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書是一門用口語說講故事的表演藝術(shù),其本質(zhì)特征決定了評書要想適應不同受眾群體必須語言通俗易懂,而生活化、動作化、性格化的語言是其通俗易懂的必要手段。同時,評書的主要功能是娛樂,喜劇性是評書的固有特征,而﹃肉里噱﹄和﹃外插花﹄是其幽默風趣的重要手段。
評書是語言的藝術(shù),語言是評書的靈魂。
評書也是訴諸聽覺的藝術(shù),必須把聽眾的反應放在第一位。藝諺“一句不到,聽眾發(fā)躁”“一句不清,聽眾發(fā)蒙”都強調(diào)要重視聽眾的反應,這就要求評書語言必須通俗易懂、幽默風趣。
通俗易懂? 生動形象
評書的受眾群體千差萬別,理解能力和欣賞水平參差不齊,采用通俗易懂的語言是必須的,這也是由口頭文學的本質(zhì)屬性決定的。評書怎樣才能做到通俗易懂?
首先,語言要生活化。勞動人民自己的語言才是評書中黃金般珍貴的語言,語言生活化是其通俗易懂的必要手段。連麗如的評書《三國演義》在三顧茅廬之前有對諸葛亮招親的描繪,完全是生活化的語言。她說諸葛亮的姐姐要為諸葛亮招親的消息一傳出去,提親的人就多了,但諸葛亮一個也沒看上,沔南名士黃承彥得知諸葛亮重才不重貌,便琢磨把自己的女兒—丑女兼才女嫁給諸葛亮。
這段評書非常符合勞動人民的生活實際,姐姐為諸葛亮張羅婚事,因為“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為諸葛亮提親的人非常多,則因為諸葛亮“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樣有模樣,要本事有本事,要人品有人品”。黃承彥見到諸葛亮說:“聞君擇婦,身有丑女,黃頭黑色而才堪相配,足下以為如何?”這段話為文言,連先生馬上邊批邊講:“聽說你要娶媳婦,我家有個丑丫頭,黃頭發(fā)、黑皮膚,可才能跟你相配,你意下如何?”諸葛亮的表現(xiàn)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直接叫岳父了。大家都替諸葛亮惋惜,說書人卻說:“人家諸葛亮有自己的戀愛觀:丑妻近地家中寶?!?/p>
其中所用語言“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丑妻近地家中寶”等都是非常生活化的語言。即使個別句子是文言,說書人也馬上轉(zhuǎn)換成口語,盡量消除聽眾的理解障礙。
其次,語言要動作化。富于行動特征的語言才能生動形象,讓聽眾聽得真切,如見其人其事。如劉姥姥第一次見賈母:
劉姥姥一看便知這是賈母賈老太太沒錯了,急忙搶上幾步,滿臉堆笑,道了幾個“萬福”(就是彎著腰,兩手抱拳在胸前右上方,上下擺動,你瞧就是這樣),嘴里還說著:“給老壽星請安。”(龐立仁、劉蘭芳、王印權(quán)、龐立勝改編《評書紅樓夢》)
劉姥姥“搶”步、“堆”笑等動作體現(xiàn)了她與賈母之間的貧富差別、地位懸殊。見面道“萬?!笔桥f時代女性見人的禮節(jié),但現(xiàn)代聽眾未必都懂,只用語言講說表現(xiàn)力不夠,加上動作模擬,就一目了然了。而這些動作化的語言無不在刻畫人物,彰顯了劉姥姥的審時度勢,這是農(nóng)民式的精明智慧。
