作的是韋志海。
——重汽又冒出一員大將,此何許人也?
馬純濟的“老副手”。
出國訪問馬純濟是團長,他是副團長。馬中途受命回國,他便接替馬當了團長。馬在擔任濟南市經(jīng)委主任的時候,他是副主任,后來馬來重汽,他又接替馬當了經(jīng)委主任。
韋志海本來在官場也有一個不錯的前程,組織部已經(jīng)征求過他的意見,有意讓他去領(lǐng)導一個重要部門。偏偏此時接到了馬純濟的召喚。企業(yè)界誰不知道上市太難了,內(nèi)地的企業(yè)到香港上市,就更是難上加難。不難,馬純濟能想到他嗎?
他二話不說就趕來了。
有人問他:給官不當,你給馬純濟當副手有癮哪?
他同樣以玩笑化解:還真叫你說對了,凡老馬沒當過一把手的地方我不敢去,只有當他的副手心里才最踏實。
韋志海精明干練,口才極佳,是重汽的“外交家”“談判代表”。2009年初,他奉命到北京參加一個投標會。共和國60年大慶,北京要舉行大閱兵,自然需要一批重型卡車。國內(nèi)來了十幾位汽車廠商的代表,個個意氣張揚,信心十足,志在必得。
韋志海坐在后面像個局外人,饒有興趣地看著別人發(fā)言。直到所有人都講完了,大家的目光才開始轉(zhuǎn)向重汽的代表,等著他表態(tài)。
他輕輕一笑,神色謙恭,語氣剛硬:能中標參加國慶60周年的大閱兵,是極大的榮譽,是重要的機會,但更是責任,一個中國企業(yè)的責任,一個中國公民的責任。所以我要當仁不讓了,我不說別人的車不行,就說只有我的車行。為什么?大家都知道汽車的魂兒是芯片,目前在中國只有我們的車,用的是自己的芯片,別的條件先不說,僅僅從安全可靠這一點考慮,誰能跟我們比?從1960年朱老總為我們生產(chǎn)的第一輛重型卡車命名為“黃河”,重汽的產(chǎn)品就有了濃重的軍工色彩,國慶35周年時鄧小平同志閱兵,用的就是我們的車。為國慶60周年閱兵提供用車,我們同樣是責無旁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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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早春,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開幕后的第二天上午,國家主席胡錦濤來到山東代表團參加討論,山東的代表們站在門口迎接。國家主席一眼看見馬純濟,便走過去低聲問道:聽說你現(xiàn)在是世界第一了?
馬純濟一驚,急忙解釋:僅僅是產(chǎn)銷量排第一,去年整車銷售11.2萬輛,收入520億,出口整車1.8萬輛,創(chuàng)匯5.7億美元,今年的前兩個月也都是第一。這并不說明我們最強,是世界經(jīng)濟下滑,把我們給突出了出來。在重卡的質(zhì)量和技術(shù)水平上,我們跟世界第一還是有些差距的。
國家主席頻頻點頭,流露出一種欣賞:你這個話是實事求是的。
一個月后,國家主席又特意到中國重汽集團視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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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一個企業(yè)能做到像重汽這樣,一個企業(yè)家能做到像馬純濟這樣,應(yīng)該說是很風光了。然而馬純濟仍沒有時間徹底放松精神,好好地高興一番、慶祝一番,隨即就投入跟德國曼公司緊鑼密鼓的合作談判之中,并最終取得圓滿成果。
很顯然,這是重汽成全了曼公司對中國市場的渴求,但重汽也需要這種合作。不是因為錢,而是看中了曼公司在全球最好的兩項技術(shù):設(shè)計技術(shù)和發(fā)動機技術(shù)。
或許馬純濟希望在今后的某一天,能理直氣壯地告訴國家主席,中國重汽無論是重卡的產(chǎn)銷量、還是制造技術(shù)和質(zhì)量,都是名副其實的世界第一。
所以,馬純濟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是:“我們現(xiàn)在全部任務(wù)就是兩句話,一句是為了可持續(xù)性發(fā)展;第二句是為了企業(yè)的長治久安。”
這兩句話聽上去很普通,更像套話。這也正體現(xiàn)了馬純濟的精到和智慧。他結(jié)合企業(yè)實際,經(jīng)過深思熟慮形成的思想認識,一定要用安全穩(wěn)妥的“中央通行語言”表達出來。然后不斷地重復,讓部下慢慢地從這些類似的套話中咂摸出不同尋常的深意。
比如,怎樣理解他說的“可持續(xù)性發(fā)展”呢?中國真正的百年企業(yè)很少,百年大企業(yè)就更是鳳毛麟角。為什么?這取決于文化,特別是制度文化和經(jīng)濟文化。企業(yè)發(fā)展有自己的軌跡,只有按軌跡運行,才能形成深厚的企業(yè)文化,再由企業(yè)文化促進和保障企業(yè)的長期穩(wěn)定和發(fā)展……
馬純濟是有原則且以原則為大的人,他先是將執(zhí)政黨和國營的優(yōu)勢發(fā)揮到極致,然后再將市場的優(yōu)勢也發(fā)揮到極致。
正因為此,才會有人說他跟總經(jīng)理蔡東是“絕配”。其實他跟王光西、王文宇、韋志海等等不也都是“絕配”嗎?
正因為他有原則,“下面兒”的人跟著他才有安全感,所以在他的身邊高手云集。
也正因為此,才有今天重汽和所有重汽人的成功。企業(yè)家的命運不是孤立的,一定要在時代的背景下發(fā)光。
一個人在一個時代中迸發(fā)出光芒,其實就是這個時代的光芒。
責任編輯: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