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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老人一條江

2023-05-21 03:25:55廖靜仁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23年5期
關鍵詞:竹篙族長

廖靜仁

如果我的世界不能成為你的世界,那么我愿將你的世界變成我的世界。

——狄更斯

祝爹說,明地天資聰穎,自幼拜梅山高人為師,練過猿猴功,能手腳并用攀崖,還可以懸空爬樹,既讀過舊學也進過省城新學校,且儀表堂堂,寫得一手莊重的顏體字。但沒想修為到爐火純青,遵循曾祖父遺命欲接任廖姓族長一職之時,新中國宣告成立,加上愛妻亡故,續(xù)弦與人私奔,便成了瘋子。好在只是文瘋,平日里不吵不鬧,自那以后,明地就長年著一身藍布長衫,走上村串下村吃起了百家飯,夜深了就到孟公崖后山的白駒寺去寄宿。

明地每天要做的事情,無非就是在廟里一早一晚各撞一次鐘。一開始也有多管閑事的人問他:“喂,瘋子,和尚都走了,你還撞什么鐘?。俊薄拔?,嘻嘻,”一聽終于有人在叫自己瘋子了,明地卻齜著一口白牙回答說,“和尚走了,菩薩還在呀,我撞鐘是為了給在崩洪灘走失的船幫人招魂?!倍嗍碌娜寺牭剿t口白牙說是給走失的船幫人招魂,便也一臉肅然,由衷地說:“這也確實算是做的一件正經事。”從此,也就少有人再去問津他了。

廖瘋子就樂得自在,有了大把的時間后,便在一個土缽里研了半缽木炭水權當墨汁,立在大殿菩薩座下的香案前用黃色草紙橫平豎直書寫顏體小楷,直寫得大汗淋漓,只是從來就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寫了些什么。當然,他也有不為人知的事,那就是會經常仰臉與菩薩對視,并且對視的次數多了,他的雙目竟愈發(fā)明亮如朗星,天庭飽滿的臉相也近乎慈祥。而一日三餐吃過百家飯后,他偶爾也會去資江邊的孟公塘崖垴上“蹲點”。這蹲點的習慣也就是近二十年才養(yǎng)成的,是因為祝爹不再問農耕只戀船后方有的事。他是個典型的河里洗澡廟里睡的瘋子。

路過此處的熟人若見到他,也不免會問一句:“廖瘋子,你在看什么?”

“我看下邊的崩洪灘呀,也看船上的竹篙子。”人們就只當他說的是瘋話。

他心里其實在說:“船幫人死在江河,就如將士戰(zhàn)死在疆場!你們不會懂的?!?/p>

廖明地或許是有過大情懷的人,如今卻什么也不剩,剩下的唯有虛度的時光。

這天清晨,白駒寺的鐘聲剛剛響過,泊在資水孟公塘唯一的一艘木船上也叮叮當當響起了錨鏈聲,緊接著便是一聲“依喲——嗬嘿”的船夫號子喊響,一葉孤帆便徐徐地升了起來——這確實只是一葉孤帆,因為如今的資水早已進入機器船的時代了。船上立著一位老者,是人稱竹篙子的祝爹。人到老年瞌睡少,而頭枕崩洪灘濤聲、心懷昔日船幫舊夢的祝爹就更加難以睡安穩(wěn)。其時他已經穩(wěn)穩(wěn)地立在了舵艙,滿臉溝壑的皺紋間,洋溢著剛剛喊過船夫號子的興奮之情,曙光初照的江面上波光粼粼,木船正緩緩地向著上游的唐家觀小鎮(zhèn)馳去。

再過幾天,就是祝爹96 歲生日。這對于祝家的后輩來說,無疑是一件大事。

“家有一老,勝過金銀珠寶。長壽者尊,做兒孫的多有面子呀!”村人們說。

可是就在日前,老人卻對專程來與他商量該怎么慶祝壽誕的晚輩一連發(fā)出了三問:“不就是過生日嗎?以為是船過崩洪灘吶?也用得著這般大張旗鼓?”

當時,村上的支書、村主任及村會計三大頭也到場了,這畢竟是縣委祝副書記的長輩呀!兒孫們聽了祝爹所言,也就說:“尊重即是孝順,就依了他吧!”

祝爹這才開顏道:“你們是公家人,多關心公家的事那才是正道。”

這天秋高氣爽,在縣里和省城的兒孫們全都回來了,大大小小包括還抱在懷里的共有26 人,祝家是白駒村自廖氏能武公、能文公后唯一一個四世同堂的家庭。

生日家宴就設在孟公塘那一艘有著兩節(jié)大貨艙的木船上,男女老少20 多人或站、或蹲、或坐,笑鬧聲比船舷邊綻放的雪浪花還要熱鬧。這也是祝爹的意思,晚輩們拿他沒辦法。一鍋豆腐煮魚,壇子菜和時鮮蔬菜都是祝爹自產自做的,當然也少不了有酒水,但兒孫們帶來的茅臺、五糧液、水井坊及可樂、香檳等,全被老壽星原封不動撂在船頭甲板上。祝爹說:“那些金貴東西靠不住,還是喝我的陳年谷酒吧!叫你們不要來,不要來,來了也只能在船上,我就是哪天死了,也不會離開資江離開船的?!遍L女祝紅鯉是退休教師,已經75 歲了,有父親在上的女兒畢竟還是女兒,只是接腔的底氣比其他晚輩要足一些,說:“呸呸,村里人都說你祝爹是竹篙子成精,資江的水不枯竭,您就不會老!”不會老就是不會死。此言一出,滿船兒孫立馬附和:“資江的水不枯竭,您就不會老!”祝爹就把高腔打得比崩洪灘的濤聲還要響:“哈哈,我就是一根成了精的竹篙子!”已然泛綠的眸子一亮,仿佛真有船隊在上崩洪灘,有纖夫在江岸奮力拉纖,頭篙手疾走于船舷逆水撐篙,忍不住就亮嗓一聲高呼,“依喲——嗬嘿!”江天倏然遼闊。城里長大的孫輩卻一個個被老壽星驚得目瞪口呆……

“嚯,你竹篙子還真以為自己成精了是吧?我還是孟公崖轉世哩!”蹲在孟公崖上的廖瘋子卻齜著白牙在笑,又補了一句,“千載江流,百年一瞬。據傳這尊孟公崖是億萬年前從太空落在資水江畔的一塊外星隕石,神奇得很哩!”