又如劉蘭芳講《康熙買馬》,其中有一個場景是康熙試馬途中,馬飛速前行,碰上一個八十多歲耳背的老太太。劉蘭芳兩次以折扇做拐杖學老太太顫巍巍走路,還伸出巴掌叉開五指表示馬距離老太太只有五步遠,她兩手握拳上舉示意馬前蹄立起,拇指、食指相捏比擬馬肚子距離老太太肩膀只差一韭菜葉兒。情急之下,這匹馬來個站樁站住了,此時劉蘭芳兩手上舉,做站樁樣,并開始抖包袱:
這時秋風吹來,馬肚子毛啊,掃上老太太脖子了,老太太覺得她癢癢,這什么呢?一回頭,啊!這誰呀?這么高?。“?,姚明!姚明也穿馬海毛?。±咸氵^去了,馬的前蹄落地(兩手下壓,示意馬蹄落地),可把皇上樂壞了,甩鐙下馬(左手快速轉(zhuǎn)動折扇,示意在甩鐙下馬),一拍馬的屁股(做拍馬屁股的動作):“嗨!好馬好馬!”馬一看高興了:“嗯,皇上拍我馬屁呢!”(兩手握拳下壓至桌子上,示意馬前蹄站穩(wěn))(筆者根據(jù)中國曲藝網(wǎng)視頻資料整理)
劉蘭芳抖包袱時依然不忘靈活使用折扇、雙手,并做出各種身段,配合臉部種種表情,模擬“馬蹄落地”“甩鐙下馬”“拍馬屁股”“馬前蹄站穩(wěn)”等動作,形象生動,宜聽宜觀。
再次,語言要性格化。性格化就是要讓人物自己說話。人物自己說話,最能顯示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和性格特征。評書中無論出現(xiàn)多少人物都靠說書人一張嘴去描摹,不像戲劇有角色區(qū)別,這就要求人物語言必須性格化。性格化的語言能讓聽眾印象深刻,便于區(qū)分張王李趙、周吳鄭王。譬如:敢在縣衙門口扯著粗嗓門高喊“真正漏稅私鹽”的只有程咬金;一遍遍地說“笑天下人沒有酒量!爺吃三十碗,挺身過岡”的肯定是武松;大喊“招安,招安,招甚鳥安”的必定是李逵;一聲“鍘刀伺候”只能出自鐵面無私的包公;認為“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兒是泥做的骨肉”的必然是賈寶玉。
幽默風趣? 出人意料
評書語言只是通俗易懂還不夠,還必須幽默風趣。因為聽眾聽評書主要是為了娛樂,只有風趣幽默的語言和喜劇性的內(nèi)容才能吸引聽眾。宋人羅燁《醉翁談錄》談到說話人要“曰得詞,念得詩,說得話,使得砌”?!笆蛊觥本褪巧朴谠谥v說故事中穿插笑料,調(diào)整氣氛,這已經(jīng)是宋元時期說話藝術(shù)的有機組成部分了。清代李光庭《鄉(xiāng)言解頤》曾記述評書“使砌”的情況:
嘗聞鄉(xiāng)村說評書者,自說自解曰:某元帥出令,眾將官跟我前去,定要掃凈煙塵。列位,塵可以掃,煙怎么個掃法?常見賣煙鋪把鋪板搭上,多帖“噴云吐霧”四個字。吃煙的人尚能噴吐云霧,豈有大將軍八面威風,而于煙不能凈掃乎?只是兵器之外,須多帶幾把笤帚,預備著好掃煙!又說二人戰(zhàn)在沙場,某人倒在塵埃。列公,倒在塵埃,就是躺在地下,不過文墨一點兒。埃者,何也?凡沙之揚起者曰埃。沙場豈無塵埃?若嫌不凈,掃了再躺下,也靡有這么大的空兒。雖是頻話,卻亦可供一笑。
娛樂是評書的主要功能,喜劇性便是評書的固有特征。幽默風趣正是構(gòu)成喜劇性的手段。為了吸引聽眾,只講故事是不夠的,需要設(shè)置一些人物或事件,增添笑料,增加喜劇色彩。評書設(shè)置笑料的方式有“肉里噱”和“外插花”兩種。
