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
暴烈狂風如山鷹粗壯悍然的巨翅不停拍打,卷起漫天土沙、枯草和樹枝。張牙舞爪的巨浪,一層高過一層,向著殘喘如老羊的拖拉機襲來。宗巴以雙腳支撐著拖拉機雙柄,雙臂緊抱胸前,似懼怕一副強壯骨架被吹散。齊頸的一頭長發(fā)卻不聽使喚,一會兒拖拽到腦后,一會兒覆蓋前額,徹底附和風的不斷欺辱。
他終于無法忍受頭發(fā)的騷擾,吐掉掛在嘴邊那顆早就沒火的煙蒂,無濟于事地向后攏了一把。頭發(fā)復(fù)散,如長勢兇猛的一叢野蒿。拖拉機橫沖直撞,誰也不知道它聽從風的指引,還是宗巴雙腳的操控。索扎雙手緊緊拽著宗巴腦袋后面的扶欄,眼神直逼前方。連綿不絕的雪山似乎一直后退,甚至有一種越走越遠的錯覺。他頗有氣勢,像那些曾反復(fù)模仿過的電影里的狙擊手。臨行前,他確實將此行看作一場生死不定的戰(zhàn)斗。他轉(zhuǎn)頭看了一眼亞東。他還是躺在車廂里那塊臟毛毯上,出發(fā)到現(xiàn)在,沒有換過姿勢,風勢大了后,他只轉(zhuǎn)了一下腦袋,把臉埋在爛棉絮里。宗巴又點了一支煙,賣弄地夾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間,放在嘴前沒吸一口就被狂風吹滅。他的手勢沒變,煙被夾得更緊,腳底下徒然較起勁。突突突……拖拉機不安地扭動起來。他這才一把扔掉煙,雙腳一跺,落了下去,雙手自然地扶住雙柄,瞬間竟有一絲吊詭的溫柔。拖拉機如疲倦的巨獸,服帖于他雙手的撫摸。
索扎的后襟兀自有下拽感,如狡猾旱獺攀附而上。他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阿婭拽著他。她一直默聲坐在眾人的行李旁,頭巾鮮艷如火,在狂風里熊熊燃燒。赧紅臉龐忽而在火焰中擠出一絲勉強的笑,示意索扎坐下來。
“你想把臉吹成一塊石頭嗎?”她威脅似的看著索扎,話一說出口即被風吹亂,不足信。
但索扎還是坐下來,回擊以更俏皮的一笑:“那宗巴的臉早就變成一塊硬邦的石頭了。”
“你怎么和他比?他的臉早就是塊皮革了,別說大風,就是火燙水滾也不爛?!彼f著不自然地摸摸自己粗糙的臉頰。那層厚厚的痂,自頰骨處泛起,一直延伸至嘴角,如被風雨猛烈開耕過的山坡。她艷羨地再看一眼索扎那張未被侵蝕徹底的臉,拽起頭巾的一角,把半張臉藏了起來。
索扎去年六月告別學校生涯,晃蕩大半年,越發(fā)不成人形。父親自作主張,前天夜里把他帶到在深山里摸爬滾打多年的宗巴面前。他閉眼的剎那,呼呼風中還能憶起明亮安靜的教室。他無聲蹲下來,靠在一副包裹上。堅硬如薄壁,幾乎在拒斥他的依附。是那臺小型發(fā)電機。亞東不顧宗巴和阿婭的反對,費力搬到拖廂旁?!耙稽c用都沒有,白天挖蟲草,晚上天一黑就睡覺。”“一塊饃饃都頂不上?!薄氨M搞些瞎東西,它不費柴油?”“還想晚上照燈看書?”他們一言一語,句句沉重,充滿現(xiàn)實考量。亞東那張瘦削黝黑的臉更加陰沉,五官聚攏在一起,如暴躁的老猴子。“算了,帶上吧,萬一哪天我們走遠了,天黑透了,還能在燈下燒頓飯?!弊诎兔銖娡饬?,仍不耐煩地站在一旁。索扎幫他抬到拖廂里,然后用一塊舊被套細心包裹起來。他靠下來,脊背如重拳不斷敲擊,只好向前挪動身軀,懸空坐著。
