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一者,數(shù)字之始。不惑之歲,可謂之歸于一。古人說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生萬物,也含有文章,筆下多些水汽不壞。四十將至,到了一日不洗澡,就覺得肉身腌臜的年紀(jì)了。真喜歡《神秀偈》: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
時(shí)時(shí)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中年人更要時(shí)時(shí)拂拭,不讓身心沾染污垢塵埃。
鄉(xiāng)俗說水不臟人,人卻臟水,正當(dāng)是上善若水,盛德在水。人要存善有德,厚德載物當(dāng)然好,不載物也無妨,厚德無物。半輩子耽于物,不過長物,皆是余物,文章也是長物。長物,本乃身外之物,饑不能食,寒不可衣,困不抵被。奈何二十年里,文章衣飯,得了飽暖。文章天成,一字一言,持問天地,謝天謝地。雞鳴枕上,夜氣方回,想想往事,也有夢幻泡影感,好在得了千百文章,雖也是空事,畢竟一段斯文在茲。
浮生六記
古人說,事如春夢了無痕,夏夢、秋夢、冬天的夢也留不下痕跡。人生如夢,實(shí)在連夢也不如。夢在追憶之際,漫漶如大雪融化,山陰處積白殘冰還在。人生就是一場空,今日垂髫小兒,明日皓首老翁。富貴權(quán)位,錦衣玉食,朱門高樓,美人如畫轉(zhuǎn)瞬就是荒煙不過冷風(fēng)。山高路陡,哪見當(dāng)年開路客;苔青水綠,不知誰是挖井人??煲舛鞒鹨埠茫耢o自適也好,皆無痕跡,大地依舊山河歲月,峰高水長,蒼蒼莽莽。但塵世一遭,總有一朵朵花開過放過,那是人生的永恒,立字存照,也算是不負(fù)上蒼之仁厚——
一記:小男孩剝開一枚清水煮雞蛋,潔白細(xì)膩,散發(fā)著清香。還有一枚煮雞蛋,蛋殼以洋紅染色,放在手里戲玩。雞蛋忽從掌中滑落,跌在地上,順土坡一路滾進(jìn)池塘,“咕咚”一聲水響。小男孩悵然若失,手撫石壩柳樹,怯生生探頭去看,柳樹剛怯生生冒出一絲芽頭。
二記:晨光照過田野,一片白亮,水稻青油油的。田埂上,一只公雞羽翼粲然,昂然而立,聲聲長鳴劃過村莊。夾壟闊葉箬竹上的露水尚未干透,有人在摘竹葉。母親打開糧倉,曬稻谷。太陽越升越高,光影快速后退,從田壟到門前池塘,照過梨樹、襄荷,照到稻床上,光影變得慢了,檐瓦影子一點(diǎn)點(diǎn)遲鈍后退,樹梢?guī)字宦槿赣L(fēng)而動(dòng),稍不留神,它們就飛到稻谷堆,點(diǎn)頭啄食,人走得近了,揮手去趕,方才一哄而散,還不飛遠(yuǎn),只在眼前伺機(jī)觀望。一只蜜蜂飛過,耳畔嗡嗡有聲。一只蝴蝶也飛過,羽翼飄然。陽光照在老舊的木窗上,窗紙泛黃,靠窗一張八仙桌,上面放著油燈。剛得子的婦人,滿臉欣然,男人沖泡了紅糖水,碗口裊起熱氣。
三記:漫天星斗清冷幽寂,雖是暑天,入眼冷冷星芒,卻又熱鬧。星光閃動(dòng)千萬年孤寂,億萬年孤寂,不知其始,不知其蹤。山風(fēng)吹過,螢火閃爍,一只,兩只,三五只,百十只,萬千只,在田野上空發(fā)出幽微朦朧的亮光。祖母坐在爬凳上,搖著蒲扇,等待祖父歸來,陶罐燉著一只仔公雞,清香彌漫過瓦房,飄進(jìn)池塘乘涼人的鼻底。夜歸的老人踏著夜色,身披一身星露,走過塘埂,驚得兩只青蛙“撲通”跳進(jìn)水里,祖母放下扇子,回家盛雞湯。
