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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喜居

2023-05-20 19:42:39段玉芝
湖南文學(xué)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永光小雪飯店

段玉芝

魏家十幾口子人來到蓋屋現(xiàn)場鬧事,多喜并不害怕,有什么可怕的,他都帶著二三十口子人去鬧過港口??墒抢锩嬗袃蓚€九十多歲的老人讓他有點打怵。那個九十二歲的老太太像是穿越過來的,穿著盤扣的灰布褂子,紅臉小腳,粗著嗓門嚷,誰也不能蓋,我死了得埋在這里。老頭更老些,嘴里沒有一顆牙,含混不清地說,不能蓋,不能蓋。一直就是這句話。

建筑工人嚇傻了,都停下手中的活兒,看著被架著走過來的老人,又看看多喜。多喜擺擺手,都先歇歇。工人們四散開去。多喜掏出手機,想撥拜把子兄弟老四的電話,又停住了,老四仗義,有人,拉人來壯膽不要緊,打起來就不好收場了。多喜把手機放回口袋,看到魏家又有二十幾口子人涌來。

這塊地是他從別人手里買過來的,六萬塊。他帶著掙的錢回鄉(xiāng),發(fā)現(xiàn)村后公路兩旁蓋滿了商品房,只有這一塊地沒有蓋。他頭一眼就相中這個地方,這地兒處在臨路房的中央地帶,起兩層,開個好點的飯店,絕對行。有人告訴他,這塊地位置最好,麻煩賊大,是魏家老林,魏家不讓蓋。他問轉(zhuǎn)手人,轉(zhuǎn)手人也這么說,說魏家人多,他單門獨戶,不敢惹,讓多喜掂量掂量。多喜想了想,他朱家也是大家族,在省城縣城上班的都有,全國各地打工混出息掙大錢的也不少。再者說,他一個進(jìn)去過的人,他們敢惹?就原價買回來。

果然一切順利。他帶人去看地量地,規(guī)劃建什么樣的房子,魏家一點動靜沒有。偶爾有一句半句傳到他耳朵里,說魏家對事不對人,不管是誰都不能在祖墳上蓋房。他放出話去,這房子他是蓋定了,飯店開定了,敢跟他叫板的就來吧。并沒有人來找他說事兒,他叼著煙笑,他們怕他。

沒想到他們不是真的怕他,這不,人越來越多,有三十多口子了,中老年居多,年輕人少。帶頭的小子二十七八歲,個子不高,精壯。照他以前的脾氣,先把這精壯小子撂倒,打他個鼻青臉腫爬不起來。他忍住了——監(jiān)獄里的日子不好過。他跪在媽媽面前扇著自己耳光發(fā)過誓,這輩子再也不干犯法的事,再也不干讓媽媽揪心的事。媽媽邊哭邊罵,你從小沒爹,我不能叫人罵你有人生養(yǎng)沒人管教!你要再作,我就不活了……他當(dāng)即眼睛濕潤,有種想哭的感覺。

他走過去低頭哈腰,賠著笑臉,爺爺長奶奶短地叫著,說他蓋屋是為了開飯店,以后他們兩位來吃飯免費,他們過壽他在飯店請客,魏家的人來吃飯,一律八折。兩位老人有些松動,看向年輕人,年輕人說,別聽他忽悠。

真想一拳把年輕人撮倒。抑制住這種沖動,多喜攥著拳頭躲向一邊。年輕人追上去,想跑不行,讓工人回去,不能蓋。多喜問,我要是非蓋呢?年輕人說,奶奶就在這里不走,我爺爺就埋在這里。不是鎮(zhèn)里都給錢遷走了嗎?遷走也是祖墳。多喜回頭看到有人把躺椅放在未成形的屋子中間。我要是揍你呢?你敢揍人!年輕人煽情地大喊,一群人圍上來。

多喜聽到一聲鳥鳴,抬起頭,看到一只喜鵲在頭頂飛過。喜鵲報喜不報憂,沒事。這樣想著,他感到胸部被捅了一拳,不很重,也讓他向后倒退了一步。又有人從背后推他,他往前栽了栽。接著像個皮球一樣被推來搡去,他把雙手背在身后緊緊攥在一起,一定不要讓它們分開,他真怕它們握成拳頭出拳。