頓了一頓,廖瘋子又說了句胡話:“有你竹篙子在此守著,他們(在江中死去的船幫人)也不會寂寞了。

難怪夜觀孟公塘,總覺得有股浩然之氣在升騰。”

廖瘋子與祝爹同庚,也是在這一天過生日。只是他自己不一定會記得。旁人就更不會記得。不過,在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村里忽然就有了關于廖瘋子的傳聞,而且被說得有鼻子有眼:“你們不曉得吧?在某個深夜,有一匹火狐貍躥進過白駒寺呢!”接話的人說:“難怪廖瘋子敲鐘時總像在喊,你回來了嗎?回來呀!”火狐貍是白駒村的地方誨語,其實說的就是專門勾引男人的騷狐貍精。

過了一會兒,祝家兒孫們全都走了,是被祝爹趕走的:“去吧,去吧,你們怎么來的就怎么走,這一年兩年的我還舍不得死,不就是想要圖個清靜嘛!”

“你竹篙子真是想得美耶!江上無風也生浪,你想要圖個清靜?清靜個屁喲!”居高臨下的廖瘋子聽到了,又齜著白牙想要笑,他知道祝家的晚輩們看似走得輕松,心里卻一定像吃多了鹽巴苦咸苦咸的,尤其是他那兩個自己也已經做了姥姥的女兒,眼里還分明含著一把熱淚,總覺得自己沒有盡到行孝的責任,被兒孫扶著上了江岸后,還手搭太陽罩一步三回頭地交代了又交代,要父親保重。

待兒孫們拐過了山彎,聽到了從聯株橋那邊傳來的小車喇叭聲后,祝爹這才昂首朝孟公崖垴上喊道:“明地呀,你還真有定力耶,未必就不想下來陪我飲幾盅?”其實近年來,明地已經很少進村里吃百家飯了,經常是由祝爹罩著他。

“飲幾盅就飲幾盅,我還真饞酒喝了?!苯洺Ec菩薩對視的明地更不顯老。

“今天也是你明地的生日?!弊5o明地斟過酒,舉杯齊眉說,“這杯酒我竹篙子敬你,也敬能武公!”卻未飲,而是把酒朝江岸的金雞嶺祖墳地方向揖首灑下了,“別人不記得,但我不能不記得呀!”祝爹的心里其實還有一句話沒有說,“要是你祖上能文公也如能武公,你明地也不至如此?!?/p>

“其實我是記得的?!泵鞯匕籽浪朴裥Τ鰩自S尷尬說,“你我同庚呀!”稍頓了片刻,嘆了口氣,他又回頭問了祝爹一句,“可記得又如何呢?”

“那也是的。”祝爹知道明地并不瘋,但他又不能把話說破,運動說來就來了,明地裝瘋賣傻也不失為一種躲避的法子,便說,“但我不能不記得!”

明地明白竹篙子有意重復這句話的意思,他記得的并不只是他的生日,還有能武公當年與祝家先人的約定:船幫交由祝家經營,廖家守住岸上基業(yè)。也就是從那時起,能武公一脈除了每戶安排一人進船幫,其他均以種茶為主業(yè)。這是兩個資水男兒的約定,無須用紙筆,只需一個眼神,彼此的約定就烙在心里了。

如今船幫早已經解散了,白駒村的山山嶺嶺卻茶樹成行,那是金山銀山吶。

于是,明地也高舉起酒杯,卻只吐出了三個字:“多謝了!”

“你和我是誰跟誰呀?還用得著一個謝字?百年同庚。難得,難得?!?/p>

酒杯碰過來,“叮咚”脆響,船舷邊的雪浪花亦綻放得愈發(fā)歡騰了。

已經酒過數巡,兩位世紀老人且把心思付流水,一切盡在不言中。

夕陽晚照里,祝爹卻忽然嘀咕了一句:“哼,狐貍精也算重情重義,離開他那么多年了還會想起來看他一眼?!痹瓉碛嘘P火狐貍的傳聞祝爹也是聽說了的。

其實祝爹不僅僅是聽說了,而且還正面問過廖明地,明地也并沒有回避。

“嗯,我也做爺爺了!”明地當時的表情有些激動,“她說她走時就已經懷上了我的種,是個男兒,男兒后來又生了男兒,如今在市里當領導!”他接著又補了一句說,“卻不姓廖,這是她一生中的秘密,只告訴了我。”但他最后還是齜著一口白牙笑了,并欣然地說,“江河湖海是一家,男兒姓啥不是男兒?”

“這個明地啊!”此時的祝爹竟然容光煥發(fā),一張被歲月風雨鏤刻得溝壑縱橫的黑紅臉上溢著柔和的光彩,他微仰著頭任憑江上微風輕撫白發(fā)銀須,雙目凝視著下游的崩洪灘和更遠一些的寡婦磯,心想:“明地說的沒錯!我能清靜得了嗎?非也非也,死難的船幫兄弟不會答應我,載船的資江更不會答應我……”

