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痣,本名張振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八屆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散見于《作家》《山花》《江南》《莽原》《紅巖》等文學(xué)刊物,出版《掌心有痣》《要塞》等作品。曾從事工會干部、文學(xué)刊物編輯等職業(yè),現(xiàn)供職于新疆人民出版社。
許四跟豬肉榮第一次見面是在市場里。那天許四在市場里買肉的時候,跟攤主豬肉榮起了一點兒爭執(zhí)。起因是許四對豬肉榮下刀的走向不滿意,明明直著走的刀,半道上一偏,斤兩增加了不少不說,關(guān)鍵是多割下來的是塊兒筋筋膪膪的廢肉,拎回家也得割了丟垃圾桶。許四就不愿意了,也不爭辯,扭身就走。肉販子豬肉榮眼疾手快,一只油乎乎的手上來就拽上了許四的手肘。得虧許四有挽袖子的習(xí)慣,新上身的襯衫袖子正好綰到了肘關(guān)節(jié),不然,被豬肉榮這油膩膩的手抓上,這件才嘚瑟不到兩小時的雅戈爾就廢了。
許四其實叫許駟馬,他父親文化程度不高,但有句口頭禪就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上學(xué)時,許駟馬沒少被同學(xué)嘲笑成許死馬,工作后,他試著給自己改過許司馬,但發(fā)音還是一個“死”字,再說,真要改身份證動戶口簿來真格的,那動靜大了,麻煩可就老多了。許駟馬是個怕麻煩的人,就采取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每當(dāng)向別人介紹自己時就省了個馬字,把自己叫成許四。單位里的領(lǐng)導(dǎo)對此頗有微詞,說許四聽上去太江湖氣,市體育館怎么說也是個一類事業(yè)單位,許四許四地叫著不像話,所以那領(lǐng)導(dǎo)就堅持喊許四叫許駟馬,其他人呢,要是那領(lǐng)導(dǎo)在場時也喊許四叫許駟馬,其他時候就都喊許駟馬叫許四。
現(xiàn)在,豬肉榮不用騎上四匹馬追趕許駟馬,他只消一只油手就把許四緊緊攥住了。兩人免不了一陣爭吵,許四是秀才遇到兵,壓根不是豬肉榮的對手,不消說市場里眾商販同仇敵愾一致對外的眼神,單是豬肉榮養(yǎng)的那只血統(tǒng)混亂的小土狗都把許四吠得招架不住。最后,在戴紅袖箍的市場管理員的調(diào)解下,雙方才算平息下來。豬肉榮手起刀落,在那塊豬肉上劃過一道筆直的刀線,拎起那塊割下的膪膪肉,隨手就丟給了桌案下的那只小土狗。豬肉榮的嘴里嘟嘟囔囔說些什么聽不大真切,許四用管理員從褲兜里掏給他的一坨子皺巴巴的紙巾狠狠地擦拭著胳膊上的油膩,想再說些什么,終沒開口。那塊肉最終還是在市場管理員的見證下,讓許四有些不情不愿地買了下來。
那天從豬肉榮的攤位前離開的許四,心中帶著點兒小小的忿忿不平,總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憋悶。怎么就買下了這塊糟心的肉了呢?可市場管理員都說了,這不都按你的要求把你看不上的地方都割掉了嗎,也沒缺斤少兩。那管理員當(dāng)時瞅了一眼許四手里提著的韭菜、大蔥后,順手扯過豬肉榮肉攤前吊著的那張塑了封的、油膩的微信付款碼,抻到許四面前說,來,掃這兒,付錢,成交走人,回家包餃子去吧。豬肉榮的肉香著呢……