我蓋定了,他說,鎮(zhèn)上已經(jīng)給了補償費,墳也早已遷走了,怎么就不能蓋呢?老輩人不讓蓋。我花錢買的,非蓋不行。你蓋蓋試試?老人以后天天來這里坐著,有個三長兩短,你吃不了兜著走。還真是,多喜明白老年人有多難纏,碰一下就會賴著你,說不準(zhǔn)還要抬到你家躺著。

無非是還想要錢,多喜思忖著左躲右閃,后腦勺還是挨了一拳。說吧,要多少錢?年輕人住手,你賠多少?三萬。年輕人冷笑,打發(fā)叫花子?你要多少?二十萬。多喜仰天大笑,你瘋了,我蓋房才能花多少……

人群像洪水一樣把多喜沖到一旁的深溝邊,一個大巴掌在他背上猛力一推。他還沒來得及解開雙手,只覺胸口被大石頭硌了一下,腿被硌了一下,眼前一黑,世界安靜下來。

媽媽把多喜叫進(jìn)暗黑的里間,遞給他一個用洋紅染紅皮的雞蛋。雞蛋溫?zé)幔嘞渤缘靡×?,舀了半舀子水,喝了幾口送下去。多喜,你有弟弟了。媽媽頭上包著一條灰毛巾,聲音怪怪的,有些憂傷地望著他。多喜看到媽媽旁邊一個紅臉小老頭一樣的弟弟——多祥。那年多喜七歲。

后來多喜明白了媽媽的憂傷。自從有了多祥,爸爸對他大不如從前。有次爸爸帶回兩塊糖都給了多祥,多喜希望多祥吃一塊,他和妹妹一人半塊也好。買了蘋果多喜和妹妹一人一個之后,剩下的都是多祥的,連吃好幾天,理由是多祥小。你不是你爸親生的,跟小伙伴打架時,小伙伴罵他,帶肚子!帶肚子!他猛然想起爸爸對多祥的優(yōu)待,哭著跑回去問媽媽,我不是爸爸親生的嗎?

多喜,媽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多喜肋下一陣劇痛,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自家面包車后座,腿搭在媽媽腿上。媽媽,我沒打人,我把自己兩手捆起來,只給他們一個肩膀。媽媽抹了把眼淚,我知道。

多喜斷了兩根肋骨,住進(jìn)醫(yī)院。依弟弟多祥的意思,不能輸給魏家人,明天還開工,叫一大幫人圍守在那里,誰也近身不得工地。多喜認(rèn)為這樣解決不了問題,還會出事。你怕他們了?我怕媽媽擔(dān)心。你就是變得膽小了。自從……自從我從監(jiān)獄里出來,多喜替多祥說,我是變得膽小了,大爺說得對,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大爺喝酒時說,不喝酒時也說,我聽了幾萬遍了,不當(dāng)回事,暗自笑話大爺,現(xiàn)在可好,他老人家沒了,我才明白這話。多祥不說話了。

多喜想翻身,疼得齜牙咧嘴,只好不動,摸索著拿過手機,報警。

接警的是大雪派出所張所長,他和多喜是老熟人了,以前多喜打架斗毆他出警,多喜被他拘留過好幾次。聽多喜說了情況,他有些意外,皺著眉問,你真的沒動手?有證據(jù)嗎?有,你爬到邊上大白楊的枝杈上,能找到一個攝像頭。

媽媽恨聲道,讓推你下去的人蹲監(jiān)!你在醫(yī)院花的錢也讓他家出,就是這罪——我的兒,誰替你受呀!媽媽的眼淚又下來了。多喜笑笑,不疼,我身子骨壯,好得快。好了以后咱們不在那里蓋了,退回錢來,還是去濟南打工。多喜說,這兩根肋骨不能白斷,放心媽媽,我有辦法蓋起來。

