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結(jié)婚了。這位王先生可不是一般人，他是位作曲家，今年八十有一。耄耋之年的王先生精神頭不輸年輕人，他走路帶風(fēng)，聲如洪鐘。很多人仰慕他，稱他為音樂巨匠?？稍诮Y(jié)婚這件事上，他也得像普通男人一樣，飽受愛情的風(fēng)吹雨打。

王先生中年離婚后，住在北京惠新西里的一座舊式宿舍樓里，每天以鋼琴相伴，作曲為生。除了吃飯睡覺，他滿腦子都是“交響樂！交響樂??！交響樂！??！”王先生唯一的女兒在德國工作，二人聚少離多。他也常自嘆孤寂難耐，期盼晚年有人陪伴，所以總有好事者為其張羅各式相親，其中也包括我的鋼琴老師諶薇薇拉著我策劃的那場相親。

那是十年前（2007年）的5月，王先生到香港演出，途經(jīng)深圳，特地來看望他的老戰(zhàn)友諶薇薇。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王先生，但對他并不陌生。因為諶老師的身邊幾乎無人不知，她有個才華橫溢的作曲家至交。那幾年，我就曾多次被諶老師派去給未曾謀面的王先生買書、寄書，到音樂廳錄音、刻碟。這回王先生親自來了，諶老師鄭重其事地交代我一個新任務(wù)——為單身的王先生介紹對象。師命不敢違啊，幾番冥思苦想，我終于記起我們學(xué)校有個單身的文學(xué)女博士，四十來歲。于是我和諶老師精心策劃了王先生與女博士的“玫瑰之約”。初次見面，大家聊文學(xué)談音樂，諶老師覺著他倆有戲，歡喜之情溢于言表。誰知好景不長，王先生和女博士的交往沒幾天就夭折了，其中原因不得而知。我私下嘀咕：這能怪誰？王先生的不近人情可是有目共睹??！盡管如此，諶老師還是堅定地認為，此次姻緣不成，必是女方的巨大損失。

五年后，也就是2012年，諶老師因病故去。2013年，我去北大訪學(xué)，登門拜見了王先生，一提起諶老師，王先生就難忍痛哭失聲。從那以后，我開始跟隨他學(xué)習(xí)音樂。2015年，我為他主編了《王西麟的音樂人生》一書，花城出版社出版。

是的，王西麟，就是那個被人稱為“瘋子”“狂人”“中國病人”，卻享譽國際音樂界的作曲家王西麟。關(guān)于他的婚姻生活，曾有作家給他寫下斷言：“不可能有女人忍受得了他！”

出人意料的是，今年（2017年）王先生結(jié)婚了！這正如我在書中寫道：“如同他的音樂作品一樣，王西麟的生活也充滿著戲劇性。”

這個新婚的王夫人我是認識的。那是去年（2016年）11月，我去上海參加王先生的作品音樂會，與王先生住同一家酒店，以便每天跟隨他去觀摩湯沐海指揮上海愛樂樂團的排練。跟我們同住一家酒店的還有兩位專程從德國飛來聽音樂會的王先生的友人。一天早上在酒店餐廳，我和其中一位高雅知性、開朗健談的德籍華裔周女士碰巧在一桌吃早餐。我倆一見如故，聊得很投機，不知不覺我就把在王老師身邊的種種不適向周女士吐槽了一通。

背后議論人真不是個好習(xí)慣，很快，我便為此遭到了回擊。12月底的一天，我正在深圳北站排隊候車，準備坐高鐵回老家長沙，突然接到王先生的來電，還沒來得及問候老先生，耳邊就響起他劈頭蓋臉的吼聲：“陳燕！是不是你說的我脾氣太壞，讓身邊的人都一個個離開我了？！是不是你說的……”

王氏咆哮在深圳北站候車廳轟然炸響，現(xiàn)在回想起還心有余悸。我傻愣在黑壓壓的隊伍里，大腦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回答。還好，多年跟隨王先生的經(jīng)驗告訴我，要冷靜。于是，我調(diào)整好呼吸，快速回放：我在哪里說過這句話？跟誰說過這句話？會是誰在背后挑撥離間？這時，電話里又傳來周女士的聲音。原來，周女士和王先生正在海南度假，不幸發(fā)生激烈爭執(zhí)，周女士便引用我的話來“攻擊”王先生，王先生顯然拒不承認，氣急敗壞來電質(zhì)問，于是引發(fā)了這場“吐槽風(fēng)波”。

上了火車后，我在座位上給周女士發(fā)微信以示安慰。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寫道：“跟王先生交往，需要的是智慧、勇氣和極大的耐心和愛心，一般人很難做到?！蔽乙詾椤爸y而退”，是智者的人生經(jīng)驗。沒想，兩個月后，北京那邊傳來王先生與周女士領(lǐng)證結(jié)婚的喜訊。

2017年7月1日，上海市江蘇路愚園路1039號，王西麟先生的婚禮在此舉行。

周女士的親友和老同學(xué)十余人從全國各地趕來參加，王先生這邊則有他女兒王穎和張晨、孔令偉、劉柳及我等幾個弟子，加上上海音樂學(xué)院作曲系陸培教授、呂黃教授和指揮家湯沐海先生共十余人。