按廖姓輩分,光磊得管瘋子明地叫叔,他是廖氏能武公一脈的第五代后人。

這事說起來有點遠,也有點繞,但是哪一個家庭的家族史在經歷過三至四代后不繞呢?其實有一個最簡單也最奏效的方法,那便是用姓氏的輩分直線下來先捋一捋也就清晰了。廖姓輩分的排序中有兩句如此說:今能佐盛明,光大恢先澤。廖光磊這一代屬光字輩,他父親屬明字輩,他爺爺屬盛字輩,爺爺的爺爺屬能字輩,故而取名叫能武,能武的弟弟叫能文,當年光磊他爺爺的爺爺卸任廖姓族長后,族長之位也就傳給了他的弟弟能文。這里就出現了一個小問題,若按照通常意義上的文意排序,兄弟倆取名應該是先能文后能武呀?但是像白駒村這樣一個“屙屎不生蛆”的窮山沖,能武卻比能文更加重要。而自能文公任族長后他的后人又在白駒廖姓中歷任了兩屆族長,第一任是能文公的長子廖佐業(yè)。能文公是當時白駒村唯一一位活過百歲的長壽老人,也是直到臨終時才肯把族長之位傳給兒子的獨裁者,并且還給時年26 歲的孫子廖盛為留下了如何繼任好第三代族長的錦囊妙計。在山高皇帝遠的大梅山腹地,那時的族系就等于是一個獨立的王國,族長是家族的至尊,不僅掌握著本族的族規(guī)大權,就連資源的配置權也掌握在族長手中。能文公在接任族長后的風云歲月中,可以說是把權術與詭計玩弄到了極致,而到他死后的這一代,兒子佐業(yè)顯然只是個過渡,因為待他接任族長時他自己也垂垂老矣。沒幾年族長之位就傳給了廖佐業(yè)的獨子廖盛為,但好在廖盛為雖然自幼嬌生慣養(yǎng),卻心地善良。他繼任族長后,干脆就來了個無為而治,族中人也因此過了幾年輕松日子。他曾經有句口頭禪說:“爐具架在各家灶臺上,百家有百味,哪還用得著我多管閑事呀!”其實有很多時候,治理家族事亦如治理國家,事無巨細管得越多越會生亂,只是后來令算計了大半輩子的能文公沒有想到的是,人算不如天算,待重孫廖明地年富力強可以任族長大顯身手時卻平地里炸響一聲巨雷,一代偉人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巨臂一揮,莊嚴宣告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人們無不歡呼“解放了,天亮了”。之后緊接著,又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明地繼任廖姓族長的春秋大夢也就破滅了。

也有曾指望廖明地繼任族長后能復興祖業(yè)的人感嘆說:“這就是命吶!”因為在此之前明地在長沙第一師范讀書時就已經自由戀愛,夫妻倆本來可以留校任教的,卻難違祖命雙雙回到了白駒村,不久,愛妻又給他懷上了龍鳳胎,但是在臨產時大人與孩子都死了。這一打擊令廖明地幾近崩潰。當時土地改革還沒有開始,父親憑余威又張羅給兒子花中選花挑了個黃花閨女,可娶進門才一年多,小他十歲的媳婦又因不甘心當地主婆,竟然跟一個走四方的年輕閹匠私奔而去,并且聽說他媳婦還走得很招搖,是梳妝打扮后穿著一身出嫁時的大紅旗袍離家的。

光磊曾聽奶奶翻古說,叔曾祖能文公是個既想得天下又要爭小利之徒。而他爺爺的爺爺能武公則自幼就在船上,心里裝的全是激流險灘和波翻浪涌,行船觀天色、兩眼察流水,船幫兄弟的安危冷暖是首位,無論船行多遠,最終要率領大家平安回家。

其實事物都有著兩面性,此一時彼一時,所以光磊曾想,或許能文公也無大錯。他那一年意外地接任廖氏族長后覺得終于可以揚眉吐氣、大展宏圖了,于是便將膝下的兒孫們一個一個往外“趕”,三個兒子先是只留下長子廖佐業(yè)在身邊做下一任族長,其他兩個,一個送往上海,托人進了洋行當差,另一個送往廣州經商。當然,這都是能文公早就做好了準備、打下了經濟基礎的,在之前的幾十年里,他本人臥薪嘗膽,韜光養(yǎng)晦,一大家子省吃儉用,等的就是自己能決定家族命運的這一天。當時兒子均已成家,老二老三遠足,算是舉家移民,盤纏是少不了的,但能文公的口號是:“寧可傾家蕩產,也要有兒孫走出這彈丸之地,到外面的世界闖出一片新天地來!”村里當時也有不少人羨慕不已,說能文公畢竟是飽讀詩書之人,有放眼天下的眼光。

“天意呀,這就是天意!”據說能文公在斷氣時曾一聲浩嘆說,“只怪我廖能文心生雜念太多,存顛倒之夢想,時逢國弱世亂,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乎?”

所幸能文公還在世時,廖佐業(yè)的兒子廖盛為已經喜得貴子,他或許是對自己過往的主張有了反省,又或許是為了繼續(xù)保住他這一脈的族長之位,便給重孫取名叫明地。他說:“我為何給重孫取名叫明地?今后白駒村的地就是他明地的地!”不久,能文公經高人點化后,還在老屋左側的弩形山上建了一所私塾學堂。

那時的能文公已經老邁昏庸,真正組織人力物力的是他的兒子廖佐業(yè),也正是因為能文公在臨死前建了一所學堂,村里還是有不少人念及他的好處。

這事據說還得益于廖明地有一嘴白而整齊的好牙。當年曾經有個走江湖的術士,因路過白駒村時想要討一碗茶飯充饑,見了族長家的小重孫,便一臉驚訝地說:“這一位小少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尤其是一口好牙齒,乃非富即貴之相,若是此人今后能繼任族長之位,全村人可都會跟著他沾光啊!”當時,信奉鬼谷子的能文公已經耳背,這話還是經由專門侍候他的一個年輕保姆將嘴巴杵在他耳朵邊大聲說給他聽的,能文公聞之大喜過望,仿佛瞬間年輕了十歲。他立馬下令廚房備上好酒好肉招待貴客,還趕忙右手拄著拐杖,左手由保姆攙扶著去見了這個江湖術士,而且不聽家人的勸阻,與酒足飯飽后的術士長談至夜半。他還引用了李商隱的一首詩說:“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蓱z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他自稱是漢文帝,這當然也給白駒村后人留下了笑柄。而讓人哭笑不得的是,他當時誦過此詩之后居然還大言不慚地說:“我能文一脈復興廖氏家族終于有望矣!”自那以后他又活了幾年,直活到老眼發(fā)綠。

