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七年(1928年)六月,我的父親死掉了。
這么寫,可以不?她問。還是畫掉,重新寫,換張紙吧,她又說。
“我都記住,還不一定怎么寫,您說您的?!?/p>
1928年6月,王積石去世了,他是我的生父。我忘了我當時多大,不知道他幾歲,這姓名說不準也只剩姓準確。小時候老聽別人喊他積石積石,或許他愛忘事,喊他記事?或是喊他買東西,去集市?又或是綽號?以前的事總這樣,心底存了許多照片,撿來看卻偏偏全是些輪廓。
“不急,慢慢想?!?/p>
以上是我采訪倪虹時,記得最清楚的一段。當時,我拿牛皮面筆記本,邊談邊記,寫了不少事。本子上鋪滿她的話,也有我之后多次翻閱留的筆記、感想,許多光陰過去,墨汁洇到一塊。那陣子,我五十年不曾出家門的祖父剛?cè)ナ?。我很傷心,重新著迷于舊事,有人牽線搭橋,介紹我認識倪老師。倪虹祖籍夏城,很小就離開,說話時一口標準普通話,不像我這般有口音。她在省城師范大學讀書,思想進步又心懷理想,成天上街。蘭州戰(zhàn)役后,踏過染紅的黃河,她和同學們迎接解放軍進城,隨即參加工作,在省人民出版社當編輯。這幾句寫在牛皮本前兩頁,沒多余的話,還看得清。
我想過將倪虹寫成小說,越想寫越覺著珍貴,舍不得。只好反復讀那些話,反復進入幻境,遲遲不動筆。我想要是古時候坐在篝火邊講故事,我準被人打死。不寫,拖得久了,哪些是她說的,哪些是我記的,歷史虛構(gòu)現(xiàn)實 ,一概難以割開。曾嘗試拿她當素材來練幾段小說,似乎也沒分清到底是她寫或我寫,就干脆擱置了。
今年初,我的朋友小馬,從單位辭職,攜工作幾年來四處收集的資料去讀博士。她來信說,還缺點具體的口述材料。我不明白什么叫具體的,也不懂她研究的什么地方抗戰(zhàn)史,隨意翻翻存寫作資料的老箱子,看到紙張泛黃,就給她寄去。一不小心,將采訪倪虹的筆記本從箱底抽出,也想給她,卻還是沒狠下心。大抵是隔了太久,再次碰撞,我倒有了點奇怪的信心,管它分不分得清,全為了將手寫的字轉(zhuǎn)成文檔,留個副本。遂敷衍成文,也懶得改動,如有錯謬,罪當在我。
她說:
我在省人民社當編審時,編各地市的文史資料選輯,審過不少材料。早前,也大致推算過小時候的情況,囫圇吞棗的,不太明晰。有些事大概書里看來,有些可能是大人嘴里撈的,說給你聽,混著就混著吧。
尕司令圍城、坊被守城的燒了那年,我就住在仁義坊,一座四合院內(nèi),那個不是我家的家。北邊,前院上房挨著議事廳,老太爺住里面。東房是老爺和三太太住,大太太、二太太都歿了,一個娃娃沒生下,娶了第三房,才養(yǎng)出兩個女兒,還沒學會喊姐姐。西房住二爺,靴子锃亮,常年戴墨鏡,牽馬到處跑。往南,過長長的走廊,能到后院,馬、騾子、做飯的、守門房的,還有我和父親都在那。
前一年,吃飯就有問題。起初我們還吃得到洋芋,吃著雜面的攪團,后來前院只能吃這些了,我們后院就剩青稞、苞谷面的疙瘩。父親說,這也是福氣,要知感恩,東家不僅管我們兩張嘴,東家現(xiàn)在還得天天吃洋芋。