風越來越猛烈,似乎一個勁往人腦袋里吹。索扎覺得大腦嗡嗡的,強烈的下墜感。風聲尖銳,似凌厲鳥雀啄擊雙耳,持續(xù)的鳥鳴在顱中激蕩。拖拉機徐緩爬行,暴戾的荒草在車轆下摔倒,即刻頑強地爬起來,往嘴巴、鼻孔、眼睛里鉆。天空如灰色巨碗,緊緊地扣在頭頂,又是無邊的大,似乎受到某種詛咒,難以逃脫。
索扎干脆在亞東旁趴倒,冰涼拖廂如石面。風聲變得立體堅硬,仿佛來自拖拉機內(nèi)部。腦袋的沉重感卻減輕不少。無邊的荒野自現(xiàn)實涌入他的夢中。他開上了拖拉機,無情地收割著那些野草,它們?nèi)珧球颈┦谲囕喢土业哪雺合拢贌o起身的機會。宗巴坐在他身邊,寬大臉龐如一面鐵锨,五官分開,以致手舉起煙,一時找不到嘴巴。他笑了,笑得極其放肆戲弄。宗巴大聲嘶吼一聲,當頭給他粗暴的一拳。他不及任何回擊,被打落在地。野草叫囂著,無數(shù)細長手臂聚攏過來,將他緊緊圍住。
“到了?!彼髟械侥樕弦魂嚋責?,睜開眼睛看到阿婭巨大的圓臉。
他起身看到拖拉機停在一棟二層小樓前。小樓異常低矮,尤其二樓的三間小屋,像規(guī)劃之外隨意用石頭搭的,隨時有坍塌的可能。宗巴從拖廂抽走一個捆扎嚴實的行李,扛在肩上往小樓走去。屁股后面掛著一把小刀,二十多厘米長,兩三厘米寬,鐵刀把鑲以金色流紋,刀身用一副暗紅色皮革套著,看來有些年頭了。刀子隨鑰匙串左右晃動,似半截張揚又服帖的尾巴。其他人如是扛著行李往前走。他緊跟其后,頭沉重如前,雙耳中的鳥鳴聲時斷時續(xù),無以尋跡。
房內(nèi)昏暗,塵土和煙粒不安地飄浮,擾動人的鼻腔。索扎止不住連打噴嚏。右側(cè)墻壁邊有個女人圍著一架火爐坐著,鮮亮的火焰不斷伸出長舌,舔舐她的雙手。她穿著牛仔褲和紅棉襖,蹺著二郎腿,腳上一雙黑馬丁靴,發(fā)出锃亮倨傲的光。她只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復(fù)沉浸于火的撫慰。宗巴把行李放在一張漆面斑駁的桌子旁,一屁股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做飯十塊。住店的話,一共五十?!蹦桥苏f話了。
“去年不是二十嗎?今年怎么要這么多?”宗巴不慌不忙地講價。
“除非你們住一間房,那最低也要三十?!彼X的眼神從阿婭身上飄過。
“一間!誰說要兩間了?”阿婭趕緊說。
她輕蔑慍怒的眼神四下竄動,不情愿地從一串鑰匙里取下一把寫有歪歪扭扭的“1”的鑰匙。宗巴從懷里掏出一把錢,數(shù)好給她遞過去,頗有電影里那種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架勢。
飯后,宗巴一晃從門前消失。直覺告訴索扎,他深入荒草中,在黑夜來臨前,肆虐放縱天性,如一只狼在茫茫天地里尋找同類。在索扎九歲的夏日,宗巴帶回來一張狼皮。他背靠斜掛在山頭的虛弱太陽,不厭其煩向每個人說著獵取過程。索扎穿過人群好奇地摸了把狼皮,一種怪異的溫熱瞬間擊中他。他縮回手,看到連在皮上的狼頭:雙頜緊閉,雙眼微微張開,面目再無電視機里看到的那種兇狠,而多了一絲凄楚。彼時宗巴斜插在眾人間,身形高大,極具威脅,陷在陰影里的臉龐有股近似猙獰的得意。
二樓小屋沒有窗戶,內(nèi)部干燥昏暗如一口棄陳多年的窯洞。亞東在門口借著微光看一本舊書。
“是武俠小說嗎?”索扎問他。