媽媽六十多歲頭發(fā)就白了大半,干瘦干瘦的,這兩年得了輕微的冠心病,也不能再跟著外出打工了。打工時他一家三口和媽媽租住在一個老式的兩居室里,媽媽買菜做飯,下午給一家賓館打掃半天衛(wèi)生貼補家用。他在飯店從學(xué)徒干起,干到掌勺,知道開飯店的道道和收益。等蓋好房子開了飯店,媽媽不用買菜做飯,閑時看看店就行了,讓媽媽像城里人一樣退休。想到這里多喜笑了。開弓沒有回頭箭,何況砸進(jìn)去不少錢又?jǐn)嗔死吖恰?/p>

求人不如求己,他思忖半天,心生一計。

派出所長找到了那個攝像頭,還查看了左右兩家門頭前的攝像頭,在紛亂的人群中找到把多喜推下溝的那個人,與多喜說的一樣,是帶頭的年輕人。

得到確切消息,多喜打電話讓仁兄弟查到那個年輕人的手機號發(fā)他。不到十分鐘,手機號發(fā)過來,帶著那個年輕人的照片和介紹,魏永光,魏同富的兒子。魏同富多喜知道,這塊地主要是他家祖墳所在,鎮(zhèn)上給了他錢,他還想給蓋房的人要。多喜閉目養(yǎng)神。他在等,等魏永光或魏同富打來電話求情。

一個小時過去了,沒有電話??磥硭麄冞€不知道打傷人的后果,他知道,輕了拘留罰款,重了判刑,怎么著都是留下案底,成了有前科的人,一輩子都抹不掉。他在工地干工頭時,與另一個小工頭爭當(dāng)再大一點的工頭,他干活喝酒與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都行,那人看架勢爭不過,就到處敗壞他,說他有案底,被拘過,是帶肚子,還沒出生親爹就死了,從小缺少管教,不能擔(dān)大事。有天晚上大家一起喝酒,那人言語里再次帶出,兩人打起來,那人掉了一顆牙,斷了兩根肋骨。他被判刑一年。那人得到了那個位置。這么巧,這回他也斷了兩根肋骨,就是少掉一顆牙,也夠魏永光喝一壺的了,他的前途就捏在他多喜的手里了。

還是沒有魏永光的音信兒。好吧,他親口告訴他。

剛摸出手機,魏永光和魏永亮一起進(jìn)來了,手里拎著牛奶雞蛋水果。有戲。多喜放下手機。魏永亮從小雪考學(xué)出去,在蝶城文聯(lián)上班,現(xiàn)在小雪掛職第一書記。一開始多喜找過永亮,上家也沒少找他,永亮也曾找魏家人各種做工作,說為這事他把家族里的人都得罪了,他爸罵他吃里扒外——要了錢,每家都能分些。鎮(zhèn)里讓他勸服魏家人,不斷加壓,弄得他兩頭不是人。

魏永光乖了,一口一個喜哥,說自己錯了。多喜愛搭不理說,我打斷人家肋骨判了一年,你不光讓我摔斷了肋骨,還差點摔死,到現(xiàn)在頭還疼,看來你得比我在里頭多待兩年。多喜又想出一招,頭疼,加重魏永光的罪,反正疼不疼別人不知道。魏永光臉一下子變了色。

永亮耳語,喜哥,你要是還信我,聽我一句,我有個法子讓你蓋成房子。多喜支起耳朵聽。永光爸是族里的人頭,這塊地主要是他家的林,老太太是永光奶奶,老爺爺是拉來助威的,都是永光爸背后指使,拿下永光爸就好辦,從永光開刀……怎么開刀?多喜說,我揪住不放,逼他爸改了主意,再放他一馬?永亮一笑,喜哥聰明。

這正是多喜想要的,多喜卻一只手亂翻著手機,再不開口。抻一抻。果然,永光坐不住了,直看永亮。永亮盯著多喜。多喜終于說話了,我人都快摔傻了,還蓋什么房子?除了讓打我的人蹲監(jiān),就是要醫(yī)藥費和精神損失費,我拿了錢躺平,啥也不干了。永亮說,喜哥,你這是氣話,永光進(jìn)了監(jiān)獄,你肯定也蓋不成房子,兩敗俱傷,那點賠償才多少錢?夠用幾年的?