好像都對,又好像哪里不對,據(jù)此發(fā)泄似乎有些死纏爛打破壞市場和諧,隱而不發(fā)又有些憋悶發(fā)堵,許四這才感受到了什么叫窩囊氣。那戴紅袖箍的市場管理員明顯是偏向豬肉榮的嘛。豬肉榮,這名字聽上去挺熟,許四在心底默念了幾遍,才想起應(yīng)該是電影《黃飛鴻》里的人物,好像還有齙牙蘇什么的幾個奇奇怪怪的名字。這么想著的時候,許四早已拎著蔬菜和豬肉出了菜市場。
那天,許四拎著手里的東西往家走的時候,就看見了福潤德肉店的招牌,綠底白字的招牌很是醒目,店面開在通往小區(qū)的路邊。許四奇怪去市場時怎么就沒有注意到呢,從外面看不出是家新開的店鋪,沒有花籃,地上沒有鞭炮屑,通透的大玻璃窗上貼著淡雅的不干膠廣告語:新鮮、美味、平價,您身邊的肉店——福潤德排酸牛羊肉連鎖店。許四想拐過去看看的,又看了看手里提溜的零零總總,最終沒有拐過去,但他心里暗暗做了個決定,下回就來這里買肉。羊肉胡蘿卜餡餃子也不錯啊,清燉羊肉、涼拌鹵牛肉、香菇牛肉餡包子都是讓人垂涎的美味,那干凈整潔的門面給了許四很美好的場景想象,從外面就不難想象內(nèi)部的模樣,在那里買肉的感覺肯定比在油膩膩的豬肉榮那里好太多。就這么定了。
從那次以后,許四真就沒在鬧哄哄的菜市場里買過肉。福潤德肉店也確實跟許四想象的差不多,整潔明亮,像大型超市的肉類專柜。但比起超市嘈雜的環(huán)境,這里又顯得安靜溫馨。雖然肉店內(nèi)因為冰柜、冷柜多的原因,溫度一直恒定在比較低的水平線上,但潔凈的玻璃柜臺上擺放的仿真度很高的絹花,以及永遠被擦拭得锃亮不見半點血水的電子秤盤,都給人安寧潔凈的感覺。在這里買肉還有一個好處就是,陳列出來的那些各個部位的牛羊肉都被事先分割好了,羊腿、羊肋排、牛腱子、牛大骨……干凈清爽地包裹在透明的保鮮膜里,燈光下,像展覽品般呈現(xiàn)出一種藝術(shù)的美感,不像豬肉榮的攤位,在頭頂?shù)纳n蠅跟腳邊土狗的加持下,再配上豬肉榮厚嘴唇里咬著的香煙,那搖搖欲墜的煙灰加上那被香煙熏得瞇縫起來的腫眼泡,簡直了。許四喜歡這樣的購物環(huán)境,更喜歡這樣的購物體驗——那些被陳列的肉品都是事先稱好并被標(biāo)了價的,單價總價一目了然,隨君自取,不用討價還價,對社恐的人比較友好。價錢應(yīng)該是比市場里要稍高一些的,但這高得明明白白,顧客消費得也心甘情愿不是?許四就覺得,這里才配得上自己那熨燙齊整的雅戈爾襯衣,配得上自己文化體育單位干部的身份。
但這種良好的感覺沒有維持太久。先是許四的愛人鐘麗麗不愿意了,她先是抱怨好久沒有吃過豬肉了,許四就說牛羊肉不也挺好的,多吃精瘦肉更健康。鐘麗麗就又開始抱怨許四買的牛羊肉也不好,至于怎么個不好她也說不出,只反過來問許四說,你自己說香不香嘛,你自己說說香不香嘛。許四說怎么就不香了,你自己去冰箱里取出來看去,那牛肉一塊是一塊,紋路不粗不細,漂亮著呢。鐘麗麗就說,我也說不上,可能就是因為那些肉太漂亮了,反正覺得那肉不像是牛身上、羊身上割下來的,倒像是不銹鋼機器和案板上生產(chǎn)出來的。鐘麗麗這么一說,許四也微微被觸動了點兒什么。他想起了以前在路邊買回的那些牛羊肉,血淋淋的牛皮、羊皮里裹著冒著熱氣的內(nèi)臟,現(xiàn)剝好的肉滴著血水掛在木樁或是樹杈間的鐵鉤子上,買賣雙方或用手指或用尖刀,一邊隨意地在那些新鮮得不能再新鮮的肉上比劃著,一邊高聲大嗓地談著斤兩講著價格。