白駒村廖氏家族的能武公和能文公在交接過族長一職后,能武公一邊率領兒孫開荒拓土種植茶樹,研制黑茶,一邊仍不忘輔佐船幫,所以崩洪灘和孟公塘在光磊的心中,才會無比神圣。這得先從地緣上說起——在崩洪灘上游約三公里處的資水北岸,匍匐著一座號稱已有千年的小鎮(zhèn),叫唐市鎮(zhèn),也有叫它唐家觀鎮(zhèn)的,前者屬于官方名稱,只標示在地圖上、志書里或轄區(qū)公告欄中,而后者卻流傳在人們的口頭,一代又一代口口相傳直至今天。從唐家觀到崩洪灘這三公里處的中間地段,也是在北岸,還有著一條溪流,名叫九峽溪,溪口上橫跨著一座雙拱麻石橋,叫聯珠橋,這座橋大概已有140 年歷史,主修這一座橋的人是被九峽溪溪口里面的白駒村人尊稱為能武公的廖姓老族長,也是上溯幾代船幫的幫主。崩洪灘下游約五公里處的南岸也有一座古鎮(zhèn),叫江南鎮(zhèn),規(guī)模比唐市鎮(zhèn)要大一些,據說這“上三下五”的兩座小鎮(zhèn),均始建于同一個朝代,又全都是清一色的吊腳木樓,并且連街道上鋪設的青石板也是來自同一座山脈。其實這些都并不新奇,在南方的許多大江小河兩岸像這一類吊腳木樓和石板街道多的是,新奇的是在崩洪灘下游到江南鎮(zhèn)上游五公里處的中間地帶,有一段名叫“滿天星”的江域中,卻在三分之二的江心蜿蜒著一條兩千多米長的分水堤,堤首處屹立著一座寬約三米、長約二十八米并形似箭矢的冷峻石磯,名字也很冷峻,被叫作寡婦磯,而且這一座長堤和名叫寡婦磯的石磯,就是由祝篙子他爺爺祝幫主一手籌劃,并親自率領著白駒村的船幫人就地取材,炸了江中礁石壘砌而成的。

所以在祝幫主后人祝篙子的眼里,這一座石磯也就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了。

與唐市鎮(zhèn)被習慣性叫成唐家觀一樣,祝爹見諸官方戶籍的名字叫祝高之,而人們在口頭上又都是叫他竹篙子。但竹篙子這個頗具職業(yè)特點的名字卻是他那當船幫幫主的爺爺親自給他取的,因為他爺爺的來歷本身就是一個謎。不過,現在說出來也無妨,祝高之祖籍確實不是本村,到底是這資水上游哪個縣份的也無人去做過考證,人們只知道他爺爺祝壽那一代就已經流落到了白駒村,更準確地說,他爺爺是被當時村里的廖姓船幫人從崩洪灘下游的滿天星亂礁灘“撿”到的,撿到后就連同桅桿抬回了村里,一并交給既是族長也是船幫幫主的能武公了。

能武公有兩個兒子,長子佐遠自幼隨父入船幫,船上活樣樣能干,卻生性放浪,有一次駕船至湖北漢口與船幫兄弟夜逛漢正街時,居然與此前看上的一煙花女子私奔,從此就再無任何音訊;次子佐中,就是光磊他爺爺的父親,他一生從未上過船,留在家中守業(yè),打點族中事務,卻把自己的兒子早早地交給了船幫。

村里流傳著一首民謠:白駒村人命太賤,七分土地三分田。老幼婦孺做農活,青壯勞力去駕船。因此說船幫營生無小事,雖然跑長途水運的山貨,如棕片、桐油、草藥及木材等業(yè)務多的是,但是千里護航如護鏢,帆船飆險灘、過洞庭、入長江,一路上不得有任何閃失,途中一旦有船只觸礁散板或者沉沒,賠款事小,弄不好還會出人命,又得平添出幾戶孤兒寡母來。所以領頭的船幫幫主就顯得尤為重要,有好的水上身手,目光如炬且有毅力、有恒心的人方可擔當此重任。據說廖光磊他爺爺的爺爺能武公在18 歲那年就接任了船幫幫主,當時是受命于危難之際,那是他一輩子也無法忘記的一樁悲壯往事!

船幫流傳著一首上千年的氣象歌謠:桃花水漲三月間,老天拉下娃娃臉。春汛如同脫韁馬,追風追浪到跟前。那一日,原本是一個大好晴天,載滿山貨的船隊從縣城東坪出發(fā),進入崩洪灘灘垴上的孟公塘后,船工們正聚精會神、拉開架勢闖灘過峽,誰也沒有閑工夫去看天色,但是頭船剛進入崩洪灘灘口,突然間就狂風大作,暴雨傾盆,天色也黑得像鍋底,而已經駛進了灘峽的頭船再靠岸是不可能了,執(zhí)舵的船幫老幫主廖今生在后艙一聲吶喊:“頭篙手,把牛卵子給我鼓大點!一篙要頂十篙用??!”在下水船過激流險灘時,頭篙手手中的竹篙每一篙該甩向何處,是船頭會不會偏離航向的關鍵,可是這時,頭篙手卻丟過來一句:“眼前一片漆黑,我看得咯卵清吶!”回應聲未落,后面的船隊就只聽到江峽中轟隆一聲巨響,但見船板滿江漂,頭篙手和船幫幫主也就在那次事故中雙雙遇難。

有人撕破嗓門喊響了船幫謠:“前面灘涂打爛船,后面灘涂船揚帆!”船幫是不能因出了事故而解散的,年僅18 歲的能武公就在此次被推舉為船幫新幫主。

繼任后的廖能武從此便記住了一條硬道理:起錨先觀天,莫與老天搶時間。

俗話說小心駛得萬年船,但哪里又會有絕對的安全呢?能武公也只能是盡人事。他這數十年水上生涯中,也曾多次經歷過船毀人亡的慘劇,真不忍回首啊!

