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王鯨在林子里尋找大小適合的樹杈，斬下后制成樹膠槍，沿著長長的沙道，走到罐仔嶺上，去尋找雀仔的叫聲。我眼神好，耳朵也靈，他力氣大，反應(yīng)很快。我找到目標(biāo)一指，他順著辨認(rèn)清楚，舉槍、拉膠、瞄準(zhǔn)，嗡地輕響，一團(tuán)影子應(yīng)聲從樹梢墜下，幾片葉子隨后悠悠飄落。罐仔嶺靠海，是三條候鳥遷移線匯聚之地，每逢秋風(fēng)起，候鳥大批遷徙到嶺上，我們的網(wǎng)袋也就鼓了起來，但還遠(yuǎn)遠(yuǎn)比不過拿拗腰打雀仔的。那種槍填彈時，需用力將槍身往中間拗，以露出彈倉，因此叫拗腰，發(fā)射的是霰彈，射面大，就算雀仔感知危險降臨，振翅欲逃，也很難飛出鐵砂覆蓋范圍。缺點(diǎn)是射距短，只能用來攻擊停留在矮樹上的雀仔，對中意休憩在巨木之上的鷹婆無效。最容易獵取的是三花和白面，為這兩種雀仔，沒必要跑到嶺上，晚上到九棟大樓正門外的林里，偶爾也能撈到一兩只。一旦被電筒光晃中，三花和白面就嚇得不敢動彈，再用撈魚的網(wǎng)兜猛然罩住，任它如何掙扎也出不得來。要獵更靚的雀仔，就非到嶺上不可。樹膠槍力道有限，雀仔大多只被擊暈，沒有死掉，塞進(jìn)網(wǎng)袋后，它們會蘇醒過來，撲騰三兩下就變乖了，偶見幾只死命折騰，弄掉不少羽絨，頭頸、胸口被網(wǎng)線勒出血痕，厲叫聲如同哨核來回滾動在人耳朵里。把它們?nèi)M(jìn)米袋，用手電筒柄子敲暈，或扎了口扔地上直接踩死——這樣不會弄臟鞋子。我們邊踩邊笑，覺得雀仔太傻，白費(fèi)這些力氣做什么。但看到白色米袋上，血一點(diǎn)點(diǎn)洇出來，兩人不禁收住了聲。在回家途中，剩下的雀仔有一聲沒一聲地叫喚著，間歇性再掙扎幾輪，就不再發(fā)出聲息，好似死了樣安靜。

在海邊的獵鳥圈里，打到三花同白面根本不值一提，是貓頭方能講上一嘴，紅腳能贏得驚羨的目光，但只要獵到鷹婆，那么不管你怎樣夸耀，別人都只有附和的份。鷹婆就是罐仔嶺上常見幾種鷹的統(tǒng)稱，只要是鷹，不管公母都叫鷹婆，可能是因為鷹尾張開時如同婆娘的裙子一樣？后尾才知，鷹婆這名稱還另有所指。鷹婆是無法在網(wǎng)兜中存活的，它們會在網(wǎng)中一直掙扎，直到被勒死或打死。這時，就可以將鷹婆的尸體倒提起來。我和王鯨無數(shù)次想象著，倒提鷹婆走進(jìn)九棟大樓門口的威風(fēng)樣，卻從未實(shí)現(xiàn)。我們裝備太差了。那陣時，下崗工人也好，閑佬也好，幾乎所有青頭仔都參與過打雀仔，小學(xué)生提著網(wǎng)兜和樹膠槍也加入進(jìn)來，所有山林都被刮遍了，每棵樹頭下你都能找到鐵砂、鉛彈、帶血的絨羽。雀仔流水般出現(xiàn)在菜市的鐵籠或地攤上，落入煲中成為鮮湯，或者投到油鍋炸出焦香。雀仔越打越細(xì)小，魚兒越撈越稀少，卻從沒人說過這個不對，要等十幾二十年流走了，大家才會逐漸明白過來，那陣時已經(jīng)沒幾個人再敢打雀仔。

我親眼見過別人捉鷹婆，看得周身血熱。那人是九棟大樓第六棟的江三，人稱“鷹婆王”。他身穿厚厚的黑膠水衣，頭戴摩托車盔，攀爬到鷹婆迫降的大樹上，伸出電工手套包裹住的手，緩慢靠近，突然加速抓住鷹婆雙腳。鷹婆身上有幾個不大的血洞，已失了一陣子血，現(xiàn)下萎靡不堪，根本無力反抗，只撐著一對圓眼望人類。落到地面，江三嘴里罵罵咧咧，膝頭跪壓著鷹婆身子，將天空之王狠狠壓入塵土，直到它無法動彈，才麻利地縛住鷹婆雙腳，又縛住翅膀，起身，倒提著走過我們面前。不慎和鷹婆對視了一眼，我的魂就被攝定。鷹婆的眼神，似沒有悲傷，也沒有驚慌，仿佛一切再正常不過。江三說他要將這鷹婆醫(yī)好養(yǎng)起來玩，但我很清楚，它必死無疑。海邊地的鷹婆落在人手里，只會死。也曾有北地的人不信、不服，和大樓的人立下賭約，特地前來熬鷹，但從未成功將鷹婆的性子磨掉，最后落得又餓死一只。江三槍法很神，裝備也全，根本不屑打別的雀仔，只獵鷹婆，所獲簡直數(shù)不清，死的甩在肩上，活的倒提在手，大步流星走進(jìn)大門，引得一眾小孩呼啦啦地跟隨。他輕蔑地笑笑不加理會，偶爾也會開恩，拋個把死鷹婆賞賜青頭仔。只是鷹婆雖死，余威尚存，墜落在塵埃中，翅膀松開好似又要撲騰，鐵嘴搖晃又似預(yù)備啄穿人體，嚇得大家驚叫著蹦開，好似一團(tuán)炸飛的細(xì)雀仔。江三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看向旁邊幾位灰頭土臉、被鷹婆抓傷的敗者，仍是那副嘲弄的表情，好似在說，看你們這堆粉腸無鬼用，一只死鷹婆都嚇得卵縮。他這副表情深深刺傷了那些人，其中一位叫瓜佬陳的，偏過頭去低聲說，未必你只只都打得到手……鷹婆王盯著他一會兒，最后不屑地?fù)u搖頭，迅速轉(zhuǎn)身抬手往旁邊便是一槍，應(yīng)聲從一株矮樹茂密的枝葉里，墜下來一只火紅的雀仔。收槍，往地上啐了一口，卻連撿也懶得去撿，便在眾人的錯愕中離開。這時，我才注意到人群外，刻意保持著距離的一位少女。 她雙眼睜得很大，右手四指輕攏在唇上，捂住未及出口的驚叫。整個人很瘦，腕骨節(jié)微微突出，身高和我差不多，雙腿又長又細(xì)，體態(tài)像只漂亮的野白鶴。她的名字我想了好幾下才想起來，叫顧露萱，平日和她不熟，似乎沒有說過話，只記得她很少出現(xiàn)在這種場合。后尾大家終于反應(yīng)過來，對鷹婆王的槍技都嘆服不已，幾個小孩沖過去將雀尸一番爭奪，各自拔了艷麗的羽毛才肯罷休。眾人散去后，我回頭發(fā)現(xiàn)，那位叫顧露萱的少女蹲在小紅雀死去的地方，好像在挖土。

鷹婆王如此勇猛，風(fēng)光無限，誰也估不到他竟有隕落的一日。那日，天很陰，似要落雨的樣。江三本計劃去抓只貓頭。前晚已去踩點(diǎn)，循著貓頭獵殺老鼠的厲叫，定位了它所在范圍。等到白天，只要在那幾棵樹上找找，尋到貓頭的洞，戴手套伸進(jìn)去，就能將它掏出來，如同銀包里頭掏銀紙般簡單。這種雀仔好多人中意養(yǎng)，市價高，比鷹婆更易出手。一切果然很順利。 回程中，又不經(jīng)意瞄見一棵不高的樹頂上，掛著一團(tuán)婆娑黑影。他放下裝貓頭的網(wǎng)兜，舉起獵槍搞了那么一下，那只鷹婆就墜落在草叢中。走近看，鷹目已閉，頭中彈孔鮮血直流，爪子卻有早已凝固的血塊，原來是被人傷了不能高飛，迫降此處，被他一槍得手。當(dāng)然，就算他不打這一槍，這鷹婆爪子已斷，無法正常抓住樹枝，久了落在地面遲早也是死路一條。輕易收獲兩大件，鷹婆王江三不禁吹起了口哨。為免碰見射傷鷹婆的那位獵手，他轉(zhuǎn)而走一條別人絕少走的路線。那路上掉落著爛掉的野橘、稔子，踩在上面軟趴趴的，落腳處一攤屎黃或紫紅。蕨草中幾十條雷公狗被他步聲驚走，拖著又長又細(xì)的尾巴沿著粗壯的樹干狂奔入密葉中。他越走越迷，眼看光線越來越弱，又來了幾趟涼風(fēng)，不禁擔(dān)心真要落雨。不多時，眼前一寬，已經(jīng)出了林，來到峭壁底下的一片空地。見到一塊巨石，便自然地坐過去休息，戰(zhàn)利品放腳邊。突然，一扇淡淡的巨大影子掠過他前方地面，掠過他身體，掠過巨石，他打了個冷戰(zhàn)。他緩緩抬頭，頸骨咯咯作響，天空空無一物，好似他獵鷹之前的人生。他扭轉(zhuǎn)頭顱，見一只巨大的鷹婆充填了后方天空，正無聲無息籠罩過來，兩只巨爪流著金屬光。他猶豫了一下，用力眨眨眼，想弄清楚是不是個噩夢。很快醒悟，戰(zhàn)利品不要，槍也拋掉，連滾帶爬沖回林子，跳下山坡，一路滾落去，跌落在山腳下抽干的魚塘里。好不容易扯住守塘人的網(wǎng)兜爬上岸來，滿面泥污，腮幫和臂膀上共咬著十來條發(fā)紅的雷公狗，腿肚上也粘著好幾條肥脹的螞蟥。轟隆，夏日最后的雷雨潑灑下來，灑落在海上、嶺上、樓上，灑落在每一張葉片上，也灑落在每一個人的臉上。鷹婆王頹然坐倒又跳起，身上的雷公狗終于被落到近處的炸雷驚散。

2

九棟大樓正式名稱是捕撈公司宿舍。每棟只有四層高，但在上世紀(jì)90年代，足夠被海邊地漁村呼之為“大樓”了。大樓離海岸不過六七百米，清晨，風(fēng)潮混合馬達(dá)聲，裹著咸腥濕氣不停地輕輕震響心頭，轟轟轟轟，仿佛是神靈持續(xù)長嘯，最后被刺耳的汽笛聲扎破：罐仔嶺碼頭發(fā)船了。從嶺那頭過來，隨處可見私人偷挖沙石形成的大坑，幾番暴雨便灌滿了水，野生著幾條永遠(yuǎn)長不大的瘦魚，以及夜雨后不甘寂寞搏命鳴叫的蛙。再經(jīng)過幾個灰撲撲掩藏在馬尾松林里的村落，就抵達(dá)了那道黝黑濕滑的磚墻。被圍困在里頭的，便是這九棟暗黃的大樓，分作兩列，一列五棟，另一列四棟。樓間種滿馬尾松和泡桐，混合著魚架鳥骨的土壤生長出挨挨擠擠的野草。這片地百年前是漁村，后來成了墳山，聽說建起九棟大樓前，是專用來槍斃死刑犯的，偶爾能挖出銹爛的子彈殼來。大風(fēng)時常從光禿禿的海面上刮來，繁盛的樹木也只能阻得一阻，便吹飛我們頭頂?shù)拿弊?、架上的衣服，還有陽臺上的魚巴、海帶。一年中近半時間都有可能來臺風(fēng)，揪斷辛辛苦苦長了好幾春的樹，壓爆那早已臟污不清的窗玻璃。積水會淹沒一樓居民的沙發(fā)木腳，在接下來的梅雨天里生出細(xì)小的黑色耳朵。臨時的濁流，混著木板、破布、米袋、瓶罐、魚蝦，甚至蛇鼠的尸體、雀仔的尸體、狗的尸體、豬的尸體，從九棟大樓面前經(jīng)過，不忘進(jìn)來打個招呼，留下紀(jì)念品，供我們這些小孩玩樂。風(fēng)起而雨還小時，不少人匆忙拎起柴刀，攀上樹去斬些粗枝，只不過為了煮幾餐的柴火，而不管那些枝條是否已被風(fēng)吹折。臺風(fēng)走后，收拾滿地狼藉，搶救未被濺沙打壞的白菜，以及尚未漚爛的番薯。重新松土、播種、澆水，等待發(fā)芽，等待嫩綠的葉片舒展?；蛘?，在永遠(yuǎn)飄零不止的雨絲中，挎?zhèn)€籃子到林中尋找白生生的蘑菇。就算是在這樣的日子里，有人也不忘去掏雀仔窩。盡管手總是慢悠悠地伸過去的，但餓了許久，翅膀又濕的雀仔卻已無力逃避。等到灰色針葉落滿地面，棗子般大的馬尾松果扎痛小孩們的赤腳時，人們終于熬到了臺風(fēng)季的尾聲，開始上山打雀仔，回來燙死拔毛，掏空內(nèi)臟，填上姜蒜，抹上烤料，架在蜂窩煤爐上烤。香氣很快就彌漫了整個九棟大樓。