亞東遲鈍地抬頭,輕晃一下腦袋?!八婵纯次鋫b小說就好了,看的都是沒人看得懂的東西。”阿婭一邊收拾床邊的木頭沙發(fā)上的雜物(她準備睡在上面),一邊說話。
索扎好奇地俯下腦袋去看,幾行熟悉的字節(jié)跳動著,心想也不是什么看不懂的東西,索性大聲讀出來:
怎么辦,知道你在牧羊,不知道你在哪座山上。
“你想放羊嗎?”索扎問他,語氣里不乏憨呆與嘲諷。
“想放羊?你以為放羊是多容易的事?”還是阿婭,她已經(jīng)鉆進了被窩,頭卻討嫌地伸出來,沒有一絲要睡覺的跡象?!澳谴渭瘯揖妥吡巳欤鞗]給羊喂一口吃的,我來的那天早上他才想起羊來,把一抱又一抱大豆稈扔到圈里,活活把十一只羊全給撐死了。我開門時,羊們渾身撲落落的,眼睛仁兒快要擠出來了。從那以后我就沒想過再養(yǎng)羊,也沒吃過一口羊肉。”
亞東不置可否地合起書,報以歉意一笑,立即恢復(fù)沉悶冷峻的神情,并不打算辯駁些什么。他少年時就顯露出與同齡人不一致的樣貌:遲鈍沉默,幾乎無法與人正常交流;敏感善思,大腦似有些許靈光,常寫出別扭卻富有深意的句子,以供語文老師反復(fù)咀嚼,而后當堂朗讀。靈光也只有“些許”,數(shù)學就很差,令人啼笑皆非的例子連索扎都能隨便說出一二。他無緣進一步深造,也難以在實打?qū)嵉耐恋厣狭⒆?,性格日益古怪,衣衫日漸破爛,舉著書或鋤頭身形都難看。四十歲那年,阿婭的丈夫(和宗巴一樣強壯的男人)在建筑工地失足掉下來,心臟被直徑一厘米寬的鋼筋戳通,當場死去,他們才勉強組合成一個家庭。
風聲如千騎過境,變作連綿動蕩的嘶吼。阿婭富有節(jié)奏的鼾聲從沙發(fā)那里徐然而來,似對風聲漫不經(jīng)心地呼應(yīng)。莫名的恐懼始終纏繞著索扎,仿佛枕頭邊生有一棵矮短荊棘,細小茂密的針刺穿現(xiàn)實,深入夢中。他感到粗硬的毛刷一遍遍刮過頭部皮層,焦躁不安,頭疼欲裂。雙腿脹痛,意識里自己變作阿婭口中死相凄慘的羊,眼珠似乎也在不停向外擠。風聲更緊了,他聽到裹挾在里面野獸晃動身軀時才有的轟隆聲響,隨即是密集怪異的擊打金屬的聲音……
哦…… 吼吼吼……一連串嘶吼,伴隨著雜亂的腳步聲。怪異猛烈的電子音如獨行烈馬遽然穿破風聲涌入耳朵。他模模糊糊想起席卷了整個西北的草原搖滾、高原三雄,以及第一次偷偷喝酒伴著這個節(jié)奏跳舞的那種感覺?;羧婚g他又覺得身體變輕了,消失了,如一陣細風被更猛烈的風刮得無影無蹤。
被宗巴搖醒的那個瞬間,他的意識流竄到幾天前的月夜。喝醉酒的宗巴從他家出去撒尿,好半天也不見回來。他和父親一起去找,明亮夜晚下的萬物有一種瓷器般祥和的樣態(tài)。暴烈的風從宗巴身后竄來,重重拍打在臉上,同時腦袋滯重起來,伴著隱約沉悶的痛。亞東和阿婭窸窸窣窣地穿衣、收拾,如兩只暗中配合默契的土鼠。他聞到宗巴身上潮濕的危險氣息,快速脫離已有一絲暖意的被窩,套上棉衣。
整個小樓在晃動。一匹馬定立門前,高大挺拔,如一只出逃于古舊宮殿的神物?!芭丁?迷迷茫茫的山, 哦…… 遙遙遠遠的路…… ”樓下暴躁音響不知疲倦地播出音樂。連續(xù)鼓點和金屬敲擊聲蓋過風聲,也蓋過他們四人的腳步聲,以及拖拉機的“突突”聲。
小樓很快融入黑夜,那激烈的音樂卻追了他們很遠。這次開拖拉機的是亞東。他開得很穩(wěn),尤其繞過一座矮山,海拔拔高,荒草再無難纏身軀后,拖拉機幾乎所向無敵。
