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理查德·賴特
黃昏時分,天色漸暗,戴夫獨自穿過田野,時不時望著家的方向。在地里跟那幫黑鬼瞎說有個屁用?他的母親已經(jīng)做好晚飯,在布置餐桌了。那幫黑鬼屁事都不懂??傆幸惶焖褬?,練習射擊,這樣他們就不會再把他當小孩了。他放緩腳步,看了看腳下。操,就算他們比我大,我也不怕他們!哼,我知道我要干啥……我要去老喬的店,搞到那本西爾斯·羅巴克公司的商品目錄,然后盯著槍那部分看。沒準兒媽從霍金斯老頭那兒領到我的工錢的時候,會讓我買一把。我會求她給我些錢。我差不多該有一把槍了。我都十七了。差不多是個男人了。他大搖大擺地走著,感受著他的長胳膊長腿。操,一個男人干了一整天活兒之后就應該弄把槍玩玩兒……
喬的店映入他的眼簾,門廊上的黃色燈盞亮著。他走上臺階,撥開紗門,聽見它落回自己的身后。店里彌漫著煤油和鯖魚的氣味。等他看到胖嘟嘟的喬從后門走進來,他依賴得更多的是自己的勇敢,而非方才滿當當?shù)淖孕拧?/p>
“哈嘍,戴夫!你想買啥?”
“喬先生,你好。嗯,我沒想買啥。我就想問問,你能不能讓我看看那本商品目錄?!?/p>
“當然可以!你想在這里看?”
“不是,我想帶回家看。我保證明天這個時候從田里回來的時候帶過來?!?/p>
“你打算買東西?”
“是的,先生。”
“你媽現(xiàn)在讓你自己管錢了?”
“操。喬先生,我馬上就是個真正的男人了,和大伙兒一樣?!?/p>
喬笑了,用紅頭巾抹了一把他油膩的頭。
“那你準備買啥?”
戴夫盯著地上看,先是撓頭,而后撓大腿,接著笑了笑。他抬起頭,一臉羞澀。
“我可以告訴你,喬先生,但你保證不說出去?!?/p>
“我保證。”
“我呀,我要買把槍?!?/p>
“買槍?你買槍做啥?”
“我就想弄把槍放著?!?/p>
“你還是個孩子,槍不是給你瞎玩的?!?/p>
“讓我看看那本商品冊吧,喬先生。我明天帶回來還給你?!?/p>
喬往后門走去。戴夫很興奮,他掃視著店里大桶大桶的糖和面粉。聽見喬回來了,他探長脖頸看他有沒有把商品冊帶過來。他帶來啦。上帝啊,他帶來了!
“拿去,記得明天帶回來。我只有這一本?!?/p>
“一定一定,喬先生。”
“嘿,假如你真想買槍,干嗎不跟我買?我這兒賣槍。”
“這槍能開嗎?”
“當然能開。”
“啥型號的?”
“哦,型號有點老了……左輪手槍。是手槍,但是大號的?!?/p>
“槍里有子彈?”
“都裝滿了?!?/p>
“我能看看嗎?”
“你錢帶來了嗎?”
“你要多少錢?”
“兩塊錢,我賣給你?!?/p>
“只要兩塊錢?操,我從我媽手上拿到工錢的時候就可以買了?!?/p>
“那我?guī)湍懔糁?,等你拿錢來買?!?/p>
“好嘞,講定了,我會回來買的?!?/p>
他推門而出,聽見門在身后“乓”的一聲關上了。我要從媽那兒搞到錢來買槍!只要兩塊錢!他把那本厚厚的商品冊夾在腋下,急匆匆地往家趕。
“你去哪兒了,孩子?”她的母親正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黑眼豆。
“嗷,媽,我剛在路口跟其他孩子聊了兩句?!?/p>
“你不該讓做好的晚飯等你?!?/p>
他坐下來,把商品冊放在桌角。
“你先起來,去井里把臉洗了!我家可不喂臟豬!”
