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利華,胡雯茜
(長沙理工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湖南 長沙 410014)
《離峰老人集》二卷,收于明《正統(tǒng)道藏》正一部,不著作者,任繼愈主編的《道藏提要》云:“離峰老人即金代全真道士于道顯?!盵1](P612)于道顯(1169—1233)(1)關(guān)于于道顯的生卒年,筆者曾撰文《離峰子于道顯生平略考》加以考證,該文《宗教學(xué)研究》待刊。,山東文登人,全真七子劉處玄的弟子,離峰子是其號。其生平主要見于《離峰子于公墓銘》。綜合墓志銘以及《離峰老人集》來看,于道顯大約在金大定二十二年(1182)至大定二十七年(1187)之間拜入劉處玄的門下,之后在山東觀津一帶修行傳道。大約貞祐丙子年(1216)或者更早些時候于道顯來到河南,之后以洛陽為中心在河南傳教,曾主持洛陽長生觀,提點亳州太清宮三年,直至金天興二年(1233)正月在河南鄧州重陽觀羽化。(2)關(guān)于于道顯仙逝的記載詳參明弘治年間修纂的《河南郡志》卷十九《云溪觀記》。從《離峰老人集》所反映的時地來看,于道顯從1216年至1232年主要在河南傳教,其足跡遍布于當(dāng)時的洛陽、嵩州、息州、鄢陵、西華縣、陳州、臨潁縣、舞陽、懷州、沔池、峽石縣、陜州、睢州、宿州等地。不僅如此,于道顯在河南的這十幾年時間恰好與元好問(1190—1257)在河南的時間重合,兩人有交集,元好問的好友孫伯英是于道顯的弟子,甚至于道顯的墓志銘還是由元好問撰寫的,因此《離峰老人集》的用韻可與元好問的詩詞用韻相參證。
元好問《離峰子于公墓銘》曾引張本(字敏之,金貞祐二年進(jìn)士)對于道顯詩歌的評價,“悠然而風(fēng)鳴,泛然而谷應(yīng)。彼區(qū)區(qū)者或以律度求我,是按天籟以宮商,而責(zé)混沌之鮮丹青也”[2](第19冊,P721下)。可見于道顯的詩歌不事雕琢,純出自然,而且在音律上可能不符合當(dāng)時官韻的“律度”,這正說明其詩歌所蘊含的語音價值值得我們挖掘。于道顯在河南居處的時間長,所經(jīng)地域廣,傳教解惑的對象有上層官吏、全真教在河南的民間組織會社的會首,更多的則是普通信教民眾,而且于道顯沒有受過正規(guī)的教育,其詩歌可以擺脫功令的束縛,詩歌用韻能比較真實地反映金代晚期中州話或北方話的語音現(xiàn)象,是學(xué)術(shù)界了解十三世紀(jì)初北方語音的一個窗口。
《離峰老人集》共收324首詩。其中七律89首,五律6首,五絕22首,六絕2首,七絕205首。全詩押仄聲韻10首,押平聲韻的314首。金代王文郁《新刊韻略》106韻,[3](P211-387)其中平聲30韻,《離峰老人集》共押平聲24韻(除江、肴、蒸、覃、鹽、咸之外),押上聲韻3韻(紙麌篠),押去聲3韻(置霽卦),押入聲4韻(屑月陌藥)?!峨x峰老人集》古體詩2首,而近體詩322首,占絕大多數(shù),要了解《離峰老人集》詩歌用韻,不妨通過詩歌的“借韻”和“出韻”情況來考察。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心錄》卷十六解釋“借韻”是指五、七言近體第一句借用旁韻。出韻是指近體詩偶數(shù)句押韻必須同一個韻部,如果押其他韻的字,則為出韻,又稱“落韻”。通過對比《新刊韻略》,《離峰老人集》共借韻 27 次,出韻 26 次,具體“借”“出”情況如下:
全詩東韻獨押5次,借冬韻3次,如七律《贈溫迪罕明道》葉“逢冬風(fēng)紅宮通東”[2](第32冊,P532下),“逢”為冬韻,其余四字為東韻,屬于押東韻而借冬韻;類似借韻的還有七律《寄嵩山季先生》葉“重冬中通籠功東”[2](第32冊,P535下),七絕《贈蕭縣宋大師》葉“容冬中風(fēng)東”[2](第32冊,P541下)。也有押東韻而出冬韻,如七絕《贈湖頭宋庵主》葉“蓬東東慵冬”[2](第32冊,P540中)。另外五絕第二十首葉“慵冬空東”[2](第32冊,P538中),則是押冬韻而出東韻。
全詩支韻單押8次,借到“八齊”1次,如七絕《示王姑》葉“藜齊隨師支”[2](第32冊,P542上)。本韻為支韻,出韻為“五微”的1次,如《贈孫太師夫人》葉“遲支飛微”[2](第32冊,P549上)。