“不要走老路,向西繞進!不要去莫托山,去它旁邊的小山!”宗巴指著前方大聲說,鎮(zhèn)定神情中猶有暴躁、不安。亞東一聲不吭地變擋,調(diào)轉(zhuǎn)車頭。
“發(fā)生了什么?”阿婭問。
“那老板娘叫來了洛桑。他讓我們交草皮費,一個人交三千。我說好商量。他看看我的刀子,又說可以少交一點,一個人交二千五。我假裝答應(yīng)了。他很開心,拿出酒讓我一起喝。看他喝高了,我才跑出來找你們?!?/p>
“是洛桑啊?!卑I臉色劇變,似乎說起聞風喪膽的魔頭。
“我們到小山里,他找不到?!弊诎驼f完困倦地閉上了雙眼。
風聲隨拖拉機拐入逼仄的山谷,凄厲如嬰兒哭泣。半人高的沙棘枝葉戳到嘴角、鼻孔處,如惱人蚊蠅細密撕咬。索扎感到巨大黑影站到身后,將他的胳膊牢牢擎住。他想抽身,隱匿的心思很快被黑影洞悉,加以更牢固的制服?!胺砰_我!”他大喊一聲,嗓子即被一只大手牢牢攥住。密不透風的風聲中,布滿“突突”的拖拉機聲,他的意識又游蕩到狹窄的拖廂里,似乎倒在誰的懷里?!八髟笔前I在喚他的名字。他想應(yīng)一聲,嗓子卻如被熱鐵燙過,灼痛自嗓門滾落到胸膛里。仿佛置身于濃密煙霧中,雙眼什么都看不到,雙手什么都觸碰不到。隨即又墜入五歲那年的大火里,強烈的焦糊味自記憶蔓延,潛藏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突然爆破,他的眼淚開始撲簌簌掉落,臉頰上一絲清晰的冰涼迅速滑落到脖頸?!鞍?!”他攢動渾身的力量沖破嗓子的禁錮,大聲叫出來。一雙熱手有力地捧住他的臉,另一雙大手握住了他的手,把他拽出了危險重重的記憶困境。他站在門口張望,驚異地看到綠色草地上的一小團一小團的云和夾在里面的一束紅。阿媽,他又在心里叫了一聲,那束紅卻聽到一般,輕柔地轉(zhuǎn)動過來,面目如此模糊,他卻看到一絲笑意在她臉上蕩漾開來。
不知意識在現(xiàn)實與幻想中跌宕了多久,他隱約感到拖拉機停在了某個僻靜的地方。他被抬下冰冷的拖廂,被厚厚的被子包裹。繼而一絲若有若無的熟悉味道在鼻翼上方飄蕩。他不能準確地捕捉它,牛糞燃燒的味道,抑或滾燙的熬茶味。過了很久,熱燙苦澀的液體被灌入他的口中。那苦味中卷藏著一股植物的溫軟味道,久久留在口腔中。腹腔變熱,繼而整個身體都陷入奇異的熱覺中。渾身輕松了很多。他埋在枕頭里安靜睡去。
索扎清醒于第二天的黎明。風從帳房微小的縫隙處擠入,頑皮野禽一樣到處游走。他摸摸冰冷的臉頰,取過圍在頭頂上的棉衣,慢騰騰穿上。腦袋里仍有嗡嗡聲響,但不復(fù)之前激烈。
“醒啦?”阿婭掀開一塊塑料布,滿臉都是愛憐的笑意,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
他不好意思地點點頭,知道自己經(jīng)歷了怎樣的波折和帶給同伴的麻煩。身邊的宗巴和亞東也醒了。
“好小伙兒,你終于醒來。我們還想把你拉到山下呢!”宗巴用打趣的語氣說。
亞東沒說什么話,腮幫鼓動一下,似乎在笑。但極不自然。他的臉變肥碩了,硬邦邦的;若隱若現(xiàn)的眼泡,讓他看起來非常疲倦。但他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妥的感覺,快速翻起身子,穿好衣服,跑到外面。不一會兒,發(fā)電機轟隆隆地運轉(zhuǎn)起來,帳房門口的一臺小小的吹風機也開始發(fā)動。鍋岔里的牛糞適時點燃,帳房熱了起來。