四記:清晨,空氣清新,忍不住深呼吸。夜里下過一場雨,幾百年蒼翠的樹木投下陰影,樹上殘余的雨水零星滴落,人似乎也綠茵茵的,綠色的人。眼前一人赤著腳,低眉順目,眼眸溫柔,地面偶有積水,泛著墨光,小巷人家安然。穿過黛綠水光的柏油路,踩著積水去吃早餐。
五記:漫天煙花燈火,成群的人穿街過巷,扶老攜幼,攜妻帶子,人人手執(zhí)燈籠,村莊被蠟燭點(diǎn)亮了,村口戲臺的鑼鼓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我們側(cè)立一旁,仿佛走入宋詞走入散曲走入小說。遠(yuǎn)方山脈隱隱透出春意,春意化作微風(fēng),吹過臉龐,那人如玉。
六記:小女咿呀學(xué)語,每日共枕,躺在老棉被里,粗布蚊帳罩著木床,像回到了我的小時(shí)候。清晨,她剛睡醒,臉扭向我,嘻嘻一笑,粲然露出一對門牙,輕撫她的臉頰,柔軟如春風(fēng),融化了整個(gè)豫東平原冰冷天氣。
柑小箋
柑、橘同在蕓香科柑橘屬,屬下品類百十種。邑里小園不產(chǎn)橘子,柑常有,于我有段舊事。舊年家中庭院栽有柑樹,記事起,已經(jīng)有丈余高了,雜枝在屋頂瓦勾搖曳。每年秋日,樹上青兜兜掛滿了柑子,只是那物極酸,至老不改。童年懵懂,柑皮尚青時(shí)常常摘食,酸得牙齒酥軟。稍大一些,強(qiáng)忍之下,勉強(qiáng)吃下幾瓣。此后,縱然饞嘴,卻也無法下咽,只能望而興嘆,非不為也,實(shí)不能也。
遠(yuǎn)近常有老人來家里討柑子,說是吃了順氣。至今還記得站在屋后田埂上那個(gè)青灰色衣服的老嫗,我用釘耙絞下六七個(gè)柑子,一一扔過去,她手捧著展開的圍兜,一臉恬靜地走遠(yuǎn)了。少年時(shí),以為他們不過想哄走我家的柑子,后來讀醫(yī)書,果然見到柑子有順氣之效。舊年鄉(xiāng)野貧寒,諸多不如意,格外需要順氣?;蛟S順得了一時(shí)之氣,怕是順不平一生艱辛。
柑樹為祖父青年時(shí)手栽,果實(shí)茂盛了一年又一年。祖父去世后,掛果稀落,一年不如一年,三年后,竟然枯死了。它是一棵深情的樹。
歲月匆匆,那些老人一一走遠(yuǎn)了,淪為塵土。今時(shí)回家,人非物也非,故地如他鄉(xiāng),人不識我,我不知人,彼此面生。
摘柑子不容易,樹太高,擎一竿竹朝天擊打,打輕了,柑子不下樹,打重了則要破皮。有時(shí)候打下來了,偏偏又掛在樹枝上,或者跌壞了,汁水濺出,惹得一陣懊惱。
橘生淮南為橘,生淮北為枳。柑也如此,李時(shí)珍說,柑,南方果也,而閩、廣、溫、臺、蘇、撫、荊州為盛,川蜀雖有不及之。嶺南及江南的柑子,吃過不少,全不似故家柑子酸澀。吃柑數(shù)十次,以甌柑最佳。甌柑者,浙地溫州甌海之柑也。
在甌柑林,一樹皮色或生青或半黃或熟透的甌柑。初冬的風(fēng)吹過,枝葉細(xì)碎,佳果搖動(dòng),心情也搖動(dòng),一陣歡喜,一陣通透。