這么想著許四人就有點兒恍惚,轉(zhuǎn)而對愛人鐘麗麗說,那是因為你不經(jīng)常做牛肉,手藝不精的緣故。要不然我做上一頓,或者你自己去買上一回肉,看究竟是肉不好還是手藝不好。鐘麗麗就撇嘴說,我單位里的工作動不動要帶回來做,還得顧你閨女的學(xué)習(xí),我可沒時間去市場逛,家庭分工說好了你采購我加工,你要想試驗就試試你來做。最終,許四下廚做了回土豆燒牛肉。土豆放早了,品相不好看不說,牛肉除了嚼勁十足,感覺就是吃了個“牛肉”的名字,嚼了個寂寞而已。一頓飯下來,鐘麗麗跟女兒一個冷著臉,一個噘著嘴,土豆糊牛肉剩下很多在盤里,女兒小恬還捂著腮說牛肉絲塞得牙疼。許四一邊收拾著桌上的碗碟,一邊催促著女兒趕緊去刷牙。女兒站在洗漱池前,含著滿嘴的牙膏沫,忽然有些歇斯底里地沖著許四喊了句“我要吃紅燒肉,我要吃豬肉韭菜餡的餃子,我要吃水煮肉片!”
就在許四正式考慮等到冰箱里的牛羊肉吃完后,是不是要換到離家稍遠的另一個街區(qū)的市場里買豬肉時,他跟豬肉榮再次邂逅了。
許四跟豬肉榮的第二次見面是在泳池邊。泳池是許四單位體育館里的泳池。那天是個周六的下午,作為單位的財務(wù)人員,許四有一筆賬目需要加班做完,一大早就來單位加班。下午三四點的時候,許四完成了手頭的工作,在單位的對外餐廳吃了午飯,有點兒百無聊賴地不想回家。鐘麗麗說是參加同學(xué)聚會,一天不回家,女兒小恬去了同一個小區(qū)的姥姥姥爺家,許四就不想那么早地回家。不想回家的許四就想找點兒什么事來做。他就想到了不如去游泳,在體育館工作就是有這點兒好處,可玩可樂的項目多。許四在單位不但備了泳褲、泳帽,還把自己青年時期就用得順手的一副乒乓球拍也帶到了辦公室。換好了泳褲,許四抖弄著泳帽出了更衣室,一路往深水區(qū)走。遠遠地就看見少兒游泳班的小王教練一邊吹哨子一邊氣得直跺腳。路過淺水區(qū)的時候,許四拍了下小王教練的屁股,說了句“悠著點兒,多點兒耐心呵”,算是跟他打了個招呼,小王教練將連著緞帶的哨子狠狠地砸向自己的胸口后,沒顧得上理會許四,便手腳并用地忙著給練習(xí)者做示范,樣子簡直有點兒窮兇極惡,只聽他大聲地訓(xùn)斥著,榮兵兵,你再改不了、再犯錯我就不要你了,你讓你爸把你領(lǐng)回去吧。秋季賽你也別參加了!許四瞇著眼望了望池子里,一個白凈的少年佇立在水池里,有點兒無措地抹了把臉,正沮喪地向這邊稍顯怨懣地望過來。許四收回目光,一個不經(jīng)意的轉(zhuǎn)臉,就跟水池邊休息區(qū)長椅上坐著的豬肉榮照上了面。
可能因為許四只穿了條三角泳褲的原因,豬肉榮并沒有馬上認出許四,當(dāng)時的他正伸了他的粗脖子專心地聽教練的訓(xùn)話,眼見著一個男人很熟絡(luò)地拍了拍小王教練的屁股,又定下來,就那么幾乎赤條條地站在自己面前盯著自己看,這讓豬肉榮不得不認真對待,他再仔細地盯著許四的臉辨了辨,猛然間就認出了這個和自己在豬肉市場惹起過風(fēng)波的冤家。