低矮帳房邊被厚厚的連著植被的土塊壓著,遠看像從地里長出來的。天空灰白,偶有一小團明亮。風變化多端:有時像一萬只老虎摔入峽谷,發(fā)出長短不齊的嘶吼;有時細若游絲,在耳邊劃過;有時停息片刻,攢勁兒一般猛旋過來。他們匍匐在帳房的不遠處,眼睛緊盯地面?;牟蓍g偶然潛藏著一棵蟲草,毛茸茸地扎出腦袋,如一只酣睡中的小獸。?子從旁邊扎下去,再小心翹起來,一塊土壤從大地上分離。捧著那塊土,輕輕剝開,可看見一只肉體飽滿的蟲子頂著長長的芽趴在里面。那樣小心翼翼的時刻,只屬于神秘的巧合。大多數(shù)時間,他們扭動身軀,徒勞地扒開植被,一無所獲。
宗巴仿佛掌握了大地的奧秘,總能在不起眼處找到蟲草的蹤跡;阿婭依靠頑強的耐力和細致的觀察,和隱蔽的草叢做著最堅決的戰(zhàn)斗;亞東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肥腫的臉有時轉(zhuǎn)過去不安地看看身后,有時嘴里吐出一個語焉不詳?shù)囊艄?jié),似陷入夢魘的老巫師。
“洛桑不會找到這里的?!弊诎驼f,似乎看透了亞東倉皇的心思。
“我知道。”他低聲咕噥。
可怕的洛桑還是出現(xiàn)了。幾天后的下午,索扎繞過一塊土包去撒尿,提起褲子的一瞬他看到從莫托山背后疾馳而來的一團紅。仔細再看,辨清那是一匹紅色的馬,背上跨著個男人。男人雙手拽著韁繩,急切向前。他想起逃跑那夜拴在小樓旁邊的那匹馬,慌忙跑回原處。
“洛桑,他來了!”沒等他說明白,他們?nèi)艘呀?jīng)看到跑到近前的馬和馬背上的男人。
“別慌,把蟲草藏起來!”宗巴蹲在地上鎮(zhèn)定說著,手伸到屁股后面摸著石塊。其他人慌亂地把幾根蟲草藏到棉衣內(nèi)兜。
洛桑拽著馬,在一團旋渦中殺出重圍,在他們面前落定。他頭發(fā)攏到腦后扎著一條短辮,穿著黑色皮夾克和牛仔褲,腳上一雙黑色長筒靴。紅色的馬,渾身毛發(fā)透亮,雙目祥和,似未曾領(lǐng)受狂風的洗禮。
“沒想到你們到了這里?!甭迳nH有意味地笑了。
“是啊,可沒什么地方去了。”宗巴報以同樣有意味的回答。不過他沒笑。
“交了草皮費,我們還是朋友?!甭迳D樕系男σ庀Р灰姡試烂C,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著宗巴。
“可是,你知道我們根本沒錢。”宗巴說。
“那就用你們挖的蟲草頂?!甭迳詻Q地說。
宗巴討憐似的笑了,他指指索扎,“這個小伙兒,剛從煙瘴里出來,別說蟲草,他連自個都找不到?!彼种钢竵問|,“這是我的老兄弟,四十好幾的人了,連間像樣的房子都沒有。他第一次來,整個草期,不知道能挖多少?!弊詈笏吐迳0涯抗庖黄鹜断虬I。
“別看我,我要是有錢交草皮費,就不會跟著宗巴來這里了?!彼谝粔K石頭上,目光冷冷的。
“那不是還有你嗎?宗巴,你的名頭可真是大呀,好幾年都是一個人來莫托山,沒交過一次草皮費,挖走的卻是最肥最大的蟲草?!甭迳>o緊盯著宗巴。
“我可以交我的那份,二十元算一根,十天后我給你交一百五十條。但你不要收他們的了?!弊诎陀脦缀醢蟮恼Z氣說。
“不行!他們?nèi)齻€至少算一個人,你們總共交三百條。”洛桑堅定地說。
“二百條吧?”宗巴討價還價。
“不行,三百條!”