眼下,他就要卸任了,卻在為下一任幫主的人選犯難,他必須要抓緊物色一名本領過硬的船幫新幫主。這副擔子他原本早有打算想交給長孫廖盛眾來承擔的,他人品厚道,又在水上歷練了近30 年,但就在四年前的桃花汛期間,他獨自領了一個水手送短途貨運去益陽時,也是……在穿越自己家門口的崩洪灘時出事遇難了。

能武公其實還有一個次孫子,叫廖盛淼,雖然撐篙執(zhí)槳掌舵樣樣都身手出眾,但小聰明多,為人做事落不到實處,“這是作為船幫領頭人的大忌呀”!

其時,陽春面的氣息仿佛仍在喉舌,能武公終于還是沒能夠忍住,又回過了身去,但他有意識地將頭顱昂了起來,讓目光越過眼下的崩洪灘和滿天星亂礁灘,再一次深情地落在了商鋪林立的江南鎮(zhèn)上……他這大半輩子人生其實一直思謀著在江南鎮(zhèn)上擁有幾間商鋪,“資江河里一艘船,不如鎮(zhèn)上半間店”。他口中喃喃自語著,這才一路沉思下了山,心深處卻難免會奔涌著遺憾。

家人正在為他慶生日忙碌,哪知剛進屋落座,取出火鐮和紙紐欲打火再續(xù)一袋旱煙,身后一干船古佬就吆喝著進村了。他在堂屋門口遠遠地望去,見伙計們正抬著一根長長的桅桿,并且桅桿上好像還爬著一個人?!班耄@幫兄弟,是在搞么子名堂嘛!”正納悶間,伙計們就已經把桅桿擱在他家的門口了:“恭喜幫主,賀喜幫主,這是老天爺給您過生日添柴(財)?。 币粋€個都歡天喜地的。

桅桿是船的靈魂,撿到桅桿就如同造了一艘新船。廖族長手中正握著銅嘴煙槍,連巴了幾口才“噗”

地吐出了一串縹緲的濃煙來,這才把一雙魚鷹般的目光投了過去,先是看了一眼桅桿:“嘖嘖,這個船家了不得,桅桿是每年都上過桐油的!”廖族長在心里暗自贊嘆。上過桐油的桅桿堅如銅柱,雖然在江峽中遭遇過礁石撞擊和巨浪摔打,但依舊油光锃亮;他再看那雙手雙腿如鐵箍般摟著桅桿酣睡的漢子,見他衣衫已被激浪狂濤扯成了碎片,人的神態(tài)卻依舊安詳泰然……于是他佝下身去,用兩個指頭先是往那漢子的鼻孔邊靠了一靠,又探了探他頸部的動脈處,故而道:“你還真是會睡呀!”便回頭朝屋里的兒媳婦喊話,“趕緊的,給煎一大鍋老黑茶姜湯水!”然后又囑咐身邊的兩個年輕船古佬說:“喂,你們把他抬進我房間的木桶里去,讓他先用老黑茶姜湯好生在杉木桶里泡個澡,祛祛寒氣,記得在他醒了之后,再給他多灌幾碗老黑茶姜湯!”

壽宴照例進行,畢竟是廖老族長兼船幫幫主過大壽,白駒村兩百多戶人家每戶都有當家人前來祝壽,包括船幫里的50 多條漢子在內,流水席開了28 桌。

酒宴上船夫水手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猜拳行令,熱鬧得把整個白駒村都抬了起來。但能武公并沒有放開飲酒,他心里始終惦記著那泡在木桶里的漢子,中途還進過房中幾次——盡管他一生中這類事情見得多了,早料到此招定會靈驗。

村人們在酒足飯飽后都陸續(xù)散去了,只有船幫漢子仍然在猜拳行令:

“一根篙子插到底呀!兩片槳葉挽狂瀾吶!”

“桅桿筆直指青天呀!布帆兜風船向前吶!”

“一根纖纜眾人拉呀!拉直河流拉直岸吶!”

船古佬們正在你一句他一句行著酒令,身后卻忽然傳來了一個陌生的聲音:“上灘容易下灘難呀!靠人靠神更靠天吶!”

眾人回頭,原來是白天“撿”來的那條漢子,并且見能武公立在他的身后。

“嚯,這漢子不錯!”能武公在心里說,“一言擊中要害,心有敬畏?!?/p>

“來來來,飲酒,飲酒!”微醺的船古佬們立時起身熱情相邀。

“好好好,”果然是一條鐵打銅鑄的硬漢子!他拱手言道,“由我來先敬各位恩人吧!”一連就飲下了三大碗,而后又是一句酒令,“資水蕩蕩七百里,腳踩風浪潮頭立?!苯恿畹膮s是能武公:“注入洞庭奔長江,大海作浪連天際?!?/p>

那一夜,船幫伙計們直把酒飲到了月上中天,才如同腳踩波濤般晃蕩而歸。

第二天一早,船幫人都已經來到了停泊在孟公塘江灣的船上,那漢子也上船了,是能武公親自把他領上船的,他居然滿面紅光如常人一般,并且捉篙弄槳掌舵樣樣玩得溜活,但問題也接著來了,他從哪里來,包括姓甚名誰都給忘記了。

老族長兼船幫幫主的能武公昨夜在給那漢子親手喂老黑茶姜湯時,就仔細掄過他的耳垂,察看過他的手掌紋理,“嚯,也就30 歲吧!”能武公說。他是很自信從一名江湖術士那里學來的這一套本領的,而今天卻是想要辨識那漢子在船上的功夫,見狀后順口便說:“既然你們說他是老天爺送給我祝壽的,那就叫他‘祝壽吧!”族長此言一出,“祝壽”就“撲通”一聲跪下了,眼里閃著淚光說:“老幫主,您和船幫兄弟都是我祝壽的救命恩人,從今往后,我這條命就交給白駒村船幫了!”能武公也趕緊還禮說:“祝壽你客氣了,江湖之內是一家?!?/p>