沒有冤家相見格外眼紅,也沒有狹路相逢勇者勝,兩人愣怔了片刻,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如何管理自己的表情。這時的小王教練才顧得上理會許四,微微側(cè)了側(cè)臉,眼神都沒往許四這邊給一個地說,許哥,您咋來了?。吭S四也往身后給了個側(cè)臉的動作后敷衍了句,我來加班做了筆賬,順便活動下筋骨。說完,目光就又不自覺地在豬肉榮臉上瞟了幾瞟,似乎還是不大敢確定“不是冤家不碰頭”的老話應(yīng)驗在了自己身上。還是豬肉榮先開了口,他訕笑著沖許四說,同,同志,您,您在這兒上班哪?他本就胖得堆砌的臉因那訕笑擠出更多肉的溝壑,溝壑里掩飾不住的是豬油常年浸潤后的油膩,映襯著那訕笑就讓他的臉上仿若綻開了一朵油牡丹。許四驀地就想到戴紅袖箍的市場管理員說的話“豬肉榮的肉香著呢”,一種異樣的反感生了出來,許四沒有吭氣,明顯沒了好臉色,鼻子里帶出兩股子粗氣后,利落地將泳帽戴在頭上,轉(zhuǎn)身就大步流星地走向深水區(qū)了。
在許四大步流星走向深水區(qū)的時候,他肯定不會想到,他跟豬肉榮的第三次邂逅會來得這么快。這一次,豬肉榮帶著豬肉摸到了許四的辦公室。辦公室里平時還有個出納蘇美娟,是個特能坐得住的人,幾乎屁股離不開辦公椅,從上個月以來,偏就每個禮拜二的下午約了中醫(yī)做理療,還有個管事的科長在隔壁的單間里,所以眼下辦公室里就剩下許四一個人。那豬肉榮好像掌握內(nèi)部情報似的,卡的點很準(zhǔn)。豬肉榮給許四帶了五公斤的精五花肉,豬肉裹在報紙里,外邊還套了個不透明的黑色塑料袋。拎在手里很沉,好像不止五公斤的樣子,豬肉榮臉上綻著油牡丹對許四說,擱了兩個用礦泉水瓶子凍的冰袋,您受累下班拎回去,趕緊擱冰箱里或讓嫂子直接剁成餡子,新鮮著呢。
許四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腦子是發(fā)懵的。他搞不懂豬肉榮為什么要給自己送來這么一大兜子的豬肉,搞不懂他就問,他把探向黑塑料袋里的頭縮了回來,疑疑惑惑地問,干嘛?你這是干嘛?為什么要給我豬肉?豬肉榮嘿嘿地笑著,整個人的狀態(tài)就一個詞可以形容,憨厚??刹粚Π?,擱當(dāng)初,任許四怎么想,也想象不出這副憨厚淳樸的農(nóng)民形象,會和那個叫豬肉榮的男人疊合。他清晰地記得那個歪著嘴、叼著煙、罵罵咧咧割下一塊肉,丟給腳下狗仗人勢的小土狗后,還冷冷向他目射兇光的男人。眼下,那個曾對他目射兇光的男人,正一臉善良質(zhì)樸地望著自己笑。雖然很分裂,但他的確顯得很無辜。
說啊,為什么要送我豬肉?許四又重復(fù)了一遍。
那個啥,哥,您抽煙不?來,我先給您點支煙慢慢說。豬肉榮放下裝豬肉的黑塑料袋開始在衣兜里翻煙和火機。
不不,我不抽煙,你別整這個,你就給我說,為啥要給我送豬肉?
豬肉榮囁嚅了起來,表情里竟還透漏出一些些羞澀地說,哥,是這么回事……
等等,你先別說,你別一口一個哥、哥地叫啥,我咋瞅著你也得比我老吧。
要不得說你們城里人保養(yǎng)得好,顯年輕呢,我是小,真的小,就長得著急面相老成,我虛歲二十九,屬豬的。結(jié)婚早,孩子多,拖累得顯老,不比你們城里人,白凈、好看。我剛才在樓下的墻報窗子里看了,你們的照片跟介紹都有,別說喊您哥了,擱我們老家的村子里,該喊您叔都不虧的,可不想著你們城里人都喜歡往年輕里比著叫么……
得得得,許四沖著豬肉榮擺了擺手。他是真沒想到眼前這朵油牡丹才二十九,是真的小,自己四十二歲的年紀(jì),和他比,也是真的老。照他們結(jié)婚生孩時間上的代際劃分,是該當(dāng)他叔伯一輩的了。一時間,許四被豬肉榮說得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悲喜交織的許四還是拿了那句話問豬肉榮,你為啥要給我送豬肉?
