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叢蓮
自古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但對普通老百姓而言,最重要的是前四樣。
柴可以上山去砍,米和油也能通過播種水稻和油菜后加工獲取,唯有鹽要用錢去購買,沒錢就吃不上。
清朝末年,戰(zhàn)亂不斷,民不聊生,導致鹽價猛漲,有“鹽白如銀,鹽貴如金”的說法。
我家祖上本是生活在湖北山村里的貧苦人家,在苛捐雜稅的壓榨和自然災(zāi)害的影響下,一日三餐別說吃鹽,連米湯都喝不上。曾祖父余文和抱著“樹挪死人挪活”的想法,決定舉家搬遷,到富饒的巴蜀之地討生活。
一路風餐露宿,總算順利入川。余文和高瞻遠矚,領(lǐng)著余家十幾口人輾轉(zhuǎn)來到盛產(chǎn)井鹽的自流井縣城,棲身下來。
為了長遠生計考慮,余文和去了本地首屈一指的王家鹽場當鹽工,從掃地燒火的雜役做起,以期學得制鹽的本事,日后能以鹽興家,光耀門楣。
余文和頭腦靈活,手腳勤快,加上能說會道,很快就和工友們打成一片,也對鹽業(yè)生產(chǎn)有了了解。要把深埋在地下近千米的黑褐色鹵水取出,變成一粒粒雪白晶瑩的鹽,從鑿井、汲鹵、輸鹵到煎鹽,分工詳細,工序繁難:山匠負責鑿井、治井;筧山匠設(shè)置鹵筧;灶頭承擔安火筧、置火圈;燒鹽匠掌管煎鹽。
當時王家鹽場的山匠叫余德全,從十二歲起就在鹽場做鹽工,幾十年的經(jīng)驗積累,加上過硬的鑿井技術(shù),連管事的也要敬他三分。
余文和便以同為本家為由,百般奉承討好余德全,終于如愿以償,拜了余德全做師父,總算在鹽場站穩(wěn)了腳跟。
一晃數(shù)年過去,余德全已年近七十,不得已辭工還鄉(xiāng)。而余文和作為他最出色的徒弟,順理成章升為王家鹽場的新山匠。
兩個月后,是余德全七十大壽。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余文和身為弟子,自然要去給師父拜壽。于是,他提前向鹽場管事請了假,帶上裝著壽禮的包裹,一大早出發(fā),去師父居住的清河鎮(zhèn)烏雞村。
這是余文和第一次去師父的老家,他靠嘴問路,緊趕慢趕,臨近晌午時到達了烏雞村。在村口他看到了一條寬約六米的小溪,便來到橫跨溪面的木橋下,準備捧水凈面,拾掇一下。
沒想到他剛彎下腰,肩上的包裹就滑到了溪里,順水漂走了。
余文和急了,趕緊脫掉鞋子到溪中去撈。他追著包裹來到橋底,突然發(fā)現(xiàn)溪面上有個小小的漩渦,漩渦中心不時冒出一股黑褐色液體。余文和緊盯著這個漩渦,驀然想起師父給自己講的一個本地傳說,便用手捧起一捧黑褐色液體,聞了聞,又放到嘴里嘗了嘗,頓時欣喜若狂。當下他連包裹也不要了,轉(zhuǎn)身上岸穿上鞋子,飛快地向村里奔去。
在一個村民的指引下,余文和氣喘吁吁地來到了師父家門口,卻見余家大門緊閉,看不到半點做壽的熱鬧景象。
余文和疑惑地上前敲門。
開門的正是滿臉愁容的余德全,見徒弟來了,他忙把徒弟請進屋。
“師父,今天您過大壽,怎么一個賓客都沒有呢?”余文和瞅著冷冷清清的屋子,十分不解地問道。
“唉?!庇嗟氯L嘆一聲,“我得罪了村里的惡霸董彪,哪還有心思做壽啊?!?/p>
原來余德全剛回到村里,董彪就找上門來,威逼利誘余德全使出當山匠的本事,務(wù)必找一口能讓他日進斗金的鹽井。
余德全知道董彪素來心狠手辣,平日里魚肉百姓,無惡不作,如果幫他制鹽發(fā)財,無異于助紂為虐。再說開鑿新鹽井,哪會百分百成功,他便以年老眼花為由,拒絕了董彪。
董彪惱羞成怒,放出話來,余德全如果一個月內(nèi)找不到鹽井,后果自負。
今天已是期限的最后一天,為防不測,余德全昨晚連夜把家人送去了山里岳父家,自己一人留下來面對這飛來橫禍。
“師父不要著急,我告訴您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余文和話未說完,就聽大門哐當一聲被踢開,隨即一伙人兇神惡煞般地沖進屋內(nèi),為首的胖子指著余德全的鼻子罵道:“老家伙,你敬酒不吃吃罰酒,真是不識抬舉。大家動手,把屋里能砸的都給我砸了!”
“且慢?!庇辔暮屯ι矶?,對著胖子一抱拳,“想必你就是董老爺吧,我是余德全的徒弟余文和。你不就是要一口鹽井嗎?別為難我?guī)煾?,我已?jīng)給你找著了?!?/p>
胖子正是董彪。他見余文和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將信將疑道:“你真的找到了一口能產(chǎn)出鹽的鹽井?”