柑與橘樹木相似,刺少一點(diǎn),甌柑更甚,樹上不見一根刺。柑比橘皮厚,剝開一只,肉瓣如琥珀如蜜蠟,肌理稍粗,滋味香甜中有清苦,淡淡的,薄薄的,在唇齒若有若無,品味之際回旋出三分甘鮮,落入喉中,一時(shí)飽滿。
橘可以久留,柑易腐敗。甌柑不同,往往可以留到次年春月乃至端午前后,所謂端午甌柑似羚羊。羚羊,實(shí)則羚羊角,可以平肝息風(fēng)、散血解毒、清肝明目。甌柑入藥,去火、清熱、解讀,有羚羊角之效。清朝京城,以其能辟煤毒,臘月年節(jié),豪門富貴必求甌柑,不惜得一果而費(fèi)幾百文錢財(cái)。
每年小雪前后開始采摘甌柑,“越冬抵黃,色味猶新”。韓彥直《橘譜》上說,溫州諸邑出乳柑,味道似乳酪故名,人又稱它為真柑,似其他為假柑。疑心乳柑是甌柑的明月前身,明人朱國楨《涌幢小品》云,溫州乳柑,冬酸而春甘。時(shí)過境遷,如今甌柑冬時(shí)不酸,春日越發(fā)甘香。
眼前一片柑林,心頭一片甘霖。心頭甘霖像霧像風(fēng)又像雨,細(xì)細(xì)的、疏疏的、霧蒙的,飄雨纏綿,下又下不大,停又不肯停。眼前柑林富貴吉祥,掛滿了果的柑樹有錦繡氣,從林間穿過,金玉錦繡,羅列滿堂,一時(shí)琳瑯滿目。
甌柑婆娑在眼,柑葉纖長晚翠。大柑近似人的拳頭,小者若牛眼,大小不同,圓正飽滿近似。忍不住摘下一顆柑子,掌心透著酸香,柑皮如澤蠟,剝開時(shí)香霧氤氳,一陣杏花江南煙霧。恍惚中,一個(gè)小孩子仰臉,看天,看枝,看葉,看柑,也許是看一片云看一只鳥,也或許什么都不看,空空眼巴巴望著。門牙缺了,虎牙放著白光。那小孩或許會有夢:初冬柑林,月亮升起來了,幾個(gè)頑童在林中嬉戲,抬頭看看,一樹一樹的星辰,一樹一樹的燈籠。一個(gè)膽子大些的少年攀到樹上摘下一個(gè)星或是摘下一盞燈來,卻是柑子,打開,取兩瓣納入口中,柑絡(luò)清苦,果肉清甜。一只螢火蟲飛來,幾個(gè)孩子發(fā)狂一般去追螢火,蟲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飛向河岸上空,幾個(gè)明滅消失不見。
夢醒了。原來是我的夢,一本舊書掉落地上,《畫廊集》《銀狐集》《雀蓑記》……
柑林外的河道,幾人劃槳而過,船上堆有柑子,多者十幾筐,少則三五籮。單槳輕輕搖動(dòng),船在河面犁開一條水線,如此一尺尺行進(jìn),水線開了,又合了。河面泛起漣漪,水里柑林搖搖晃晃起伏不定,許久方才歇息定住。心有詩意流動(dòng):
黃皮清瘦綠衣肥,風(fēng)過塘河落葉飛。
意欲少年舟棹去,一船歡喜大柑歸。
鶴? 影
在秋浦河,一只鶴從頭頂悠然掠過,優(yōu)雅、自在、遺世而獨(dú)立。太陽快下山了,青山陰翳呈墨黑色,仿佛獸影,白鶴之白微微薄亮。
黃昏飛鶴,山谷留不住影子。
想起曹雪芹筆下“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一段?!都t樓夢》中的夜晚,宛若夢境。鶴影之夜,尤其像夢。那個(gè)夜晚的大觀園,史湘云彎腰拾了一塊小石片向池中打去,打得水響,一個(gè)大圓圈將月影蕩散復(fù)聚者幾次。只聽那黑影里戛然一聲,飛起一個(gè)大白鶴來,直往藕香榭去了。