“二百五十條也行。”
“不行,一根也不能少!”
宗巴默認了,也不再爭辯什么。
“今天先交一百條,剩下的十天后交。”洛桑說。
“這幾天都忙著救這小伙兒,哪有時間挖蟲草啊,十天后一起交吧?!弊诎驼f。
“行,那你開著那輛拖拉機到我?guī)し颗?,交了三百條蟲草我就把它還給你們?!甭迳Q劬Χ⒅鴰し块T口用塑料蓋著的拖拉機。
“拖拉機壞了!”亞東在一旁說話。
“我不信?!甭迳Uf著,輕踹一腳馬的屁股,把馬拽到拖拉機旁。他跳下馬背,一把扯掉塑料,取下?lián)u把,想把它發(fā)動著。氣急敗壞地操作了好半天,拖拉機沒有半點聲響。他一把扔掉搖把,左右看看是否還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他注意到門口的發(fā)電機。
“這是什么?”他問。
“發(fā)電機。”亞東說。
“有什么用?”
亞東發(fā)動著電動機,把他領(lǐng)到帳房里,讓他看見帳房口開始迅速轉(zhuǎn)動的吹風機,再讓他看看白日天光下發(fā)出虛弱昏光的小燈泡。
“是個好東西,插上音響能放出來聲音嗎?”洛桑問,眼神里充滿好奇。
“當然可以?!?/p>
“那不錯,你把它關(guān)了,連這些吹風機和燈泡一齊裝好,放到我的馬背上。”
“馬恐怕背不動???”
“那你來背?”
“啊?不!還是讓馬來背。”
宗巴背靠著一塊石頭,點燃一根煙,心神不定地吞吐煙霧。煙塵一從口中或鼻孔中噴出來,即被風打得七零八落,無蹤無跡。他似乎絞盡腦汁想著怎么對付洛桑。但等亞東和索扎把發(fā)電機拴到馬背上,眼看著洛桑漂亮地反跳跨到馬背上慢慢走遠,他也沒有起身。
“收拾東西,我們?nèi)ツ猩奖边叺哪亲??!焙诎抵?,宗巴的聲音仿佛來自冰涼的土地,冷颼颼的。
“不去!我們就在這里,哪里也不去。我們還要大搖大擺地去莫托山挖最大最肥的蟲草?!眮問|的話如獸皮擦拭粗糙墻壁,充滿攻擊。
“洛桑還會再找來的?!弊诎蛶缀踉诎蟆?/p>
“那又怎樣?我的發(fā)電機不是給他了嗎?”亞東不耐煩地說完,大口喘著粗氣,摸黑爬進被窩里。
“洛桑不會輕易罷休的?!?/p>
“你怎么那么害怕他?我看那洛桑好說話得很?!?/p>
“那是你給了他發(fā)電機。我?guī)啄昵皠倎砟猩剑砩弦粺o所有,被他緊緊追了一天一夜。幸虧山頭上有一大片冰川,他的馬上不來,等他把馬拴在山腰里,再找上來,我已經(jīng)跑到了山背后的一片黑刺林里。他再也沒有找到我,我也差點被煙瘴打死?!?/p>
“那是你,總想著不給草皮費。我看別人都好端端的?!?/p>
“亞東,你原來這樣想?我只不過不想讓你吃虧。”
“不想吃虧的是你。”亞東說完,拉過被子重重蓋在腦袋上,安靜中一聲巨響,如馬鞍墜落在地。
宗巴在黑暗中坐了很久。一顆接一顆地吸煙,煙頭閃著微光,偶爾照亮他高峻的鼻梁與緊繃的腮部。最后一支煙從煙盒里倒出來,他夾在手里,放進嘴巴,打火機按動好幾下,只有幾絲火光閃動,沒辦法點燃煙。他叼著煙,手在嘴邊攏作一小把傘,認真按動好幾次,打火機里的火光漸漸稀疏,變?yōu)閮扇佬⌒〉拈W電,亮的剎那疾速消失。他徒勞地按動著,身軀前傾,如即將坍塌的泥塑。索扎從亞東枕頭下摸出一支打火機,遞到他眼前。他頭緩慢抬起來了,依稀辨別出站在眼前的人。他沒有接打火機,扔掉手里的煙,站了起來。胯間的那串鑰匙發(fā)出一陣刺耳的響聲。他披上棉襖,開始疊被子。
