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伯江
(淮南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與傳播學(xué)院,安徽 淮南 232038)
唐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淮南”概念有時僅作為一個地域空間的專有名詞,泛指淮河以南的廣大地區(qū),狹義則主要指唐代淮南節(jié)度使的治所——揚州,也是當(dāng)時較為繁華的都市。除地域因素外,“淮南”語匯更涵涉漢代淮南王國(都城位于今天安徽壽縣)的歷史與文化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形成較為固定的詩歌意象及內(nèi)涵,在許多詩人筆下都有出現(xiàn),這是值得我們考察的一種現(xiàn)象?!盎茨稀闭Z匯,涵蓋幾種基本的文化意象,且各有指涉:淮南王及八公所代表的丹藥意象,以求仙長生為主要內(nèi)容;淮南小山《招隱士》所提煉的桂樹與春草意象,隱逸山林與懷人傷別是其主要內(nèi)蘊;《淮南子·說山訓(xùn)》“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所導(dǎo)源的“淮南木落”意象,悲秋傷逝為其主要的文學(xué)心理。這三種不同的意象各有其特定的文化傳統(tǒng)與文學(xué)意味,本文對此進行一些初步探究。
漢高祖劉邦建立漢朝后,于漢四年(公元前203年)封英布為淮南王,首置淮南王國,都六(今安徽六安),轄九江、廬江、豫章3 郡。漢十一年(公元前196年),英布獲罪伏誅,改封少子劉長為淮南王,都壽春(今壽縣)。轄九江、廬江、衡山、豫章四郡。文帝前元六年(前174 年)劉長陰謀叛亂,事發(fā)被拘,謫徙嚴道邛郵,途中不食死。國除。文帝十六年(公元前164年),淮南國一分為三:淮南、衡山、廬江,分別封給劉長的三個兒子,長子劉安繼任淮南王,都壽春。漢武帝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劉安獲罪自盡,廢淮南國,置九江郡??梢?漢代淮南王國的存在歷史前后累計起來不過七十年左右,經(jīng)過屢次變遷,在政治上都被冠以“邪行不軌”“背叛宗廟”的污名。然而在文化學(xué)術(shù)發(fā)展方面,劉安擔(dān)任淮南王期間的四十多年,國都壽春卻成為當(dāng)時除長安以外的學(xué)術(shù)重鎮(zhèn),也是當(dāng)時辭賦創(chuàng)作的中心。
史載劉安“好讀書鼓琴,不喜弋獵狗馬馳騁,亦欲以行陰德拊循百姓,流譽天下”[1](P687)。曾招致賓客方術(shù)之士數(shù)千人,在其主持下編寫《淮南鴻烈》一書。鴻烈者,廣大光明之意,其學(xué)術(shù)格局之大是要“天地之理究矣,人間之事接矣,帝王之道備矣”(《淮南子·要略》)?,F(xiàn)存之書僅為《內(nèi)篇》部分,然其內(nèi)容之廣博讓人瞠目,《漢書·藝文志》著錄為雜家著作,并指出其特點為“兼儒墨,合名法”,東漢高誘認為“其旨近老子,淡泊無為,蹈虛守靜,出入經(jīng)道”(《淮南子注·敘目》),肯定其書主旨為道家思想。從文化學(xué)術(shù)上看,這是秦朝實行“焚書坑儒”的文化專制政策導(dǎo)致百家爭鳴結(jié)束之后、武帝獨尊儒術(shù)使文人思想定于一尊之前,這一特定歷史時期所能產(chǎn)生的最重要的子書著作,是對先秦學(xué)術(shù)思想繁榮時期的接續(xù)與反彈。從文學(xué)風(fēng)格上看,《淮南子》兼有莊騷浪漫之思與戰(zhàn)國策士夸飾之風(fēng),劉勰評其“泛采而文麗”(《文心雕龍·諸子》)。所以,《淮南子》的橫空出世標志著淮南國在學(xué)術(shù)思想與文化建設(shè)方面取得的突出成就,壽春是當(dāng)時人才薈萃、思想會通、學(xué)術(shù)發(fā)達的地區(qū)。盡管后來劉安自殺,文士流散,但已經(jīng)形成的文化傳統(tǒng)不會輕易消失,總會在后代文人間產(chǎn)生重大回響。