我捧著我的小罐子(以前裝鹽用的),到處抓淡黃淡黃的小蟲,它們哪哪都在,湊得齊整一罐。當時不知道蟲子叫什么,現(xiàn)在我懷疑是子方蟲。父親常年穿的白布衫掛在身上,腋下的布紐扣還剩一兩粒,也沾上了汗?jié)n。他右手來回摸自己滿是疤痕的頭皮,左手給我扇風。他說這天熱得不對勁,我娃受罪呀,他又說你咋抓這玩意,不干凈。他兩鬢的汗步履不停,點點滴落在我的辮子上,我記得那陌生的雨,也似這般來。它們一滴一滴自瓦片上邁步,敲擊院里的各色葉子,低聲歌唱。父親抱我跑過前院,躲進長廊,我卻在跟我腿一樣長的門檻上跳來跳去,跳進雨里去。父親提我回走廊,趁他不注意,我又返回雨中,幾次往返,父親雷霆般笑開眼角皺紋,我也咯咯笑著。想念雨的同時,我迷戀父親的手,但此時手也燙,扇來扇去,整個現(xiàn)世變?yōu)闊崂耍床坏交鹈?,而人全在爐內(nèi)。暈眩。
已是那年了。記著冬天一過,蟲子就亂飛,抓了好久抓不盡,弄得我對它們失去興趣。此刻,院內(nèi)除這罐蟲子、那頭騾子,就剩父親和我。四月,戰(zhàn)事還未起,老太爺就帶全家人去了南方。做飯的、看門的各回各家,老太爺說,養(yǎng)不起了,對不住大伙,各人有各人的命。父親是東家疼愛的人,早年當腳戶,往返藏區(qū)給人運皮子,后因機靈能干,被東家留在家里?,F(xiàn)在他這個常年趕車的好手,也要留家里,不能揮鞭子了。老爺說,你看家,我放心,別說你還有娃,走不遠,我信得過你。
我把罐子放腿上,騰出手揪父親的草鞋,好像要使它們徹底散架,故意讓父親光腳跑路似的。他臉上浮出一絲笑痕,抱我起身。我盯著他的腳,裂出一道道口子,像魚腹剛被割開。父親盯著我,“阿大不能沒鞋穿,沒鞋穿了誰給你找吃的?”當然,有鞋也找不到多少。東家走時,留了點吃的,不多。錢也留了些,但有啥用?城門后糧店的大簸箕上都看不著高高壘起的雜面了,買什么?
整日刮風,天總黑黢黢,點蠟燭也沒用,好似一點上就有人等不及要吹滅它,再一口氣吹向冬河。河,這會活脫脫是只巨大的草鞋,吸干自個的水,送出一層層漩渦,咕嘟咕嘟燒到天上去。我們看不著河的鞋面,只瞄到腳底板,呼呼冒氣。河床上臥著干癟的枯草,也被它撕得剩不下許多,有時借空氣的火浪移植進我們的發(fā)根。我拈著頭發(fā),微微顫抖,又給自己鼓勁,不忍心讓父親看出我害怕。父親不會難過了。我立在他懷里,像陌生的英雄,親了他一口,嘴巴黏到臉上,拔不下來。一使勁,我分開了他和我,但唇上有些不聽話的皮屑,還牢牢依著他。父親不再笑了,放下我,去跟騾子說話,沒東西喂它,只能說話。我離得遠遠的,怕他說,吃你。
她說:
工作幾年后,我跟同事結(jié)婚,小日子過得不錯,也放下了對原鄉(xiāng)的莫名想象,每年都回夏城轉(zhuǎn)轉(zhuǎn)。鄉(xiāng)人不在,鄉(xiāng)音已改,幸好重新學了個詞,叫“餓節(jié)”。數(shù)不清世紀,無數(shù)次餓肚子,卻留下這么個玩意,蠻有意思。你們做文字工作,有工夫可以研究研究,餓,為何成節(jié)?但也有可能我理解岔了,是“餓劫”?他們沒文字,話還不多,就有這壞處。
1928年的餓節(jié),我的生父除了跟騾子說話,其余時間在四處找吃的。我記不得每天吃了些什么,他拿啥進屋,就閉眼吃了。我天天躺炕上,他回來也躺下,他嚼,我也嚼。有時,我睫毛邊飄過一些囷鍋,就你們夏城人叫作“鍋里饃”的,卻一點都吃不進嘴里。吃不到,可又像被誰嚼了,那人也不咽,漏得滿地都是饃饃渣。饃渣化入地面,變作飛蟲,像我抓過的那些。它們不停繞著我們轉(zhuǎn)圈,爬上膝蓋,飛進嘴里,卻無任何味道。父親這時丟下他的騾子,拿著鐵锨沖進屋,不知從哪吃了頓大餐,有這么大力氣。鐵锨尖往地上戳,切開蟲的身體,它們的軀殼告別腦袋,卻仍舊爬動。我很好奇,父親的膝蓋、父親的嘴里,竟沒有一只蟲子嗎?