年長些的族人其實都心知肚明,能武公這個族長也是撿來的,他的父親就是上一任族長,膝下二子都是絕頂的聰明,但族長也不能徇私呀,于是長子能武十多歲就進了船幫歷練,卻把幼子留在家中,還給他專門請了私塾先生,其用意當然也就很明確了。后來的變故就是出在準族長能文的心術不正上,他曾多次威逼利誘管家瞞報船幫收入,篡改發(fā)放紅利賬目,畢竟紙包不住火,事發(fā)后老族長氣得一口黑血噴出,一聲長嘆:“你這是自毀長城?。 辈⒅雷约簩⒉痪糜谌耸?,連夜囑托家人把族中的幾位長老請來,當眾交代后事:“吾死之后,族長一職由長子能武兼任。”說完就斷氣了。長老們一時大愕,便幫著忙起了喪事……

“畢竟許多年過去了,并且當時也沒有幾個人知道詳情。”能武公每每憶及此事,便在心里由衷地說:“兄弟,人生在世,德性和品行才是最緊要的?!?/p>

族長易位是族中大事,儀式當然是在廖氏祠堂舉行,而且把另外幾位能字輩的老人也請來作見證,供品已然備齊,香燭也點上了,能武公一臉莊嚴地在先祖的牌位前磕頭,之后喊應能文說:“吾弟呀,族長一職我這就交給你!”廖能文不卑不亢地走過來,也跪下了,欲從兄長手中接過那一只象征著族長權威的烏亮牛角時,雙眸一亮,但老族長能武公卻稍作了片刻停頓,然后又鄭重其事地說:“有兩件事我得當眾強調一下,第一,船幫仍堅持老規(guī)矩獨立核算,贏利部分與族上按舊約分紅;第二,我想在退位后趁自己這把老骨頭還能動,另辟荒山種植茶樹,如果有愿跟我一起干的可以加盟,只是要請新任族長考慮在五年之內不另增人頭費?!绷文芪穆牶蟊闫鹕硐蛐珠L拱手說:“我看行。就這么定了!”

數日之后,船幫就又接了一趟跑漢口的長途貨運,已卸任族長的船幫老幫主能武公力排眾議,親自坐鎮(zhèn)在頭船的船頭上,卻把親近了大半輩子的舵柄交給了外鄉(xiāng)人祝壽執(zhí)掌。也許是老天爺有意要成全他,那一趟長途,無論飆資江還是過洞庭,居然都出奇的順利,比原計劃還早一天到達漢口的廖家碼頭……

多年以后,祝壽便成了長孫祝篙子心中的河神爺和他人生中的一根標桿。

船幫幫主傳位是要先祭拜河神的,得祈求神明的護佑,崩洪灘垴上的這一塊黑色孟公崖就是河神爺!

崖壁上被一代又一代纖夫的纖纜勒進了無數道深深淺淺的纖痕,也被竹篙的鐵矛戳出了無數個篙眼。船幫人自豪地說,這就是他們無數代人寫下的天書!

傳位的日子是能武公親自選定的,那一天風和日麗,十幾艘木船一字擺開在孟公塘,老幫主一聲“唉哩喂喲——”的號子聲喊響,船幫人便在齊嶄嶄的“依喲——嗬嘿!”的應聲中如升旗般將帆篷拉上了桅桿,緊接著又把事先備好的祭品擺放在船頭,幾十條漢子一并下跪,再由老幫主將頭船的舵柄交給新幫主。

江風輕撫白帆,陽光照亮船隊,開闊的江面上有水鳥在嬉戲,崩洪灘的灘嘯聲隱隱地傳來,船古佬們跪出一片黑紅的脊背……但是在如此肅穆又莊嚴的傳位儀式上,族里卻有個別年長的人,尤其是在船幫中早已有了一定影響力,也想要做老大的二少爺盛淼卻極度不滿?!八闶裁礀|西!”這是盛淼在小聲地嘀咕。

能武公是何等智慧和目光如炬的人物,為了不至于使這種抵觸情緒繼續(xù)蔓延,他接著就與新任族長的弟弟能文一并商量又拋出了一個再聚人心的連環(huán)方案,那就是把一撥年長的船古佬留下來同他一起修建九峽溪的聯珠橋,而一撥年輕人則跟隨新任船幫幫主祝壽,照樣駕船跑湖北漢口或江蘇南京乃至重慶等地。

自竹篙子他爺爺做了船幫幫主以后,大半生精力都傾注在給了他第二次生命的白駒村船幫。這一年祝壽36 歲,是本命年,也就是在這一年他卻做成了兩件大事:第一件大事是娶了能武公的二孫女為妻。明眼人一看便知,老幫主這既是在給船幫,也是在給整個白駒村人“和親”。他的長孫女廖盛花早在三年前就已經開了先例的。當時,離白駒村只有20 多里的半邊山上,有一股勢力不小的山匪常年打著劫富濟貧的口號到村里來騷擾,為首的山大王一眼就看中了老族長的大孫女,并揚言說:“要是廖族長愿認我這個長孫女婿,便可以保半邊山與白駒村從此相安無事。”這個土匪窩子是頗有來歷的,據說還是石達開手下的一支舊部在半邊山駐扎時留下來的,下山時聲勢浩大,人人跨高頭白馬,頭纏紅巾,個個會雙手使火槍,驍勇強悍,威猛若虎豹,就連當地官府也拿他們毫無辦法。

“爺爺這也是被逼無奈呀!”能武公送長孫女去“和親”時,曾一聲長嘆。

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支土匪武裝在后來的抗日戰(zhàn)爭打響不久,卻是大梅山地區(qū)首支高舉起“湘中鐵血游擊支隊”的義旗,開赴淞滬前線的驍勇騎兵;而留在山上的幾十名女眷,在數年后的雪峰山抗日大會戰(zhàn)中,由能武公的長孫女廖盛花統(tǒng)領著,在安化與溆浦交界處的擂缽山下,成功地阻擊過一支偷襲芷江機場的日軍頑寇并譜寫了一曲巾幗英雄傳奇。但事情的結局是,開赴淞滬前線的騎兵就再也沒有人回來過,而去阻擊偷襲芷江機場的日軍頑寇的女眷們也同樣無一生還……再后來還是由光磊的奶奶領著白駒村全體廖姓族人,會同祝爹的父親召集了白駒村的船幫人,在“土匪窩”的半邊山上為英烈們壘了兩座偌大的衣冠冢,中間還立了一塊無字石碑,四周種滿了廖盛花在娘家做閨女時就特別喜歡的山杜鵑……此后,每逢春天,四周的山杜鵑迎風怒放,紅得如同滴血。