漢賦是漢代文學(xué)的代表性文體,而淮南國在辭賦創(chuàng)作方面的成就也極為突出。漢賦的直接源頭是楚辭,劉安是漢代對屈原及其作品作出精深研究和評價的第一人。《漢書·淮南王安傳》載:“初,安入朝,獻所作內(nèi)篇,新出,上愛秘之,使為《離騷傳》。旦受詔,日食時上”[2](P2145)。劉安才思敏捷,對《離騷》研究有素,加之手下眾多文士的助力,因此很快完成對《離騷》的解釋工作。劉安的解騷之作未能流傳下來,但在班固《離騷序》中保留部分內(nèi)容,對后來司馬遷、班固、王逸等人影響極大?!稘h書·淮南王安傳》還載,“時武帝方好藝文,以安屬為諸父,辯博善為文辭,甚尊重之。每為報書及賜,常召司馬相如等視草乃遣”[2](P2145),漢武帝對淮南王的尊重先是因為劉安是其叔輩,更主要的是對劉安及其身邊文士文辭才華的高度重視,以至于朝廷發(fā)往淮南國的文件,需要請當(dāng)時最富盛名的司馬相如等把關(guān)后才送出,這大約就是“流譽天下”給皇室?guī)淼膲毫?。王逸《楚辭章句》亦云:“昔淮南王安博雅好古,招懷天下俊偉之士,自八公之徒,咸慕其德,而歸其仁。各竭才智,著作篇章,分造辭賦,以類相從,故或稱小山,或稱大山,其義猶詩有小雅、大雅也?!盵3](P244)《漢書·藝文志》著錄漢代辭賦,作為漢賦代表作家的司馬相如賦僅為二十九篇,揚雄賦僅為十二篇,而淮南王賦則有八十二篇之多,另淮南王群臣賦四十四篇,從數(shù)量上看碾壓當(dāng)時任何其他地方,但可惜的是這些辭賦最終基本都未能流傳下來。究其原因,和政治上的失敗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但從留存的騷體賦《招隱士》一篇中,能夠領(lǐng)略到淮南辭賦創(chuàng)作的高度成就。
作為政治上有污點并被責(zé)令自盡的人物,淮南王劉安在后世的典籍里被改造成得道仙去的形象,這是值得玩味的?!妒酚洝防餂]有任何劉安煉丹求仙的記載,《漢書》里面僅提及《淮南子》中“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黃白之術(shù),亦二十馀萬言?!睋?jù)此可以推想,最早將劉安因謀逆而被逼自殺的結(jié)局改造并美化為修道成仙的人一定和劉安關(guān)系親密,并且極可能就是平時受到劉安優(yōu)待又虔誠相信神仙之說的方士。東漢王充《論衡》里面已經(jīng)提到當(dāng)時儒書言“淮南王學(xué)道,招會天下有道之人,傾一國之尊,下道術(shù)之士,是以道術(shù)之士并會淮南,奇方異術(shù),莫不爭出,王遂得道,舉家升天”[4](P71)??梢娺@一傳說出現(xiàn)較早,可能在劉安自殺后的第一時間就開始散布出來。后世的《西京雜記》《列仙傳》《搜神記》諸書都記載劉安好長生、與方士在八公山煉丹求仙并登天等相似內(nèi)容。比如《西京雜記》載:“淮南王好方士,方士皆以術(shù)見,遂有畫地成江河,撮土為山巖,噓吸為寒暑,噴嗽為雨霧。王亦卒與諸方士俱去?!盵5](P123)《搜神記》載:“淮南王安好道術(shù),設(shè)廚宰以候賓客。正月上辛,有八老公詣門求見,門吏白王,王使吏自以意難之,曰‘吾王好長生,先生無駐衰之術(shù),未敢以聞’。公知不見乃更形為八童子,色如桃花,王便見之?!盵6](P115-116)《藝文類聚》卷七十八引《列仙傳》云:“漢淮南王劉安言神仙黃白之事,名為《鴻寶萬畢》三卷,論變化之道,于是八公乃詣王,授丹經(jīng)及三十六水方?!雹?/p>