我急速喊著,餓,像要吐出我的心肺般大聲。實際上,我說的是你們夏城人的“我”,來,你說句夏城話的“我”,看是不是這個音。我害怕,想說些什么,說不出,只能叫我。父親不是說普通話的人,怎不明白我喊的是“我”。他以為我餓,摟著我半邊身子,使勁搖,“餓”娃,你不能睡不能睡,阿大給你找吃的。模模糊糊,我瞟見他濕濕的臉頰,我想把他流下的都喝了,好渴。
父親尋著一碗湯來,我的嘴唇濕潤了。他去城門口粥棚要的?不是從來都不向別人伸手、只靠自己力氣過活嗎?徹底睜開眼,我將整個父親盛進眼中的碗。他是一個小小的人了,我們的家則像只蝶蛹,包緊小人兒。
這間屋在后院西北處,緊挨馬房,以前是二爺拴馬的地,父親被召進家后,馬就騰出去了。父親的房子極整潔,除了大炕和倆木頭箱子,就只有一組老爺送的衣柜(既放衣服也放碗碟)。柜面上,老爺親手寫了一段朱子家訓,映出幾朵綠牡丹。我醒后,倏忽發(fā)覺屋內(nèi)添了不少物件,是什么?看不真切。父親將我放平,也靠著被子躺下。我挺困惑,吃都吃不飽,為何每日都把那面灰布棉被疊起來,是沒有靠枕,拿這個代替?他大口喘粗氣,像剛跟誰作戰(zhàn)了,他看得到,我身后的炕太過凌亂。我叫了聲阿大,他沒應答,低頭瞄我,又緩緩閉眼。他的眼睛成了兩塊盆地,周邊是青色的河流。阿大,你看著蟲子了?他說,閉眼歇會,別睡。
我試圖聽話,眼瞼微動,似乎瞥見了未來的日子。我長成腳戶,不當腳戶哥,是腳戶妹,天天趕大車,唱花兒。我去過甘南,跑了包頭,最遠算是到過天津。大小姐去女子學校讀書,我趕車送她,順帶送貨到天津港。大小姐讀書,成了教員,教人識字,嫁了軍官當太太,也有我一份功勞。
那該多好。但我怎還睜著眼?一切確是我那時想到的嗎?不重要。我又歪頭,父親此刻似乎康復了,去屋外放鐵锨,好久沒進房。吱吱聲響,一只老鼠,好像是一對老鼠,在屋頂跑步。我邊咳邊喊,阿大,老鼠老鼠。父親進屋,與我默然相對。我說,老鼠老鼠,有我手臂那么長。父親說,你手臂也不長。他望向天花板,眼球噌地飛升,他說什么也沒有。我說,再看看,看看。
她說:
看不到老鼠的日子,父親抱我去城門口。我們偶爾出城,試圖在冬河邊尋些食物。河上的弧形木橋,日日干咳,自建好后從沒這么多人踩過它。那是尕司令第一次圍城后,夏城人往外跑,四縣八鄉(xiāng)的饑民也有不少途經(jīng)夏城倒在這,加上打仗死的,冬河旁人滿為患。有人露在褚紅色的土外面,他們或伸手或蹬腿,像活人般頑皮。人多,水又少,大伙都沒那么快爛掉,一個疊一個,壘起來像大簸箕里的糧面那么高。我和父親去挖還沒破土的野菜,怎么都挖不著,全被人啃干凈了。但這竟還有人在固執(zhí)地挖土,父親問他,為何沒了吃的還挖。原來,他也是個回民,以前專門給人挖墳,這幾天過來挖菜看到人都在土上面,順手就給他們挖個坑。他說,人啊還是得埋到底下去。接著又說,這年月,埋人的坑都難挖。
