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文戈
我有一把卷刃刀被人間所困
小個子叔本華強大得讓我恐懼
哦,不是叔本華讓我恐懼
他引領(lǐng)著我測度了人的深淵
自此,只有自然和自然的藝術(shù)才帶給我意義
叔本華有一雙洞穿深淵的目光
猶如他深不可測的獨居
投水的策蘭用賦格向我演示了死
不是策蘭,是他的詩呼吸著死亡的呼吸
他研磨猶太人的骨灰寫字
是間歇式瘋狂的人類帶給我不安
我只得轉(zhuǎn)向烏托邦,浩大的星空,神
那里有我重構(gòu)的故鄉(xiāng)
少年起,小個子魯迅就讓我絕望
不是他制造絕望,偉大的愛恨鐵不成鋼
他的刀永恒逼近并無起色的人性
現(xiàn)在仍站在人的邊緣,他冷峻如鷹隼
注視每個出竅的靈魂,眾人掩護著眾人
完成一場物質(zhì)主義夜色下的集體逃遁
夏至日的下午
夏至日下午,我和樹木的影子又矮了許多
與身齊平的時間被風一層層卸掉
如果風繼續(xù)刮,我將繼續(xù)矮下去
而樹木卻繼續(xù)生長,直到死亡的高度
樹上隱形的鐘表也越走越慢
秒針、分針、時針攪碎的時光粉末
塞滿了鐘表的玻璃房
直到它們像沙子把鐘表堵死
從此天開始變短,夜開始變長
在這逐漸變短的下午,我在我的林子里
等一個從書里走出來的木匠
一個好木匠只需一個下午就夠了
一個好木匠帶來幾個笨徒弟
木匠經(jīng)過的樹木被他挑選,做上標記
徒弟們揚起板斧開始砍伐
這個世界只有木匠和他的徒弟
他們看不到矮下去的我坐在新樹墩上
這是一個木匠的下午
也是一群砍伐者的下午
木匠與徒弟將再次返回那本木漿紙的書中
森林再次回到寂靜
嶄新的鐘表在年輪里走,風在樹梢吹
被時空隔開的人
被時空隔開的人
像一座山隔開的國家或部族
各供各的神
那樣隔開的兩個人也各走各的
錯過了就永不再照面
但一束光也許會洞穿時間,使空間明澈
使相隔千年或萬里的人走在一起
比如兩千年之遙
佛陀與智能化時代的弟子們
仍在清晰地應(yīng)答著
荷爾德林與海德格爾相隔半個世紀
卻常在陽光投射下的黑森林散步
在群峰涌動的燕山
有一條自東而西名叫還鄉(xiāng)的河水
它短暫得只屬于短暫者
我常沿暮晚之河獨行
經(jīng)由身邊的人世與流水
那時還鄉(xiāng)河正逆向大地的清晨
而晦暝又現(xiàn)代的人世卻滾滾向前
有人跨過往昔或未來陪伴我
但我不能說出.諸多家一般的隱者
生死辨
工匠們紛紛謝世,偉大的奠基者更早離去
一些英雄活在壁畫、神廟里
一些靈魂在遺址中迷路,哭泣
他們創(chuàng)造了時間的奇跡,再度被時間抹掉
長久以來,我有生死之辨
也曾與顧盼自雄者角力
我,我們,終將步古人后塵,成為未來的古人
偷生也罷,死去也罷,都已無關(guān)緊要
沒有遺憾,古人即峰巔
我們平淡的一生被自己解構(gòu)得一事無成
宛若無邊的螻蟻軍團,蠶食著鮮活的物質(zhì)主義
開動挖掘機,盜墓和掘墓都在挖掘大地
瞧!我,我們,一根根行走與安睡的肋骨
落日下的鄉(xiāng)村與集鎮(zhèn)
從前想到必有一死,我就會像動蕩的海水
不安地環(huán)顧四周,此岸與彼岸
哦,大地上沒人能逃得開水的圍困
一想到這里,那些折磨我的焦慮
便自欺欺人般地緩解下來
那是粗鹽沉淀其中而保持某種平衡的安靜
現(xiàn)在我不再環(huán)視,地上的事物
也已退回大陸深處
我只好仰頭向上
古典的天空傳來鐘聲,一種永恒的召喚
那里有父親母親,眾星,哲學的佛陀
莊子、海德格爾以及我的老師姚振函
但我的愛依然在這一地雞毛似的人間
它有如植物根部泛白的鹽堿
某人慈悲地注視著落日下的鄉(xiāng)村與集鎮(zhèn)
那里有勞作中的人,游子,樹下嬉戲的孩童
即便我僅有著對一個人的留戀
對大地的不舍,也仍讓我心生嫉妒和哀傷
月白風清
海風嗆出一連串咳嗽之后,伊麗莎白·畢曉普
把失去看作了一種藝術(shù)
西爾維亞·普拉斯把玩著一個個小棺木似的日子
干脆她把死當成一門藝術(shù)
失物招領(lǐng)處的辛波斯卡也曾為失物招領(lǐng)處
寫下過一首關(guān)于丟失的詩
就像每年一度的清明
總要完成對所有消逝之物的祭祀
我再次回到注定要丟失的燕山
那里,我們經(jīng)行過的小徑消失進茂盛的草叢
就像一束干柴遞給灶膛的火焰,道路成就了灰燼
早年的歡樂悉數(shù)被風吹散
它們從沒在日后的成長年代出現(xiàn)
最舊與最新的墳丘靜立在荒廢果園的春光里
在她們寫下那些之前,我早屬于丟失之列
只有逝去才帶來神圣的美和長久的意義
我生命的旅途不長也不短
經(jīng)歷過太多擁有、太多的丟棄
是它們——先是那些擁有,然后是失去的部分——
倒逼我內(nèi)心涌起隱秘的喜悅與釋然
那是道路逃離風吹日曬而重被草葉覆蓋的喜悅
除了替無神論者擔憂外,我不再哀傷
就像再度回到月白風清的創(chuàng)世之初
(選自《草堂》2022年第3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