綜上,淮南王在后世的出現(xiàn)并非作為一個政治上失敗的地方藩王,而是作為煉丹求仙成功的一個符號被反復(fù)提及。這一符號進入文學(xué)的領(lǐng)域也很早,在漢魏時期就形之歌詠。在宋人郭茂倩所編《樂府詩集》卷五十四中收有“晉拂舞歌”,其中就有“淮南王篇”的詩題,并加解題:“崔豹《古今注》曰:《淮南王》,淮南小山之所作也?;茨贤醴城笙?遍禮方士,遂與方士相攜俱去,莫知所往。小山之徒,思戀不已,乃作淮南王曲焉?!盵7](P490)茲錄作品如下:
淮南王,自言尊,百尺高樓與天連。后園鑿井銀作床。金瓶素綆汲寒漿。汲寒漿。飲少年。少年窈窕何能賢。揚聲悲歌音絕天。我欲渡河河無梁。愿化雙黃鵠,還故鄉(xiāng)。還故鄉(xiāng),入故里。徘徊故鄉(xiāng),苦身不已。繁舞寄聲無不泰。徘徊桑梓游天外。
崔豹所言透露出的信息和上面分析一致,即將淮南王結(jié)局美化的人應(yīng)該就是他身邊的小山等人。此篇為典型的游仙詩,以人間的生活想象神仙的世界,以金銀的光彩耀目營造迷離的幻境。同書卷五十五收有鮑照的《淮南王二首》,也是游仙內(nèi)容:“淮南王,好長生,服食煉氣讀仙經(jīng)。琉璃作碗牙作盤,金鼎玉匕合神丹。合神丹,戲紫房。紫房彩女弄明珰,鸞歌鳳舞斷君腸”。這些作品構(gòu)成唐前“淮南求仙”系列的詩歌傳統(tǒng)。
到了唐代,詩人涉及淮南的作品,首先指向求仙煉丹的意蘊。試看萬楚《小山歌》:
人說淮南有小山,淮王昔日此登仙。城中雞犬皆飛去,山上壇場今宛然。世人貴身不貴壽,共笑華陽洞天口。不知金石變長年,謾在人間戀攜手。君能舉帆至淮南,家住盱眙余先諳。桐柏亂流平入海,茱萸一曲沸成潭。憶記來時魂悄悄,想見仙山眾峰小。今日長歌思不堪,君行為報三青鳥。
萬楚為盛唐時期詩人,開元年間登進士第。詩摶述歷史傳說寫淮南王升仙之所,雞犬亦隨之飛升,至今遺跡尚存。然神仙之說本就渺茫,作者并未深入其境考察,對世人不能追求長生解脫卻只顧貪戀人間歡愛表示出一種委婉的諷意。后邊部分化虛為實,送別友人前往淮南,轉(zhuǎn)入對自己曾經(jīng)家居的盱眙山水的描寫,但仍然貫穿著求仙的主旨。這首詩典型表明,淮南王的傳說使得淮水流域成為煉丹求仙的故地,成了為人熟知的特定歷史文化傳統(tǒng),備受文士所關(guān)注。
在唐代尊崇道教是當(dāng)時盛行的時代心理,尤其當(dāng)這種心理又遭遇道教傳說遺存豐富的地域,則企慕神仙成為常見主題。李白于開元年間游歷淮南,亦作《白豪子歌》:
淮南小山白毫子,乃在淮南小山里。夜臥松下云,朝餐石中髓。小山連綿向江開,碧峰巉巖綠水回。余配白毫子,獨酌流霞杯。拂花弄琴坐青苔,綠蘿樹下春風(fēng)來。南窗蕭颯松聲起,憑厓一聽清心耳??傻靡?未得親,八公攜手五云去,空馀桂樹愁殺人。
詩歌所寫白毫子乃是漢淮南王身邊小山一類的人物,隱居在淮南之地的山中,詩人拜訪并描寫其居處的幽深僻遠,表達與之同道的理想,松樹下的風(fēng)聲與青苔石上的琴聲都讓人產(chǎn)生遺世遠俗之感。然而八公攜手仙去,今人學(xué)道則徒對桂樹發(fā)愁,這其中有著李白式“仙宦兩無成”的深重感慨。
除對神仙的熱枕與羨慕,詩人也經(jīng)常對游仙的虛無表示懷疑。如顧況《行路難》:“君不見古人燒水銀,變作北邙山上塵。藕絲掛在虛空中,欲落不落愁殺人。睢水英雄多血刃,建章宮闕成煨燼?;赐跎硭拦饦湔?徐福一去音書絕。行路難,行路難,生死皆由天。秦皇漢武遭不脫,汝獨何人學(xué)神仙”。題材同類卻意旨大異,直接否定淮南王成仙的傳說,揭示出古今求仙者都變成北邙上的塵土,連帝王都不能幸免。
總體來看,淮南在唐詩中和藥方或仙術(shù)聯(lián)系緊密,如張說《河上公》“濟北神如在,淮南藥未成”、岑參《林臥》“臼中西山藥,袖里淮南方”、皎然《買藥歌送楊山人》“江南藥少淮南有,暫別胥門上京口”、劉禹錫《游桃源一百韻》“枕中淮南方,床下阜鄉(xiāng)舄”、李商隱《井泥四十韻》“淮南雞舐藥,翻向云中飛”、羅隱《東歸別所知》“卻羨淮南好雞犬,也能終始逐劉安”,等等。諸如此類的例子很多,在此不一一例舉。