“肉里噱”是指與主題內(nèi)容直接相關(guān)的笑料。它往往通過對書中喜劇性場景、喜劇性情節(jié)或喜劇性人物性格的塑造來實現(xiàn)。其中喜劇性的人物被稱為“書筋”,如《三國》中的張飛、《精忠說岳》中的牛皋、《明英烈》中的胡大海、《興唐傳》中的程咬金等。這些人往往快人快語,正直坦率,粗魯莽撞,天真爛漫,有的具備特殊的機智和精細,有的身懷絕技,有的雖無絕技卻能逢兇化吉,堪稱“福將”,他們風趣幽默、出乎意料的言行往往會令評書產(chǎn)生強烈的喜劇效果。
中華民族是富于幽默、愛好喜劇的民族。嗜好諧趣幽默,慣于欣賞喜劇,是我們的民族心理。薛寶琨在《中國幽默藝術(shù)論》中說:“民間說部有著消遣娛樂的明確目的,因此,書筋以及由其發(fā)展而成的書膽就體現(xiàn)了說書藝術(shù)的喜劇諧趣風格。我國自宋代就在說話門類里有‘說諢話’一項,也是以喜劇內(nèi)容和語言趣味取勝。說書萌芽時期的唐代,聽眾在聽取‘三分’故事時就有‘或笑張飛胡,或謔鄧艾吃’的詩句。唐代的參軍、宋代的滑稽以及元明清以來的戲曲丑角,都反映了群眾對喜劇的嗜好?!痹u書為了滿足聽眾的這種嗜好,大多在“書筋”上設(shè)意繁衍、橫生枝節(jié),使整部評書噱頭十足。正如藝諺所說“無噱不成書”“噱乃書中之寶”。
“外插花”是指與主題內(nèi)容無關(guān)或間接相關(guān),由演員臨時插進去的笑料。評書是古事今說,說書人可以用風趣詼諧的講評和機智幽默的語言制造笑料,產(chǎn)生喜劇效果;也可以在表演時根據(jù)演出現(xiàn)場出現(xiàn)的特殊情況,見景生情,隨機應變,即興發(fā)揮,用誤會、巧合、夸張、諷刺、諧音、雙關(guān)語等手法,當場抓哏,插進笑料。
連麗如的評書《三國演義》常常舊書新說,包袱不斷,可與單口相聲相比,如“張飛家里其實不是屠戶,他是賣肉串的……為什么呢?張飛有這個先天條件:頷下一副鋼髯,那就是鐵簽子—拔下一根胡子來,直接就能穿串兒了”,就是用夸張手法構(gòu)成包袱。前文的劉蘭芳《康熙買馬》也是包袱不斷,現(xiàn)場掌聲四起,如“不像有的個別司機,撞了人還逃跑,連畜生都不如”,諷刺了某些社會現(xiàn)實?!耙γ饕泊R海毛啊”是雙關(guān)語,“皇上拍我馬屁呢”則是巧合。這些包袱的巧妙使用,增添了笑料,拉近了說書人和聽眾的距離,使評書魅力無窮。演員成功的即興表演,現(xiàn)場砸掛,也是和聽眾合作的結(jié)果,它自身也反映著聽眾的審美能力和欣賞情趣。
評書是口頭藝術(shù)、聽覺藝術(shù),評書演員通過語言符號敘述故事,傳遞信息,交流感情。演員不同,語言藝術(shù)特點也會有所差異。連派評書娓娓道來,富有書卷氣,被稱為“座談三國”:袁闊成字正腔圓、娓娓動聽,單田芳聲音沙啞而富有磁性,田連元灑脫活潑、生動流暢,劉蘭芳嗓音甜美、聲音高亮。他們的語言或善用京劇韻白,或流暢老到、鏗鏘有力,或靈活多變、清新自然,但通俗易懂、生動形象、幽默風趣、富含節(jié)奏卻是他們評書的共性。因為評書是現(xiàn)場藝術(shù),其語言異于史書、小說等案頭文學,必須做到通俗、生動、形象、“快而不亂、慢而不斷”,這樣才能調(diào)動聽眾的積極性,使其與演員形成互動。這正是評書的魅力所在,也是廣播評書、電視評書不如現(xiàn)場評書的原因所在。
李小紅,中國戲曲學院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