樓如人心一樣陳舊了，墻壁爬滿霉黑的印記，不時還有石灰皮掉落在頭頂。每間房都很小很黑，將身體塞在這些黑窟窿里的，多是捕撈公司的船佬和魚婆，也有少數(shù)北地來討生活的租客，還有一些搞露天理發(fā)、開雜貨店、辦私人療養(yǎng)院的人，甚至兩三位專做船佬皮肉生意的女人。90年代早期，公司的船一艘接一艘地到期報廢，大多數(shù)職工陸續(xù)下崗沒工可做。年輕一輩從初中、職校草草畢業(yè)，也常常找不到工，又不愿熬辛苦去挑沙、魚，便聚在樹蔭下，或者鐵皮和塑料布搭成的破棚下，吵嚷、咒罵、瞪視、狂笑、頓足、掩面、揮拳、廝打……而話題的中心無非是，幾角錢一局的輸贏。這些人無論是賺是賠，多數(shù)午后就會爛醉，全身酒氣撲倒在水泥地上，發(fā)出如牛的鼾聲。王鯨和我大起膽來，捻草葉去撓那些個黑鼻孔，在那些喉嚨發(fā)出激惱的哼叫后，立即驚笑著轉(zhuǎn)身逃掉。

也有些人走了偏門，天天扮靚出去混，或者偷偷搞來一些盒煙，撕開盒蓋的一角，將藏在里面的白色粉末，倒在從盒子抽出來的對折的鋁箔紙上，點(diǎn)燃火柴在下方烤幾下，鼻子就湊近去搏命地吸。我記得，第九棟就有這樣一對男女，他們常摟抱著在天臺上吸這種粉末。后來不知去了哪里，像是突然消失掉的，我上初中后就未見過他們了。好似有過兩個小孩，也沒有老人幫帶，經(jīng)常丟在樓下的草叢里滾得滿身泥，而夫妻倆就坐在旁邊無聊地抽著煙。但連小孩我也沒再見到了。我媽說，都走了都走了，搬去外頭享受好世界了，你問那么多做什么。我不理會，望著廚房的生粉袋，充滿了疑惑：那些粉末是誰放到煙盒蓋里去的，他們又是如何知道那里有粉的呢？

偶爾，我翻進(jìn)那個荒廢已久的療養(yǎng)院，長草已經(jīng)沒過膝頭蓋，仍然會好奇，這小小的一間三居室，當(dāng)時是怎么容納七八個病人的，女院長一個人，也沒聘請護(hù)工，又是怎么照顧得過來的。 那次我爸撞見了，露出很古怪的神色。等我走出來，他說不準(zhǔn)我再進(jìn)這個院子，停了停又說他馬上要去郴州搞生意，他不在，就更不準(zhǔn)我進(jìn)這個院子，我搞不懂他為什么這樣說。我只知道我爸從前是冰廠的職工，王鯨爸爸則是遠(yuǎn)洋捕撈隊的。我爸沒工做了，只好到處討生活。

我和王鯨除了一起打雀仔，還一起返學(xué)。如果沒有意外，我們讀完初中后會一起輟學(xué)，之后每天扛著鋤頭、提著小桶走過長長的灰色灘涂，尋覓紅線蟲細(xì)如芝麻的透氣孔。那東西用來作釣餌很棒，海魚很愛咬鉤。天寒時海風(fēng)像鬼哭，我們貓在家里偷看刊登泳裝少婦的畫冊，然后在陽臺上燒柴烤手。正如其他青頭仔一樣，我們沒有什么出路，最后難免投身“海洋事業(yè)”——帶著預(yù)備好的疲憊，艱難地攀上挖沙船或偷魚船，任憑自己的身子隨風(fēng)浪搖晃，最后在木甲板上一邊吐，一邊昏昏沉沉地進(jìn)入夢境，夢見的東西渾濁不清，好像一條瀕死的大魚半沉半浮在暗綠的水體里。

3

我們聽說鷹婆王破了膽，再也不能上嶺打鷹婆，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笑。我笑我們很可能成為新的鷹婆王，他笑我們竟以為自己可以成為新的鷹婆王。我們最高戰(zhàn)績不過是只貓頭，病懨懨的，羽毛雜亂臟黑，還把王鯨的手臂抓出了幾道血痕。我們甚至連紅腳也未打到過，竟然幻想去打鷹婆？簡直發(fā)夢。但這是我們唯一可以發(fā)的夢，我們想不到別的夢。王鯨聽說有人可以不用槍就打到鷹婆。我嗤笑，怎么可能？用六脈神劍嗎？他看著對樓一個黑洞洞的窗口說，你聽說第九棟那女仔的事了嗎？起初，我不知道他在說誰，但很快，我就反應(yīng)過來他在說誰，當(dāng)然就是那位叫顧露萱的女仔，近些日子來，大樓里被指指點(diǎn)點(diǎn)得最多的人就是她。有人說她在大樓外頭同時談幾個男仔，都不知究竟哪個才是正牌，后尾其中兩個刀戰(zhàn)，一人左腿廢了，一人右眼盲了。有人說她出來賣的，起先假裝賣小飾品，后尾敞開了賣身體，賣到外地海員的床上去。還有人說，她上嶺被外地佬奸過，只剩三角褲，捂住雙乳，白晃晃地跑回來。太不知丑了，這個妹仔，太不知丑了。講這話的人邊說邊咽唾沫。我懷疑一切不過是因為，她經(jīng)常不去上學(xué)，卻躲家里讀書，不是看瓊瑤和三毛，而是看各種大部頭，那些名字我根本沒法記住的書。這些人就覺得這太不正常了， 正經(jīng)人誰不去學(xué)?？磿?，卻窩在家看呢？肯定是打著看書的旗號去干骯臟勾當(dāng)。我只見過她倚著樹看書的樣子，碰到人來還有點(diǎn)瑟縮，根本無法和他們口中的人聯(lián)系起來。別看她無毒無害的樣，王鯨說，其實(shí)，她是鷹婆。我說，你是指那種鷹婆嗎？王鯨說，你說呢？

原來顧露萱是只鷹婆。我小聲地重復(fù)著這句話，像是講給自己聽。鷹婆除了指鷹，還有另一個意思：能操控鷹的女人。這種女人也叫鷹婆仙，幾百載來，小范圍流傳著一個秘聞，海邊地存在著巫婆那樣能操控鷹的女人。爺爺輩有人見過鷹婆仙在操縱鷹婆，可惜她蒙了面，沒認(rèn)出來是誰。有人甚至認(rèn)為鷹婆仙就是鷹變成的女人，她們相互轉(zhuǎn)化，是同一種東西，所以用鷹婆來稱呼正好。鷹婆仙的傳聞一直沒有消退，但幾十年來沒人再見過鷹婆仙，沒人知道她是誰，甚至不知道還存不存在鷹婆仙。

顧露萱家住第九棟大樓，即圍墻最深處的那棟。她爸也是捕撈公司船員，一年之中，倒有大部分時間漂在海上。我對他印象模糊，只記得天熱喜歡打赤膊，露出一身黝黑發(fā)亮的肌肉，十分中意打雀仔，不過準(zhǔn)頭差，收獲有限。顧媽沒工作，也不做家務(wù)，整日坐在北門小賣部前面，同人打牌。自從她爸在公海被海盜綁架擄走后，顧露萱已經(jīng)很少露面，有幾次見她帶螺刨去趕海，沒什么特別。倒是見到她媽偶爾出門，一定細(xì)致涂抹，收拾得漂漂亮亮的，也不知道出去做些什么。

你有什么證據(jù)說顧露萱是鷹婆仙？我突然問。王鯨說，鷹婆王告訴我的。江三一直在跟蹤顧露萱，看到顧在操縱鷹婆，還拍了照片。我接過照片湊近了看，我說我看不出任何東西來，她不過是靠著樹在休息。那你看這張呢？王鯨遞過來另一張，顧露萱仰頭盯著天空，一只鷹婆在盤旋。我說這也不能說明什么啊。王鯨說你仔細(xì)看她眼輪，黃澄澄的——傳說中鷹婆仙就是擁有這種鷹眼啊——剛才那張也有，但不夠這張清晰。我堅持那可能只是角度和光線問題，或者膠片機(jī)常見的漏光。王鯨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笑著搖搖頭，這根本就不是漏光，承認(rèn)吧你，你中意她。

我中意她？中意就中意，沒什么怕羞的。王鯨說，你真的中意她？她名聲這么臭，還是個鷹婆仙，你竟然中意她？我想我本來不是很中意，但你說她是鷹婆仙，我反覺得好受吸引。但一切都是聽說，怎樣才能證明她是鷹婆仙？我們決定先找江三問問。往日氣焰很高的鷹婆王，卻窩在房間打插卡游戲，連門都不開給我們。爆炸聲頻頻傳來，我和王鯨對視一眼，哦，是坦克大戰(zhàn)。一局終了，江三隔門叫道，那個賤人晚晚脫光光召喚鷹婆，我親眼見到，不信算了，我一世人就這樣廢了，你們滿意嗎？滾滾滾。我和王鯨對視一眼，不知怎么往下詢問。聽說江三爸爸快要退休，準(zhǔn)備讓他頂崗去造船廠推刨。之前他多有不屑，認(rèn)為自己是鷹婆王，可以成世靠打雀仔生活，從未想到有日會淪落到去做工。做工是九棟大樓每個青頭仔的宿命，不挑沙挖螺，不開船捉魚，難道飲咸水過活？我忽然有點(diǎn)難過，說不清是為誰。我們兩個不再說話。待了一陣無聊極了，就在樓道濕潤的老墻皮上，用指甲摳出一只鷹婆，放肆地笑了幾聲便走掉了。