她揪著他的肩,推搡著他。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門口,接著拐回來拿那本商品冊。
“這是啥?”
“嗷,媽,只是本商品目錄?!?/p>
“你從哪兒弄來的?”
“從喬的店里弄來的?!?/p>
“噢,好東西。我們可以用來墊東西?!?/p>
“不行,媽?!彼话褤屵^來?!皨?,把目錄冊還給我?!?/p>
她不放手,瞪大眼睛看著他。
“不許吼我!你怎么回事兒?腦子出問題啦?”
“媽,求你了。這本目錄不是我的!是喬的!他叫我明天還回去?!?/p>
她讓他搶過去。他把厚厚的目錄夾在腋下,走下后門的臺階。他往臉上拍了點水,再匆匆洗了手,接著摸進廚房的角落抓毛巾。他不小心撞翻一把椅子,弄得地板咯吱作響,商品目錄掉在了腳邊。等他擦干眼睛,他趕緊撿起目錄,還是夾在腋下。他的母親正站在一旁看他。
“假如你再這么瞎折騰那本書的話,我就把它燒了。”
“不要,媽,求你了?!?/p>
“那好,給我坐下,不要瞎搗鼓了?!?/p>
他坐下后,把煤油燈拉近,一頁接著一頁翻看那本目錄,完全不管母親放在桌上的菜。他的父親過來了,而后是他的弟弟。
“你在看啥,戴夫?”他的父親問道。
“就是本商品目錄?!彼鸬溃^也沒抬。
“啊,終于找到了!”一看到那些藍黑色的左輪手槍,他就兩眼放光。等他抬起眼來,立即感到罪咎——他的父親正盯著他看。他趕緊把目錄悄悄滑到桌下,擱在腿上。等禱告結(jié)束,他開始吃飯。他一勺一勺往嘴里塞豆子,那些肥肉,他嚼都沒嚼就吞下去。白脫牛奶可以幫他把食物灌進肚里。他不想在父親面前提錢的事。這事情要趁母親獨自一人的時候,去逼問才能成。他感到不安,用眼角的余光時不時打量著父親。
“孩子,你能不能放下那本該死的書,用心地吃你的飯?”
“遵命,爸爸?!?/p>
“你跟霍金斯老頭兒處得怎么樣?”
“您說什么?”
“你連我說什么都沒聽到?你耳朵沒在聽???我問你跟霍金斯老頭兒處得怎樣?”
“哦,我們處得很好,爸。我比其他人耕的地都多。”
“噢,你應該專心做事?!?/p>
“遵命,爸爸?!?/p>
他往盤子里倒?jié)M了糖漿,而后用一塊玉米面包蘸著吃。等他的父親和弟弟都吃完離開,他還坐著,繼續(xù)看目錄里的槍。他多么渴望有勇氣跟母親開口。上帝啊,要是我能有這把漂亮的槍!他簡直能感覺到手指拂過絲滑的手槍。要是他能有那樣的一把槍,他會每天把它擦得锃亮,絕不會讓它生銹。上帝喲,我還會時刻都裝滿子彈!
“媽?”他的嗓音有一絲遲疑。
“???”
“霍金斯老頭付給你我的工錢了沒有?”
“付了,可你別想亂花。我會幫你把錢存著讓你冬天回去上學?!?/p>
他站起來,手里揣著攤開的目錄,走到她身邊。她在洗碗,她的頭挨得很低,幾乎貼著水槽里的平底鍋。他靦腆地舉起目錄,嗓音打著顫,有點沙啞。
“媽,上帝知道我想要這一頁里的一樣東西?!?/p>
“啥東西?”她問道,沒有抬眼。
“就是這里的一樣東西,”他重復道,不敢指給她看。她抬頭瞅了一眼目錄,而后瞪大眼看著他。
“黑鬼,你腦子壞掉啦?”