余文和點點頭:“你若不信,我馬上帶你去看,連井都不用挖,就能取到鹵水?!?/p>
“小子,你如果敢耍我,我就讓你師父給你陪葬?!倍氚咽忠粨],示意余文和在前頭帶路。
余文和順手拿起桌子上的一個茶碗,再攙扶起驚詫莫名的余德全,出了余家大門,直奔村口而去。他邊走邊解釋道:“師父,我記得您曾經(jīng)跟我說過自流井名字的由來,是因為本地最早出現(xiàn)的鹽井就是一口能自動流出鹵水的古井。我之前根本不相信,直到今天親眼見到從水下冒出的鹵水,才知道果然如您所言?!?/p>
余文和言辭鑿鑿,余德全卻越聽越糊涂:“徒弟,自流井地名之說本就是子虛烏有的事。你是不是被董彪嚇傻了,才胡說八道?”
“師父放心,我沒傻,您就等著看好戲吧?!庇辔暮蛷街卑驯娙藥У搅舜蹇谙叺哪緲蚺裕俅蜗碌较?,瞅準時機用茶碗舀了一碗漩渦中涌出的黑褐色液體,端上岸來。
“師父,您看看這是什么?!?/p>
余德全看著碗中似曾相識的液體,低頭聞了聞,再伸出手指蘸了些放到嘴中,驚得身子一晃,差點摔倒。
余文和又把茶碗送到了董彪面前,開口道:“董老爺,你也聞聞。”
董彪猛吸一下鼻子,疑惑不解道:“好重的鹵味。這碗里裝的是啥?”
“你再嘗嘗?!?/p>
董彪端起茶碗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隨即吐了出來,又驚又喜道:“咸的。這莫非是鹵水?”
此刻,董彪瞬間明白了,不管不顧地邁入溪中,來到了剛才余文和舀水的地方??吹戒鰷u中冒出的黑褐色液體,他忍不住仰天狂笑:“哈哈哈,天降‘自流井,還在老子的地盤上。我董家不發(fā)財天理不容??!”
已看清形勢的余德全氣得直跺腳,對著余文和痛罵道:“余文和,縱然你是為了救我,卻給烏雞村帶來了彌天大禍。董彪有了這口‘自流井,必定財源滾滾,日后愈加無法無天,鄉(xiāng)親們哪還有活路?從此你不準再叫我?guī)煾福R上滾出烏雞村!”
師命不可違。余文和見師父正在氣頭上,張張嘴,卻欲言又止,只得悻悻離去。
三日后,余文和因牽掛師父安危,又偷偷來到烏雞村打聽,得知師父已去投靠岳父,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余文和離開時,遠遠看到溪面上的木橋已被拆掉,溪水也被重新引流,董彪正指揮著數(shù)十個工人挖地鑿井,干得熱火朝天。余文和臉上似笑非笑,扔下一句:“董老爺,祝你早日大功告成。”轉(zhuǎn)身昂首闊步離去。
轉(zhuǎn)眼半年過去,余文和再次來到了烏雞村村口。不過這次他并非一個人,而是帶著一群人。
余文和指著溪面上高聳入云的鉆井架,對人群中一個衣著華貴的中年人稟報道:“王老板,董彪鑿出的這口烏雞井正位于王家鹽場的上方,上周剛投產(chǎn),便鹵沫飛濺,涌出黑澄澄的鹵水,緊跟著咱們的鹽井便沒了鹵水。如今民間謠傳紛紛,說什么‘打穿烏雞井,餓死自流井?!?/p>
“哼,董彪不過是一個鄉(xiāng)下土財主,膽敢斷我王家財路,簡直是找死?!敝心耆四樕怀?,繼而吩咐道,“事情既然已經(jīng)查清楚了,余文和,回去后你馬上通知歇工的工人復工。這個烏雞井不足為慮,從明日起就沒了?!?/p>
余文和連連答應(yīng)。
此事過后不久,余文和收到了一封請?zhí)?,他第四次來到烏雞村,遠遠就看到村口人頭攢動,耳聞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好徒弟,你終于來了。之前是師父錯怪了你,所以親筆寫了請?zhí)磉_歉意。”
余文和見余德全滿臉堆笑地迎上前來,忙獻上帶來的禮物道:“不怪師父,只怪我當時沒有向您坦白自己的計劃。師父,您過大壽那天我來賀壽時,不小心把壽禮掉入溪水里了,今日特來補上,請您笑納?!?/p>
余德全哈哈大笑,指著溪面上一座新建的大石橋道:“誰說你沒送壽禮,這就是你送給我的大禮啊。你利用烏雞井,巧妙除去了咱們村的大禍害,村里人都對你感激不盡呢!”
余文和看著鄉(xiāng)親們紛紛附和,連忙擺手道:“實話跟大家說,當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烏雞村有口‘自流井,第一時間想的是給全村人造福。但看到董彪欺壓師父的惡行后,我便改變了主意,想利用這口井的特殊地理位置,為烏雞村除害。王老板身為自流井最大的鹽商,要對付董彪就如踩死一只螞蟻般容易,在我故意散布出‘打穿烏雞井,餓死自流井的謠言后,他果然怒不可遏,立刻賄賂官府,官府以董彪挖斷了自流井的‘龍脈,欲圖斂財謀反為罪名,將董家滿門抄斬。遺憾的是,這個謠言雖殺了董彪,卻也斷了烏雞村的財路?!?/p>
“不義之財不可取,董彪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余德全拍拍徒弟的肩膀,轉(zhuǎn)移話題道,“好徒弟,我知道你因外鄉(xiāng)人身份,在縣城里常受排擠,干脆搬到烏雞村來,怎么樣?”
在鄉(xiāng)親們熱烈的掌聲中,余文和高興地答應(yīng)下來。
就這樣,余文和后人在烏雞村繁衍生息,成為當?shù)匾淮蠹易濉?/p>
時至今日,烏雞村村口溪面上的大石橋歷經(jīng)百年風雨依然完好無損。我每次出村經(jīng)過石橋時,都會看看橋下,對曾祖父余文和一手策劃的“打穿烏雞井,餓死自流井”的故事感慨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