“宗巴,你要去哪里?”索扎在他身后問。
他沒有回答,迅速包好行李,俯身出了帳房。一陣狂風趁機擠進來,如光溜冷滑的蛇瞬間攀附在索扎身上。他打了一個冷戰(zhàn),腦海中再次浮現(xiàn)那只雙目緊閉的狼的面貌。他不安地爬進被子。
索扎夢見一只長有羊頭狼身的怪物。它臥倒在他的面前,光滑毛身閃著凌厲的光芒,腦袋伏在背上,仰視著他,慈悲的雙目流溢著細波。他哭了,說不上害怕,還是難過。怪物起身的剎那,變成一只徹底的狼:兩只尖利的耳朵從腦后立起;圓溜眼睛瞇成一條縫,再睜開成了兩道兇狠陰險的斜眼;嘴巴向外突出,一張開,兩排獠牙齊整又陰森。他轉(zhuǎn)身拼命奔跑,狼始終在他身后,粗喘聲夾在風里,竄到他的耳朵里。聲音越來越大,徹底包裹住他。又似乎不是狼的聲音,他停下來,茫然無措地看看四野。狼早已沒有了蹤跡,粗重的喘息聲卻不絕于耳。
是亞東。他的喘息聲如開水在壺中奔涌。索扎摸到他肥腫滾燙的臉,趕緊搖晃他的身子。亞東動動干裂的嘴皮,臉部沒什么反應(yīng),喘息聲依舊粗重。煙瘴!一種不好的預(yù)感瞬間落在他心里。
阿婭從塑料隔間爬出來,她讓索扎點亮打火機。一團火光下,亞東青紫的臉如一只充血的豬肺,手指按下去落下一個淺淺的窩,久不見恢復(fù)。
“不行,亞東中了煙瘴,我們得把他拉下山?!卑I冷靜地說。
“我們給他灌藥,上次你們給我灌的那種?!彼髟苤?,舉著打火機,觀察一圈四周,尋找草藥。
“那是紅景天,他腫得很嚴重,恐怕不會起作用?!?/p>
“試試吧,”他憶起流竄在腹腔里的那股暖流,“給他喝了,我們再拉著他下山。耽誤不了多少時間?!?/p>
阿婭覺得他說得有道理,點點頭說:“好,你收拾東西,把我的被子搬到拖廂里鋪好。你的行李也打好。我去熬藥?!?/p>
“再不回來嗎?”索扎吃驚地問。
“亞東這次恐怕兇多吉少。我年輕的時候,也跟著大家到處挖蟲草,見過太多被煙瘴打死的人。他們的臉也是這樣腫脹青紫?!卑I冷靜地說。
索扎的眼淚奪眶而出。“不,還是有希望的,你看我不就挺過來了嗎?”
“傻孩子,亞東怎么和你比,你是輕輕嫩嫩的小孩子,煙瘴只能鉆到你的腦袋里,嚇唬嚇唬你??墒莵問|,老根根的身子,煙瘴專門攻擊他的心肺?!?/p>
他想起亞東好幾天前臉上就有的浮腫,不再說什么。
“你會開拖拉機嗎?”阿婭提著一個保溫瓶,里面灌了剩余的湯藥,準備交給他保管。
他點點頭。剛畢業(yè)那會兒,他跟著阿爸收田,碾場,漸漸學會了。
“那好,”阿婭把暖瓶遞到他手里,“我先開下山,到了平地我倆換著開?!?/p>
“你會開拖拉機?”索扎抱過暖瓶,好奇地看著她。
“這有啥好稀奇的,有力氣按住車頭,誰都能開?!彼凉M不在乎地說著,看一眼身后空落落的帳房,取下?lián)u把,沒兩下就發(fā)動了拖拉機。
“洛桑來的時候,這拖拉機不是壞了嗎?”