“媽……”
“滾出去!不許跟我提槍!你這蠢貨!”
“媽,只要兩塊錢,我就可以買一把?!?/p>
“說什么我都不許!”
“但是你答應過我……“
“我才不管我答應過什么!你還只是個孩子!”
“媽,要是你讓我買一把,我保證今后絕不求你任何事情?!?/p>
“我叫你滾出去!你別想用那筆錢里的一個子兒買槍!這就是為什么霍金斯先生要把你的工錢付給我,因為我知道你整天胡鬧。”
“但是媽,我們需要一把槍。爸沒有槍,我們必須在家里放一把槍,你永遠都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p>
“孩子,別想著你可以拉著我跟你一起胡鬧!就算我們家有槍,你也不能碰!”
他把目錄放在廚房臺面上,雙手繞住母親的腰際。
“媽,我整個夏天都這么認真干活兒,而且什么都沒跟你要。我乖不乖?”
“你就應該這么乖!”
“可是媽,我想要一把槍。你可以就把我工錢的兩塊錢分給我。求你了,媽。我可以把槍買來讓爸收著……求你了,媽!我愛你,媽媽?!?/p>
她的語氣立即柔軟下來。
“戴夫,你買來那把槍要做啥?你不需要槍。有了槍,你會惹麻煩的。要是你爸,光是想想你有錢買槍,他就會氣壞的?!?/p>
“我會把槍藏起來。媽,就是兩塊錢的事兒?!?/p>
“上帝啊,孩子,你到底中了什么毒?”
“我什么毒也沒中。媽,我已經(jīng)快是個大人了。我要一把槍?!?/p>
“誰會賣槍給你?”
“老喬會把店里的槍賣給我?!?/p>
“那把槍只要兩塊錢?”
“對的,媽。只要兩塊錢。求你了,媽?!?/p>
她正把盤子豎起來瀝水,動作很慢,思索著。戴夫在一旁等著,不敢吭聲。終于,她轉(zhuǎn)過身看著他。
“要是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讓你買那把槍?!?/p>
“啥事,媽?”
“你買好槍直接拿來交給我,聽見了?這會是你爸的槍。”
“遵命。讓我現(xiàn)在就去,媽?!?/p>
她彎下腰,撩起一側(cè)的裙邊,從褲襪的最上角里取出一小卷錢。
“給,”她說道,“上帝知道你不該有槍,但你爸應該有。你一買好就拿回來給我,聽見沒有?我會收起來。如果你不這么做,我會讓你爸打得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p>
“遵命?!?/p>
他拿了錢,跑下臺階,穿過了后院。
“戴夫!喂,戴夫!”
他聽見了,但他可不想折回?!皼]門,上帝!”
第二天早上,他剛醒就把手伸到枕頭底下摸槍。晨光熹微,他輕輕把槍拿起,感到權(quán)力在握。這槍可以斃掉一個人。不管黑人白人,誰都可以斃掉。假如他手里有槍,誰也不敢欺負他,他們非得尊重他不可。是把大手槍,長槍管,手柄很沉。他一會兒把槍舉高,一會兒又放低,驚嘆槍的分量。
他沒有聽從母親說的,一買到槍就回家。從店里出來,他去田里待了一陣,把新買的武器握在手里,時不時瞄準想象中的敵人。但他沒有開槍,怕父親有可能聽見。而且他不太知道怎么開槍。
為了不上繳這把槍,他一直等到家里人都睡著才回家。等母親躡手躡腳地來到他的床邊,要他交出手槍,他先是裝睡,接著騙她說手槍藏在外面,次日一早他會把槍拿給她。此刻,躺在床上的他用手慢慢轉(zhuǎn)著槍。他把槍拆開,取出彈夾,摸了摸,再裝回去。
他輕輕起身,從皮箱里取出一條舊法蘭絨圍巾,把上滿子彈的槍包起來,系在大腿上。他沒和大家一起吃早飯。盡管天還沒全亮,他已經(jīng)出發(fā)去吉姆·霍金斯的種植園了。太陽出來的時候,他來到了放騾子和犁的谷倉。
“嘿!是戴夫嗎?”
