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聽雪
小榕,前些日子你告訴我,咱們高中校園里的一棟教學(xué)樓要拆掉了。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哦,高中校園,我這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已離開它太久。
太久了,那個擁擠著青春記憶的家一樣熟悉的地方,哪怕僅僅離開一天,也是太久。小榕你一定知道,我最懷念的,是校園里那棵年邁的法國梧桐。那時我們站在樓上,你興奮地指著半空中濃淡不一的綠葉叫道,哇,這兩棵樹的葉子原來不一樣呀!我險些從樓上栽下去,一臉無奈地說,一棵是法國梧桐,一棵是楊樹,葉子能一樣嗎?后來我繞著校園走了一圈,數(shù)出校園里一共有四十多棵樹。這個驚喜的發(fā)現(xiàn)讓我心情明媚了好久。四十多棵樹是靜默的陪伴,站在離我們很近的地方,注視,傾聽,與風合唱,如同我們這些浪漫的孩子,對彼此不離不棄。
我們在這里相遇。校園從首頁開始閱讀我們的故事,可惜還沒讀完,我們就畢業(yè)了。我總提起對你的第一印象:軍訓(xùn)的時候,我站在我們連的最右邊,你站在你們連的最左邊。我們從未有過交談,但我一看見你傻笑就忍俊不禁。你的笑不依賴任何媒介就能把我傳染,你的傻樂是天生的福氣。你呢,倒也記得軍訓(xùn)時的我,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嘲笑我穿的褲子太肥,一邊說一邊躲,怕我沖上去報復(fù)。
后來咱們在同一個班里上課,座位之間只隔了一個人。我的內(nèi)向限制著我的話語,而你的開朗常常給你海闊天空暢談的沖動。你伸著脖子問我問題,我表面冷靜地回答著,心里卻在忐忑地分析你對我的態(tài)度——你后來才知道我是個不自信的人,害怕討人厭。即使你保證總給我微笑,我也擔心哪天不小心把它弄丟。
放學(xué)回家,我獨自背著書包行走。你從后面追上來,大大咧咧地喊我的名字。我習(xí)慣把東西都收進書包,雙手插進褲兜瀟灑地走。你卻從不讓雙手空著,必須捏一塊手表或拎個水杯才覺踏實。從此我們便一直如此——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邁著閑散的步子,爭分奪秒地聊天。不知道好朋友之間怎么會有那么多話要說。我們每天站在分岔路口盡力拖延,戀戀不舍地把話題草草收尾。聊了三年還意猶未盡的我們,即使東奔西走天各一方,也依然打電話、發(fā)郵件、寄明信片,傳遞彼此的關(guān)心和安慰,維持友情的溫暖和甜美。
我找到了高二那年春天我們與桃花的合影。大朵的粉色簇擁在一起,沉甸甸的,像要壓斷枝條。它們盛開得這樣完全,豐盛,熱鬧,美好。我們興味盎然地鉆進滿懷浪漫的春天,故意迷失在桃樹林間,讓大片夢一般的桃花擋住現(xiàn)實的影子。就這樣,我們那與春天一樣年輕的身影被朵朵溫柔的桃花剪碎了?;ò暌粯永_紛地落在軟軟的草地上,讓人感到踏實和滿足。我們抱著膝蓋靜靜坐著,一起輕聲唱Winter in My Heart。四周無人無聲,只有草木在風中微顫,為了這首關(guān)于冬天和想念的歌,并不完美卻足夠真誠的歌,那一刻簡單而永久,眼前、心間只有桃花,只有為彼此的快樂而快樂、為彼此的悲傷而悲傷的知己。照片里你的臉被燦爛的桃花擋了一半,你的笑卻一滴不漏地流淌出來,如陽光照著現(xiàn)在的我。有人說我們浪費著生命,就像春天無數(shù)的花朵在浪費自身的美。但若經(jīng)歷過這樣的春天,擁有這樣的陪伴,我想,即使是真的浪費,也無遺憾可言。
于是想起我平淡的十七歲生日,你陪我站在校園里那棵年邁的法國梧桐樹下聽歌。一人一只耳機,挨得很近靜靜站立,單曲循環(huán)一首《夜車》。微涼的秋風路過時,滿樹的葉子劇烈顫動,彼此擊掌,仿佛群鳥齊聲鳴叫,歇斯底里地呼喊。呼喊的是什么,我聽不懂,只覺得它們體內(nèi)有無盡的力量要釋放,有深重的情感要發(fā)泄,有留戀的夏日情結(jié)要珍惜、懷念、祭奠。
秋天這表面喧囂內(nèi)心寂靜的聲音,與歌聲完美地融在我們的耳朵里,在短暫的課間駐足小憩。你聽不清歌詞,我就聽一句念一句?!斑@道路有點黑/你睡吧/我負責……”我們回味著這句話,陷入各自浪漫的幻想和溫馨的期待??萑~嘩嘩墜落。我們置身于一場干燥的雨,每一滴都有故事,每一片葉子都曾像我們這般天真。小榕,被秋風裹挾著站在樹下聽歌,是我那天做的最浪漫的事。
浪漫的事,嗯,我們總是如戀人般做著浪漫的事,因為我們都是癡傻的女孩子,需要彼此依靠著走過青春里的陰雨,相互分享十六七歲最美的流云。
四月末的某個清晨,校園還沒睡醒,我們就抱著相機溜了進去。先是空闊寂寞的操場和太過熟悉的教學(xué)樓,然后是恬淡優(yōu)雅的泡桐和墜落的紫色花朵,最后是我們深愛的法國梧桐——它太高太廣,我退后好遠才把它裝進鏡頭。這個時候,太陽恰好升到枝葉之間,發(fā)出耀眼的光,像一顆燃燒的果實。葉子融化在光芒里,整棵樹都變得年輕,托舉神圣的清晨。
謝謝你陪我享受這校園鮮為人知的美,小榕,那天我們穿的都是暖紅色的衣服,印在相片里鮮艷如石榴花。隨著太陽成熟,學(xué)生漸多,校園無可挽回地蘇醒了,屬于我們的寂靜清晨就這樣落幕。還好,照片里初升的太陽新鮮依然,沉睡的校園里似乎還回蕩著拍照的聲響。
校園會記得我們嗎?它的夢中是否有兩個瘋狂卻安靜的女孩潛入春天體內(nèi),摘取了最甜的時光?它會認出我們嗎?它是否寫下許多個夢,并在邊邊角角添上關(guān)于我們的插圖?它會懷念我們嗎?它能否遇到像我們這樣癡情的孩子——抱著相機,或者站在樹下淋一場秋天的雨?它會責怪我們嗎?在我們疲倦地前行,走出它的視線太久太久時,是否有人繼續(xù)欣賞它的獨特,分擔它的寂寞?
我不知道。你知道嗎?小榕。
這么美的校園里住進了新的孩子,我們卻背起行囊走向各自的遠方。離開得久了,校園的樣子漸漸模糊,我們的十六七歲也被時光沖淡了顏色,但我固執(zhí)地相信,它們還在原地等著我們回家。你說對嗎?
我忽然很想問候一聲:你還好嗎?對你,也對它。
我忽然非常想念那棵年邁的法國梧桐,它用葉子寫的信除了我還有人去撿嗎?它在風里唱的歌沒了我們還有人聽嗎?
我忽然懂得了十七歲那年,秋風里那一樹鳴叫的葉子。小榕,那葉子中有你,也有我。我們是靜默的葉子,我們是鳴叫的葉子。
小榕,我們回家看看它,找找曾經(jīng)的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