永光亂了陣腳,我……我年輕氣盛,不懂人情事故,進(jìn)去了,這輩子就毀了,喜哥,你就饒我這一回吧。多喜說,永光你說怎么樣你才能不進(jìn)去?永光看向永亮。多喜不滿地說,我和你的事,用不著永亮說,你說。永光說,喜哥,你只要說是你自己不小心滑下去的,我推你的一下不重。多喜說,我也可以說我被腳下的石頭絆了一下才摔下去的,這就更沒你點事兒了——我要非說你推我下去的呢?事實就是你推的吧,有我和攝像頭做證。永光嗚嗚大哭,我這輩子完了,我還沒娶媳婦呢……

多喜冷冷看著,等永光哭個差不多了,方說,除了蓋房子和醫(yī)藥費,再賠我六萬精神損失費,我就照你說的說。一聽六萬,永光不哭了,那我還是進(jìn)去吧,有六萬我也不鬧了。永亮捅永光一把,我插一句,喜哥,三萬吧,再加上醫(yī)藥費,永光家湊齊也不易,我擔(dān)保,一定賠上。永光又抱拳作揖。

多喜說,就給永亮?xí)泜€面子,三萬,醫(yī)藥費我也問過了,要三四萬,總共七萬吧,行就行,不行散伙。永光連連點頭,行,行。多喜又說,大雪派出所長給我打電話,下午來問我情況做記錄,他們來前把錢打過來,我才能按說好的說。永光說,好。多喜說,注明是醫(yī)藥費和精神損失費,沒注明我不收。

正說著多喜的電話響了,多喜打開免提,里面?zhèn)鱽韽埶L的聲音,約時間要來,多喜說,張所,三點半要換藥,四點半行不?

多喜掛掉電話,我沒說瞎話吧,又爭取了一個小時。永亮說,就這樣,四點半前打錢,永光抓緊跟你爸聯(lián)系。

十六歲那年,多喜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爸爸不是親爸。媽媽一直守口如瓶,這次親口告訴他:親爸在他還沒出生時就走了。多年的疑問得到證實,多喜跑到湖邊哭了一場。那天他第一次聽說小雪,他的家在小雪。爸爸是被殺的。在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雷電之夜,爸爸替朋友值夜班,一伙人闖進(jìn)值班室用刀砍了爸爸的脖子,拿走了抽屜里的錢和一些東西。十六年過去了,案子一直沒能破,有人說作案的是流竄犯,很難抓到。

至于為什么帶著他來到現(xiàn)在的家,而沒有把他留在小雪,他聽到了不同的版本。媽媽說爺爺奶奶怨媽媽克夫,不容她在小雪,媽媽就懷著他回到姥娘家。姥娘家不能常待,沒過兩個月又懷著他嫁給爸爸。后來回到小雪,多喜從奶奶那里聽到的版本是,爺爺奶奶一看到媽媽就會想到爸爸,就像天天扎他們的心,才不得不讓媽媽走。

媽媽在多喜十六歲時說出真相,是因為多喜不久就會面臨一個選擇,得讓他先有個準(zhǔn)備。三四歲時爺爺奶奶突然想要回多喜,媽媽不同意,他們就找機會偷走了多喜。多喜記不起這一段了。媽媽找到鎮(zhèn)婦聯(lián)要回多喜,并在婦聯(lián)協(xié)調(diào)下與爺爺奶奶達(dá)成協(xié)議,多喜十八歲成人后,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意愿選擇回不回小雪。多喜有兩年的思量時間。

四點鐘剛到,多喜指定賬號收到七萬塊錢,備注是醫(yī)藥費和精神損失費,轉(zhuǎn)賬人魏永光。多喜盯著轉(zhuǎn)賬記錄,三萬塊不值兩根肋骨,房子能蓋起來就值了。他滿是橫肉的臉上露出笑意。