《紅樓夢》多次言及鶴,二十六回寫賈蕓看到松樹下有兩只仙鶴。賈府鐘鳴鼎食,松樹下的雙鶴是有暗喻的。在七十二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館聯(lián)詩悲寂寞”一節(jié),不可捉摸的夜色里,賈府的白鶴飛向藕香榭。藕香榭,藕香凋謝,白鶴已去,大廈將傾矣。鶴影至此消失,變成魯迅筆下的烏鴉。《藥》結(jié)尾蕩開的一筆余音繞梁:“忽聽得背后‘啞——的一聲大叫;兩個(gè)人都悚然地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yuǎn)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p>
曾經(jīng)和朋友去濕地看鶴。三三兩兩的鶴到水洼邊飲水,長長的嘴巴浸在水中,松軟的羽毛仿佛披上了一層云一層棉。喝飽了水,鶴撲開翅膀“呼啦啦”騰起,鳴聲四散,在天空中久久回響。因?yàn)榭諘?,鶴影格外漂亮,肢體或翅羽摩擦的發(fā)聲,或修長或短促或爽朗或遲疑,原野驟然生動(dòng)起來。動(dòng)物有自己的聲色,天下之鳴何其多,唧唧鳳鳴,足足凰鳴,雍雍雁鳴,啾啾鶯鳴,嚯嚯雞鳴,嘒嘒蟬鳴,呦呦鹿鳴,蕭蕭馬鳴。相比起來,我更喜歡鶴鳴,唳唳鶴鳴。鶴鳴于九皋,聲聞?dòng)谝?,聲聞?dòng)谔臁?/p>
同樣是寫鶴鳴,楊素如此著墨:“雁飛窮海寒,鶴唳霜皋凈。”窮海指是荒僻濱海之區(qū),霜皋指是積滿重霸的水邊高地。鶴有金石音,鳴于布滿嚴(yán)霜的原野,令人感到寒氣之蒼茫,到底高處不勝寒。
有人驚嘆群鶴的場景,說足以使《一千零一夜》中的大鵬黯然失色。群鶴翱翔,只有莊子《逍遙游》中的大鵬才可比翼吧?!氨壁び恤~,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边@樣的開頭意味深長,是站在云端的俯視。
莊子之后的文人,紛紛從云端跌落,在草澤花叢中仰望或者尋覓或者懷古或者遐想。陶淵明詩云:“云鶴有奇翼,八表須臾還?!薄读邢蓚鳌氛f仙人王子喬乘白鶴升天而去。云鶴有神奇的羽翼,可以高飛遠(yuǎn)去,又能飛回來。陶淵明并不相信有神仙,也不作乘鶴遠(yuǎn)游的詩意幻想,而自有獨(dú)異的地方:“自我抱茲獨(dú),僶俛四十年”。獨(dú)自抱定了任真的信念,勉力而為,已經(jīng)四十年了。
古人經(jīng)常作高飛遠(yuǎn)走的想象,莊子的大鵬,蘇軾的飛鶴。李白有一篇《大鵬賦》,想象自己變成一只大鵬,遇見一只稀有之鳥,我呼爾游,爾同我翔。杜甫旅食京華,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也愿意變成一只白鷗,消失在那煙波浩蕩的大海上,離開這個(gè)失意痛苦的塵世。
李白和杜甫都沒能飛走,陶淵明飛走了。在陶淵明那里,我看見鶴影在天空盤旋翱翔,越飛越遠(yuǎn),越飛越高,和云霞融合在一起,最后又落入山川,呈現(xiàn)出自然的生機(jī)。
《宣和畫譜》說薛稷能畫鶴飛鳴飲啄之態(tài),頂之淺深,氅之黧淡,喙之長短,脛之細(xì)大,膝之高下,別其雄雌,辨其南北,一一能寫生筆下。李白杜甫都曾為薛稷畫鶴題詩作贊。