和王鯨分開后，走在路上，手指還殘留著摳墻帶來的疼痛，這種疼痛使我奇異地回憶起，早在一個遙遠(yuǎn)的下午，我就已經(jīng)見過顧露萱了。那陣時我還是個“細(xì)佬哥（小孩子）”，整個夏日都走來走去，找尋一些可以帶來樂趣的玩意，比如一條半透明的孔雀魚。那些野塘里，偶爾會見到這種漂亮的小魚。盡管它們已經(jīng)將自己進(jìn)化得幾乎一覽無余，但有好幾次我還是好奇地剖開它們，只為將它們的肉捏在手里，看看那肉是不是真的透明。但這次我怎么也找不到一條透明的，只找到普通的彩虹色。我捏著小鉛筆刀，在那些野塘間走來走去，還是沒找到，只捉到一條黑不溜秋的小泥鰍，發(fā)起火來，拿刀削去，哪知太滑，刀背竟挫傷了指甲肉。我正捏住手指輕輕吹，減輕疼痛，卻忽然聽到一陣開心的笑聲。循著聲音，我見到不遠(yuǎn)處另一個幾平方米大的塘里，挨挨擠擠著四五個頭。原來是和我一般大的小孩在玩水。我的手漸漸不痛了，看他們玩得高興，便脫去上衣，準(zhǔn)備加入他們。 我發(fā)現(xiàn)那幾個人其實(shí)是分成兩伙的，一伙有三四個人，另一伙只有一個人。他們此刻又開始新一輪的水仗，那個單獨(dú)一伙的，笑聲讓我感到一絲異樣，只覺得說不出的好聽，但我沒多想。下水之后，塘中因為我這位陌生來客而獲得了短暫的平靜，大家停下來打量我，他們似乎都是九棟大樓的孩子。而那單獨(dú)一伙的，也和我們一樣裸著上身，比我高，頭發(fā)比我們都長，都快沒過耳朵了，皮膚很白皙，四肢也很修長。起初，我以為他只是個很清秀的男孩子，但越看越不對。我看出來了，她是個女的。但我只是愣了一下，并沒意識到這有什么不恰當(dāng)?shù)牡胤?，就繼續(xù)跟他們玩了起來。這時，忽然岸上來了一伙少年，為首的正是江三，遠(yuǎn)遠(yuǎn)地，就有人叫了起來，哈哈，那個妹仔，那是個妹仔，居然跟男仔一起游水！江三說，有什么出奇，現(xiàn)在的女仔都不知丑的。有人蹲下在塘邊，嬉皮笑臉地看著那女孩。女孩低下頭，眼睛藏在額發(fā)里，慢慢地挪到深水的地方，好叫水沒過她的胸脯，盡管那只是一個尚未發(fā)育、和男孩一般無二的女童胸脯。江三踹了蹲著的那人一腳，起身了，色狼，跟未見過母的似的。那人趔趄了一下，差點(diǎn)沖進(jìn)塘里，嚇得女孩捂住了口。那伙青頭仔好容易走掉了，其中一個又回來，辨認(rèn)出女孩疊放得整整齊齊、有著泡泡袖的衣服，抓起，狂笑著奔出老遠(yuǎn)，甩在野草叢中，扎滿了蒼耳子。我們都不說話，靜靜地看著那女孩，也就是顧露萱，只見她咬著牙，等那伙人完全消失不見了，才爬上岸。她下身穿著一條黑色的短褲，濕透了顯出兩瓣窄小的屁股，短褲還在不停地往下淌水。走了幾步，才醒悟過來，雙手交叉擋在胸前，但她前方空無一人，我們也只能瞧見她的后背。她跑過去扯下那沾滿小刺球的衣衫，顧不得扎人，便套了進(jìn)去。多年后她漲紅的臉又出現(xiàn)在我面前，讓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竟然早就認(rèn)識她了。而那些不堪的傳聞，是不是源于這一童年經(jīng)歷的變形，卻再沒法弄清。

長久以來，那張臉在我的記憶里隱藏，我怎么也不清楚地意識到是她，我的心思總關(guān)注著別的事物。當(dāng)我長成一個少年，嗓音變得粗啞，我終于注意到了顧露萱，注意到她優(yōu)美的少女輪廓，而王鯨的提醒，說我中意她，才讓我慢慢將那張?zhí)林信哪樅皖櫬遁媛?lián)系了起來。顧露萱，鷹婆，顧露萱，鷹婆……默念著這兩個名字，卻怎么也不能把它們畫上等號。我本來覺得，鷹婆應(yīng)該是很毒很冷的女人才對。去年天冷那陣，我倒是見識過她爸對她有多冷酷。我記得那日天已黑透了，我賴在下面不回家。在我媽三番五次催促后，我慢慢往回走。這時，我看見在大門口進(jìn)來的主路上，顧叔打開一個中等大小的皮箱，扯出衣物來扔在骯臟的路面上。然后隨便抄起一件，用打火機(jī)點(diǎn)著，焦臭味隨即散出。我問旁邊圍觀的王鯨，喂，他在干什么?。客貊L撇撇嘴，鬼知道。

當(dāng)掏到箱底，他停了下來。我伸長了脖頸，才辨認(rèn)清楚，原來最里頭是純白的貼身衣物，是少女的胸衣和底褲。他停下手，盯著那些東西，似是看到了什么不潔凈的東西，啪地蓋上箱子。顧露萱冷冷地看著這一切。整個過程中，父女倆沒有講一句話，圍觀的人只敢低聲議論。突然，顧叔站起來，猛地將顧露萱扇倒在地。顧露萱蜷曲的身體輕輕顫抖，他爸的腳板又一下下落在她的背部，直到被人拉住才停止。

后尾，聽說又消失過幾次，但無卵用，最后都被追返來。有人（應(yīng)該是豬頭柄）傳講，她常和幾個爛仔玩，唱K、跳舞、喝酒、鬧事，學(xué)校也不回了，甚至去“做雞”，在廁所流仔，仔掉落到糞窟窿里……盡管流言四起，但是大樓的男仔們都還中意她，經(jīng)常盯著她日益清秀的面龐發(fā)呆。爸媽們都很討厭顧，不準(zhǔn)我們靠近她，哪怕講句話都不許。 誰知道她身上有什么啊，可能有什么毒，小孩子不要知道那么多，聽我講的去做就好。王鯨爸爸說著，望向低頭走過的顧露萱，那眼神分明含有我們還不太懂的一種渴望。

我曾在樓下遙遙望見顧露萱的媽媽手執(zhí)剪刀，扯起掛在竹竿上的衣衫猛剪，好似癲了一樣。那似乎是顧露萱的睡裙。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豬頭柄他們要將她說得這么賤，更不明白，為什么顧的爸媽這么不信任自己的女兒。腦袋瓜想破了也想不清楚，我果然太笨了，話說回來，如果我很聰明，就不會認(rèn)定自己初中畢業(yè)只能去挖沙跑船了。其實(shí)挖沙也不錯，就怕挖塌山，挖塌岸——這種事又不是沒發(fā)生過。要是那樣，不如就去打雀仔，拿去賣換點(diǎn)錢——不過雀仔也有打完的一天。但總比跑船好，太辛苦，會被曬脫皮曬死的。怕就怕那只巨鷹婆再出現(xiàn)，雀仔沒打到，命要搭一條。如果鷹婆仙真的存在，而巨鷹婆又真的是受鷹婆仙控制，那鷹婆仙會是顧露萱嗎？

像這樣亂猜沒什么卵用，不如直接去問顧露萱。不知不覺，我一邊思索，一邊已來到了顧露萱樓下。陽光下，她媽媽又在陽臺掛衣衫，這回沒有剪爛。自從顧叔被綁走，她們母女好似關(guān)系變得挺不錯，沒再鬧架，顧露萱也不再玩失蹤，我甚至覺得，她笑容變多了，也許顧叔永遠(yuǎn)不回來，才是最好的。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吐了吐舌頭。這時顧媽媽已經(jīng)拿著空盆回去，不多時，顧露萱走了出來，雙手捧著什么東西，到了陽臺，她把那東西小心地放在窄窄的水泥臺上。原來是只雀仔，似乎是想讓它飛走。但大概是怕它摔死，顧露萱又把它抓到手里，回到房中去了。我立馬跑到樓梯口等著她下來。果然，沒幾分鐘，她就出現(xiàn)了，不過見到我也不吃驚，只冷著臉往前走。我在她身后喊，別走，你是不是要放生這只雀仔？她不理。我跟在她后面說，別走啊，我知道怎樣放生最好。顧露萱停了下來，轉(zhuǎn)身說，要怎樣放？

我指指不遠(yuǎn)處的馬尾松，意思是要爬高高，然后將雀仔放在枝杈上頭。顧露萱冷笑了一下，算了，你還是看我的吧。說著朝大樓外走去。我跟著她，保持著好幾步的距離，碰見那些趕?；貋淼拈e人青年，我就急忙偏過頭去，用撿來的樹枝輕掃路邊的野草野花，裝作和顧互不相識的樣子。顧露萱走過池塘，走過沙地，沿著小徑一路走到罐仔嶺下沒有人煙的林子里。她輕輕將手中的雀仔放在一塊干燥的石頭上。這回我看清楚了，是只小紅腳。顧露萱摸了摸它，對著它說了好幾句話，因為聲音實(shí)在太小，我聽得不是很清楚，大意是她家雀仔太多，不能再養(yǎng)這只紅腳，只能將它在這里放飛了。顧一邊說一邊看了看四周。我也順著她的目光觀察了一下環(huán)境，只見叢生的灌木上長著很多黑藍(lán)色的小果實(shí)，還有一片紅艷艷的覆盆子。足夠你吃了，還有，你不要被人吃了，她最后說道。

小紅腳遲疑地舒展了幾下身體，跌跌撞撞地，試探著拍打了幾次，沒騰起多高就掉落下來。最后，終于撲騰起來，飛到灌木叢中覓食了。我說，你，你能和雀仔講話？顧露萱說，害怕嗎？我搖搖頭。顧露萱說，我還能和鷹婆說話，驚嗎？我說，我知，你就好似卡通片里頭那只布雷斯塔警長。你剛才講話時，有對鷹的眼睛。顧露萱說，可惜我沒有狼的耳朵、豹的速度和熊的力量。我說，你為什么要和雀仔講話？她說，不為什么，和雀仔說話比較好玩。

我說，你要小心點(diǎn)。

我說，也不用太擔(dān)心了，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4

鷹婆飛，鷹婆叫，鷹婆黑黑冇佬要。放學(xué)歸來的小孩們拍手叫著，圍著一個渾身污泥的小女仔轉(zhuǎn)。王鯨說，散了散了，別逼我打斷你們腳爪。小孩們歡叫著逃走，剩下小女仔懵懵懂懂地望著我們。王鯨拉著我快步離開。我說，只要黑一點(diǎn)，女的，他們就叫鷹婆了。王鯨說，搞不好以后只要是個女的，就挨叫鷹婆。我說，講到底，鷹婆害過人、吃過人沒有，為什么大家那么驚怕？王鯨說，只要能操控鷹就可怕，還用問。我說，就好似遙控飛機(jī)，她不過在遙控一只鷹，只要不做壞事，管她呢。王鯨鼻子里哼了一下，搖了搖頭，不再答我的話。

我們同往常那樣上罐仔嶺打雀仔，奇怪，今日配合得很不好，不是他慢半拍，就是我看走眼，打半天只收獲了一只小小的青頭。我們都覺得索然無味，就提前落山。途中，遙遙看見泡桐樹下坐著個女仔，面目被斑駁夕影弄得難以辨認(rèn)。我看了一會兒才叫她，顧露萱，你在做什么？她不回答，她的頭發(fā)又黑又蓬，像鷹婆的尾羽一樣黑、一樣蓬。她指了指我們的網(wǎng)兜。我猶豫了一下，遞給她。她解開網(wǎng)兜，把里面那只青頭小心地捧出來放到地上，又用枯枝挖了個小坑，像埋一片樹葉那樣埋了這只青頭。等她直起腰來，王鯨就說，雀仔雖小，也值五角紙，拿來。顧露萱不理會，換個方向低頭要走。王鯨叫，不能走。我說算咯，幾角紙就當(dāng)送了。王鯨還是喊，不準(zhǔn)走！顧露萱翻轉(zhuǎn)頭剜他一眼，王鯨嚇得松手。顧很快就消失在樹林里。王鯨氣喘喘地說，她的眼好似鷹眼啊，黃黃的一輪。

我不知道鷹眼生在人，尤其是個女人身上是什么樣的，我好后悔，當(dāng)時沒上前看個清楚。如果我能看個清楚，說不定我就不再中意她了?？墒俏矣钟X得，不管是人是鷹還是仙，中意就是中意，古代不還有人中意白蛇嗎？不僅有人中意白蛇，還有人中意狐貍，中意金魚，甚至有人中意田螺，中意五彩石和紫色草，沒什么奇怪的，人并不比鷹高到哪里去，人家鷹婆還看不上你咧。想著想著，王鯨拍拍我的肩膀，叫我落山。此時天已暗了，蛇蟲出洞，草頭亂抖，往時我們還沒有試過在嶺頭摸黑打雀仔，現(xiàn)在更是不敢。