他轉(zhuǎn)過身。吉姆·霍金斯用狐疑的眼神打量著他。
“你這么早過來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起這么早,霍金斯先生。我正準備給老珍妮裝好馱鞍,帶她下田呢?!?/p>
“好樣兒的。既然你已經(jīng)早到了,要不把林子邊的那塊地犁了吧?”
“好的,霍金斯先生?!?/p>
“好樣兒的,去吧!”
他給珍妮套上犁,開始耕作。喲呵!這正稱了他的心意。要是他能下到樹林深處,就沒有人能聽見他開槍了。他跟在犁后面,聽見土地破開的響聲,槍緊緊地貼著他的大腿。
等犁到林子邊緣,他翻了兩排土之后才掏出槍。他遲疑著,警惕地掃視四周,而后才解開圍巾,把槍握在手里。他微笑著看那頭騾子。
“知道這是啥嗎,珍妮?不,你不知道!你就是一頭蠢騾子!告訴你喲,這是手槍,可以打的,上帝喲!”
他伸直手臂,做出瞄準的姿勢。管它的,我要打這蠢貨!他再次看向珍妮。
“聽著,珍妮!等我扳動扳機的時候,你別給我瞎跑,也別犯蠢。”
珍妮垂下腦袋,她的短耳朵豎得筆直。戴夫大概走到二十英尺之外,伸直手臂,把腦袋歪向一側(cè)。管它呢,他對自己說,我才不怕呢。他似乎沒有握牢槍,有一陣槍在他的手里晃了一晃。接著他閉上眼睛,使勁按下扳機。嘭!這聲音差點把他震聾,他覺得自己的右手似乎和胳膊脫節(jié)了。他聽見珍妮在哀鳴,看到她亂跑亂跳。他跪在地上,把手夾在兩腿之間。他的手麻了,他吸吮手指,試圖給它溫度,也試圖止痛。槍落在他的腳邊。他不太清楚方才發(fā)生了什么。他站起來,盯著槍看了一陣子,簡直擔心它是個活物。他咬了咬牙,一腳踢開槍。你差點弄斷了老子的胳膊!他轉(zhuǎn)身找珍妮。她已經(jīng)跑到田上去了,搖晃著腦袋,瘋狂地蹬腿。
“待在那兒別動,老騾子!”
等他追上她的時候,她正站著發(fā)抖,對他翻白眼。犁落在遠處,犁好的地又被踩爛了。緊接著,戴夫突然停下,他愣愣地看著,不敢相信:珍妮在淌血。她左邊的身子全是血。他靠近她。仁慈的上帝??!我怎么會打到這頭騾子啊?他把手指探進珍妮的鬃毛。她往后縮,發(fā)出哼哼聲,而后轉(zhuǎn)了幾步,腦袋別到一邊。
“待在那兒別動?!?/p>
他這才看到珍妮的肋骨之間有個洞。洞是圓的,濕的,紅的。鮮血順著前腿淌下來,血流得很快。上帝啊!我剛沒有在打這頭騾子啊。他感到心慌,知道自己必須止住那些血,不然珍妮會死的。他這輩子從沒見過這么多血。他追著這頭騾子又走了半英里路,試圖抓住她。終于,她停下腳步,重重地喘息,粗短的尾巴半弓著。他抓到了她的鬃毛,把她領回犁和槍所在的地方。他停下來,抓了幾把潮濕的黑土,用來堵珍妮身上的彈孔。珍妮瑟瑟發(fā)抖,發(fā)出哀鳴,再度離他而去。
“別跑!待在那兒別動!”