張所長沒能來,因為一件突發(fā)案子去了另一個村子,另外兩個警察來找多喜做筆錄。最了解案情的是張所長,多喜暗自歡喜。當(dāng)他說到永光推他的力道很小,根本不會掉到溝里,是他自己踩滑了掉下去時,那個年輕警察問他,你再想想到底是不是這回事,說了記下了想再改就難了。多喜說,這個錯不了,我現(xiàn)在不說瞎話,只說實話,不打人,更不冤枉人。他看起來很真誠,就是一個想蓋起房子來正經(jīng)做生意,養(yǎng)媽媽和孩子的人。他特意提到早逝的爸爸,媽媽的衰老和不易,打動了警察。

多祥很生氣,哥你把腦子摔壞了是吧!沒摔壞,我說的全是實話,事到臨頭我猛地不想冤枉別人,不想做虧心事。媽媽摸著多喜的頭問,多喜,給媽說實話,你沒再出什么鬼點子吧?多喜笑了,我都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了,還想什么鬼點子?媽媽眼圈紅了,我苦命的孩子,肋骨白斷了。

十八歲生日一過,第二天晚上,媽媽也這樣叫他,我苦命的孩子。我苦命的孩子,你長大了,回小雪吧,回你的家,這邊的家太窮了。自從十六歲第一次談到爸爸和小雪,母子倆就時不時聊起來。他斷續(xù)得知朱家在小雪也是大家族,大爺在工商局上班,是正式工,二老爺在村里是二把手,三老爺四老爺五老爺也都是能人……家里有他的宅基地,有老房子,回去吃不了虧。他也四處打聽,得知小雪是個富裕的村莊,很多人都蓋起兩層樓?;厝ィ炕厝??

后爸對他其實不錯,沒打過他罵過他,就是讓他多干活,偏疼多祥和妹妹。他是老大,多干活就多干活吧,家里窮也不是窮他自己?;厝ィ炕厝?。

就這樣回到小雪。朱家一大家人悲喜交加地接納了他。此時爺爺已去世,他跟奶奶住在老屋,大爺說了,老屋和老屋所在的宅基地是他的。

七八年后宅基地上的房子已然翻新,蓋起五間平頂大房,待日后攢了錢,在平頂上接一層,跟小雪富裕人家的一樣。如今多喜改變了想法,掙的錢得付上首付在蝶城買上一套房,冬天有暖氣媽媽不受罪,孩子也能上個好點的學(xué)校。首付好付,貸款怎么還?還是要在這里蓋房開飯店。四十多歲了,常年在外打工不是長久之計。恰逢打工的飯店房子要拆遷,歇業(yè)了,重找地方重開業(yè)還不知道什么時候。這給了多喜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時機。

傷筋動骨一百天。不到兩個月,傷勢還沒完全好,多喜就又出現(xiàn)在工地上了。不許放鞭炮,他讓人帶上一堆氣球,吹起來一起踩,噼噼啪啪響了十幾分鐘。飯店轟轟烈烈又一次動工了。為防意外,多喜從早待到晚,一連三天順順當(dāng)當(dāng),魏家人果然沒一個來尋事兒的??磥砦河拦夂退诌€守信用,魏家人也知道了他的寬容大度。氣沒白受,肋骨沒白斷。

接下來多喜要完成另一件事,找房子買房子。先前他在蝶城轉(zhuǎn)了轉(zhuǎn),發(fā)現(xiàn)新蓋的商品房對他來說都貴,二手房價格還行,同樣三室面積小總價低,還能接著入住?,F(xiàn)在買了簡單一收拾,冬天供暖前就能住進(jìn)去。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中一個小三室一廊,他們?nèi)诩由蠇寢屪∑饋碚线m。交上首付,就定下來。

第十天他像往常一樣早早來到工地,看到框架里坐著永光的奶奶,九十二歲的老太太,右腮上長著一個長一指的黑瘤,像豆角掛在架上一樣掛在臉上。這回陪著的是個五六十歲的中年婦女,永光媽。老太太迎著多喜說,是多喜不?多喜說,是我,奶奶。我說了死了得埋在這里,屋不能蓋。多喜說,奶奶,咱們的林遷到別處去了,鎮(zhèn)里給了錢,把地收回來,又賣給我了,這里鎮(zhèn)上有統(tǒng)一規(guī)劃,不能再當(dāng)林了。老太太右手支在耳邊,你說的什么?我沒聽清。多喜又說,奶奶,你知道,我從小沒爸,干點事不容易。老太太還是一句話,你說的什么?我沒聽清。