后尾我記得清楚，那天夜與日的分界線，不知怎的變得特別分明，就在我們翻轉(zhuǎn)頭的那瞬間，猛然追了過來，所有關(guān)于山精鬼怪，尤其是鷹婆的新近傳說，一齊涌進(jìn)腦海里。我們恐懼著黑暗，便小跑起來。開始還笑得出，后尾心頭狂跳，連呼吸都顧不上。我們好似車輪滾落山，撞斷了不少幼松，沖進(jìn)了一個爛泥塘里。好半天才爬起來，我順手拉出一只豁了口的皮鞋，里頭的泥水鉆出條黃鱔，爬上我手臂。我以為是蛇，嚇得趕緊抖掉。王鯨笑罵，到手黃鱔粥都被你錯失！笑著笑著他突然安靜了下來：他的手帶出一顆菠蘿那么大，又黑乎乎的東西，像是顆雷，雖然傳說當(dāng)年越南在邊界埋了不少雷，可不是早清掉了嗎。他捧著那顆沉甸甸的金屬做的東西，像捧著不幸橫死的親人的骨灰甕，抽噎起來。他拖著腳朝我走來，我嚇得不敢動彈，滿頭冰冷汗水。我想起有年大樓死了個人，是落水死的，已經(jīng)救回來到豬肉鋪了，放在油膩膩的水泥案臺上，清掉口鼻的海藻，俯臥著控水，又按壓胸部，往口里灌姜湯，中間好似活過來一兩分鐘，但很快整個人又不動了，慢慢地紫透了，涼透了，死透了。人們散去，過幾日就忘掉了他，照舊在他睡過的案臺上斬豬骨賣。不幾日，有只到處亂咬的癲狗過來，咬得老板娘兩歲的兒子遍體鱗傷，老板娘一邊包扎一邊罵孩子一邊哭出聲來。我想起我爸爸和王鯨爸爸，他們都在去年，也就是1995年下崗了，他們找不到錢，都在屋里痛打自己的老婆子女，我們很快就沒米落鍋了，我們要餓死了，要被鷹婆啄爛全身了……不知怎的，在王鯨手捧地雷逼過來的瞬間，我想起那么多場景，我最后想清楚了一件事，就是如果我們死了，給我們收尸的爸媽一定罵我們，為什么把自己整得這么七零八落好難找。

不幸的是，雷是啞的。

或者，我和王鯨以后會變成粉仔，為了一點(diǎn)點(diǎn)白粉就去路上劫那些小學(xué)生，剝光他們衣衫搜錢，就好像把我們小學(xué)時受到的同樣侮辱報復(fù)回去。渾然不管報復(fù)的對象換了。我們不管，我們只要報復(fù)。我們搶到錢也吸了粉，幸福地上山，一邊放黃家駒的《海闊天空》，一邊“砰砰砰”（當(dāng)然早已樹膠槍變大拗腰），雀仔像黑色大雨一樣落下來，落滿頭滿身，我們就在腥臭的雀雨中慢慢被融掉。

第二天醒來時，媽媽給我端來一碗白粥，浸著條腌蘿卜，還有一勺咸炒螺肉。我呼嚕呼嚕灌完粥，才聽清楚媽媽已經(jīng)重復(fù)了兩遍的消息——王鯨的爸爸盲了一只眼。我問，王鯨盲了一只眼？我媽說，是王鯨他爸爸。我說，你確定是王鯨的爸爸，不是王鯨自己？我媽說，我難道還會搞錯？我說，嚇?biāo)牢伊?，還以為不能再和王鯨玩了。

我爸他是被鷹婆啄盲的，死鷹婆好毒，啄出我爸眼核，也不吞，也不扯斷，就剩條肉筋連著，我爸忍痛，被從嶺頭拉到嶺尾。我爸說，求求你，慢點(diǎn)慢點(diǎn)，求求你，松口行不行？疼死人了。我爸說，我做了什么錯事，要受你這樣罰？是不是恨我打盲你眼？一眼還一眼？我爸說，難道是那天，那個妹仔……我識得她的……我只是同她吹吹水，耍一耍而已，不信算了。后尾鷹婆玩膩了，拉斷那根弦，丟在沙里，飛走了。我爸撿起來到海水里洗干凈，捧在手里顫顫巍巍走下嶺。他說他的眼核還和自己聯(lián)系著，覺得腌得生疼呢。他說還能看見這個眼核看見的東西，他把眼核拿在背后給我們表演，讓我們拿書給他手上那只眼核看。趁他睡覺，我媽把那只眼核丟進(jìn)黑色垃圾袋中。我爸醒來時大喊，我另一只眼看不到了，你們丟哪頭了？他跑到垃圾堆刨出那顆眼核，洗凈了寶貝似的握在手里，睡覺就含在嘴里，安心地入夢。哪知半夜打呼嚕不小心吞落進(jìn)去，第二天化成一團(tuán)屎了。

王鯨同我講了上面這一大堆話，我覺得他在故意惡心我，無非是想證明，鷹婆是會害人的。我問他想怎樣辦。他說，我要報仇，我要打掉那只死鷹婆。我說，不然你也打掉它一只眼就算了。他說，不，它整條賤命才抵得過我爸一只眼。我問他打算怎么實(shí)現(xiàn)。他說他也不知。我們?nèi)ヒ娝职郑灰娡跏灏雮€頭纏著白布，眼洞處拳頭大血漬，見我來了就說，吃了嗎？我點(diǎn)頭，王叔說哦。我很想問王叔，他那只眼核還能不能看見東西，猶豫了一下，還是算了。我盯著他那團(tuán)血漬，越看越覺得似朵玫瑰花。王叔憨憨地笑了一下，讓我想起我爸，我已經(jīng)很久沒看見他了。我爸販了一批沙蟲干，說要到湖南郴州去，聽講那里的人沒見過，更沒吃過美味的爆炒沙蟲干，他們不知這等神物下酒簡直一等一，所以肯定會搶斷手。那陣時我爸眼冒金光，仿佛已看到湖南佬搶吃吞掉手指的盛況。我爸說賺夠了要順便販批蛇膽返來，但幾個月過去，我都快要初中畢業(yè)了，他還未見蹤影，而且我記得，好似永州蛇才多。

王鯨問他爸爸，看見誰是鷹婆仙了嗎。王叔說，什么鷹婆仙，亂講，我就見到一只鷹婆，好卵大好卵大，日頭都遮住了，嘴爪鋼鐵樣的，撲過來照我眼就啄，都不聽解釋。王鯨說，那你說什么妹仔是怎么回事。王叔僅剩的那只眼盯著地面，沒事沒事，跟這沒關(guān)系。王鯨說，是不是顧露萱？王叔抖了一下，然后瞪了瞪王鯨，都講沒關(guān)系了，誰認(rèn)得什么。我問，那只鷹婆還有什么特別的嗎？王叔說，有只眼是白的，它一定錯怪了我，以為我打盲它眼。我們走時，他在背后細(xì)細(xì)聲說，得閑幫我找找眼，我覺得眼還在，多謝。

我們在嶺下朝嶺上望，偶爾有黑點(diǎn)盤旋在嶺頭上空，我們的目光跟隨著它走，卻不敢向前多走一步。碰到直升機(jī)巡航邊境，嗡嗡嗡經(jīng)過高空，我們就歡呼起來。黃昏來臨，成百只蝙蝠飛來飛去吃蚊子，王鯨撿起石子擲去，數(shù)十次之后竟然擊中了一只。王鯨撿起來，將那只老鼠臉攤開，四肢釘在一塊腐朽的船板上，用的是從板上扭下來的生銹鐵釘。王鯨說，我要照這樣釘死那只鷹婆。他每說一個字，我心中的寒意就增一分，我的眼前，一直晃動著顧露萱的面容。

我和王鯨每日照常上課，所在的那個破校園都是水泥地，連棵小樹苗都沒有，盡管我們偶爾帶樹膠槍去學(xué)校，但也沒有雀仔可打。自從那日在嶺上受了驚嚇，我害了厲害的咽喉炎，頭時不時地發(fā)起熱來，看東西總是朦朦朧朧。王鯨照舊日日罵鷹婆，罵顧露萱，但是顧露萱不是我們學(xué)校的，好似在很遙遠(yuǎn)的一個衛(wèi)校讀書。王鯨不想在大樓生事，就騎半天的單車去衛(wèi)校，堵了幾次，都找不到她。我想告訴王鯨不要再去惹她，她真的很可能是鷹婆，但話到嘴邊，還是吞了回去。

王叔因為沒了一只眼，心情差到做不動活，每晚王鯨都早早被他拖回去做飯。趁黑，我偷偷貼著墻根，溜進(jìn)顧露萱那棟樓去找她。我跟她說，你要小心點(diǎn)。聽起來像威脅，而且我內(nèi)心隱隱涌起一股對王鯨的內(nèi)疚，就好似，我同顧露萱講的每一句話，都在背叛他。顧露萱穿著一雙粉色的涼鞋。她說，你是不是怕，怕你爸媽知道你來找我？我正吞下她遞過來的壓縮餅干，說不得話，便搖了搖頭。她說，放心吧，我就要走了，我媽說，要搬去衛(wèi)校旁邊住，方便我上學(xué)，反正我死鬼老爸也不知猴年馬月返得來。我說，那鷹婆呢，能不能叫她放我們一馬？顧露萱說，你們能先放雀仔們一馬嗎？我說，我們要吃飯啊。顧露萱說，怕是大家都是打來玩罷了。我問，那巨鷹婆到底是個什么東西？顧露萱說，我只能告訴你，它好似一團(tuán)黑煙，有好多逝去的生命，附著在鐵上。我說，這樣下去它會不會殺人？顧露萱說，說不好，但和我無關(guān)，我要走了，不再回來了，你想不想也離開這個鬼地方？我搖搖頭，心里面一陣低落，卻忘記問她幾時離開。

找不到顧露萱的王鯨，每天回家都重溫“小霸王”學(xué)習(xí)機(jī)，打打坦克出氣。直到有天他老子瞪著一只眼走近來，一腳踢爆了“小霸王”，然后對他飽以老拳。王鯨裹著紗布去上學(xué)，成了貪玩學(xué)習(xí)機(jī)不學(xué)習(xí)的典型。他懶得理那些嘴碎的人，干脆不再返學(xué)，拉著我去刨螺。回來的路上，我摸著粗糙的下巴，突然想到我可能離變成一個爸爸也不剩幾年了，盡管自己還是個孩子。十六歲畢業(yè)，去跑兩年船，找個女工或售貨員成家算了，因為不知道上了船，下來是多久之后，又或者再也回不來了。人們無論做什么事都很容易回不來，就好似我至今未歸的爸爸。我困在對未來的懼怕中，一直出不來，抬頭發(fā)覺已回到王鯨家。我瞧瞧王鯨的紗布，又瞧瞧王叔的紗布，將我的注意力轉(zhuǎn)到這對父子身上。王鯨等他爸一走，就對我說，我報個卵仇，我被卵報仇了，我不恨鷹婆了，她啄得好啊。喂，卵仔你在發(fā)什么蒙？

5

我習(xí)慣望著顧露萱的背影發(fā)夢。偶爾她會微微轉(zhuǎn)頭，用余光看下跟在后頭的我，就慌亂地轉(zhuǎn)回眼珠。有時，一路無人，沙沙的腳步聲帶我步入另一個世界：眼前出現(xiàn)暗綠的水體，那半浮半沉的大魚瞧得清楚，竟生著和我極似的臉。大魚慢慢活過來，擺個尾，生出四肢，爬上岸，直立起來，變成了猴子，又挺直了腰，變成了我，變成了現(xiàn)在跟著顧的我。短到幾腳的路程，我已在夢中同她結(jié)了婚，生了個布娃娃似的“細(xì)佬哥”，已經(jīng)能拎起樹膠槍，顫巍巍地跟大孩子打雀仔去了，顧露萱劈手奪下他的武器，大喊一聲——卻是扭過頭來對著我，將我整個人震醒。如果不喊，可能要同她夢過一世。