他又試圖堵上彈孔,但是血還在不斷往外流。他的手指熱乎乎,黏嗒嗒的。他用手心使勁搓土,試圖讓它變干。他再次把土往彈孔里塞,但是珍妮又跑了,雙腿踢得老高。他絕望地站著。他必須做點什么,于是又去追珍妮,她繼續(xù)跑。他眼睜睜地看著鮮血沿著珍妮的腿流下來,在她的腳邊形成一個血泊。
“珍妮……珍妮……”他無力地喊道。
他的嘴唇在打顫。她會流血流到死的!他望向家的方向,很想回去,想回去叫人幫忙。但是他又看到手槍還躺在潮濕的黑土上。他有種奇怪的感覺,假如他能做些什么,這一切不至于此,珍妮不會在那兒流血流到死。
這一次,等他追到她身旁,她沒有跑。她站著,雙眼無神,像在瞌睡。當他的手指碰到她時,她發(fā)出低沉的哀鳴,雙腿跪地,她前腿的膝蓋浸在血泊里。
“珍妮……珍妮……”他輕聲喚道。
有很長的時間,她的脖子還是挺直的,接著她的腦袋慢慢地沉下去。隨著吸氣,她的肋骨擴張了一下,而后她完全倒下了。
戴夫感到胃里空空的,很空。他撿起槍,小心地用拇指和食指夾著。然后,他把槍埋在一棵樹的下面。他拾起一根樹枝,企圖挖一些土來蓋住血泊——可那又有啥用?珍妮張大嘴巴倒在那里,雙眼翻白。他可不能告訴吉姆·霍金斯是自己打了他的騾子。但是他必須有個說法。好吧,我就跟他們說珍妮忽然發(fā)起瘋來,而后不小心卷到犁下面……不過這種事幾乎不會發(fā)生在騾子身上。他慢慢地穿過田野,垂著腦袋。
日落時分,吉姆·霍金斯的兩個手下正在樹林邊挖洞,好把珍妮埋了。戴夫被團團包圍,這些人都在看死去的騾子。
“我怎么都想不通會有這號事發(fā)生?!边@已經(jīng)是吉姆·霍金斯第十次說同樣的話了。
人群分出一條空隙,戴夫的母親、父親和小弟弟來到中間。
“戴夫在哪兒呢?”他的母親問道。
“在那兒呢?!奔贰せ艚鹚拐f道。
他母親一把抓住他。
“怎么回事,戴夫?你做了啥?”
“啥也沒做。”
“快,孩子,說實話?!彼赣H說道。
戴夫深吸了一口氣,重復了那個沒人相信的故事。
“喏,”他拉長聲音說道,“我把老珍妮帶到這里準備犁地的。我耕好了兩排土,就像你們看到的?!彼O拢噶酥改莾傻篱L長的翻開的土痕?!敖又?,準是老珍妮的腦袋出了什么問題。她就是不聽話。她開始哼哼唧唧,一直在蹬腿。我想抓住她的,可是她拉著犁跑了。等到犁弄翻的時候,她也被拽倒,正好摔在犁上邊……她的身子戳穿了,然后開始流血,我什么都做不了,她就這么死了?!?/p>
“你這輩子聽到過這種事情沒有?”吉姆·霍金斯問道。
人群里既有黑人也有白人。他們嘀咕著,戴夫的母親走近他,直視他的眼睛?!爸v真話,戴夫。”她說。
“看起來她像是挨了一顆槍子。”一個男人說。
“戴夫,你用那把槍做了啥?”他的母親問道。
人群圍近了,看著他。他把雙手插進褲袋,慢慢地搖著腦袋,往后退了幾步。他的眼睛睜得很大,都睜疼了。
“他有槍?”吉姆·霍金斯問道。
“上帝喲,我就跟你說那是槍傷。”一個男人拍著大腿說。
他的父親抓住他的雙肩,使勁晃他,一直到他的牙齒咯咯作響。
“快說到底怎么回事,你這個無賴!說啊……”
戴夫看著珍妮僵直的腿,哭了起來。
“你用那把槍做了啥?”他母親問道。
“他哪兒來的槍?”他父親問道。
“說真話吧。”霍金斯說道,“沒人會傷害你的……”
他母親緊挨著他。
“你開槍打了那頭騾子,戴夫?”