當然,我們最主要的任務(wù)是去城門口的粥棚。后來我查資料,問了很多人,賑災的富商大戶姓名記了滿滿一張紙,如今卻一個都想不起,這倒也成謎語了。我們拿碗站著等,好多人臉上像涂了油,發(fā)光,嘴唇黏在一塊,只留一道縫,看那樣子,有吃的,恐怕也放不進。有一回,我跟父親一人拿一碗,要了兩碗粥,還在冬河岸邊找到不少鳥糞,從中尋了些糧食。回家時,我們好開心,像兩個即將獲得自由的人。進了城門,遇到女人大叫,一幫人圍著她,人群里另一個女人也叫,兩種聲音交響,我只聽清一句,使勁使勁。父親說,這年月,還生得出娃?顧不上關(guān)心他們,作為兩個偷盜鳥食的賊,我們得抓緊回家。
父親比我更開心,他說好久沒飽過,我回憶時總懷疑他在說謊,那怎能吃得飽?他還是躺在疊起的棉被上,開始講以前當腳戶的事,我不覺得是講給我聽,他更似一頭反芻的羊,享受咀嚼往事的愉悅。無意中,我聽聞他去過四川、甘南,運送鹽和茶葉,也似乎伸出了我的手,與他們牽過馬的掌心貼合,窺到他們隱藏的表情。在古道上行進時,這群人喜悅且堅定,幾乎都篤信自己是被造物,沒有怨言也不憂愁。他們有同伴跌落崖底,有人卷入狂流,他們會集體動手挖墳埋人,而后集體伸手祈禱,再上路。悲慟忘卻后,他們開始唱歌:“遠路上的我扯心哩,尕妹妹何人照看哩,騾子們浪了甘南哩,阿哥呀想你腳步亂哩?!蔽疫€不能理解男歡女愛,最饞我的是他們的食物,那些由妻子母親燒出的饃饃。起初酥軟,自是好吃,行程過半,許多饃饃已硬如鐵塊,在冬天還會變冰塊,他們依舊咬下去,看起來如此香甜。我在某匹馬的韁繩下,涎水直流,忍不住咂咂嘴。
午后,父親離開棉被,從衣柜里拔出木頭梳子,站在我身后解開我的辮子。我趕緊嗅嗅,聞著一股腐味。父親扇風的手從我的額頭輕輕滑下,滑至發(fā)梢,再用梳子重復這動作。阿媽給我梳過嗎?我問。父親說,你那時太小,還沒長頭發(fā)。不過,她總拿這個梳自己,辮子跟你一樣長。我把另一側(cè)的頭發(fā)扯到鼻尖,阿媽也有這個味道嗎?我很疑惑。父親澆灌這些枯萎的頭發(fā),讓我覺得快有跳舞的力量了。我想我不會表演餓,也不唱有關(guān)饑腸的歌,我要舞動辮子,慢慢飛揚。父親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歡樂,如同他發(fā)現(xiàn)不了我的恐懼,我一直是捉迷藏的高手。他放下梳子,走到騾子面前,這畜生并不蠢笨,也抬起頭,像在等待父親給他梳毛。我坐在門檻上欣賞,他的肚子跟它一樣,鼓鼓的,臉頰也鼓起來,臉和肚子是兩座駝峰,胸膛卻是一馬平川。割草的刀彎著腰,停到父親手中,說服這個男人將它舉起。于是,我捂住雙眼,只留兩條食指與中指間的指縫。父親像個演員似的,將刀抬得老高,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舉著炸藥包。刀落下去了,沒有炸,也沒落在騾子身上。父親吸了口氣,對試圖要掙脫韁繩的騾子說,娃呀,不吃你,不吃你。
杏子熟透了,有幾顆砸向花叢。我撿起來,放水龍頭前沖沖,避開兩只鉆出的蛀心蟲,一口全咬了,再用力吐滿嘴的杏核到叢中去。
杏核親吻泥土時,我了解杏仁的自由,想起許多杏花。那是倪虹家的正午,素白花盆里,一朵朵粉色靈魂,紛紛凋零。直到黃昏后,我才發(fā)現(xiàn)花的寓言,明白再遲鈍都必須重新觸碰時間,新世紀要有溫度了。是的,我們不需要舊故事,哪怕我這個曾迷信的人,也漸漸膽怯。