哥,我這不是為著上回的事給您賠個罪、道個歉么,上回那事我做得不美氣,都是我的不對,混賬事做下惹得哥肚子脹了么,就是該給哥好好地賠個罪呢。哥您大人大量,別擱心里去。
就這?許四拿懷疑的眼光死死盯著豬肉榮。這個答案明顯不是他滿意的答案,不但解釋不了自己的疑惑,反而更讓他覺得整件事情莫名其妙。
嗯哪,哥,您肯定也有孩了吧,小子還是閨女啊?
這和豬肉有關(guān)系嗎?許四脫口而出,另一半咽回肚子里的話是,你這朵油牡丹咋知道我家小恬才嚷嚷著想吃豬肉了呢?
哥,給您說句實話吧,咱們?yōu)槿烁改傅牟欢寂沃鴤€孩子好嘛,我那個大娃兒,叫個榮兵兵的,擱你們這兒學(xué)游泳呢。王誠教練帶著的。
哦。許四似乎明白了一些,可緊接著又迷惑了,那你應(yīng)該把這豬肉給王教練???你干嘛給我???
嘿嘿,哥,那你就別管了,這就是給您的,上次那事兒對不住了,這是給您賠罪的。跟王教練沒關(guān)系。王教練單身漢不做飯,要豬肉沒用……
許四還想說些什么、做些什么的,卻不防門被人忽然推開了,冒冒失失地探頭進來一找人問路的。打發(fā)走后,豬肉榮胖胖的兩只短腿靈巧地一蹦,就隨著那人一起蹦到了門外,不待許四反應(yīng)過來,豬肉榮一邊擺手一邊哈著腰啪嗒一聲拉上了門。
許四彎腰提起那袋子豬肉想攆出去的,但轉(zhuǎn)念一想,樓道里人來人往,倘若再一番拉拉扯扯,不好看不說也說不清了,倒像把豬肉榮嘴里說的“賠禮道歉”變得撲朔迷離愈加復(fù)雜了一樣,索性作了罷。許四將那袋肉往桌腳挪了挪,還是覺得整件事情讓他迷迷瞪瞪不怎么開竅。
辦公室里熱,豬肉顯然是放不住的。當(dāng)天晚上許四就把那五公斤豬肉提回了家。
老婆鐘麗麗和女兒小恬看到那一大堆鮮亮的五花肉時,都驚得哇哇直叫。上初中的女兒也變得很在行的樣子,用手中的筆桿在那肉上觸了觸說,爸你真會買肉,這肉看上去真漂亮。我剛說了想吃豬肉韭菜餡餃子了,你就把肉買回來了。爸爸你真?zhèn)ゴ螅瑦勰氵稀?/p>
鐘麗麗把女兒支走做功課去了以后,拿征詢的眼光疑惑地看著許四,她可不像十指不沾陽春水、沒有一點生活概念的傻白甜女兒,她知道既不是周末也不是啥節(jié)日,規(guī)律得一周大采購一次的許四,斷不會帶回這么一大堆豬肉還能保證準(zhǔn)點下班的。
許四就把豬肉榮拎著豬肉去辦公室找他的事說了一遍,為了講清豬肉榮是誰,就又把之前跟豬肉榮的恩怨前前后后講了一遍。鐘麗麗聽得有些傻眼,半晌才說,許駟馬,你行啊,可真能沉得住氣你,我說咋忽然盯著那個什么福潤德肉店買牛羊肉,連豬肉都不吃了,原來還有這么一出啊。
那你以為呢?