戴夫還在哭,淚眼里是模糊的黑臉和白臉。
“我……我沒……沒想……打她……我可以對……對上帝發(fā)誓……我……我沒……我只是想……看看……看這把老槍……能不能打……”
“你從哪兒弄來的槍?”他父親問道。
“我從老喬的店里買來的。”
“你從哪兒弄來的錢?”
“錢是媽給我的?!?/p>
“他一直求我,鮑勃。我沒辦法。我叫他一買到槍就拿回來給我的……槍,槍是買給你的?!?/p>
“那你怎么會去打那頭騾子呢?”吉姆·霍金斯問道。
“我沒有在打那頭騾子,霍金斯先生。我按下扳機的時候,槍跳了一下……我真的不知道珍妮會在那里流血。”
人群中有人笑出聲來。吉姆·霍金斯走近戴夫,直直地看著他。
“好吧,看樣子你給自己買了一頭騾子,戴夫?!?/p>
“我對上帝發(fā)誓。我真的沒想殺死這頭騾子的,霍金斯先生!”
“但你確實殺死了她!”
人群里的人幾乎都在笑。他們踮著腳,爭著看熱鬧。
“好吧,孩子,看起來你買了一頭死騾子!哈哈哈!”
“真是把臉丟光了?!?/p>
“呵呵呵呵?!?/p>
戴夫低著頭,不斷地用腳在地上打轉(zhuǎn)。
“不過,你不必擔心,鮑勃。”吉姆·霍金斯對戴夫的父親說,“就讓這孩子繼續(xù)干活,每個月還我兩塊錢。”
“您這頭騾子要多少錢,霍金斯先生?”
吉姆·霍金斯瞇睎雙眼。
“五十塊錢。”
“你后來把槍弄哪兒去了?”他父親厲聲問道。
戴夫不吭聲。
“你是不是要我用樹枝打到你開口?”
“不是,父親!”
“你把槍弄哪兒去了?”
“我扔掉了?!?/p>
“扔哪兒了?”
“我……我扔到小河里去了?!?/p>
“先回家。明早第一件事就是去河里把槍找回來?!?/p>
“遵命?!?/p>
“你買槍花了多少錢?”
“兩塊錢?!?/p>
“找到槍之后還回去,退回的錢拿給霍金斯先生,聽到了嗎?別忘了我會因為這個把你打到屁股開花!現(xiàn)在滾回去!”