“這孩子,亞東沒這點功夫,難道真要洛桑把它開走?。俊卑I得意地說。
亞東蜷縮在拖廂里,眼睛微微閉著,大顆汗珠從額頭、發(fā)梢處滾落。為避風,阿婭用紅色頭巾一圈兒圍住他的臉,讓他看起來像噩夢中掙扎的嬰兒。拖拉機開動了,帳房和后面墨色的山向后移。索扎突然想起從亞東的書上看到的那些句子,還有一句他看得很清楚,當時沒來及念出來?,F(xiàn)在又浮現(xiàn)在嘴邊:
怎么辦,知道你在世上,不知道你在哪條路上。
是啊,宗巴在哪里呢?他悵然地想。宗巴規(guī)劃了全部的計劃,包括拿多少面,多少個饃饃,多少件衣服??墒乾F(xiàn)在大家要離開了,他還扛著他的行李不知所終。阿婭給他留了帳篷,帳篷里面的塑料布里又給他藏了饃饃。他還會回來嗎?
灰色小樓在荒草間若隱若現(xiàn),如落在草芥間的一只蒼老麻雀,隨風忽上忽下。索扎認真開著拖拉機,生怕一不小心,這只巨獸就擺脫了控制。這時,一串充滿挑釁的口哨從身后傳來,他的雙手不自主地松了一下,拖拉機頭歪過去,巨大身軀劇烈扭動起來。他慌忙握住手柄,站起來,用整個身體把車頭壓住,吃勁扳過來,險些被車頭挑下去。等他坐穩(wěn),口哨聲已經(jīng)逼近,只轉(zhuǎn)頭一看,就見洛桑騎著馬,追了過來。
“你停一下!”洛桑著急地說。
他小心停下來,心里卻沒有絲毫恐懼?!澳阆敫墒裁??”他不卑不亢地看著洛桑。
“我在莫托山背后的林子里看到了這個?!甭迳Uf著,手伸進懷里費力地取著什么東西。
是一把用暗紅色皮革套著的小刀。他看到的瞬間,就認出是宗巴掛在屁股后面的那把刀。“你怎么會有這把刀?”他趕忙問。
“我追一只猞猁,追到一片林子里,看到這把刀扔在一棵黑刺下?!?/p>
“你騙人,你是不是已經(jīng)害死了宗巴?”
洛桑大聲笑了,臉上看不出到底是憤怒還是幸災(zāi)樂禍?!澳阋蔡】次衣迳A?,宗巴是真正的鐵漢子,我怎么會殺了他呢?”
“那你為什么對我們窮追不舍?”
“上次是追你們,這次可不是。這次是我撿到宗巴的刀子,來還給他。他怎么沒和你們一起?”
“昨晚他就離開了,我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他的刀子啥時候丟的?他不會有什么危險吧?”洛桑突然緊張起來。
索扎也跟著緊張起來,他怎么也想不起來前些天宗巴的屁股上是否有這半截尾巴晃動。
“他不會有什么事的,”洛桑若有所思地說,“他能把我圍獵了三天的狼輕易制服,能有什么事呢?”
索扎憶起逃跑那天晚上,宗巴身上潮濕的氣味。“就是我們住店的那天晚上?”他問。
“是啊,要不是那晚他捉到我的狼,恐怕這輩子也不能認識他?!?/p>
“你沒見過宗巴,那晚又怎么認出他的?”
“當然是刀子,我認識他的刀子?!甭迳5靡獾匕训蹲舆f給索扎,瞥了車里的亞東一眼,“你們快走吧,這兄弟不行了,不要原路走,照著小旅館的左邊一直走,走到一片湖旁,就可以看見一個帳篷,那兒住著個老人,治煙瘴很有一手?!?/p>
索扎看看拖廂里的阿婭,她抵命般重重點頭。他像洛桑那樣把刀子揣進懷里,熟練地把車調(diào)向左邊,繼續(xù)開動起來。
風繼續(xù)吹著,周邊的荒草仍然無辜地撲打著彼此,但他感覺不到任何暴虐。一記黑影在頭頂晃動,頭輕輕一抬,鷹的輪廓很清晰地落入眼里。兩只巨大的翅膀徹底鋪開,一遍遍孤旋著,像盤踞于風暴中央,指揮著千軍萬馬。他突然在想:這場風暴,是不是由莫托山上的一只雄鷹扇動翅膀引發(fā)的。
他被自己無稽的想法逗笑了。抬頭看看灰白色的天空,亮亮的,巨燈上蒙了一層紙的樣子。他想,風暴該停止了。
祁小鹿 1995年生于青海大通。作品發(fā)表于《星星》《中國詩歌》《作品》《福建文學》《青海湖》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