我不停地抿杯沿。倪虹有感受到我的不安嗎?好像沒有。她已失去這份敏感了,只緊緊貼著沙發(fā),像枚螺母般堅硬,而我并不想做一顆螺絲釘。我勸自己,她該困了,我們該鄭重道別,而后互相忘記,再將這些話上鎖,蒙一層灰塵。我?guī)状蜗腴_口說,謝謝,就到這。可她最后的語言洶涌澎湃,我的堤壩幾乎每刻都在學習坍塌。
直至我喝干杯中水,嚼動茶葉,她才知曉已無法推動我的筆,無法窺視我全新的密語。大夢已醒。她起身靠近窗戶,我在她身后,間隔一米,同時向外望去。黃河鐵橋上,零星駛過幾輛面的,河面冷冷清清。倪虹會轉(zhuǎn)頭看我的側(cè)臉,說,謝謝你,幫我記下這些,朋友們死掉太多,其他識字的人也難再相見,你來,剛剛好。她的一只拖鞋將牽引另一只,往我杯子里添水。她控制不住暖壺,水溢出,沿著桌面,滴答滴答。這聲音喚醒我,這才發(fā)覺她已離開窗邊,我隨即暫停眼前的動畫轉(zhuǎn)身。她現(xiàn)在提著一壺冷水,澆她那棵沒有多少花瓣的杏樹。我不忍心,說不客氣。
完成基本的禮貌后,我變得冷酷又決絕。走之前,她留我吃飯,我說不。想送我?guī)妆緯?,我沒要。我努力掩飾要離開的急切,多次深呼吸后,淡定地說再見,然后以一步跳下五層臺階的速度,連滾帶爬跑出這棟六層的居民樓。
出門,我準備繞開鐵橋,回自己的家。可外套卻鼓起一個大包,我像只風箏被人拽著回頭,被強行留在這條無聊的黃河邊,找那扇鋁合金窗,找站在窗前的我。
窗前的我會后退,一屁股坐回沙發(fā)。與倪虹促膝而談,再愛上她客廳正中間擺的老式留聲機。我?guī)退肓袈暀C底下壓的一堆糧票送到哪能被收藏,幫她裝好座機的電池。我還會復述一個女人的故事,說她的幼年,丟棄過一具或兩具尸體,滿大街要飯,餓著肚子逃向彼岸。我要寫下,她遇著一對行醫(yī)的夫婦,扛她上馬,而后捧在手心,讀了中學讀大學。我編織情節(jié),說她重學漢語、揮農(nóng)具、穿牛仔、燙過大波浪,日子過得連當軍官太太的大小姐都艷羨,甚至接受所有她們想象不到的罪愆。
風箏再無力道,我不戴眼鏡也看不清女人的房子。我只需黃河盟誓,將我一劈兩半,一半被鐵橋蹂躪,一半置于浪花中飄行。兩者分頭,同步找那扇窗,增添了勝利的機會,卻仍舊一無所獲。他們告訴我,窗后有根鐵絲,穿起一套藍綠色旗袍。袍子搖搖欲墜,倪虹的皺紋與袍上的紋路匯合,若隱若現(xiàn)。但是,那沒有我,任何一個我都不存在。
我記得正午,敲開倪虹的防盜門,她說,我有套旗袍,不好意思穿,但可以捐獻,可以展覽,可以燒毀。她趁我換鞋,加了句,謝謝。
父親說,不看了,啥也沒有,眼球累。我覺著委屈,明明我能看到,我會害怕,怎么就沒有?那可是一只透明的大老鼠呀。是的,透明。
它搖著尾巴,向我的父親炫耀它的機敏和武力,可憐的他卻不知道。這畜生時不時還要走上一步,晃晃悠悠,低頭瞅瞅我,又沖著父親吹口哨。我終于將它收入眼中,一口一口研究清楚。它沒有頭發(fā),身材巨大,差不多有第四代IpadPro那么大,身上的每根血管、心肺、喉嚨、腸子等零件都清晰可見??上该鞯乃鼞阎恢煌该鞯乃?,兩份透明疊加,肚里的那只看不真切。