多喜便明白,老太太是怎么也聽不清了。

多喜給永光打電話。永光說,喜哥我在杭州打工,走前奶奶說好不鬧了,誰知道她老人家又去了呢!唉,我奶奶認(rèn)死理。一副抱歉無奈的口氣。多喜又給永光爸打電話,永光爸以前是能人,木匠活兒一絕,可惜現(xiàn)在家具推陳出新,他的手藝派不上用場,也只能在建筑工地打工,做些木匠活兒,這兩年身體不好就回家了。他也又出去打工了,還不近,說是濟南的一家建筑工地。我和永光躲出來就是不想摻和這事兒了,至于老太太,年歲大了,我也不敢怎么著。合著全是老太太一個人的意思。難不成被這爺倆兒涮了?

老爺爺被兩個人架著,像架著一尊神,又來了。后面跟著一伙人。走過樹影,老爺爺?shù)哪樤谔栂乱幻饕话担觳磺宓卣f,不能蓋,氣死我埋這里……

得去找永亮。剛走兩步,永亮滿頭汗跑過來,永光爸說他跟老太太和族里人說好了,向我保證了的。多喜說,我看是演戲給我看,你說你參與進(jìn)去了沒有?永亮臉白了,你懷疑我?多喜吼,我他媽還敢相信誰!永亮說,我去勸勸他們。多喜說,你要能勸他們回去,我把頭割給你!

早知道現(xiàn)在這么難,當(dāng)初怎么就不聽大爺?shù)脑捘??多喜把自己關(guān)屋里抽煙。

十八歲回到小雪,大爺開始了四處奔走。多喜爸爸所在機械集團公司,從鎮(zhèn)上到縣城,各級領(lǐng)導(dǎo),相關(guān)人員,那段時間沒有一個不熟知大爺?shù)?,他們一見大爺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大爺?shù)囊蠛芎唵?,孩子的爸爸因公被殺,遺腹子得給安排工作。領(lǐng)導(dǎo)答應(yīng)了,但多喜只有初中文化,公司又有各種現(xiàn)實困難。大爺就給單位解決困難的時間,然后隔一段日子就從上到下跑一趟,跑了兩年,終于把多喜安置進(jìn)去,干銷售。

進(jìn)了蝶城最大的國企,就是有了鐵飯碗。多喜風(fēng)光了幾年,掙錢了,談了對象,計劃過幾年翻蓋老屋。

就在這時出了事,他蓋屋心切,把賣設(shè)備的錢也用來蓋了屋,本想年底用工資和年終獎湊起來還上,不料中途被發(fā)現(xiàn)。單位沒報警,開除了他。多喜只好離開小雪去工地打工,干到小工頭。本想好好干混個人樣回去,被人罵帶肚子,他最恨這句話,打斷人家肋骨,進(jìn)了監(jiān)獄。在監(jiān)獄時經(jīng)常失眠,他才琢磨大爺說過的警示語: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他信了,下決心好好做人。

一年后出來,另起爐灶,去飯店后廚打下雜學(xué)做飯,成了好廚子。攢了錢回來想干點事兒,又遇到這一出。不蓋了?近十萬打了水漂。蓋,怎么也得蓋。要不要教訓(xùn)一下永光爺兩個?別,別,犯法的事兒別再干了。

果然,永亮誰也沒有勸下來。永光奶奶頭腦清醒,發(fā)話了,不蓋沒事,只要蓋,她就帶人來鬧,不信試試。

多喜急得嘴上起了燎泡,又給永光爸打電話,我要去派出所告永光,是他把我推下溝的,讓他坐牢!永光爸說,去呀,白紙黑字,你都簽字畫押了,再改口誰還信?派出所要犯傻信了,只能說明你說瞎話作假證,不又把自己套進(jìn)去了?幾句話正中多喜要害。他后悔得直想撞墻。他承認(rèn)放永光一馬是為了蓋房子,但心里也不是不為著給他一個機會,希望他別像自己年輕時一樣一塊布抹黑。