戴夫轉(zhuǎn)身,慢吞吞地走回家。他聽見人們都在笑他。戴夫瞪大眼睛,眼里噙著淚水。他怒火中燒,他只能把怒氣吞下去,繼續(xù)往家走。
戴夫整夜沒睡。他高興的是殺了那頭騾子之后沒被怎么追究,但他也被深深傷害了。只要一想到那些人是怎么笑他的,他就覺得體內(nèi)有火辣辣的東西在翻滾。他輾轉(zhuǎn)反側(cè),覺得枕頭很硬。爸還說要打我……他想起之前幾次被打,連脊背都抽搐起來。不行,不行,我可不想他再那樣打我。這些人統(tǒng)統(tǒng)該死!沒人給他任何東西。他整天都要干活兒。他們對我就像對騾子,還要打我。他咬牙切齒。媽還告發(fā)了我。
假如他非這么干不可,他會給霍金斯老頭那兩塊錢的。但那就意味著要把槍賣掉。他想留著槍。一頭死騾子要五十塊。
他再次翻身,回想他之前開槍的情形。他渴望再開一槍。要是其他男人能開槍,上帝喲,我也行!他靜靜躺著,仔細聽著。或許他們現(xiàn)在都睡著了……整棟屋子都靜悄悄的,他聽見弟弟輕柔的呼吸聲。是的,就趁現(xiàn)在!他要去林子里把槍拿回來,然后看看他能不能再開一次!他偷偷下床,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
月光很盛。他幾乎是一口氣跑到樹林邊的。他趴在地上,搜尋著埋槍的位置。好,找到了。就像餓狗見到骨頭那樣,他一把抓起槍。他鼓起雙頰,吹走扳機和槍口的塵土。他拆開手槍,發(fā)現(xiàn)里面還剩四顆子彈。他望向四周:這兒很安靜,灑滿了月光。他的手指緊箍住手槍,不過,一旦他想扣動扳機,他就閉起眼睛,把腦袋歪向一側(cè)。不,我不該閉著眼歪著頭開槍。他訓練自己一直睜大雙眼,而后扣動手指。嘭!他整個人都是僵的,屏住呼吸。槍還握在手里。管它的,他做到了!他又開了一槍。嘭!他微笑著。嘭!嘭!再扣,再扣。啊,已經(jīng)空了。如果其他人能開槍,他也行。他把槍插進屁股后的口袋,橫穿田野。
等他走到山脊的高處,他在月光下站得筆挺,感到自豪。他望著吉姆·霍金斯家白色的大房子,感到口袋里的槍沉甸甸的。上帝,要是我還能多一顆子彈,我會朝那幢房子開。我想嚇唬嚇?;艚鹚估项^……嚇唬嚇唬他,好讓他知道戴夫·桑德斯也是男人。
他左手邊的道路打彎,轉(zhuǎn)向伊利諾伊中央鐵路的鐵軌。他探頭傾聽。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微弱的“呼嚕嚕?!魢!魢!魢!蹦鞘前颂栜?。他瞥了一眼吉姆·霍金斯的白房子,想起了爸爸、媽媽、弟弟,還有其他的男孩。他想起死去的騾子,又聽見“呼嚕嚕嚕……呼嚕嚕?!魢!魢!彼┰谀抢?。每個月還兩塊錢……我想想……就是說要兩年才能還清。操!我要完蛋了!
他站在路口,面對鐵軌。好呀,她來了!他就站在鐵軌邊,不允許自己退縮。她來了,拐過來了……來吧,你這慢家伙!快來呀!他的右手按在槍上,胃里有什么在抽搐。接著火車呼嘯而來,灰色和棕色的車廂錚錚作響。他緊緊抓著槍,接著從口袋里掏出手來。我敢說比爾沒這個膽子!我敢說……車廂擦身而過,鋼鐵摩擦著鋼鐵。我今晚要乘上你看看,保佑我吧,上帝!他渾身發(fā)熱,只是遲疑了一秒,而后抓住車廂上的抓手,一躍而起,跳上火車。他摸著屁股后的口袋,槍還在。月光下,鐵軌很長很亮。他眼前的鐵軌延展著,延展到遠方,延展到能讓他成為男人的地方……
責任編輯:易清華
理查德·賴特(1908-1960),著名非裔美國作家,出生于密西西比州的種植園,父母分別是磨坊工人和教師。很早就被父親遺棄,童年不是住在孤兒院就是跟隨母親在不同城市周轉(zhuǎn)流浪,母親死后,他也是如此,居無定所。一九二七年,他來到芝加哥,加入共產(chǎn)黨,開始寫作。一九四○年首部長篇小說《土生子》的出版奠定了他的文壇地位。他之后還出版有自傳小說《黑孩兒》《局外人》等。國內(nèi)譯介過《土生子》和《黑孩兒》,《幾乎是男人》選自他一九六一年出版的短篇集《八個人》,國內(nèi)尚未譯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