它跳下來,在父親的胯下跳來跳去,父親與它四目相對,終于相信了我。他去拿鐵锨,卻如何都砍不動它。于是,父親解開騾子的韁繩,意欲借繩子捆住這只老鼠。
他筋疲力盡,還是沒降服它。我有些自責,要不是我,它就不會挑釁,父親也不會這么累。父親癱在床上,我努力起身,看著老鼠一動不動了。我想這是好時機,該進攻了,又有些于心不忍。我擔心父親,戰(zhàn)斗會讓他更疲乏,又沒飯吃,不行的。我于心不忍,因那只鼠不動是為了分娩,我見它擺動身體,異常痛苦,將另一只鼠輕輕擠出來。小鼠扭身,一口就被吞下去了。我說,這年月,還生得出娃?
小鼠穿過食管,走過腸道,而后回到子宮,系上臍帶。父親此時睡過去了,而我竟發(fā)現(xiàn)這只透明大老鼠的眾多秘密,其中有件事值得一提,他是只公鼠。此情況幾乎與透明同等重要。
父親此時睡過去了,他的一張臉腫脹,像老鼠尾巴般透明,又像騾子肚子一樣巨大。我沒被老鼠嚇著,卻跌倒在父親的愛意中。我的腿不由自主成了羅圈,身子歪斜,正好落在父親身旁。我躺上了父親疊起的被子,壓住他的右手,目光散開,撞到他松弛的眼皮。我不敢喊叫,因此時喉嚨已開始發(fā)出吱吱的聲響,我緩慢爬動,想離父親再近些,又想離得遠些。
耳畔又是一聲聲疾呼,別睡別睡??晌覅s不能重復,重復將這些聲音送進父親的耳朵。我的語言只剩吱吱,若知如此,應當早些徹底睡去,讓娘老子的血肉長回他們的身體。如今不能了,我卻還在吱吱,似笑似哭。
我抵著他的耳朵,像他,又像我自己。我說,阿大,餓,是餓。我說,阿大,吃,是吃。然而他怎么都聽不到了,他像個樸素的英雄。我將自己的臉貼到他的唇邊,干燥,撕裂,又似乎生長在一起。我不知他是否動過某些邪惡的念頭,和我一同埋入泥土,發(fā)芽,結(jié)果。
老鼠,那丑惡糜爛的透明畜生,又晃起它的尾巴。肚子癟癟的,身上開始換色,一會藍一會綠,又是紅又是黑,一會又像塊調(diào)色板般混雜。此時,它的嘴唇比整個身體都大,一聲吱吱,換了個干凈地方吐出那只小鼠。我看著它斑斕的肉體,又逐步透明,像覆了一層薄紗在所有器官上。而后臍帶纏住他透明的生殖器,這淫亂無恥的小玩意,來一遭世上,當了爸爸當媽媽。
我說,阿大,老鼠死了吧,你起來看看。父親緩緩撥動眼瞼,唱起他的花兒,隨后推我出門,送我遠行。我想到他的手腳冰涼,卻舍不得再給我降熱。我只好驅(qū)逐我,說你走吧,趕緊走,然后就連滾帶爬跑出那間搖搖欲墜的大宅子。
眾人啊。
我不清楚眾人何在,只有父親的一縷魂魄往屋頂飄升。他會回到他們中間,那些伸手的、蹬腿的,抑或是中彈的、逃跑的,都在等他。他戴上棕色無檐小帽,像個虔誠的信徒,瀏覽他的棲息地,尋覓他的戰(zhàn)友。
他識得那只騾子,曾陪他走過川藏邊境。他給它喂一口草料,哪怕吃食混著血液。他與透明的耗子打招呼,說彼時我其實見過你,只是從未與你并肩,并不需要做出抉擇。他還會遇見一個著迷舊事、虛構(gòu)為樂的年輕人,在他的牛皮本上,畫上并不熟悉的生硬文字,那是一段朱子家訓。父親說,我不識字。