顧露萱常常在草叢里翻找雀仔尸體。若是新鮮溫?zé)岬娜缸?，就四周看幾眼，然后拉我走開，說附近必有鷹婆候在暗處，等無人時再來享用獵物。更常見的是另一種，密密麻麻的血孔中黑血凝固，像是被鐵砂轟個正著，打得爛融，連打它的人都懶得挑砂，丟在那里似一坨垃圾?？亢５纳巢莸乩铮瑒t多半是追吃捕撈船棄掉的魚。而不慎沾滿廢機(jī)油死掉的白色水雀，已經(jīng)腐爛發(fā)臭，眼球挨螞蟻食空，成為搬運(yùn)的通道。我捂住鼻子，勸說讓它們原地爛掉就好，但她不肯，硬要挖一個坑埋掉，說她外媽講過，這樣雀仔才能隨土化去，魂靈才能從纖巧的骨架里掙脫出來，變成大地的頭發(fā)——青草，慢慢穿出地面，進(jìn)入下一個循環(huán)。土坑填滿之后，坐在草地上，我們開始聊起很久前的事。原來，由細(xì)陣時（小時候）開始，她就總撿些挨打傷或凍僵的雀仔回來，船佬阿爹不知何故特別反感，碰見她喂雀仔就開罵：沒那條東西就算了，還是個不長進(jìn)的貨，日日撿這種廢品回來，要浪費(fèi)幾多米去喂??？罵完搶過雀仔摜死在地。顧露萱后來跟我提起，她記不得自己有沒有哭鬧過，總之后尾漸漸習(xí)慣了，平靜地接受著這一切，卻再也不同顧叔講話。趁顧叔出海，偷偷地繼續(xù)救助受傷的雀仔。

記得最深的是那次，顧叔從外頭返來，正碰上她要帶雀仔去放飛。那是只小個的青頭，已恢復(fù)得七七八八，信任了顧露萱，捧在手心也不會亂飛，像家養(yǎng)的小雞，親昵地啄著她的掌，癢癢的。顧叔粒聲不出（一聲不出），等她擦肩而過，突然貓腰，從后頭伸手奪過雀仔。壯碩的身軀阻擋她的施救，承受她的拍打和抓撓，同時雙手抓住青頭的翅膀，像扭蘿卜秧子似的用力一扭。顧露萱聽到咔咔兩聲，內(nèi)臟霎時冰涼，就好像自己的兩根臂膀也挨扭裂了。雀仔撲通被拋落在梯級上，成了坨奄奄一息的肉。她捧起來，怔怔地?fù)崦缸?，知道雀仔恐怕再也不能飛了，不能飛的雀仔活著，也不過是條行尸走肉罷了。后尾只好藥死了它，埋掉了。

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后，她突然老是出去，找外頭人瘋玩，很晚才回家，惡劣的傳聞就是那陣時起來的。直到一日，顧媽發(fā)現(xiàn)她沒回家，打了一圈電話，才從她學(xué)校的好友嘴里得知，她買了車票要去佛山打工，已經(jīng)在火車站了。顧叔立即騎上摩托，瘋狂馳向那個有牛吃草的車站。發(fā)車前逮住了她，捉鵪鶉似的掐著脖子推出來。怕她跳車逃走，用彈力繩縛住雙手雙腳，再搬上車后座，帶回家關(guān)起。那幾日她異常安靜，跟誰都不說話。顧叔買了只鴨，丟在衛(wèi)生間，等養(yǎng)個把星期再殺來吃，跟她說，到時你也不食這只大雀仔？人就是要食雀仔，不然就要餓死，你怎么蠢到去救呢？這么中意就和它蹲廁所吧，聞它的屎臭……說完走去飲酒。她解開鴨子腳上的繩，想同鴨子講話，但講來講去都講不通。她開始回憶鳥的語言，開始學(xué)各種鳥叫，青頭、白面、貓頭、紅腳、八哥……學(xué)著學(xué)著，忽然像鷹婆那樣長嘯起來。正在喝酒的顧叔怕得手抖，酒灑了一地，沒想到平日文弱的女兒竟癲了。顧露萱見他這樣，存心嚇?biāo)?，便爬上柜頂，學(xué)鷹婆樣昂起頭來，用陰冷可怕的眼神居高臨下去刺他。顧叔又驚又氣，嘴上說著沒眼再看你這癲婆，把杯一丟就鎖了門，出海去了。

從那天起我就決定要變成鷹婆，顧露萱對我這樣說，細(xì)陣時，外媽還沒過世，她同我講過上代有個鷹婆，也就是鷹婆仙，能請出一只大鷹婆。那阿姨和外媽關(guān)系很好，當(dāng)神話同她講，以為細(xì)佬哥不會當(dāng)真，未料到外媽不知哪里來的膽，會偷偷去看。外媽看到，大鷹婆好似并不聽鷹婆仙指揮，只是站得高高的，和她對望，偶爾扇扇翅膀鳴叫幾下，久了鷹婆仙也懶得再請。鷹婆仙老死后，就再沒別的女人變成鷹婆仙了。外媽說鷹婆仙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修煉成的，之前就是一直在學(xué)習(xí)鷹婆的叫聲和神態(tài)而已。我想，我也可以慢慢學(xué)，一聲又一聲，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我追蹤著鷹婆，不停地和它們對話，直到有一日，我撿到了一只鷹婆仔。小小的一團(tuán)，似經(jīng)歷倒春寒的燕子，硬掉了。捻起來輕輕放手里，不多時，手心的熱氣竟使它慢慢活了過來。把小家伙帶回家，喂它稻谷、苞米、青蟲、蚯蚓，它統(tǒng)統(tǒng)不吃。卻對剛殺了滴在粗陶碗里，還冒著熱氣的鴨紅很有興趣，踉踉蹌蹌地挨過去，小口地啄飲著，像雞仔飲水……

我望著顧露萱，她兩眼水汽迷蒙，放在膝蓋的手指微微挪動，下意識地做出撫摸的動作。

但我早又聽王鯨提過，傳聞發(fā)現(xiàn)它時，在一個黑色肥肚甕里縮著，那種甕是本地慣用來裝死人骨的。新中國成立以前，大樓所在地是座遍布墳塋的荒山，住在土饅頭里的多是周圍漁村的死者。戰(zhàn)爭年代，子孫避亂四散，好多墳變作了無主墳，不少死人骨甕埋在土里沒撿。上世紀(jì)80年代初，鏟平了一小塊做打靶場，白日也陰冷得令人根本無法靠近。過幾年又開辟作宿舍區(qū)，建起了大樓。想是工人挖地基，翻了出來，又懶得處理，就隨手淺淺埋在旁邊了。很快，散發(fā)中藥味的大葉子野草就覆蓋了這塊土地，一年又一年地死和生，一年又一年地掩藏著土里的秘密。常年水澇沖刷，終于，一個甕子露出了地面，被人——很可能是細(xì)陣時的江三，他以炫耀的口吻跟周圍人講過——踩破了。說是，里頭鉆出一只閹雞仔大小的骯臟黑鳥來，彎鉤的嘴，黃色的眼輪，竟是只幼鷹。甕里的死佬骨頭不見了，似已被它食化殆盡。發(fā)現(xiàn)者驚叫著逃開，而由那刻開始，鷹婆的影子不時地刷過九棟大樓的地面，且越來越巨大……

顧露萱說，別錯認(rèn)，鷹婆仔不是后來的巨鷹婆，它只是普通的鷹，但如果不是它——停頓很久，接著又講起來。隨著她的話聲，我的眼前現(xiàn)出一道爬升的黑煙。顧叔手拿火鉗，夾住鷹婆仔摁在煤爐上烤。嘴被黑色電工膠帶牢牢地裹纏，爪子還在微微發(fā)顫。身子似融化了，變成了逃逸的濃煙。顧叔轉(zhuǎn)頭去淘米洗菜，做一半才匆匆回來，把它從爐上撤下，瞇著眼睛尋找可吃的肉?？窘沽?，食不得了。顧叔對走過來的她說，身體微微一抖，似是防著女兒撲過來。但她只是蹲下，將下巴放在膝間，兩手下垂。顧露萱接著說，是在害怕吧，我輕聲同我爸講，你是在害怕吧，你怕這樣一只鷹婆仔。顧叔一巴掌打翻她，罵道鬼才怕這小東西。她爬起來，晃晃悠悠地走向房間，就在她快要進(jìn)入臥房時，突然聽到顧叔的尖叫，回頭看，一個碩大無比的雀仔身軀充塞了整個陽臺，擋住了日頭，而嘴里叼著的，正是那坨痛苦的生命余炭……

但顧媽媽不知怎么回事，總在故事高潮處出現(xiàn)，一看到她的眼神，我就知道該走了，也好，自己正要跑去王鯨家，借課業(yè)筆記給他看。剛進(jìn)他家門，就聽見——顧叔啊，我同他還挺聊得來的原來，王叔對兒子說著，灌下去一杯，隨即發(fā)出拖長的贊嘆聲。受傷多日，到今天王嬸才準(zhǔn)他喝上兩口。王叔看我一眼，接著說，那家伙原來很愛吹水的，講他老婆那么靚，卻沒人要，還在猶豫，岳母娘就已經(jīng)定了他，直接拖家來吃飯，后來仔都落地了，才發(fā)現(xiàn)，岳母娘竟是傳說中的鷹婆仙，只是老輩都不傳講，暗地不許自己兒子跟他老婆來往，顧野牛嚇出幾身汗，對老婆也不敢再呼呼喝喝了，好在鷹婆仙沒幾年就燒了煙囪。

王叔左右望望，神情像個潛入敵營的間諜，但你們知嗎，顧野牛同我講，他老婆賭錢也不敢打了，因為，他女兒警告過他，他講他女兒，就是你們老叫什么萱的，居然也是個鷹婆仙。有回老顧烤了她的雀仔，她火了，叫來大得嚇人的鷹婆，把老顧嚇得屎尿齊出，滾出家門逃了。王鯨說，車大炮吧，她要是這樣厲害，怎么我還見蔡黑仔欺負(fù)她說要整花她面，連聲都不敢回。王叔說你懂什么，鷹婆也不是想叫就能叫，總得搞些什么儀式，符合鷹婆心意才能叫，或者去吃東西了不在。王鯨說，你是不是趁鷹婆不在，也去欺負(fù)顧露萱？王叔站起身，一句話堵在喉嚨頭出不得來，眼洞處雪白的繃帶，又滲出了血。我連忙攔住他，拉他坐下。王叔撫著胸口說，算了算了，不同你計較，我問你們兩個不懂事的，知道鷹婆仙怎么來的嗎？這要從幾十年前說起，那時我們種地有了收成，天吃一分，地吃一分，蟲吃一分，人吃六分，還有一分留下來，給雀仔。天地人蟲雀，皆大歡喜。雀仔和人也相安無事。聽聞那時鷹婆就開始出現(xiàn)在嶺上了。后尾，人嫌六分不夠，開始撈魚，還嫌不夠，開始打雀。但也沒聽說，有哪只鷹婆會去嚇人，更不用說啄人，可能打雀仔的人還算少，打鷹婆的根本沒有，那年頭土槍不頂事，經(jīng)常炸膛，搞不好雀仔沒打到，還丟一兩只手。到后尾，裝備好了，沙膽了，連鷹婆都瞄上了。再后，工開始沒得做，肚子又老叫，一日三餐都指望著雀仔那幾兩嫩肉……

聽到沙膽這個詞，我不由想起，本地語言喜歡講反話，比如大膽不叫大膽，叫沙膽；肝不叫肝，叫濕，怕旱；舌不叫舌，叫利，怕折本，多半是莊稼人和生意佬改的，雞濕、鴨利就是雞肝、鴨舌。這是爸爸教我的，我覺得很有意思，就一直記著。顧叔逼顧露萱吃雞濕或鴨利，為了報復(fù)，她會把魚翻過來——船佬大忌，翻魚等于翻船，海邊人都知道這規(guī)矩。