薛稷的鶴影遁跡而去,二百年后,飛入南唐徐熙勺西蜀黃筌的筆下。畫史稱為“黃家富貴,徐熙野逸”。《宣和畫譜》鶴跡,徐氏有《鶴竹圖》一件,黃氏也不過《竹鶴圖》三件,《六鶴圖》二件,《雙鶴圖》《獨(dú)鶴圖》《梳翎鶴圖》《紅蕉下水鶴圖》各一件,總共九件而已。據(jù)傳黃筌任職后蜀畫院待詔,奉詔在偏殿壁作《六鶴圖》,計(jì)繪“唳天、警露、啄苔、舞風(fēng)、梳翎、顧步”情態(tài)六種,盡寫其真,生動(dòng)傳神,引得鶴來以為同類。
徐熙勺、黃筌的鶴影再一次遁跡而去,飛到八大山人的筆下。八大山人的鶴好,好在孤芳自賞。鶴之精神,正好在孤芳自賞,常常與孤樹一起,作回視狀。
看到鶴這樣的飛禽,元世祖的獵鷹也會撲過去。帶著弓箭和獵鷹出去打獵,本是忽必烈最大的樂趣。馬可·波羅在游記中說,忽必烈在查干湖那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四周留置了一大片肥沃的草原,種植有各種谷類,讓那里棲息的鶴沒有挨餓之虞。林逋縱鶴,是隱之鶴。忽必烈豢鶴,是玩之鶴。春秋戰(zhàn)國時(shí)衛(wèi)懿公也養(yǎng)鶴,最終因鶴身死國滅,是喪志之鶴。
《易經(jīng)》的爻詞中有兩只鶴,一只在山陰處鳴叫,另一只在旁邊呼應(yīng)。“鳴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薄兑捉?jīng)》的鶴影留在先秦,白云千載,碧空悠悠。讀八大山人的鶴,可解此中惆悵。
朋友新得一批畫作,秋風(fēng)山林,亭臺軒榭,池塘野鴨。為什么不是野鶴?閑云已隨清風(fēng)去,野鶴展翅紙上飛。墨繪的瓜果生香,筆間的蔬菜水靈,一條魚從硯臺里游到宣紙上。山中白云悠悠,塵世車水馬龍,無從說起,無從說起。
鳳樓常近日,鶴夢不離云。
樹葉紅了
樹葉紅了。絳紅、朱紅、嫣紅、深紅、水紅、粉紅、土紅、鐵銹紅、淺珍珠紅、橙紅、猩紅、鮮紅、灼紅、緋紅、殷紅、紫紅、暈紅、幽紅、銀紅……
樹葉黃了。檸檬黃、淡黃、中黃、土黃、橘黃、橙黃……
銀杏樹和五角楓立在院子里,沒有風(fēng),枝葉靜止如油畫。銀杏葉細(xì)碎碎,五角楓的葉子一片片吹落在地上,是吹落的,也是老凋的,堆積厚厚一層,踩上去,腳底感到一點(diǎn)極微細(xì)的柔軟,一點(diǎn)極微細(xì)的聲音。倘若是夜晚,感覺越發(fā)柔軟,沒有秋蟲的鳴叫,只有落葉的氣息,還有林中的氣味。風(fēng)從林深處吹來,那是時(shí)間的風(fēng)味,是歲月的秋味,清冽悠長。
又來京郊了,眼前是古都的秋。忘了是多少次來京郊,也忘了見過多少次古都的秋。古都的秋總讓人傷感,沒有來由的傷感,古今都一樣。一九三四年八月,郁達(dá)夫從杭州經(jīng)青島來到北京,再次飽嘗了古都秋味,《故都的秋》一文亦有傷感之心。生活如清水浸過河岸,悄無聲息濡濕細(xì)沙灘,如今難得有傷感心。
已是殘秋,再過幾天就立冬了。早飯后臨窗坐著,院子里遍植楊樹、山楂、黑棗、海棠,葉子的顏色已經(jīng)變成殷紅、金黃或黃中帶綠的秋色。五彩斑斕的樹葉與零落的幾個(gè)果子微微跳動(dòng)。黃色花朵、紫色花朵,在黃色、紅色、綠色葉子下開著,秋意里也有枯榮。
釋迦牟尼當(dāng)年在拘尸那城娑羅雙樹之間入滅,東西南北,各有雙樹,一榮一枯,稱之為四枯四榮。佛經(jīng)中言:東方雙樹意為常與無常,南方雙樹意為樂與無樂,西方雙樹意為我與無我,北方雙樹意為凈與無凈。茂盛榮華之樹意示涅槃本相:常、樂、我、凈;枯萎凋殘之樹顯示世相:無常、無樂、無我、無凈。在這八境界之間入滅,意為非枯非榮,非假非空。