可父親偏偏不認得我。如何揮手,我都不能吸引他的目光。我說我知道我們都曾面臨選擇,我知道你選了什么,而我又走向何處??僧吘构怅幎及琢祟^,日日懺悔,也消散不了那一刻嗎?他不回答。
我時時遇得著他,像當年捕過的那些飛蟲似的,目光所及,都是他,一個他兩個他……我也疑惑,是否我們都入了幻境,并不能控制自己。可能他有一個籠子,我也有一個,它們透明,卻實實在在有作用,分割我們,無法臨近。
我又想,他大概也不會不認識,只是不能察覺我的溫度了?;蛟S,他屈腹、口唇翕動的時刻,還能黏得住我的臉頰。只不過我未曾流下讓他解渴的淚水,終究沒藏得住我的恐懼。但我迷信,他不會有一刻拿我當陌生人,即便他一個人忍著蟲兒飛舞、鼠群奔跑,也不會對我有一絲埋怨。
那時,我連門都沒有帶上,任憑它敞開腐朽的懷抱。我似乎聽到他鼓鼓的臉頰迸出一句,娃呀。我依舊沒回頭,我知道他將全身顫動,而后不說話的、流著我臉上汗液的嘴巴會張大,盯過老鼠、發(fā)梢、鐮刀的眼睛也會撐開。口眼隨著身子抖,借這劇烈的運動而越張越大,直至將我緊緊包裹。
仿佛吸入了煤煙,多年來,我日日四肢無力,夢中窒息。我曾嘗試做好以史料彌合傷疤的準備,找些證據(jù)安慰自己,卻每一次又都撕得血淋淋,剩不下任何人。我不敢了,或許人真的不能自由控制神經(jīng)。
在我倒地遇著治病的人之前,我滿大路爬,所有的皮膚沾上泥土,它們雖已干裂,卻也能活生生將我裝扮成壘起來的人。那一刻我扭身回去,第一步干脆不養(yǎng)杏樹以免今日花謝,第二步……第三……一直回到最后一步。我的父親被白布纏繞靜靜躺在人間最后的浴池。我們洗凈他,洗得如白布般潔凈,再將他背起,放到?jīng)]有野菜的地里。順便跟旁邊那個固執(zhí)埋人的人聊天,在他未開口前告訴他,人還是得埋到地底下去。
我將挽留一些唾液,不曾咀嚼過吃食的,黏稠且濕潤。它們不再劃過我的臉頰,而是停住,凝固,從彼時留到此刻。故而這長長的世紀變得短暫,只不過一場雨的時間。我的每一寸皮膚都將如父親的口眼般張大,毛孔微笑,歡迎陌生的雨光臨。
黯然。銷魂。
那便真無畏懼了。要有故人,每每回夏城,都停在彼時的正午,受那雨的饋贈,知曉它異常熟稔、輕盈的密語。雨點緩慢,像散步的螞蟻,拂過我的辮子,爬上父親提我的手,還能鉆入冬河的波紋與喊聲,擄走那些舊魂靈,停靠在北山上。它連坊內(nèi)大火一并澆濕,澆滅那朵花的懺悔,平息死的怨念。忽又一股腦傾瀉在他們似平地般,既無碑也無骨的墳上,蒸發(fā),送出我們的父親,接回我們的兒女。
【祁十木,回族,1995年生于甘肅河州。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人民文學》《民族文學》《青年文學》《花城》等刊物,著有詩集《卑微的造物》。作品入選多種選本,曾獲未名詩歌獎?,F(xiàn)居南寧?!?/p>
責任編輯?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