聽說了吧，老顧前段時間翻船了，王叔說，在公海挨海盜抓走了，賣掉他女兒都未必夠贖他，有傳他已經(jīng)被射成篩子，丟進(jìn)海里了。我看這事同他女兒，那個鷹婆仙有關(guān)，他們不是關(guān)系好差嗎，一定是做女兒的詛咒了做爸的。你們想，那么大只鷹婆都叫得出來，還有什么做不到。我說，叫出鷹婆的人不是她。王鯨問，那是誰？我說，打雀仔的我們啊，我們不濫打濫殺雀仔，它就不會出來了。

王叔笑得像豬叫，嘿，你倒會替她說話，不過凡事確實(shí)不能過頭，過頭了那只大鷹婆就會出來，幾十年前就是這樣，海邊地的雀仔都快死絕了，大鷹婆刮過每個獵手的頭頂，這才止住了大家的腳步，奇怪，這只大鷹婆不去捉雀仔，反而保護(hù)起雀仔來……

不如我們把誰是鷹婆的事說出去？

王叔說，不行，鷹婆會殺了我的。我可不蹚這趟渾水，還想留一只眼看路呢。

我感到我的扁桃體又痛了起來。

6

自從王叔出事，沒人再敢打鷹婆了，大家都怕好似他這樣，獵不到鷹婆還要賠上只眼。只要你上嶺打雀仔，就會被鷹婆猛追，遭遇和江三、王叔一個樣。這只鷹婆確實(shí)成了雀仔們的守護(hù)神，打得越多，追得越狠，有人跌斷腳，有人撞破頭，甚至有人連屁股都被啄了個窟窿。于是再也不敢上嶺打雀仔，怕萬一碰見那只巨鷹婆，對方一個心情不好撲過來，自己兩只眼核就成了它的點(diǎn)心。大家只敢在九棟大樓周圍的小樹林里尋找獵物。槍聲此起彼伏，很快，連根鳥毛也找不見了。打雀名手們平時不屑于打的竹鼠，如今也只好捉來打打牙祭，幾錢重的麻雀也捕來油炸了吃。沒有野味落肚的日子，幾多無業(yè)青年面露菜色，雙腿發(fā)抖，祖祖輩輩積攢的饑餓記憶一齊涌上心頭。有人忍不住了，偷偷和伙伴上嶺，繞到遠(yuǎn)一點(diǎn)的地方去打雀仔，卻只帶回乒乓球大的血洞和滿面的淚水。

這段日子，扁桃體越發(fā)像烙鐵一樣，頭也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耳朵捕捉外面的動靜，然后幻想自己推開門，走下樓梯，在樓間慢慢步著。甚至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死掉了，變成一只鬼，游蕩在九棟大樓里，不然，為什么后尾顧露萱講的事，我都好似親眼見過？

我最好的朋友王鯨，叫我到陽光斑駁的樹林里，當(dāng)胸擂了我一拳，我彎下腰，都快要咯出血來。我一邊喘氣一邊抬眼望他，問他發(fā)什么癲。王鯨說，別以為我不知你同那個鷹婆的事。我說，什么鷹婆，我從來都打不到鷹婆，我哪有那樣沙膽。我一邊說，一邊擋著自己的胸口，防止第二拳落到上頭。王鯨說，裝吧你。我說，你不是說不給你爸報仇了嗎？王鯨說，氣話你也信？我說，那你去啊，去找巨鷹婆，看你能頂多少下。王鯨搖搖頭，我其實(shí)也不全為報仇，你不擔(dān)心這樣下去，巨鷹婆會殺人？

視野里的紫色慢慢淡了，我搖起了頭，本來就不很熱衷打鷹婆，反正將來也是走船挖沙的命，犯不著管那么多。王鯨說，你同我可以忘掉以前發(fā)的夢，大樓那些散仔們，尤其是江三可不這么想，不打雀仔他們還能干什么？

正說著，江三帶著幾個人興沖沖地從我們面前走過，走到第一棟大樓的樹蔭下，向那群打牌的人大聲宣講著什么。我和王鯨對望一眼，暫時休戰(zhàn)，跟了過去。

我們發(fā)現(xiàn)，昔日的鷹婆王江三，不知怎的竟恢復(fù)了精神頭，正在發(fā)動大家找出誰才是鷹婆。他說，只要找出鷹婆仙，叫她同鷹婆講數(shù)，別妨礙我們打雀仔，以后大家還有得吃，否則，日日吃青菜送粥餓死。那伙賭錢佬兀自握著牌沒丟開，頭也不抬地說，打牌就有得吃啊。呼啦啦，江三掀翻了牌桌?，F(xiàn)在看你們還有沒有得吃？賭錢佬見到這陣勢也不慌，先把牌收到兜子里，以免搞亂了。他們說，好吧好吧，找吧找吧，誰見過鷹婆仙？長什么樣？像鷹婆那樣眼黃黃？

顧露萱就是鷹婆仙，鷹婆仙就是她！

有好事者早將顧露萱喊了下來。正值周末，大樓人聽到動靜也紛紛圍過來了。老太太抱著吃手的嬰兒站在旁邊，孩子握著樹枝從灌木叢里鉆出，邊跑邊招引同伴。顧站在人堆里，周圍是幾個不停地打量她的壯漢，她低著頭，手微微發(fā)抖。你自己講你是不是？江三指著她問。她嘴巴嚅動了幾下，沒說話。

什么，她是鷹婆仙？女人們發(fā)出笑聲，后生哥，你看我們像不像，我們也是鷹婆仙？可惜我們身上沒有仙味，只有腥味，不信你來聞聞，要問為什么，還不是日日魚搞的。有個聲音說，我看你們個個都是鷹婆仙，女人都是鷹婆仙，女人都很可怕啊。一個女人回答了他：怕你晚上就不要上我這個鷹婆仙的床。又說，有種去打巨鷹婆，難為一個妹仔做什么？

哄笑聲中，我看到顧露萱抿起了嘴。江三環(huán)顧眾人，不怕講給你們知，我們現(xiàn)在人強(qiáng)槍多，只要好好計劃，管它多大個鷹婆都打得落來。他又望向顧露萱，但偏有人要偷偷串通鷹婆，害我們做無用功。顧露萱說，我是不是鷹婆不重要，重要的是，雀仔都死光了，對你們有什么好處呢？

你果然就是鷹婆，滾出大樓去，別阻我們打雀仔！

什么鷹婆啊，好似是個雞妹來的。對對對，好似還流過胎。不是吧，還是學(xué)生妹而已吧。她老頭好似死掉了。老母日日扮靚的那個就是她了。這種妹子滾就對了，留在大樓其他后生學(xué)不了好……人群的私語似螞蟻樣爬進(jìn)耳朵，我看到顧的手又抖了起來，我的腳也跟著顫動了幾下。還沒等我邁出去，她已經(jīng)扭頭往回走，我不禁松了口氣。沒想到她走出兩步又回頭說，講什么都好，滾就滾，我想講給你們知道，鷹婆不像人，不會無來由傷害生命，更不會被你們打??！不少男人冷笑著搖頭。顧露萱低聲說出最后一句，它還有個能力，可將不知真假的死亡展現(xiàn)給你們，到時沒人救得了你們……

有幾秒鐘，人群沉默了，眼睛都盯著她，似乎她講的馬上就要來到。但好似風(fēng)吹皺水一樣，一個人擰頭走開了，大家就都松動了起來。怕什么怕，哪個沒有一死，江三說，等我打到巨鷹婆你們就不用擔(dān)心了，到時人人有雀仔肉吃！

散啦散啦，打牌啊，指著這局賺點(diǎn)米落煲了。

翌日，第一棟的豬頭柄、第三棟的瓜佬陳、第四棟的蔡黑仔，三人背著槍風(fēng)風(fēng)火火急急忙忙，被我看到，一起上了第六棟，入了鷹婆王江三的家。不知他們在做怎樣的打鷹計劃，我很想過去門后偷聽卻又不敢。我望著江三樓前的那棵馬尾松，想自己是不是可以沿著樹干爬上去，偷偷望望里頭發(fā)生什么事，如果被發(fā)現(xiàn)，我可以借口是找雀仔。很快，四個人背著槍從屋子里出來，一邊走一邊大聲談?wù)?，生怕大家聽不見，什么三連發(fā)五連發(fā)送它見閻王，什么鋼爪鐵嘴也叫打爛融。大樓上很多窗戶打開了，探出許多黑黑的辨認(rèn)不清的頭顱，露出雪白牙齒，笑說一定要打回巨鷹婆來啊。離得近的，丟蘋果、香蕉支持他們——辛苦辛苦，接住接住——只是難免丟得不準(zhǔn)，接不住，撞爛在腳邊，活像在抗議或者唱衰。小孩們也跟后面唱跳了一路，直到送出大門。

當(dāng)晚，蔡黑仔被豬頭柄和瓜佬陳抬進(jìn)了大門。江三走在后面，衣服都被撕爛了，一言不發(fā)地挪動著雙腿。豬頭柄和瓜佬陳說，早說了不要叫蔡黑仔，叫他，肯定要黑仔（倒霉）的嘛！瓜佬陳說，那還不是你笨，叫你放槍你放到哪里去了？豬頭柄說，我打中它了，它的鐵嘴和鋼爪擋住了。瓜佬陳說，放屁。兩個人把蔡一丟，打了起來。蔡黑仔躺在地上不停地呻吟。江三好像看不見、聽不見這一切，徑直走回了自己家。大樓沉寂了下來，好幾天沒人再提打雀仔，獵槍也收好了密封起來，希望不要很快生銹。

又過了幾日，江三和其他十幾個青頭仔，舉著幾枚染血的巨大黑羽，在上午十點(diǎn)，大樓人都出來活動的時分，走進(jìn)了大門。江三雙手過頂，像舉著巨大的勛章似的舉著那些羽毛。王鯨則有點(diǎn)憂郁地捧著羽毛，血已沾在他的胸口。有小孩驚叫，要死，像諸葛亮扇子那么大！眾人正在贊嘆，忽然有一個聲音問道，怎么只見毛，不見鷹?。勘娙说哪抗忸D時都望向了江三。江三掃視了一圈，說，我們射中它胸膛兩槍，可惜，沒想到這鷹婆還能變成煙，一不留神就溜掉了。眾人正要鼓掌，王鯨卻皺緊眉頭小聲地說，是一槍，第二槍只掃中它的尾巴。大家的笑容頓時凝固了。江三抬高下巴，說，不要緊，照心臟打的，傷得很重，我敢保證它再也不敢回來了！

歡呼聲這下才放心地響起。

7

巨鷹婆已經(jīng)死了，他們都這么說。真的，再也聽不到關(guān)于它現(xiàn)身的消息了，我感到一絲失望。嶺上的槍聲又多了起來，鍋中的炸雀仔也飄出了香味。樹繼續(xù)斬，魚當(dāng)然也繼續(xù)撈，船繼續(xù)撒下斷子絕孫網(wǎng)。海面上浮著丟棄的鳥尸。垃圾堆邊全是羽毛。打湯、燉煮、爆炒、油炸。人們癲了，不是為了果腹，倒像是要把雀仔吃到絕種。我們撞見別人電魚，那人穿著皮褲水里一走，大大小小的魚兒就翻了白肚浮上來。也有人在網(wǎng)魚，還有人在毒魚。我們對魚甚至比對雀仔還要狠。

但是很快就知道，真相并不是這樣，因為顧露萱離開前告訴我，她總在午夜過后，九棟大樓入睡完了，才召喚巨鷹婆。

它從夜深深的腹部里鉆出來，安靜得似個悄然而至的夢魘，凄厲的尖叫和刺耳的槍聲，包裹在一層半透明的膠質(zhì)里，不斷地彈跳奔突，想要破皮而出。巨鷹婆充溢著痛苦的身體，良久才平靜下來，露出它深藏在羽毛下面的雙腿。我仿佛看到那冷冰冰的金屬光芒，往日鷹婆只有雙爪是鋼質(zhì)，而如今，鐵質(zhì)向上蔓延，已開始到達(dá)腹部。巨鷹婆的身體正在加速鐵化，想來是江三他們又使它受了很多子彈、鐵砂。