光磊是在奶奶講述的故事里長大成人的。只是奶奶每每說起以上這一段舊事時,她總是會一臉的肅穆,而眼神中卻幽幽的似充滿了神往。她最后還會補充一句:“白駒村人都一直說我們廖家的女人明大義,懂事理。這當然也包括了二姐,當老族長提出將二孫女盛珍許配給船幫新幫主祝壽時,她一口就應下了?!?/p>

祝幫主當年所做的第二件大事,卻是花了有足足一個秋冬的枯水季,由他親自率領船幫人用數年時間購來的炸藥,炸掉了不知毀掉過多少船只和家庭的滿天星亂礁灘。也就是那一次,祝幫主在排啞炮時還險些丟了性命——人剛接近啞炮,便突然“轟隆”一聲巨響,幸虧他敏捷若靈猴,就勢臥倒在一塊巨礁旁才躲過了一劫,不過,自從經歷了那一聲巨響后,他似乎便恢復了部分記憶,記起了自己應該是曾經有過妻室的,但也僅止于此,再也記不起任何細節(jié)來,于是在壘砌分水長堤時,祝幫主便忽發(fā)奇想,又在堤垴上砌了一座寡婦磯。

從此以后,滿天星亂礁灘不復存在,資水也多了一處壯美的人文景觀。

祝爹是白駒村原船幫中的最后一名頭篙手,個頭高,體型瘦,骨骼硬朗,船幫人一律都叫他竹篙子。他也確實像一根竹篙子,無論往哪里一站,哪里就能被他站出兩個腳窩來,也有人說他像一根桅桿的,這當然是在形容他樁子站得穩(wěn)當、站得持久、站得直。而事實上,他也確實是一條在船頭上迎著風浪站立了好幾十個春夏秋冬的硬漢子。這些年以來,他就一直守著一艘老木船,把“家”安在崩洪灘灘垴上孟公崖下的孟公塘,他這是決意要以崩洪灘為鄰,以船為家了。

孟公崖是一方崛立于資水北岸的懸崖,顏色黝黑,形象酷似一尊巨人的高昂頭顱,崖下即是一灣深潭,人稱孟公塘,是往來船只停泊歇息的最佳去處。而這些年來江上往來的船只也已經稀少了,祝爹的這一艘老木船,也就成了資水孟公塘江灣里的孤舟,好在這孟公崖垴上,還經常有一個借宿白駒寺的村人眼中的廖瘋子居高臨下地望他一眼,也算是一種無聲的照應吧。當然了,廖明地更多的時候并不是望江,而是在仰望江對岸的白羊山。這一座名叫白羊山的大山與廖家是有著瓜葛的,也就是當年說小少爺有一口非富即貴的好牙的江湖術士還說過:“你們廖家的屋場地正好在虎形山下,大門面朝白羊,是世世代代的福氣呀!”但他后來又嘆息了一聲,指著左側叫弩形山的小山包說:“在這座山包上若能建一所學堂就好了。”也就是經那人這么一點化,明地的曾曾祖父能文公就當真傾其一半家產在山包上建了一所私塾,從此改弩形山叫學堂山了。如今學堂山依舊,私塾學校卻早已經坍塌,好在早年間祝爹的臺胞二弟捐資新修了一所白駒村希望小學,可是這些年村里所剩的留守少兒無幾,也又孤零零地廢棄在山包上了。

廟里的晚鐘撞響過后,明地叔又開始研“墨”了,然后靜坐于觀音佛像下的香案前,懸著手橫平豎直地寫起顏體來。他是白駒村里少數幾個既讀過私塾也進過新學校的人,但如今卻早已無人再關心他的過去,他自己也在努力地忘記自己的過去。曾經指定的廖氏家族繼承人,土改時只藏了幾卷線裝殘書在藍布長衫的懷里,而那幾卷殘書,就一直藏在大廟觀音佛像的蓮花座下由蟲子在啃讀著。

光磊忽然又記起了一件舊事,他年少時一有空就喜歡往寺廟里跑。有一天,他總算見到明地叔齜著滿口白牙笑了,果然是一口白而整齊的絕好牙齒!這么一大把年紀了,牙齒照例白如美玉。這確實是個奇跡!光磊始終記得,那時他告訴明地叔說,從今往后不再興階級成分了,只有社會階層……話沒說完明地叔就搶著說了一句船幫話:“本該是這樣,江河湖海同一家,順風順水闖天下?!闭f著便齜牙笑了,笑出幾許天真,而后又面向菩薩作揖,“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光磊也便有了感動,而且有了幾許心得,那時他已經學寫詩了,便順口吟道:

老天開恩,蒼生有福

天下秩序從今始

河清海晏無重數

廖光磊并沒有想到,他這么信口開河的幾個句子卻令明地叔贊嘆不已。待他走了之后,明地叔竟然再一次展紙握筆,把這幾個句子用莊重的顏體記錄了下來。

也有人說:“明地瘋子就是有城府,深得如孟公塘里的水,見不到底?!?/p>

光磊無數次聽奶奶傳古,發(fā)現老人似乎總是在有意回避著能文公一脈,更少言及明地叔。為這事他還專門從側面問過祝爹,可祝爹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何況是一個家族?!逼鋵嵐饫谠缫呀涬[約感覺到能武公和能文公之間是有過節(jié)兒的。至于是什么過節(jié)兒,他也不太好刨根問底去深究,畢竟是祖上人的恩怨了。