人生枯榮,是常事也是大道。列子說大道多歧,我卻覺得大道坦途,不獨(dú)如此,還坦腹坦白坦誠坦率坦然。馬蹄走過古道石板,又清脆又空曠,不留蹤跡。
院子里有小兒學(xué)步,幾個(gè)老人坐在樹墩上曬太陽。難得好天氣,很高很高的天色,藍(lán)茵茵的。柿子樹葉一片也無,光禿禿結(jié)滿柿子,又大又紅,不是大紅深紅,紅得黯然,太陽照下來,那日光能穿透柿子,溫潤如玉,有一種清透。
傷感漸漸平復(fù)。突然想喝點(diǎn)兒酒,無人對飲,泡了杯紅茶。綠茶是道家心,紅茶有山僧氣。俗世里浸染太深,需要道家心與山僧氣游離于紅塵之外,眉睫之內(nèi)于是安定。
李白辭別長安后,游山覽水,訪僧問道,縱情詩酒。天寶末年,在皖南宣州盤桓漫游,與山翁樵夫、屠沽漁商、隱士逸人相交,還常常走觀串寺,廣交方外客。游涇縣水西寺,見臺階上有鳥停留的痕跡,禪室空寂無人,透過窗戶見白拂塵掛在墻壁上生滿塵埃,山僧不在,心有不舍有惆悵,寫詩以記。好在終是見得山僧,臨別之際又寫詩以記。
據(jù)說當(dāng)年水西寺林壑邃密,下臨深溪,浮屠對峙,樓閣參差,碧水浮煙,咫尺萬狀。在這種環(huán)境里休養(yǎng)生息,那山僧想必氣息脫俗。
近年常進(jìn)山,見過幾個(gè)氣息不俗的僧人,綁腿草鞋,不見拘謹(jǐn),無有落寞,氣宇軒昂,佛珠或懸于頸上或纏繞腕間,不經(jīng)意地拂捻把玩,一派徐然。那些人照例瘦面長身,一席袈裟隨風(fēng)而動(dòng),有梅花的安靜。
古聯(lián)說:“今生有債都還遍,唯欠梅花數(shù)行詩”。實(shí)則人生的債是還不完的,梅花詩并不好寫。人生債是功名、金銀、嬌妻、兒孫,丟不得,看不破,曹雪芹才讓瘋癲落拓、麻鞋鶉衣的跛足道士唱《好了歌》,勸世解脫。解脫何其難,李贄說必須持戒、忍辱以入禪定,而后解脫可得。
梅花詩見過太多,到底是種梅養(yǎng)鶴成癖的舊時(shí)士子,林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dòng)月黃昏”二句最讓人低回。而大道低回,大味必淡,大道大味從來不熱衷躁進(jìn),好文章也如此。我喜歡嘗盡酸甜苦辣而歸于淡泊的寧靜,那寧靜下有深流的水。
文章淡了又如何,偶起虛妄,覺得一切不過沙雕,潮水漲上來,一切依舊。多少次宴飲之后,杯盤收洗干凈了,俗世的歡樂散去。老友一一拜別,房間打掃干凈,干凈如新,仿佛沒有誰住過,過去主人的氣息一掃而空,只有記憶。記憶是浮在海面的半截木頭,有時(shí)候也是一束稻草。
李白會須一飲三百杯,古希臘也有會飲聊天的盛事。秋日下午,空氣黏稠。黏稠得想飲酒,飲酒澆塊壘。塊壘是指郁積之物,阮籍胸中壘塊,故需酒澆之。塊壘與酒一起,常入詩。宋人劉弇說:“賴足樽中物,時(shí)將塊壘澆。”蒲松齡也說:“一身剩有須眉在,小飲能令塊壘消?!焙迷谒膲K壘奇大無比、傳奇嶙峋,小飲未能消除,凝成二十四卷《聊齋志異》方才終結(jié)。
有人的塊壘在胸中,有人的塊壘卻在眉間。明人梁辰魚寫效顰人,看西施妹子,眉梁間有些塊壘,越發(fā)俊俏。我如今眉梁間像是也有些塊壘,你看我比著她的如何?