往日，借助鋼鐵雙爪它抵擋了人類無數(shù)子彈，那時以為鐵化也不全是壞事，沒想到鐵化不會停止，因為人類的子彈不會停留在槍膛里，總要噴射出來。鐵質(zhì)正一點(diǎn)點(diǎn)向上蔓延，它必曾拼命地想法擺脫那鐵質(zhì)，卻遏制不住這種趨勢……

能不能把甕子移走，把巨鷹婆也請走，不要再放它出來了，放大家一條生路？

顧露萱說，我細(xì)個時，坐在我媽那張梳妝臺前學(xué)她梳頭，由那面大鏡里，竟然映著一只好似遮蔽天空的鷹婆，但我望向窗外，天空卻空無一物。我一直當(dāng)成幻覺，現(xiàn)在看來是真的。我是講，鷹婆在我們直接去看，卻看不到的地方，俯瞰著我們，它一直都在，它從未住在那只甕里。

海邊人曾經(jīng)以為打敗過它，但它沒有徹底消失，它只是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恢復(fù)，就像被砍光的樹，被撈光的魚——但慢慢地，它總會回來。再一次，顧露萱眼神直探進(jìn)我的內(nèi)心深處，她說，鷹婆不會死的，我見到過它的見到，我感受過它的感受，它就似一粒種子，在地里死掉了，會活過來長成新的植物，它就似一滴蒸發(fā)的水，從地上消亡了，又終將化成雨水落回地面。它不會死，因為它本身就是死亡。

它現(xiàn)在衰弱下去了不是嗎，受了那么多槍，又有鐵化病，她的翅膀全都要變成鐵了吧？

她不回答這個問題，只說，我要走了，我留下也做不了什么，大樓遲早會崩，這里遲早會變成廢墟，土地遲早要還給植物和鷹婆。

為什么會生出巨鷹婆這么可怕的東西來呢？

她告訴我，古時候捕獵，習(xí)慣圍三面，留一面，不過多殺生，從前海邊人撈魚、打雀仔，都會問自己一句，是不是夠吃了，需不需要?dú)⒛敲炊?，根本不會用沙槍這種會打爛雀仔不能食的工具，既然殺了生，就不允許浪費(fèi)，不然就是對生命的侮辱。人類殺生不少屬于單純?nèi)?，人不比雀仔高貴到哪里去，人不過是一群害蟲。巨鷹婆從死亡進(jìn)入深淵的時候是最可怕的，它輕易不會殺害活人，它會重現(xiàn)記憶中的死亡，讓人們經(jīng)歷恐懼的黑夜。顧露萱最后說的話一直盤旋在我腦海里：你不奇怪大樓這塊地為什么丟荒幾十年都沒人住嗎……

又過了幾日，經(jīng)過一個沙丘，遠(yuǎn)遠(yuǎn)望見竟有人在打火鳩。他躲在用樹枝和茅草做的遮蓋里，外面張好網(wǎng)，撒上沙土，平日養(yǎng)的幾只火鳩用繩系著，丟在沙土上，順手撒幾把苞谷。等到火鳩群從空中經(jīng)過，就拉拉繩子，另一頭的家養(yǎng)火鳩就撲騰幾下。天上火鳩看到底下有幾個同伴跳來跳去，吃苞谷吃得很歡，不及細(xì)想，就整群飛落地面，再將網(wǎng)猛地拉緊，火鳩就全部落網(wǎng)。落網(wǎng)的火鳩還不忘啄食掉在身邊的苞谷?；瘌F佬新從北地搬來，同我們交流極少，不知巨鷹婆的事，所以他今日一拉，又網(wǎng)住了上百只火鳩。但他馬上就發(fā)現(xiàn)，自己整個被涼颼颼的陰影籠罩了。

天空灑下幾根羽毛和零星黑血，巨鷹婆又回來了。它從一團(tuán)煙霧似的傳聞、講述中對我現(xiàn)形。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它，不知會不會也是最后一次。只見巨鷹婆白了一只眼，嘴和爪，還有腹部都已是銀色的了，好似一架小型的滑翔機(jī)。我和王鯨馬上丟掉手頭的東西，沖回九棟大樓，火鳩佬跟在后頭，咬牙丟了那大袋黑壓壓的火鳩（火鳩們立時從口子里飛了出去），竟然超越了我們，第一個沖進(jìn)了大樓。鷹婆盤旋了幾圈，嚇得人們都縮回房間里，它就落停在大門柱頂上，不走了。由這刻起，大樓似乎滑進(jìn)了一個噩夢般的氛圍，巨型透明鐘罩慢慢成形，籠住所有的人。

知曉的人緊閉窗戶，關(guān)上陽臺門，只留屋門一條縫，同對家傳遞消息，上下樓之間就通過座機(jī)來聯(lián)系（但是電話很奇怪地打不出去了），很快，整個九棟大樓都知道了——那只傳聞中超大的鷹婆正在大門那監(jiān)視我們。據(jù)傳蔡黑仔的五連發(fā)都對其無效，巨鷹婆鐵爪一擋，子彈全部反射回來。江三特制的霰彈槍射程雖遠(yuǎn)，也只能阻得一阻，那鷹婆好似不怕痛，明明鐵砂已經(jīng)掃中它，只滯一下，又似沒事般繼續(xù)追來。

巨鷹婆垂下頭，好似睡著了那樣，大樓的人卻嚇破了膽，都連門檻都不敢邁出去。有人夜歸，騎車只盯著地面，根本沒發(fā)現(xiàn)巨鷹婆，興沖沖地穿大門回家，從家人口中得知這事，不由悔斷腸。兩個不怕死的后生仔，拿了袋大爆竹，準(zhǔn)備炸走巨鷹婆，未料到剛挨近，巨鷹婆就蘇醒過來，摩擦鋼爪發(fā)出讓人牙酸的聲音，兩人嚇怔了，點(diǎn)燃的爆竹慌亂中脫手落地，倒像他們被機(jī)關(guān)槍掃射了一番，驚逃了回來。有人趁夜丟了喂了劇毒的老鼠，試圖藥死巨鷹婆，未料它根本不理。它不食不飲地停在柱頭，好似尊雕像。只要有人試圖出去，它就會抬起頭，展開雙翼，扇起一陣狂風(fēng)，嚇得人立馬縮回樓里去。如果你妄想從墻頭翻出去，那等你到了墻頭，你會忽然發(fā)覺，巨鷹婆就立在墻下，那白目正對著你。如果你想從第九棟墻角的大洞鉆出去，剛把頭伸進(jìn)去，就看見一對鐵爪正在那頭等著你。大家都嚇破了膽。但是沒有人注意到，人類退卻后，巨鷹婆疲倦得幾乎站不住腳，收攏翅膀時爪子總在打滑。我看出來了，那些鐵質(zhì)正在侵蝕著它的身體，刺痛它的神經(jīng)，它每一下顫抖和大叫，都在表明承受著莫大痛苦，都在告訴我一件事，它已經(jīng)被逼近深淵，就像顧露萱說的那樣。

我始終不明白，她那天說的重現(xiàn)死亡是什么意思，但早幾日，已看見她離去的身影。顧媽媽騎著丈夫以前送貨的三輪車——后尾顧叔還是回公司當(dāng)船佬了——馱著一臉茫然的女兒。在嘎吱嘎吱的車輪聲中，顧環(huán)抱著蜷起來的雙腿，似乎還朝我看了兩眼。她的神情怎么能那么平靜呢。

8

九棟大樓成了一個孤島，陰天永遠(yuǎn)地停留在了這里，陽光像碎渣一樣掉落在巨型鐘罩之外。不再有人進(jìn)來，也不再有人出去，隔絕了外界所有信息，只能困在這孤島上。一旦接受了這點(diǎn)，大家居然就放松起來。第一棟和第二棟的人，繼續(xù)打牌打麻將，更多的人加入進(jìn)來，沒日沒夜，就和從前一樣。

也許是天氣陰冷，扁桃體炎變得更重了，我開始總是躺著。這日，我目光穿過對面的窗戶，恍惚間看到家杰公也坐在里頭，同人大聲討論這局怎么這樣臭。他死在一個寒冷的冬天，食道癌，吃什么都會嘔出來，索性不吃，一直坐在牌桌前摸著麻將，只是周圍空蕩蕩沒人當(dāng)他牌友。他眼窩深陷，肌肉盡失，好似條干尸，實(shí)在沒力氣回到床上，就順著凳子滑下來躺在地上。發(fā)現(xiàn)時，像離水死亡的金魚般，嘴巴張到最圓最大，好似想吃進(jìn)空氣。如今家杰公興奮了，終于有那么多牌友陪著他，且永遠(yuǎn)沒人退席。

第三棟，也就是我所在這棟，終日籠罩在一種似有若無、使人燥熱的聲音中。不用想也知道，必是我和王鯨向來偷聽的那兩人——大眼姐和寡公陳。大眼姐老公死了之后，一個人過活，了幾天魚，就洗去全身魚腥，坐在家里開門做“人體”生意。做了兩年，招來了寡公陳。寡公陳年輕時欲望太強(qiáng)，沒女人能受得了，知道他名聲的早早躲開。他常上罐仔嶺捕捉據(jù)傳能壯陽的黃肚雀，油炸來吃。和大眼姐好了之后，寡公陳不準(zhǔn)她再做那種生意，就待家中專心對他一人。一個天生熱烈，一個職業(yè)癮深，兩人不分黑夜白天，除了吃飯做夢，其他時間都在睡覺。偶爾出門購糧，都被大媽們戳著后背說前世無修……如今我和王鯨偷摸上樓，耳朵貼在大眼姐的門前，卻失去了以往那種熱汗滴落的刺激。王鯨搖搖頭走開了。我等了很久，輕輕轉(zhuǎn)動把手，推開門，我看到整張床已深陷在深綠的植物火焰中，被苔蘚、飛機(jī)草、蕨類和小榕樹包圍住了。兩具摟抱的白骨，交錯穿插著躺在床上，其中一具的牙齒，輕輕咬住另一個的下巴，而恥骨相抵。房內(nèi)低低回蕩著纏綿悠長、眷戀不去的舊日歡愉聲。

趁我媽午睡，我退出來，去往第四棟找王鯨。我走過被馬尾松和木麻黃占滿的空地，渾然忘記了巨鷹婆正看著我。我沒有找到王鯨，卻看到一個窗戶正在往外滲水，看到漂浮的啤酒瓶、白酒瓶，然后酒鬼李發(fā)白的臉晃動過來，發(fā)絲如水草般上浮款擺，好像酒醉后在深海潛游，那么愜意放松。有一年，酒鬼李的老婆不知是跑掉還是死掉了，他也學(xué)顧叔的樣，將逃跑者的皮箱拖出來丟在大門旁邊，短裙、內(nèi)衣、三角褲全部扯出來，咬開酒瓶蓋，倒了半瓶在花花綠綠的衣衫上，丟下一根點(diǎn)燃的火柴，心滿意足地喝完剩下的半瓶酒。后尾，我爸也常常去跟他喝兩杯，去時總見他不關(guān)門，蹺著二郎腿正仰起脖子，花生米滿滿一盤沒吃，而酒已空了一瓶。又有那么一年，他趁著秋風(fēng)起，拎著酒瓶和槍上山打雀仔，雀仔沒打到，人卻沒再回來。人們在山崖下看見軟綿綿的他，頭和身子折到了一起，手心緊緊地，還攥著個爛瓶頸。

我想，王鯨說不定去找江三了，于是下樓，繞到后面的第六棟。沿著江三窗前的那棵馬尾松爬上去，爬到他的窗前，叫江三的名字。江三背對著窗戶，面前屏幕閃動著游戲畫面。是超級馬里奧兄弟，正在不停地頂墻、跳躍、吃菇，過了一關(guān)又一關(guān)。又叫了他幾聲，他的頭忽然歪倒了，手斜斜地撇向旁邊。我疑心他已經(jīng)死掉了。但屏幕畫面忽然一換，變成了魂斗羅，小人舉槍亂掃，一圈圈子彈擴(kuò)散開來。于是知道江三還沒死，他已進(jìn)入紅白機(jī)的世界，在翻滾、跳躍、奔跑……但不知道他這么努力，是要?dú)缫磺袛橙?，還是去拯救自己。