《樂府詩集》另有《招隱》《反招隱》古題,解題:“漢淮南王安、小山所作也。言山中不可以久留,后人改以為五言?!边@里所指即今存淮南文人群體所創(chuàng)作辭賦中最為著名的《招隱士》,全文如下:
桂樹叢生兮山之幽,偃蹇連蜷兮枝相繚。山氣巃嵷兮石嵯峨。溪谷嶄巖兮水曾波。猿狖群嘯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歲暮兮不自聊,蟪蛄鳴兮啾啾。坱兮軋,山曲岪。罔兮沕,憭兮栗,虎豹穴,叢薄深林兮,人上慄。嵚岑埼礒兮,碅磳磈硊,樹輪相糾兮林木茷骫。青莎雜樹兮薠草靃靡,白鹿麇麚兮或騰或倚。狀兒崟崟兮峨峨,凄凄兮漇漎。獼猴兮熊羆,慕類兮以悲。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虎豹斗兮熊羆咆,禽獸駭兮亡其曹。王孫兮歸來! 山中兮不可以久留[3](P244-245)。
這篇作品的主旨存在較大的爭議,有的研究者認為是招屈原之魂,另有人認為是招劉安之魂,但均屬臆測和聯(lián)想,屬于過度闡釋。從賦題和文本內(nèi)容來看,就是召喚隱逸在深山中的王孫回到人類中來,所以極力塑造山中的陰森恐怖和野獸橫行的險惡環(huán)境。隱逸思想在先秦許多典籍中都有出現(xiàn),隱逸者大都具有神清骨冷的姿態(tài),與當(dāng)政者不合作,與世俗欲望隔離,《易經(jīng)》中有“不事王侯,高尚其志”的價值評語。而招隱題材則以此篇短賦為首見,實具開山之意義。后西晉左思著有《招隱詩》,是對這類題材的繼承。其實,無論隱逸還是招隱,都不貶損隱逸的價值,只是以時命的不同來決定出處的不同,整體格調(diào)頗為近似?;茨闲∩健墩须[士》通篇雖然不長,但是語言難解、字詞生僻。唯有首句“桂樹叢生兮山之幽”和中間“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兩句語言明麗曉暢,寫景生動如畫,頗具文學(xué)意境之美,對后世詩詞影響很大,在唐詩中“淮南桂樹”與“淮南春草”都成為常見意象。
淮南之地多桂樹,每到八月,桂香飄溢。從意象的內(nèi)涵來看,桂樹多和參與科舉考試有關(guān),折桂意為高中?!墩须[士》所寫只是桂樹叢生的山中環(huán)境,幽深而與塵世隔絕,隱居者唯桂樹終日相伴而已。所以淮南桂樹具有高潔而清冷的隱逸色彩,也因為小山的這一文學(xué)描寫而成為淮南的地域標志,如庾信《入道士館詩》“何必淮南館,淹留攀桂枝”、王褒《燕歌行》“淮南桂中明月影,流黃機上織成文”。至唐代,淮南桂樹也是詩歌中屢見不鮮的典故,如李頎《送喬琳》“菱歌五湖遠,桂樹八公鄰”、李白《送淮南友人》“復(fù)作淮南客,因逢桂樹留”、《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我向淮南攀桂枝,君留洛北愁夢思”、儲光羲《河中望鳥灘作貽呂四郎中》“為惜淮南子,如何攀桂枝”、顧況《從江西至彭蠡入浙西淮南界道中寄齊相公》“蓂開海上影,桂吐淮南叢”和其《行路難》“淮王身死桂樹折,徐福一去音書絕”、劉禹錫《柳枝詞》:“塞北梅花羌笛吹,淮南桂樹小山詞”等,不勝枚舉。將桂樹和隱逸志趣連接起來,并常常用以懷人傷別,成為引人注目的一種現(xiàn)象,這一現(xiàn)象正是文學(xué)原典對后世產(chǎn)生影響的直接證明,也是唐人對方外生活表達企慕之情的普遍心理。