我以為那福潤德里有個牛腱子西施,騙著你辦了什么年卡呢,下班路過還專門進去瞅了瞅。嗤。說著,鐘麗麗白了丈夫許四一眼。許四從鐘麗麗的眼神里讀出了幽怨、讀出了不甘,還讀出了幾分他們兩人間才能讀懂的風(fēng)情……
許四跟鐘麗麗兩人的婚姻生活早就像極了一碗冬瓜海帶湯,兩人的性生活跟每周一次的市場大采購?fù)?,?guī)律得像冬瓜海帶湯永遠只可能是冬瓜海帶湯,女兒小恬是這碗湯里點睛的那幾粒海米,不能想象,沒了那幾粒海米,這碗湯會是怎樣的滋味。許四避開了鐘麗麗的眼神,拿了白天問豬肉榮的話問老婆鐘麗麗。你說,他為啥給我送豬肉呢?還說王誠單身漢不需要豬肉。能決定讓不讓他兒子參加秋季賽的人是王誠,我能幫他個啥?
我看你白活了小半輩子,啥人情世故都看不明白,怪不得您在單位里就守著個小會計的崗位耗磨著呢。鐘麗麗有點兒恨鐵不成鋼。
你又瞎七八亂扯些甚呢?許四不愿聽了。
好,我不給你扯那些有的沒的了,我就單給你分析分析你說的這個油牡丹為甚給你送豬肉吧。你還傻乎乎地覺得人家王誠啥都沒撈著,就差你這一塊兒豬肉呢?今天我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回。你真當(dāng)油牡丹分不清大小王,辦事連這點兒譜都沒有?告訴你,按這油牡丹這么會來事的勁頭,他應(yīng)該早就把王誠打點得明明白白的了。你雖說不是教他兒子的教練,可你畢竟是教練的同事,他之前又把你惹了一回,氣得你性情大改,都不吃豬肉改吃牛羊肉了,那他還不得把你這兒安撫安撫?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現(xiàn)在你們之間就有了利害關(guān)系。可憐天下父母心,油牡丹就觍著臉找你來了。雖說你掌握不了他兒子的生殺大權(quán),但古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他這是把你當(dāng)小鬼了。現(xiàn)在競爭這么激烈,他兒子是優(yōu)秀,不還有對手不是,每次比賽誰當(dāng)主力選手,誰當(dāng)備選的機動隊員,那不是名堂大了去了。再說了,人家市體校的游泳隊,那是相對專業(yè)得多的隊,每次比賽怕成績太爛沒法交代臉上不好看,壓力大這是肯定的。你們這群眾體育的業(yè)余隊,拿不拿獎就那么回事。王誠比你拎得清,實惠最重要。那油牡丹也拎得清,能作為代表選手參賽,亮相最重要,一來可以給孩子樹立自信心,二來即使拔不了頭籌也沒關(guān)系,能讓專業(yè)隊瞄上了,接下來想在這行當(dāng)有好的發(fā)展就打開了水到渠成的第一步,先前不也有體校隊發(fā)現(xiàn)好苗子挖人的事嗎?小王知道,業(yè)余隊就是給別人做嫁衣的角色,油牡丹算盤也打得清,能憑借這條渠道進專業(yè)隊,是他們這種沒有人脈沒有資源的家庭多大的造化,也算不枉孩子辛苦一場不是?聽你說,他那兒子不還把王誠氣得直跺腳嗎?但王誠氣雖氣,只要還肯在他孩子身上下氣力,就說明那孩子有潛力,是可造之材。這油牡丹啊,是不求你成事,但求你別壞事。這種農(nóng)村出來的人吧,也搞不清你們機關(guān)里的彎彎繞繞,他們眼里你們都是坐辦公室里喝茶看報吃皇糧的人,肯定覺得你們之間是親密同盟的關(guān)系,就像市場里他的那些肉友,不也用同仇敵愾的眼神表明了立場,徹底斷了你在那市場里買別家豬肉的念想嗎?你想想,他一個文化不高、背井離鄉(xiāng)市場里租個攤位賣豬肉的,眼見著你跟王誠那么鐵那么瓷,他能不琢磨嗎,能不怕你把他兒子的事?lián)v黃嗎?虧你還是搞財務(wù)的,腦子從來沒清醒過。
我怎么就跟王誠瓷了,我跟王誠瓷不瓷,他一賣豬肉的怎么知道?。吭S四覺得老婆鐘麗麗越說越玄乎了。
怎么就不能知道了?你傻???你想想,一,我前邊說了他一農(nóng)民骨子里的見識就覺得你跟王誠是一個階級的,說官官相護狼狽為奸可能不準(zhǔn)確哈,可反正就是那么個意思。二一個,你不是說了跟他在泳池邊幾乎赤裸遭遇時,你拍了一把王誠的屁股時才發(fā)現(xiàn)身后站著個冤家嗎?你想想,兩個穿三角褲的男人互相拍屁股打招呼,在他眼里,不就跟他們一個村的后生之間互相打鬧著抓褲襠一樣,是一種關(guān)系瓷到啥樣才能有的親昵行為啊。
是嗎?