微韻單押9次,借旁邊的“四支”2次,如七絕《徐道沖告》葉“宜支微歸微”[2](第32冊,P542上)和《示龍窩張會首》“知支機微微”[2](第32冊,P546下)。微韻借較遠(yuǎn)的“八齊”3次,如《示陳會首》葉“溪齊機微微”[2](第32冊,P547下)。其他兩例則是“齊微支”混葉,如七絕《董志源告》葉“迷齊飛微夷支”[2](第32冊,P543上)和《張懷遠(yuǎn)告》葉“迷齊機微持支”[2](第32冊,P543中)同時也有押微韻而出支韻,如《示許姑》葉“非微尼支”[2](第32冊,P545下)。
齊韻單押1次,主押齊韻而出微韻1次,如《杜鵑》葉“低啼齊歸微”[2](第32冊,P544中)。還有一個特例,即“虞齊支”相葉,如七絕《仝道人告》“愚虞迷齊夷支”[2](第32冊,P544下)。
全詩魚韻單押0次,虞韻單押11次,魚虞兩韻在全詩中相混押多次,互有“借韻”“出韻”。如七絕《太清宮棲真庵述懷》之三葉“拘虞書虛魚”[2](第32冊,P544上),此句本押魚韻而借虞韻。五律《述懷》之二葉“疏如魚爐都虞”[2](第32冊,P537下)和七絕《辛先生告》葉“居魚壺虞余魚”[2](第32冊,P543下)則是押魚韻而出虞韻。也有押虞韻而借魚韻,如七律《寄顏小仙》葉“渠魚無夫圖扶虞”[2](第32冊,P533上)、《贈張會首》葉“如魚無愚夫珠虞”。押虞韻而出魚韻,如七律《答人》葉“珠壺?zé)o軀虞輿魚”[2](第32冊,P531下)和《貴姑告》葉“無夫虞車魚”[2](第32冊,P541上)。其中《示趙先生》葉“居魚爐虞疏魚株珠虞”[2](第32冊,P534中)一詩中,不但借魚韻,還出魚韻。
七律《示雉岔山胡道人》葉“齋佳(皆)開來灰”[2](第32冊,P548下),此詩是押“灰韻”而借佳(皆)韻。
文韻單押1次,如《示王道人》葉“云君文”[2](第32冊,P548上)主押文韻卻借到元部的魂1次,如七絕《游老君山》“門元(痕)君文文”[2](第32冊,P548下)。元部魂痕相押1次,如五絕之十一首“根元(痕)存元(魂)”[2](第32冊,P538上)。
“寒(桓)”與“刪(山)”互有“借”“出”,如七律《示張小仙》葉“寬般團(tuán)丸寒(桓)班刪”[2](第32冊,P531中),《寄陜州會首》葉“安寒閑刪”[2](第32冊,P548中),此為押下平“十四寒”而出韻“十五刪”。有押刪韻而借寒韻1次,如七絕《博志堅告》葉“難寒山閑刪”[2](第32冊,P542下)。也有主押刪韻而出寒韻3次,如《贈息州蒲察從宜相公》“山閑刪丹寒”[2](第32冊,P540上)、《太清宮棲真庵述懷》“顏刪寒寒山刪”[2](第32冊,P543下)、《示木匠楊仙》葉“山閑刪寒寒”[2](第32冊,P547上)。
全詩“先仙”押韻45次,主押“先仙”而借元韻3次,出元韻1次。如《示嵩州蒲察知觀》“言元然川鉛天先”[2](第32冊,P534上)、《史都監(jiān)告》“園元年緣先”[2](第32冊,P541中)、《太清宮棲真庵述懷》葉“喧元眠然先”[2](第32冊,P543下),是押先韻而借元韻。七絕《劉先生告》葉“然先言元圓先”[2](第32冊,P543下)是押先韻而出元韻。
下平聲的庚(耕)獨押13次,青韻單押1次。主押庚韻而借青韻2次,如《示陳州呂姑》“冰青生明庚”[2](第32冊,P539下)和《贈周姑》葉“冰青情京庚”[2](第32冊,P542下)。主押庚韻出青韻1次,如《自詠》葉“鳴庚瓶青平庚”[2](第32冊,P548下)。
在押仄聲韻的詩歌中有一例“八霽”與“四置”相葉,如《寄白沙道友》“閉霽醉寘滯霽”[2](第32冊,P547下)。還有兩例入聲韻“屑”“月”相葉,如六言絕句葉“說烈屑月月”[2](第32冊,P538中)、七絕《尼長老問修行》葉“訣說屑月月”[2](第32冊,P543上)。
綜合以上考察,現(xiàn)將《離峰老人集》的用韻情況統(tǒng)計于下表。表中的韻目皆出自金王文郁《新刊韻略》,表1是近體詩用韻“借”“出”統(tǒng)計情況,表2是幾首押仄聲韻的詩歌葉韻情況,下標(biāo)的數(shù)字表示頻次。
表1 《離峰老人集》近體詩用韻“借”“出”統(tǒng)計情況
表2 《離峰老人集》幾首押仄聲韻的詩歌葉韻情況
上表中值得注意的幾點:
1.支微部有明顯分組為支思部和機微部(不含《廣韻》灰韻系字)的傾向。
在整個支微部中,支單押8次且都為機微部韻字,齊單押1次,微單押9次,支微齊互相“借”“出”33次。其中機微部韻字獨押和主押30次,機微部與支思部偶葉3次,分別為“施為”相葉,“藜隨師”相葉,“死理”相葉。其中“施”“師”“死”在《中原音韻》中屬支思部,“為”“藜”“隨”“理”屬于機微部。這一點與元好問近體詩用韻不同。元好問近體詩支思和機微不發(fā)生“借”“出”關(guān)系,兩者獨立分部,[4](P189)而《離峰老人集》中支思和機微還稍有糾纏,殘留支微分化為支思和機微的痕跡,表明了語言演變漸變性的特點。
2.“七虞”與“八齊”偶葉,這點與元好問詞中機微與魚模偶葉相同[4](P185)。
3.灰韻入皆來部,與佳皆相葉,不與微部相葉,此與元好問詩詞用韻相同。
4.真韻在全詩中獨押33次,而文韻僅用韻2次,1次單押,1次是作為主體押韻與魂相葉,真韻與文韻沒有相葉的用例。
5.《新刊韻略》將《廣韻》的魂痕與元韻合并,但《離峰老人集》中魂痕相葉1次,魂與文韻相葉1次,魂痕不與元韻相押。
6.元韻既不單押,也不與寒桓刪山相葉,而是與先仙相押,歸入先天部。這一點與元好問近體詩韻不同,也與韓道昭《改并五音集韻》不同。元好問近體詩元韻獨押,也不與先仙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4](P190)。韓氏是元入“刪山”[5](P181)。
7.《廣韻》桓韻在《新刊韻略》中合并到寒韻,而在《離峰老人集》中,“桓”獨押1次,如《示趙道人》葉“觀、瞞、攢、團(tuán)、蟠”[2](第32冊,P536下)。作為主體押韻與刪相葉1次,如《示張小仙》葉“寬般團(tuán)丸桓班刪”[2](第32冊,P531中)。作為借韻與先仙相葉1次,如《偶書》“端桓天年蓮宣先”[2](第32冊,P530下)。表中寒刪相互“借”“出”中,涉及桓韻的僅1例,其余的都是寒山部韻字,不難看出,寒桓部韻字已開始向寒山和桓歡分化。在《中原音韻》中,桓歡部排在寒山部和先天部之間。《離峰老人集》中“桓”有獨押,又同時在寒山和先天之間偶有“借”“出”,說明寒桓部的裂變還不是很徹底。
8.先仙元相葉,唯一一處所借的寒韻字,并不是《中原音韻》中寒山部韻字,而是在《新刊韻略》中與寒韻合并的《廣韻》桓韻字,
9.蕭遙獨押5次,豪高獨押3次,蕭遙和豪高不相葉。麻韻共押11次,其中“耶”在《新刊韻略》中屬麻韻,《中原音韻》歸入車遮部?!峨x峰老人集》中有一例“涯、耶、霞、芽、華”相押,可見于道顯口語中并沒有將家麻和車遮徹底分開。
10.侵尋、真、文、庚青分用,毫不雜廁。
11.上聲紙韻、麌韻、篠韻分別歸入平聲支、虞、蕭。去聲霽寘相葉,可以歸并到機微部(《中原音韻》中歸入齊微部)。卦韻歸入皆來部。入聲月韻與之相應(yīng)的陽聲韻是元韻,與屑韻相應(yīng)的陽聲韻是仙韻,《離峰老人集》中月屑相葉,正對應(yīng)了先仙元相葉的狀況。在《中原音韻》中月屑都?xì)w于車遮部。
綜上所述,《離峰老人集》中用韻可歸納如下:
(1)東鐘(2)支思(3)機微(4)魚模(5)皆來(6)真(7)文魂(8)寒桓[寒山┆桓歡](9)先天(10)蕭遙(11)豪高(12)歌戈(13)家車(14)陽唐(15)庚青(16)尤侯(17)侵尋(18)月薛(19)藥(20)陌
以上中括號中的虛線表示兩者已經(jīng)有明顯分化傾向。
《離峰老人集》的詩歌總量雖然只有324首,然而所反映的語音特點卻比較明顯,尤其是若干韻的“借”“出”現(xiàn)象突破了官定韻書的畛域,說明在實際語音中它們已經(jīng)合用了。這些用韻反映了金代晚期北方語音狀況,如支微分化為支思和機微是一種明顯趨勢,寒桓分化為寒山、桓歡也有跡可循。元韻牙喉音三等字已經(jīng)并入先仙成為先天部。從金人韓道昭的《改并五音集韻》(成于1212年,一說1208年)160韻到王文郁《新刊韻略》(1229年許古序)106韻,韻部在逐漸合并,而全真道士于道顯在作詩時已然突破了官韻的束縛,體現(xiàn)出可貴的革新精神,而這種改變無疑是建立在當(dāng)時語音事實的基礎(chǔ)之上的。這些都反映出十三世紀(jì)初期中原語音演變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