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爾均
說起西花廳的來歷,有一段頗為曲折的歷史。歷代王朝的皇宮禁地,除皇帝外不允許任何人在其中占有半磚寸瓦。即使是最尊貴的皇親國戚,也只能在皇宮的附近修建住宅。清末宣統(tǒng)皇帝溥儀繼位后,他的父親載灃獲準在中南海的一側(cè)修建府邸,就是今天的西花廳。不過還未竣工,清朝就垮臺了。此后,這個半截子工程先后被北洋軍閥、國民黨和日偽政府作為辦公場所使用。據(jù)說袁世凱、段祺瑞也曾在這里辦過公。隨著戰(zhàn)亂綿延,形形色色的“政府”機關(guān)像走馬燈一樣前腳走后腳進,西花廳并非權(quán)貴富豪所有,誰也不去認真修繕。到了解放初期,這里已經(jīng)荒蕪不堪了。
剛進北京,七伯(周恩來)一度在中南海豐澤園辦公,后來讓給毛澤東居住。七伯就選擇相距不遠的西花廳,作為自己的住宅和辦公地址。一來方便共商國是,二來他和七媽都看中了院里有他倆喜愛的幾株海棠樹。搬進時只對院落做了簡單拾掇,住房陳設(shè)一仍其舊,使用的也是戰(zhàn)爭時期的隨身用具。
不過,畢竟是王府的建筑格局,我和在軍1955年初進西花廳時,對有著長廊、假山和海棠盛開的庭院印象頗為美好。可當我們走近住房,一眼看到的卻是嘎吱作響的房門、裂縫漏風的窗扇、漆痕剝落的梁柱、苔痕斑駁的磚地。說實在的,就像是北京隨處可見的四合院。洗手間也很簡陋,架子上掛的毛巾中間有破洞,用布縫上還在用。我倆禁不住驚訝,國家總理的住房、設(shè)施,怎么這樣寒酸呢!
后來去得多了,也曾委婉地向七伯、七媽提起這件事,他倆態(tài)度很明確:“這就不錯了。不要忘了艱苦奮斗是共產(chǎn)黨人的光榮傳統(tǒng),我們都要保持?!?/p>
實際上,不光居住條件簡陋,而且潮濕的磚地使日夜在此辦公的七伯雙腿患了關(guān)節(jié)炎,時常疼痛難忍,夜間工作時不得不蓋上條舊毛毯。身邊工作人員為此都心痛不安。
西花廳外景
20世紀60年代初期,七伯、七媽入住西花廳已經(jīng)十多年,房子實在太破舊,秘書何謙多次請示進行必要的修繕,都被七伯拒絕了。恰好這時中央組織領(lǐng)導干部去南方集中學習,七媽也在外地療養(yǎng),何謙便報經(jīng)上級批準,利用這段時間對西花廳進行了簡單的修繕。
何謙在抗戰(zhàn)初期就擔任伯伯警衛(wèi)秘書,歷來辦事勤勉謹慎。這次修繕,主要是從保護七伯、七媽身體健康出發(fā),把潮濕的磚地換成地板,漏風的門窗做了修補,更換了腐朽的房梁,增添了兩張簡易沙發(fā),木板床換成彈簧床,實在沒有什么過分的地方。
想不到七伯回來,只從門外瞥了一眼,就少有地動了肝火。七伯歷來對工作要求嚴謹?shù)詼睾停瑢ι磉吂ぷ魅藛T從不疾言厲色,這次真的是發(fā)了脾氣,連聲責問何謙:“我是怎么交代你的,為什么搞這么鋪張?!誰叫你添這些東西?!到底是誰的主意?!”門也不進掉頭就走。何謙邊檢討邊追上去勸,身旁其他人跟著勸,七伯都不聽,生氣地說:“我不進,那不是我的家!”后來,他還是住進了臨時辦公、休息的釣魚臺招待所,誰也勸不回去。
為了讓七伯消氣,何謙寫了好幾份檢查,后來又請來陳毅元帥幫忙。陳老總和七伯感情深厚,他專門去西花廳看了看,哈哈一笑說:“啥子了不起的事嗎?我看,只是修了該修的地方嘛!”但是,這次連陳老總也勸不動。
就在這期間的一天,七伯為紓解胸中的郁悶,找家人聚會,維世大姐和金山也到了。那天,他心情還算不錯,中午同大家一起吃飯時,特意讓在軍坐他身旁。七伯說:“七媽去廣東從化療養(yǎng)還沒有回來。在軍,你也姓鄧,今天你就代表七媽坐我旁邊。”吃飯時,七伯有說有笑,他自己不提,大家也不好說修房子的事。
飯后,七伯同大家聊天,我看時機到了,乘七伯高興,委婉向他進言:“七伯,您平時常教育我們愛護國家財產(chǎn),說實在的,西花廳已經(jīng)相當破舊了。這也是歷史文物,簡單維修一下,也是保護國家財產(chǎn),從這個意義上講沒有什么大錯,您不要再生氣了?!本S世和在軍也在一旁幫腔。七伯聽后點了點頭,嚴肅認真地說:“你們講的也有一定道理。我并不是反對做正常的維護、簡單的修繕,問題是裝修得過了些。你們要懂得,我是國家總理,如果我?guī)н@個頭,下邊就會跟著來,還有副總理,還有部長,如果一級一級地照這樣下去,不知道會造成多么嚴重的后果。西花廳這樣的房子,不用裝修還能住嘛,我們國家現(xiàn)在還窮嘛,很多群眾還沒有房子住。改善群眾的生活,讓老百姓都能安居樂業(yè),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第一位的事情?!?/p>
七伯接著問我,有沒有讀過杜甫的詩《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我說讀過,并按七伯的要求,背誦了詩中最后的幾句。
七伯說:“是??!你們重溫一下這首詩,就會懂得我為什么這樣生氣。要記住,什么時候都不能忘記群眾!”
經(jīng)過我們晚輩的集體勸慰,七伯的心情有所寬解。他讓何謙秘書把新添的地毯、窗簾、沙發(fā)、吊燈、彈簧床、浴缸統(tǒng)統(tǒng)撤走,換回了木板床,盡可能恢復(fù)原樣。最后,還是陳老總幫上了忙,他說:“油漆要不要刮掉???地板要不要撬掉啊?那就不是節(jié)儉而是真正的浪費了!”七伯也被陳老總的話逗笑了,這才搬回西花廳。這次修繕的“風波”算是告一段落。
為這件事,七伯在國務(wù)院常務(wù)會議上作了兩次檢查。他說:“我沒有做好,造成了浪費,讓大家去看看,不要笑話?!钡看螜z查,他都是檢查自己,把責任全部攬在身上,沒有一字提及秘書或他人。這是七伯歷來為人做事的風格。
(摘自《百年不了情——我與伯父周恩來相處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