《招隱士》中“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兩句,以春草勃發(fā)的意象象征整個春天,反襯山中環(huán)境的寂寞清冷,在季節(jié)遷移中傳達出對山中隱士的牽念。它在后世也成為一種固定的和隱逸相關(guān)的文學(xué)意象,并衍生出懷人和惜別的意味。比較明顯的例子是漢代樂府《飲馬長城窟行》中詩句“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以草色青青興起對遠方的思念,顯得情思悠長而深厚。到了唐人筆下,這一文學(xué)傳統(tǒng)依然保持著生命力。如王維在《山居秋暝》中故意和《招隱士》唱反調(diào):“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意為山中環(huán)境宜人,芳草自然生長與消歇,王孫正可久留不出,這反映出唐人普遍具有的一種自然情結(jié);韓翃《送蔣員外端公歸淮南》“淮南芳草色,日夕引歸船”;韋應(yīng)物《京師叛亂寄諸弟》“函谷行人絕,淮南春草生”;王建《淮南使回留別竇侍御》“戀戀春恨結(jié),綿綿淮草深”。這些送別寄贈詩的對象都和淮南有關(guān),因此詩中均提到淮南春草的典故,這里的芳草萋萋,與其說是對隱士棲隱環(huán)境的向往,還不如說主要表達了遠離朝政紛爭的自然情懷以及復(fù)雜的離情別緒。草色凄迷,遠隔天涯,離別者內(nèi)心的依依難舍與對親友的牽掛正如綿綿不盡的春草彌漫于天地之間。春天的離別與思念通過春草這一蓬勃而旺盛的自然意象體現(xiàn)出來,成為詩人的常用手法。如劉長卿《送李穆歸淮南》:
揚州春草新年綠,未去先愁去不歸。
淮水問君來早晚,老人偏畏過芳菲。
在新年伊始春草新綠之際,好友踏上遠去淮南的路程,凄迷的草色惹動離愁,殷勤的淮水似乎也在等待好友的來臨。末句寫人間芳菲易逝,流露出傷春復(fù)傷別的意緒。
淮南小山《招隱士》中的桂樹與春草兩個意象有時會同時出現(xiàn),成為典故原創(chuàng)地壽州的標記。試看韓翃《送壽州陳錄事》:
壽陽南渡口,斂笏見諸侯。五兩楚云暮,千家淮水秋。開簾對芳草,送客上春洲。請問山中桂,王孫幾度游。
春天來到打開窗簾可見淮水邊的芳草,秋天時山中桂花飄香引得王孫游賞而忘返。唐人筆下的桂樹和春草不再具有幽深清冷的氛圍,充滿明朗的詩意格調(diào)。而不論是春天的芳草還是山中的桂樹,都是常見的不擇南北之自然景象,然而淮南之地的桂樹與春草則明顯帶有對《楚辭》文學(xué)傳統(tǒng)的接受以及特定文學(xué)意味的沉淀在內(nèi),成為一種別具一格的文化意象。
《淮南子》作為漢代的一部大著作,其對后世文人思想及文學(xué)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十分深遠的影響。在此舉出一例證,可勘其與唐詩意象間的關(guān)聯(lián)。《淮南子·說山訓(xùn)》中載“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8](P964),表達的是見微知著的生活哲理,與《論語》中“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都是對自然界與人世間的一種深刻觀察。當(dāng)然,這句話比孔子所言更能讓人產(chǎn)生詩意的聯(lián)想,畢竟秋天最能撥動詩人們敏感而多情的心弦。
從文學(xué)史上考察,屈原《湘夫人》已出現(xiàn)對秋天落葉的詩意呈現(xiàn),“嫋嫋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兩句被明人稱為“千古言秋之祖”,林庚先生曾專門著文,認為“自從屈原歌唱出這動人的詩句,它的鮮明的形象,影響了此后歷代的詩人們,許多為人傳誦的詩篇正是從這里得到了啟發(fā)?!雹诘橇指壬⑽刺岬健痘茨献印分械倪@一句,似乎也沒有注意到唐詩中淮南和木落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一片樹葉的飄落是無聲的,但無疑在提醒人們秋意的降臨、天氣的蕭索以及生命力的凋零。這里面最讓人感慨的是“一葉”,不是言落葉之少,而是極言其早,它抓住最早的第一片落葉辭樹的特定時空并定格下來,在大多數(shù)人尚且無知無欲的情況下,唯有靈心善感的詩人能夠早早感受到節(jié)序如流,進而產(chǎn)生時光如流生命遷逝的無盡感慨。等到落葉紛飛之時秋色已深,就感受不到季節(jié)初次變化帶給人們的新奇與觸動。此一句及其衍生詩文,在唐詩中形成一種特定的淮南木落意象,足見其影響之深廣。