塊壘也是情,“此情無計(jì)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李清照常常喝酒,微醺的少女在一闋闋宋詞里腳步踉蹌,搖搖晃晃蕩漾到藕花深處,分不清星空還是湖水。雨疏風(fēng)驟,不消殘酒。
宴飲之樂是肉身的大歡喜,自遠(yuǎn)古壁畫、先秦磚畫始,一路到明清書畫,宴飲圖何止千百,有帝王將相也有販夫走卒,有鴻儒也有白丁。盛世宴飲,人生快意。濁世宴飲,亦為和光同塵之道,其中自有歡娛。人生那么多沉痛,陸機(jī)臨刑所想的是家鄉(xiāng)華亭的鶴鳴,金圣嘆殺頭之際心里惦念的也不過花生米與豆腐干同嚼。
臺靜農(nóng)藏有一張彌陀造像題記拓片:
咸亨元年四月八日弟子劉玄母樊為夫征遼愿一切行人平安早得歸還敬造彌陀像二鋪
這里有為人妻樸素的情感,也有大愛。“愿一切行人平安早得歸”是心懷蒼生的善念。雖是小民,卻懷有大愛。咸亨是唐高宗李治的年號,用了四年有余。咸亨元年,吐蕃興兵,四月攻陷西域多地。唐廷派軍西援吐谷渾,遼東防務(wù)一時(shí)空虛,高句麗遺民起兵。是年,唐皇派人前往遼東平亂。征遼之行,不知多少白骨曝于野。劉母樊氏的發(fā)愿文,哀婉動(dòng)人,不知其夫征遼是否得以全身而回。
唐人崇佛,多有造像。在洛陽龍門,見西山破窯內(nèi)西壁正中彌勒像龕,也有貞觀十一年的造像記:
……道國王母劉□□為道王元慶向洛□□□禮,心中憂悴,恐有災(zāi)鄣,仰憑三寶……敬造彌勒像一軀,以報(bào)大圣。上資皇帝,下及含生,同出苦門,俱登正覺。
道王李元慶跟唐太宗是同父異母的兄弟,貞觀十年正月徙封道王,三月外放豫州刺史,其母擔(dān)心他恐有災(zāi)鄣,造佛像為兒子祈福。然“上資皇帝,下及含生,同出苦門,俱登正覺”四句熠熠生輝,王侯不忘黎民,黎民也心懷蒼生,唐風(fēng)之正大可見一斑。
南朝劉子鸞九歲時(shí)被皇兄賜死,留遺言說:“愿身不復(fù)生帝王家。”帝王家也有同出苦門之嘆。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無關(guān)富貴,不論貧賤。
古人書劍飄零,游于四方。這回我的行旅無書更無劍,只有一帖,王羲之《喪亂帖》。墨色線條里有一個(gè)遷徙流離的家族在戰(zhàn)亂中對生命巨大的幻滅無常感。經(jīng)永嘉之亂,瑯琊王氏家族南遷,遠(yuǎn)在北方的祖墳一再地被人刨掘。五胡亂,中原沸,天下崩,人如草芥,生者尚且如此,何況地下枯骨?
鄉(xiāng)野村落門楹上的春聯(lián),常見的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五谷豐登、萬事如意”。年年書新,紅紙隨歲月褪淡破碎,深紅、緋紅、淡紅、殘紅,黑字一字不茍,歲末依舊醒目,那是最莊嚴(yán)的大愿。
人生多苦,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墩f文解字》說杜康又名少康,夏朝國君,始作秫酒。秫就是黏高粱,極好的釀酒原料。我去過高粱地,火紅的高粱鮮艷熱烈,谷穗飽滿,沉沉垂下來,用它來釀酒,留下那一份激揚(yáng),也得了那一份內(nèi)斂。好酒既張揚(yáng)又內(nèi)斂,張揚(yáng)是精神,內(nèi)斂是心性。
一年去嵊州胡村,農(nóng)人在釀酒,純高粱酒,緩緩流入瓦罐。農(nóng)人友善,讓我舀一口吃了。真正的新酒,唐朝人重新酒,所謂“綠蟻新醅酒”。白居易如此,元稹也這樣,其詩《飲新酒》中說:“聞君新酒熟,況值菊花秋。莫怪平生志,圖銷盡日愁?!倍鸥ΩF困,“樽酒家貧只舊醅”,覺得十分歉意。
與一般飲食不同,酒里有肉身的歡愉,還有精神的放弛,讓心如槁木的人也添了愁感。多少人迷蒙地醒著,他們需要熱烈的夢。多少人熱烈地夢著,他們需要迷蒙的醒。李時(shí)珍說酒,味辛、甘、熱,有大毒,消冷積寒氣,燥濕痰,開郁結(jié),過飲敗胃傷膽,喪心損壽,甚則黑腸腐胃而死。一口苦水勝于一盞白湯,一場場辛甘,沖淡的是生之麻木與老之將至。