我溜下樹去，斜穿過九棟大樓里的主道，來到第七棟。這里住著豪哥、剛哥兩兄弟，他們的老頭老太去年就老死了。我學(xué)精了，不再敲門，不再觀看，更不再停留。我直奔樓頂。記得有一次，王鯨同我擰開生銹的蝴蝶扣，卸下木門，在樓頂建了個秘密基地。我們搬來幾塊火磚，壘成一圈，堆土成小窯，燒紅了，就丟番薯進(jìn)去，窯來吃。我負(fù)責(zé)壘窯，他中意砸窯，中意用一塊火磚拍塌，然后跳著腳踹踩。像個野人似的笑著，被燙得痛叫。吃了好幾回夾生番薯，屙了好幾個臭屁，就被這棟的大人發(fā)現(xiàn)，叫我們滾回自己的樓去，還釘上木條封門?？晌覀儽揪褪菫槎阕约旱拇笕瞬胚^來的。王鯨后尾告訴我，還偷偷上來過幾次，坐在這里發(fā)呆。多少日月過去，我下巴已經(jīng)長出須絨，又拆開這道門，卻見一棵巨大樹干穿頂而出，戳透胸口將兩個男人串在一起。碎石、沙土、血跡撒了一地。我想起來了：每年臺風(fēng)季，豪哥、剛哥總會揮舞柴刀沖進(jìn)雨里，趁風(fēng)斬樹。不斬那些被風(fēng)吹倒的細(xì)木，專斬粗如砧板的大樹，這樣賣得錢多。去年父母死后，他們也這樣去斬樹，結(jié)果臺風(fēng)吹倒已砍過樹心的巨木，將兩人砸個稀爛。

走進(jìn)那違章圈出來的庭院，我踩到了一攤軟乎乎的東西。我不去看它。這是最吉利的號碼，第八棟。往時這里臺階青黑，老是坐著幾個傻佬的，現(xiàn)在只剩下滿地白青鳥屎。管事的女人出現(xiàn)了，像往日那樣，開始訴說她陳舊的故事。說這里是她辦的療養(yǎng)院，說她要幫助那些流口水流鼻涕的人恢復(fù)，過上正常人的生活。我知道她是個大善人，臉上總是掛著白雪雪的笑，亮得人不敢久視。她總是招呼路過的人進(jìn)來，幫幫手吧，幫我換下這個人的衣服。幫幫手吧，幫我掃下這個人吐的東西。幫幫手吧，幫幫手吧。她的腰越來越彎，她的手越來越皺。只有少數(shù)人，比如我和王鯨，不好意思地幫了她一下，裝模作樣掃了幾張落葉。日子久了，大家都不敢過來她的院子。她跟傻子說話說膩了，就織毛衣，就算是辣辣的太陽燒她的手，也織。直到每個傻佬在冬天都套著她織的毛衣。于是毛衣也織膩了，就養(yǎng)鴿子，傍晚放飛，哨聲大起，晃一晃紅布，又紛紛而落。可是她不能老是在樓頂放鴿子，看鴿子，她必須落地，回到傻佬們中間。于是有一日，人們看見蔡黑仔、瓜佬陳、豬頭柄從樓頂下來，每人兩大手鴿子，血跡未干，有一兩只還撲騰了幾下。蔡黑仔說，鴿子沒幾兩肉，但湯好補(bǔ)的。瓜佬陳說，聽講下奶啊，我老婆有口福了。正要上樓的女人僵住了，怔怔地望著他們。豬頭柄遞給她一只，你也補(bǔ)補(bǔ)吧，臉好蒼白。后尾那女人把傻佬都送走了，沒人家接收的，就送去了收容站。她朝西邊地走去，她就是從那邊來的，還回去那邊，她沒有再翻轉(zhuǎn)頭。但是后尾聽說她也沒回到那邊，而是死在了海里，說不清是自己跳的還是意外。現(xiàn)在，她被拖拽到這個空間里，發(fā)著柔光，請我?guī)蛶退?。我不慎穿過她的身體，打了個寒戰(zhàn)，她就消散了。

我拖著疲憊的身子下樓。到處都悄無聲息，只剩幾只螞蟻爬來爬去，包括我媽在內(nèi)，活人都到哪兒去了呢？我看見葉影搖動，有人在樹下睡死了，裸著白慘慘的肚皮，但是我沒有興趣過去。大樓受到鷹婆的控制，以召喚舊日的方式，已將死亡一一陳列出來。它是想讓我們接受死亡的命運(yùn)嗎？

站在最后一棟的前面，我聽見隱隱約約的哭聲，似是小孩。我尋找那聲音的來源，我敲響頂樓那戶的門。聲音更大了。我發(fā)覺自己的嗓子很干，已經(jīng)很久沒有喝水了。與此矛盾的是，我下體有點(diǎn)脹痛，尿意逼上來。我顧不得丟臉，跑到陽臺，隔著柵欄望空尿去，卻不料淅淅瀝瀝，又黃又痛。我擦干凈手，回到門前，再次敲響。這回我聽清了，是小孩，比我小得多的小孩，可能還睡在嬰兒床里頭的那種。我捶打那道門，越來越用力，好似在捶打一道關(guān)閉了我生路的門，好似捶打封閉了所有秘密的門。門上的凹痕越來越明顯。我換成拳頭去擊打，太難得了，不會有人來管我。我不停地打，我知道自己不能停，一旦停了，那種麻木就會消失，疼痛就會返來。

終于，我手臂洞穿了那道木門，我滴血的手指抓到了插銷。咔嚓，我打開了門。里頭關(guān)著的是兩頭細(xì)弱的小獸。他們滿面烏黑，全身都被自己的眼淚、鼻涕、口水，以及糞便涂滿了。

——你們的爸媽呢？（他們怔怔地看著我，不說話，也許還未學(xué)會說話。）

——他們在外面進(jìn)不來。（背后有個聲音替他們回答。）

——去了哪里？

——也不知道是不是吸粉去了。

——這么混蛋？

——他們爸媽經(jīng)常地，鎖住他們，吸粉不回來，搞不好死在外頭了。

不用翻轉(zhuǎn)頭，我也知道是王鯨，我終于找到他了。

他說，我要同鷹婆再打一場——這些小孩也得活下去啊。

我們打開窗，給小孩擦眼淚，揩鼻涕，洗干凈他們，套衣服上去。我們?nèi)计鹨欢鸦鹛?，燒了一點(diǎn)水，喂水給他們。從廚房霉黑的角落里，掏出一小袋米，打開，黑色細(xì)蟲在米里爬來爬去。煤氣罐早沒氣了，便在火炭上支了個鐵煲，煮點(diǎn)稀粥，給他們喝下去。兩個小孩被滾粥燙得舌頭紅，卻沒哭。外面已經(jīng)黑得像墨魚汁，什么都看不到，只聽見樹梢拍打窗戶的聲音。大家一個挨著一個坐在火邊，就好像史前人類圍坐在篝火旁，都不怎么說話，后尾，就都累了。

9

他們都睡著了，安靜得就像三條擱淺已久的魚。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我覺得，這是因為，噩夢都是讓人睡不著的。清醒時睡著，就會墜入噩夢，噩夢時睡著，就會脫出噩夢。巨鷹婆就是這個噩夢的開關(guān)，每個人只要見到它，都難逃一夢。

我因此相信，只要我睡一覺，明天大樓就會活過來，所有人都會恢復(fù)原狀。就好像幾年前，我還和王鯨他們在玩的捉迷藏一樣，只要喊一聲，就紛紛從樹后面、草里邊出來了，大笑著罵我蠢找不到他們。但我還是睡不著，睜著眼，四周靜極了，暗極了，什么都看不到，就好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人。今年臺風(fēng)還沒來，我有點(diǎn)想念它，因為在雨水瓢潑的時刻，全家人都會躲在暖屋里，聽?wèi){窗欞被刮得劇顫，就會覺得十分幸福。我感到臉上有兩道緩慢而堅定的冰涼液體滑過。我可能醒不回去了。

勉力閉上眼，卻被霎時涌現(xiàn)的畫面差點(diǎn)嚇?biāo)馈Ｖ灰娡貊L整個趴在地面上，臉歪著，眼睛似乎要瞪裂，背后幾大條血紅透骨的爪痕，傷口內(nèi)就好像巖漿紅亮。我喊不出聲。我被幻象抓住，我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王鯨。我剛蹲下去，手還沒碰到他，他就嘩地一下分解成一堆雀仔：三花、白面、紅嘴、青頭、貓頭……什么都有，像破抹布般流了一地。鳥嘴里都含著血，爪子攏起來垂下，明顯都死透了。鳥尸下涌出來一大攤?cè)狙蔫F砂和彈頭，每顆要了雀仔命的彈丸上，都閃著十字交叉樣的金屬光澤。摩擦鋼爪聲起，我翻轉(zhuǎn)頭，在黑暗中瞧見一輪巨大的黃眼，簡直似要逼到我面前。我突然想起，兒時午睡，曾多次在窗前見過這巨眼停留，怪不得我媽老講我愛哭，出暴汗。原來是它，那只巨鷹婆，曾經(jīng)明里暗里，看著每一個人類的它，現(xiàn)在把王鯨撕碎了。

我不信這是最后的結(jié)局，我總以為還有許多燃燒的子彈沒有噴射，還有如雨的槍聲沒有灑落。我想沖上去，可是，為什么一股強(qiáng)烈的悔意竟攫住了我呢？

又或者，我們可以試著把什么東西還給巨鷹婆：它的嘴巴，它的翅膀，它的雙腳，它的羽毛，它立足的巨木，它盤旋的天空……它凝視著我，巨大的黃眼要把我吸進(jìn)那瞳孔的深淵……終于，它撲向我，像一襲巨大的黑紗掩至，竟一粒聲也沒有。也就是這時，我聽見顧露萱的聲音，從某處流涌出來，有時低沉下去，有時又湍急響亮，說了什么聽不太清，意識到她在極力勸它，為了那些曾向她展現(xiàn)過些微善意的人們，還有那些脆弱的小孩。

不知過了多久，那巨大的黑紗才終于拂到我的眼前，像煙一樣消散了。鷹婆由暗處來，回暗處去，由死亡來，也回死亡去，中間是短暫的亮和生命。誰也不知它何時再由暗淵中回返，但它早已超越了時間，超越了人類，高傲地盤旋在我們永恒的記憶里……

遙遠(yuǎn)的汽笛聲喚醒了我。我已經(jīng)躺在自家床上。外頭廚房的方向，傳來一陣碗碟撞擊聲。不敢去確認(rèn)是誰，怕不是爸媽，而是其他早已死掉的人，便起身徑直穿過大廳，開門走下去，在久違的人群中走著，他們的笑聲炸亮耳朵，仁慈的太陽像亙古以來那樣，灑落在每一個人的頭上、臉上、手上。我碰到了顧露萱，她坐在載滿被褥和行李的三輪車上，騎車的人是素顏的顧媽媽。整個場景就好似上次的回放，又或者那回的離去是這次的幻象，這次才是真實(shí)的，而巨鷹婆早在王鯨他們伏擊那日已經(jīng)死掉了。死亡，讓一切活物都平等了。

車到門口，有件大袋滾落下地，顧媽媽忙停車來撿，那袋子太重了她根本抱不動。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上前幫忙，顧媽媽尷尬地朝我笑了幾下。顧露萱平靜地看了我一眼，就好似認(rèn)識之前的所有時光中，她對待我那樣。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樣。我嗅到她身上傳來的味道，幽幽的香，帶著一絲血腥。她走后很久，那味道凝住不散。當(dāng)我收回目光，不經(jīng)意抬頭一看，柱頭上果然立著那只巨鷹婆，翅膀、身子、爪子都變成金屬的了，只有流血的頭部還是生物的，雙眼早已閉上，螞蟻已經(jīng)在眼皮列隊，銀色的身子卻像蠟燭那般融化了。

【森目，廣西北海人，寫小說。小說散見于《青年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特區(qū)文學(xué)》、小鳥文學(xué)、ONE·一個等?！?/p>

責(zé)任編輯?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