不是嗎?反正我理解的就是這樣,你想,我們女人之間得多好的關(guān)系才能互相嬉鬧、互相抓奶呢?
嗤,你們女人?呵呵……
鐘麗麗的白眼就又翻了過來。正想說些什么呢,被碰巧進廚房倒水的女兒給打斷了思路。女兒小恬喝了水,看著廚房臺面上的那堆豬肉和圍站在豬肉邊顯得有些傻氣的父母,眼珠子骨碌碌地轉(zhuǎn)。
干嗎?喝完了快走,抓緊時間做作業(yè),別又拖到后半夜。鐘麗麗語氣有些煩躁。
我怎么聽到你們好像在聊什么不衛(wèi)生的話題呀。說著,小恬就調(diào)皮地笑了。
別偷聽大人說話??熳龉φn去,這個周末媽給你包豬肉韭菜餡的餃子。鐘麗麗感覺女兒在考驗著自己的耐心。
好的,謝謝媽媽,謝謝爸爸。小恬放下水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對著許四說,爸爸,你以后再不要買Friend家的肉了,我還是喜歡吃二師兄的肉。
嗯?許四有些疑惑地看向女兒,亂七八糟的什么玩意兒?好好說話。
哎呀,Daddy呀,我怎么沒有好好說話了。我說你以后不要買福潤德家的肉了,我還是喜歡吃豬肉。二師兄就是八戒,八戒就是豬啊。Friend就是福潤德,福潤德就是Friend啊。女兒小恬故意憋著二次元少女的夾子音說道。
哦。許四有些微微的吃驚。說實話,他從見到福潤德的第一眼起,就把它跟全聚德、東來順、得月樓什么的列到一塊兒了,完全是帶著中式古風(fēng)的一個招牌嘛,怎么也沒把它跟英文單詞friend聯(lián)系到一起,口里念了兩遍,確實是friend的音譯沒跑了。
這時,快要走出廚房的女兒又回過頭來說了一句,爸爸,就像你穿的雅戈爾襯衣,就是youngor,年輕、青春的意思,這你是知道的啊。爸爸你也念過大學(xué)的好不好,怎么一點兒都不知道舉一反三呢。說著,女兒忽然就又折了回來,架起兩只手擺出鷹爪狀,一路碎步小跑著奔到她母親鐘麗麗面前,嘴里啾啾啾地叫著,在鐘麗麗胸前抓了幾下說,抓奶抓奶,媽咪永遠都是小女生,媽咪永遠youngor,媽咪永遠都是我最好的福潤德……
就在鐘麗麗忍無可忍準(zhǔn)備劈頭蓋臉訓(xùn)斥女兒一頓的時候,女兒忽然扭轉(zhuǎn)了臉,撇棄了夾子音,對著許四認真地說道,你們說的話我可都聽到了呵。爸,我媽的話你可要記住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等那個油牡丹如愿以償把他兒子弄進了專業(yè)隊,他可能就不是你的福潤德了,趁現(xiàn)在還能買上便宜又新鮮的豬肉吃,咱們都要且吃且珍惜哦。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