婚禮那天一大早，王穎就帶著我們幾個弟子提前來到愚園路1039號。那是一所舊式公館，滿眼綠植的小院子中的一棟精美二層小洋樓。我們自己動手，把藍的白的粉的氣球，還有粉色綢緞編織的繡球掛在院子的矮墻上，把大紅的喜字貼滿公館的門窗玻璃，還在院門口擺了一個簽到桌。婚典現(xiàn)場準備就緒，張晨帶著新娘和新郎官的車也到了。

西式的婚禮總得有西方的儀式。沒有音響，王穎就自告奮勇坐到鋼琴前，左手即興的柱式和弦伴奏，配上右手的八度旋律，瓦格納的《婚禮進行曲》在客廳里奏響，簡單溫馨的婚禮儀式就這么開始了。

新郎官王先生發(fā)言：“西麟我一生坎坷，苦難重重，走到生命的這個階段能和周曉霞女士結(jié)為連理，非常感激！我從她身上學(xué)到了很多我自己從來沒有想到過的知識、品質(zhì)、道德和人文關(guān)懷，這對我是非常寶貴的精神財富，我的生命像是翻開了新的一頁。感謝上帝把周曉霞女士賜給我，讓她陪我走完生命中最后一段極其有意義的路程！我要好好珍惜，努力工作，做出更好的作品來感謝大家！感謝這個時代！言語失措，說不好！說不好！……”

一向驕傲的王先生那天的發(fā)言謙卑了許多，臉上還露出我從未見過的羞澀神情。我瞄了眼四周，有人在熱烈地鼓掌，有人在激動地歡呼，而我，已是淚濕眼眶。

接著，湯沐海作為男方代表講話：“……我回到中國，再看王老師的作品，才理解他為什么這么困難？因為他是個說真話的人。于是我萌發(fā)了一個愿望，就是一定要幫助他，而且讓他的作品在一個比較認真的狀態(tài)下去做，而不是因為任務(wù)或礙于情面隨便應(yīng)付！”

……

那幾天，我們一行人與王老師夫婦同住上海的一家酒店。婚禮前的一天晚上，周女士來到我的房間，開啟了閨蜜式長談。周女士說，他們的交往的確太不容易，可以用苦大仇深來形容，爭吵流淚是常態(tài)。我很好奇，問周女士，“這么難相處，為什么還要在一起？”她說，“因為我喜歡他?！薄澳矚g他什么？您并不喜歡交響樂啊?！薄拔蚁矚g他這個人，完全沒有老年人的暮氣，他有活力，有力量，還有對交響樂創(chuàng)作的執(zhí)著。而且，我們都有不堪回首的過去，都珍惜晚年相遇相知的緣分，覺得能相遇很神奇?！蔽矣肿穯枺澳且院笤趺崔k？”她回答：“沒想那么多，就當破釜沉舟了。我有我的社會價值，我跟他在一起不是藤纏樹，而是兩棵樹。何況他一天比一天好，我們的爭吵也越來越少，我很有成就感。我常開玩笑，我這是在做‘老城三期改造工程’呢！”

周女士是我國第一位器官移植專業(yè)的女博士，后定居德國。正如她所說，王老師選擇了她，不但是添了個老伴，還相當于多了個保健醫(yī)生、護理、廚師、秘書、翻譯。依我看，或許還添了個旗鼓相當?shù)膶κ帧?/p>

好啊，王老師的幸福來得遲，但還是來了。衷心祝愿周女士的“老城改造工程”圓滿竣工！

2017年8月30日

附記：

周二的下午，我一口氣講了四節(jié)課。下課鈴響，也懶得起身，就靠在鋼琴上刷微信。

一眼看到曹興亮在王西麟弟子群里發(fā)來的一段視頻，那是2016年11月，一行人在上海靜安公園的歡庭茶苑品茗，聽王老師同南佛羅里達州立大學(xué)音樂學(xué)院Robison教授討論他自己的作品《動》和《吟》。視頻里那個身穿墨綠色毛衣一臉無辜坐在王老師身旁的不就是七年前的我嗎？正感嘆時光無情，準備回復(fù)曹興亮?xí)r，我就收到王西麟夫人周醫(yī)生在群里的@：

周醫(yī)生：" 咱倆就是那次在酒店的早餐上認識的。對吧？

陳燕： 應(yīng)該是的，當時有眼不識泰山。

周醫(yī)生： 是我有眼不識泰山，那天咱們聊了好多，見識了老王的朋友的水準，說不定已經(jīng)在下意識中加快了冒險的決心。

陳燕： 怪我沒眼力見兒，以為師母只是王老師的粉絲朋友，以至于鬧出一場吐槽風(fēng)波。

周醫(yī)生： 陳老師說得特別好，都被一一驗證了。后來我的舊城改造工程才能事半功倍的。

陳燕： 師母偏向虎山行的勇氣和智慧令人欽佩。

……

群里的幾人你一言我一語，時光倒流七年前。我忽然想起，2017年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小文，記錄了那段“吐槽風(fēng)波”。

于是一回到家，我就從電腦里搜出了這篇舊文。

此照片為2017年7月1日，本人攝于上海市江蘇路愚園路1039號王西麟先生的婚禮現(xiàn)場。盡管當天他們有請專業(yè)的婚宴攝影師來，但周女士說她最喜歡的還是我用手機拍的這一張。

如今，王老師在德國家中墻上掛的正是這張照片。

2023年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