永亮沉著臉進(jìn)來,還沒來得及說話,永光爸又給多喜打過電話來:拿出二十萬,讓你蓋得順順當(dāng)當(dāng),二十萬飯店幾年就掙出來了,想好了找我。不由分說掛上電話。多喜開著免提,永亮全聽到了,氣得臉鐵青:這主意是我出的,我為了兩邊好,也為了我的政績,多喜哥,你等等,我一定想辦法制服永光他爸,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多喜看永亮的樣子不像裝的,急忙止住,別別別。永亮說,你不會懷疑我跟他合謀吧?多喜說,不會。話這么說,心里還是止不住打鼓。

過了幾天,多喜給堂哥打了一個電話,說了情況,當(dāng)然隱瞞了他和對方的口頭協(xié)議。堂哥是另一個鎮(zhèn)的鎮(zhèn)長。自從被機械集團開除,多喜就覺得愧對大爺一家,后來又進(jìn)過監(jiān)獄,更是沒臉見他們。奶奶與大爺相繼去世后,聯(lián)絡(luò)更少了。這次買地蓋房開飯店,也是想做出點事來讓堂哥及家族里的人另眼看待,事先就沒說。

堂哥給出兩個建議:一、接受教訓(xùn),無論蓋成蓋不成,不許干違法的事;二、小雪第一書記永亮有擔(dān)當(dāng),是很有前途的后備干部,找他一起想想辦法。最后,堂哥才說給大雪鎮(zhèn)鎮(zhèn)長打個招呼,看有沒有好辦法解決。兜了一圈又回來了,這塊地一直是鎮(zhèn)里的老大難,鎮(zhèn)里能解決早解決了。

多喜覺得堂哥也幫不上什么。

等了十來天,永亮和堂哥那邊都沒信兒。多喜心里憋得慌,趁著月色在院中練起“五錘”。五錘學(xué)名“梅花拳”,小雪朱家世傳拳法,祖上在民國的武術(shù)擂臺上得過頭獎。多喜在那邊時勞作游泳練就一副好身板,來到小雪跟著大爺學(xué)了全套五錘。

越練越起勁兒,忽然看到媽媽倚墻站著,一手捂著胸口,一手往衣袋里摸。多喜跑上去幫媽媽掏出速效救心丸,拿一顆放進(jìn)媽媽嘴里。一會兒媽媽緩過勁兒來,流著淚說,多喜,好好做人,不許打人鬧事!多喜說,我要想打人早打了,不打,我今天就是活動一下筋骨。

媽媽像往常一樣好轉(zhuǎn)過來,歇了會兒,坐沙發(fā)上剝花生看電視。多喜見瓶里的救心丸不多了,打算再買一瓶備下。

去衛(wèi)生室買救心丸回來,不知怎的多喜走到永光家院墻外。在大門口來回走了好幾趟,終沒進(jìn)去。忽聽院里傳出爭吵聲,他攀著一棵樹,爬上墻頭往里看。永光爸竟然在院子里,他不是去濟南打工了嗎?說瞎話,一肚子壞水。多喜差點直接跳進(jìn)去質(zhì)問他。永亮氣呼呼立在院中,三叔,我再最后問你一句,你到底答不答應(yīng)?永光爸說,我不能叫永光打光棍。永光媽拉著永亮,侄兒先別走,又對永光爸,干別的就不能掙錢娶媳婦了?他爸,咱不能干昧良心的事兒,人家多喜都饒永光一回了,他也是個苦命的孩子。永光爸甩永光媽一個趔趄,你懂個屁,城里不買房,誰家閨女肯跟永光?永亮說,我好話孬話說盡,你就是聽不進(jìn)去,讓我做蠟燭,兩頭不是人,就別怨我大義滅親了!永光爸說,你試試,你還姓不姓魏了!