北齊高季式豪爽好酒,為人不拘小節(jié)、有膽氣。有一年在濟(jì)州夜飲,憶老友光州刺史李元忠,令左右開城門,乘驛馬,持一壺酒,送往光州。濟(jì)州與光州相距千里,最快的馬,三十里驛站一路不停,李元忠喝到高季式相勸的一壺酒差不多要到第二天午時(shí)了。
杯盞勸酬,千里酒桌,六朝高致,駟馬難追。
夜里下了場雨,后山紅葉被打落無數(shù),院子里小道上銀杏葉蒼黃復(fù)倉皇,葉落蒼黃,風(fēng)起倉皇。
燕京的雨,淋濕了紅墻黃瓦,落在長城上。初夏游長城,一場豪雨,洗盡河山郁悶。燕北氣象不同于江南,江南的大雨,因了山水,更因了魚鱗瓦、烏篷船、小橋小巷小曲,急切切只是女子的俠氣。燕北的大雨明亮、碩大、銳利,疾風(fēng)中有森然,潑在窗子上,狠戾如刀客,赤青的頭,眼神陰鷙。
燕北的雨,亦如燕北的人,不牽連不黏滯,風(fēng)起雨來,天青雨住,然后就是乾坤浩蕩、白日朗朗。
長城是大地之詩,也有二十四品:雄渾、沖淡、纖秾、沉著、高古、典雅、洗練、勁健、綺麗、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縝密、疏野、清奇、委曲、實(shí)境、悲慨、形容、超詣、飄逸、曠達(dá)、流動(dòng)。二十四品之外,長城還有潑皮氣,但不是《水滸傳》中的沒毛大蟲。有人稱贊靈寶大棗潑皮、倔強(qiáng)、耐旱、耐澇、耐寒、耐堿,寄給魯迅嘗新,大先生高興,回信說品質(zhì)極佳。靈寶大棗我吃過,靈寶蘋果亦佳,其地羊湯尤妙,食之后背汗出,舒暢通透。
靈寶羊湯是妙品,選一歲健羊,取其精肉,冷水浸泡拔血,配作料腌制入味,放入大鍋,再加白芷、陳皮、砂仁等藥材,大火煮,文火煨,出鍋冷后切薄片,取姜、蒜、蔥花爆出香味燒炒后入湯。湯用新鮮羊骨架,老火煎熬,色白如乳,撒上香菜出鍋。
近年冬日所戀,正是一口羊湯。
那些人,卑微的血肉之軀站在長城上,那是匈奴的北方,那是盔甲的北方,那是鐵蹄的北方。風(fēng)雪大地幽幽暗暗,冷冽的冰雨長城,他們守著,用一腔熱血,用一壺烈酒,用一碗羊湯,守著老官兒的江山,他們潑皮、倔強(qiáng)、耐旱、耐澇、耐寒、耐堿。那些武器,弓弩槍棍刀劍矛斧鉞戟殳鞭锏錘叉耙戈。隋朝無名氏的《挽舟者歌》 :
我兄征遼東,餓死青山下。
今我挽龍舟,又阻隋堤道。
方今天下饑,路糧無些小。
前去三千程,此身安可保。
寒骨枕荒沙,幽魂泣煙草。
悲損門內(nèi)妻,望斷吾家老。
安得義男兒,焚此無主尸。
引其孤魂回,負(fù)其白骨歸。
隋煬帝在龍舟上聽此歌,讓左右找那縱歌者,到天亮也沒找到。帝頗徊徨,整夜不寐。此歌出自唐人羅隱傳奇《海山記》。民間傳說羅隱有天子命格,玉皇憂懼,派兵將換他的仙骨,羅隱咬緊牙關(guān),保住了牙床骨,留下一張“圣賢嘴”。
征遼東與守長城并無二致,《挽舟者歌》是所有世間凡勇的注腳。在博物館里看老照片,那也是世間凡勇的注腳。暮光照在落地玻璃上,盛世夕陽浩大遼闊,慷慨流金,沒有邊際。黑白舊影里,摘棉花、編葦席的少女,一襲旗袍的美婦人,英武的男人,纖弱的少年,珠光寶氣與布衣粗服,在蒼茫大地?zé)o聲沉浮,如一片秋葉。
燕京的雨打落了秋葉,足底一片楓葉尾隨不去。
一場秋雨一場涼,添了件衣服。棉質(zhì)的夾襖,暖暖的,是往昔陽光的慰藉,又一次想起博物館老照片中摘棉花的少女。一群摘棉花的少女,淹沒在時(shí)間長河中。六十年過去,即便健在,如今也是垂垂朽矣的老嫗,滿臉皺紋里或許還能看出曾經(jīng)山清水秀的眉眼?;春影哆厯斓竭^一枚瓷片,半片殘葉,那抹清韻還在,那絲神采還在,時(shí)間無情,川水冰冷,這是最后的溫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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