唐人在自己渡淮、宿淮或者送人去淮南之時,極為頻繁地用到淮南木落的意象,這就不僅僅是一種季節(jié)特征,里面蘊涵著豐厚的傳統(tǒng)文化積淀。試看宋之問《初宿淮口》:
孤舟汴河水,去國情無已。晚泊投楚鄉(xiāng),明月清淮里。汴河?xùn)|瀉路窮茲,洛陽西顧日增悲。夜聞楚歌思欲斷,況值淮南木落時。
詩人從洛陽沿汴水東下至淮水入口處留宿,充滿去國懷鄉(xiāng)、異地漂泊之悲感。月光映射下的清澈淮水,未能沖淡詩人的旅愁,這種愁緒被安置在淮南木落的廣袤背景和無邊無際的秋意之中,襯托出更深沉的遷逝感。本來,文人悲秋是一種常見心理,但淮南處于南北交界之特定地域,四季輪回分明,任何一點細微的物候變化都能得到最早的體現(xiàn)。當(dāng)暑熱漸退,淮河兩岸的樹葉在不知不覺中就蛻變成斑駁的淺黃色,盡管遠看上去依然茂密,而近觀之下,其向陽的樹葉早已枯黃,在風(fēng)中搖曳,似乎隨時都會被一點動靜打動而飄零,這一特定景觀在偏南或偏北的地方都不會太明顯,唯獨淮南及其附近區(qū)域,能夠從木葉變化最早察知秋天的腳步,加之典籍中的經(jīng)典表述所塑造的文化心理,這一切就使得淮南成為唐詩中悲秋情緒的集中地,而淮南木葉也成為這一情緒的特定載體,在不同詩人的內(nèi)心深處不停地吟唱。例如孫逖《淮陰夜宿二首》“木落知寒近,山長見日遲”、劉復(fù)《長歌行》“淮南木落秋云飛,楚宮商歌今正悲”、陳存《楚州贈別周愿侍御》“淮南木葉飛,夜聞廣陵散”、韓愈《秋字》“淮南悲木落,而我亦傷秋”、李紳《端州江亭得家書二首》“莫道淮南悲木葉,不聞?chuàng)u落更堪愁”等句。尤其是中唐詩人劉長卿,因其長期在淮南之地仕宦,其詩中用到淮南木落的意象最為突出,諸如《寄會稽公徐侍郎(公時在王傅)》“搖落淮南葉,秋風(fēng)想越吟”、《逢郴州使,因寄鄭協(xié)律》“更落淮南葉,難為江上心”、《更被奏留淮南,送從弟罷使江東》“又作淮南客,還悲木葉聲”、《江州重別薛六、柳八二員外》“江上月明胡雁過,淮南木落楚山多”、《送崔使君赴壽州》“千里相思如可見,淮南木葉正驚秋”等句??梢?淮南秋天木葉紛飛的場景在唐代很多詩人心中留下極其深刻而又充滿詩意的印象。
晚唐詩人許渾有《早秋三首》:
遙夜泛清瑟,西風(fēng)生翠蘿。殘螢委玉露,早雁拂銀河。高樹曉還密,遠山晴更多?;茨弦蝗~下,自覺老煙波。
一葉下前墀,淮南人已悲。蹉跎青漢望,迢遞白云期。老信相如渴,貧憂曼倩饑。生公與園吏,何處是吾師。
薊北雁猶遠,淮南人已悲。殘?zhí)议g墮井,新菊亦侵籬。書劍豈相誤,琴尊聊自持。西齋風(fēng)雨夜,更有詠貧詩。
詩歌對早秋之景的描繪可謂具體,從大處的遠山高樹,到近處井間的殘?zhí)?、籬邊的新菊,再到殘螢早雁的出沒,都在提示秋之早臨。值得注意的是,每首詩均提及淮南。當(dāng)淮南第一片樹葉落下的時候,時光就老了;當(dāng)?shù)谝黄瑯淙~落在房前的臺階上,當(dāng)北方的大雁還遠遠未飛到南方,淮南人已經(jīng)開始悲秋?;茨系囊蝗~是秋到人間的第一張名片。
注 釋:
① 此段文字不見于今本《列仙傳》,蓋唐時尚可見。
② 節(jié)選自林庚的《說“木葉”》,原載于《光明日報》1958年3月16日,后收入《唐詩綜論》(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