永光媽松開永亮,一下跪在永光爸跟前,抱住永光爸的腿,魏同富,你就積積德吧……忽地捂住胸口栽倒在地。永亮扶著永光媽平躺地上,撥打120。永光爸跑進(jìn)屋拿個瓶子出來,打開蓋倒不出藥來,聲音里便有了哭腔,沒藥了!沒藥了!心臟病犯了!推開大門向衛(wèi)生室方向跑去。

多喜冷眼看著,憑他的速度,來回得二十多分鐘,人恐怕……不干我事,我沒打人,也沒罵人,全都是報應(yīng)。跳下墻頭往家走。走了十幾步,忽地一股血涌上腦門,掉頭沖進(jìn)永光家……

多喜救了永光媽一命。他提供的一顆救心丸給了120來到的時間。如果不是及時服下速效救心丸,永光媽根本等不到永光爸買回藥來,更撐不到120來到。

蓋房的事迎刃而解,順利得有點像做夢。永光爸拍著胸脯保證,多喜侄子,誰再不讓你蓋房子,就是跟我魏同富過不去。同富叔,你是魏家的人頭,除了你,別人還真不算個事兒。好聽話多喜會說。這是永光媽出院后,永光爸請多喜和永亮及族里有頭有臉的人吃飯時說的?;筛隇橛癫6嘞才e杯,叔,這回你說話算話就行。永亮笑,算數(shù)一回也行啊。永光爸打著哈哈一飲而盡。

永亮又敬多喜,喜哥,謝謝你了,同富嬸要是出了事兒我日子不好過,要不是我去逼同富叔,嬸子也不會出事。多喜拍拍永亮肩膀,書記,你是個好書記,說話算話,辦實事。永亮說,叫我永亮。多喜改口,永亮,你是好人。永亮也有了酒意,喜哥,老輩人說不做媒人不作保,我這輩子再不作保了。該做還得做,誰讓你是書記,多喜嘻嘻笑。

借著酒意,永亮湊近多喜,喜哥,與書記不書記沒多大關(guān)系,對同富叔,我比你多個心眼兒,我留了一手……一個激靈,不說了。多喜揪住不放,非讓永亮說出他留了哪一手,不說就是吹牛逼。請求也好激將也罷,永亮就是不說,只說鬧玩鬧玩。多喜嘻笑,你在我這里又留了一手。留吧留吧,在小雪,個個莊戶刁,要是沒有一手兩手,一天也難干下去,多喜明白,不再逼問。

不出四個月,房子蓋好,裝修裝備一并完成。多喜找到永亮,書記,你有文化,給飯店起個名吧。先說說你的開店思路。菜做得好吃,價錢實惠,承辦各種宴席,也送外賣,村里的孤寡老人,逢年過節(jié)免費送飯菜。永亮露出笑意,免費,不孬。

永亮低頭沉吟片刻,有了,多喜居。我名字?這好嗎?永亮說,好!這塊地利用起來,解決了鎮(zhèn)里的老大難,是一喜;飯店開業(yè),生意紅火,你掙錢,是一喜;我有政績,是一喜;以后你成了小雪首富,為小雪謀福利,是一喜……這以后的喜事多著呢,不是多喜嗎?又搭上你名字的順風(fēng)車,這叫什么來著?多喜說,一石十八鳥。

接著又議匾額的事,永亮提議讓同富叔寫,他除了木工活兒好,還會寫對聯(lián),字不錯。再說了,永亮補充,怎么說飯店也是蓋在人家祖墳上。

一切議定,多喜親自下廚,炒了辣子雞、土豆絲,兩人就在飯店廚房里對飲。酒酣耳熱之時,多喜壞笑,我心里一直打鼓,你到底留了哪一手?永亮醉意一下沒了,沉吟良久,好吧,我今晚就揭開謎底。說罷把杯中酒一飲而盡,打開手機一番操作。手機里傳出多喜的聲音,然后是永亮和永光的聲音。那天在多喜病床前永亮作保三人達(dá)成口頭協(xié)議的對話,一句不少地錄了下來。多喜瞪大了雙眼。

聽完,永亮說,我就擔(dān)心同富叔說話不算數(shù),才錄下來,那天晚上我私下放錄音給他聽,逼他,他害怕了,但沒聽我的,仗著我們是本家耍賴,不是我在你面前邀功,我再跑兩趟,就能搞定他。

書記,高。多喜蹺起大拇指。我不是讓你拍我馬屁,看好了,永亮說著手一劃,又一劃,錄音被徹底刪除了。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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