光磊的奶奶出生于大戶人家,讀過三年私塾,在38 歲那年就守寡了。他爺爺其實一直活在奶奶的記憶里,奶奶總是說,你爺爺是一把撐頭篙的好手,他經常會在半夜里踏著崩洪灘的巨浪回家里來,難道你沒聽見過篙子聲嗎?奶奶盡管已經上了年紀,鴨蛋臉卻仍然是飽飽滿滿的,就在她滿70 歲那年,她還從箱子里翻出過一件藍花旗袍一個人偷偷地對著鏡子穿上,一會兒側身,一會兒扭頭,照了又照。奶奶是很欣賞竹篙子的,她常說:“竹篙子上了船后真是見風長,不到17 歲就長成一米八二的篙子了?!蹦棠踢€說起過竹篙子17 歲那年經歷過的一件稀罕事:“那一年五月,船幫的十多條貨船滿載著山貨過洞庭,湘資沅澧四條水系一夜之間暴發(fā)山洪,湖上濁浪滔天,雜樹茅草漂浮湖面,頭船的舵葉在甘溪港入洞庭時就被茅草纏死了,舵柄因用力過猛已被折斷,而且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港灣停船修理,當他爺爺祝幫主正望湖興嘆時,立在船頭的孫兒祝篙子居然將身上的短衣短褲剝個精光,一頭扎進萬頃洪濤,潛水至船尾,兩手摟著半根舵柱硬是用他的赤身充當了舵葉……那需要怎樣的蠻力和毅力?。 蹦棠探又终f起了家事來,“祝篙子他爺爺娶了我們家盛珍后,盛珍七年時間就給他祝家生了三個兒子和兩個閨女?!敝窀葑邮亲<业牡谌L子,白駒村船幫中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那就是每戶每一代人中也只有長子才最有可能會被安排進船幫。祝家第三代的老二和老三后來都當兵吃官糧去了,老二當的是國軍,后來去了臺灣,再后來又成了大老板?!白<沂俏覀儼遵x村的福星!”奶奶對祝家的贊嘆是由衷的。

光磊的奶奶也是個老壽星,活到了89 歲,只是這后來的事情她卻沒有見到。

祝家第三代中的老二在20 世紀80 年代還由省臺辦一位副主任陪同回過一次老家白駒村,這件事光磊曾親眼見證過。自那以后祝家老二的兒女孫輩又在國內投資了多家規(guī)模不小的實體公司,并且還給白駒村捐資建了一所學校,這當然也是祝家老二的心愿,他那次由省臺辦副主任陪同回鄉(xiāng)時已滿頭皆是銀發(fā),好在當過少將的他腰板仍然硬朗,并且還專門到過泊在孟公塘唯一的那一艘木船上。

老二說:“我近來常夢見寡婦磯和崩洪灘,也夢見孟公塘還有一艘老船。”

那時光磊已經調到了縣文化館,聽說有臺胞大老板到了村里,也就匆匆忙忙趕回了家中,沒想到就是祝爹他二弟。這不也是我們廖家的親戚嗎?臺胞二弟闊步走路,站姿如松,雖然語氣中仍帶著鄉(xiāng)音,但說話措辭卻頗有學者的風范,剛上船就一臉愧色地對兄長祝高之說:“祝家幸虧還有哥哥你一直守在白駒村,守著這一艘船。”兩個老兄弟相見,祝爹卻回了一句令眾人意想不到的話:“想想往事,這是何苦嘛!”二弟苦笑著一時無語,只有下游的江聲在沉沉低吼。

“是的,一切都過去了,而我們卻已經垂垂老矣!”這帶有唏噓之聲的話是蹲在孟公崖垴上的人說出來的,那個人不是別人,就是大多數村人眼中的瘋子——能文公一脈的廖明地,只是他的這一番慨嘆,船上的人不一定聽得到。

祝家老二此次回鄉(xiāng)探親,雖然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卻給搞文學的光磊留下了一種山高水長的長者印象。那時已是秋季,由于上游的柘溪電站截流蓄水,平時淼淼深淵的孟公塘就顯得小了許多,下游的崩洪灘更是顯出了一副骨瘦嶙峋、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光磊忽然發(fā)現,老二的眼中似乎有著幾許難以捉摸的憂傷之感,他立在船頭向上向下觀望良久,之后便當著老大祝篙子的面說:“淺淺的海峽把我與家鄉(xiāng)隔得實在太久,我們祝家人欠這條江的情實在太多,欠白駒村人的情實在太多,多得難以回報??!”二弟還對兄長祝高之能始終在昔日船幫泊船的孟公塘堅守著一艘老船,并決意要以船為家的做法表示了由衷的欽佩,他頗有感觸地說:“也只有吾兄您在為白駒村和祝家守護著這一條資江,您就是白駒村船幫,更是我們祝家人留在這七百里資江的一股浩然之氣!”祝家老二說這番話是有前提的,他已經進村去拜訪過自己還能記得起名字的如今還健在的十多位老人——過了村口聯珠橋,沿羊腸子村往里走,一直到向陽嶺的山腳下,卻很少見到有人在田間地頭務農,一打聽才知村里除了老幼婦孺留守在家,青壯勞力都一窩蜂到沿海廣東那邊打工掙錢去了,這不免令老人感到有些揪心和遺憾,乃至他后來去金雞墳地祭拜祖人時,內心仍倍感落寞和隱憂。

竹篙子確實是那種一根篙子要插到底的倔強人,光磊曾經聽到過一個有關他的傳聞,說的是當年在船幫解散后不久,當他得知上游要修建攔江大壩后,還把兒女們全都叫到那一艘土改時分到了自己名下的船上,硬是由他掌舵執(zhí)篙,兒女們上岸拉纖,一直把船駕到了資江二源合流處的雙江口,再由雙江口返回后,才將船泊在孟公崖下的孟公塘江灣。至于他為何要執(zhí)意如此,自然只有船幫的漢子們才能理解:資水七百里,竹篙子這是在溯源??!不久后就傳出了一首歌謠,“白駒過隙,光陰如許,資水七百里,灘多浪濤急,唯有孟公塘,深沉不見底”。而這首人們不知所云的歌謠卻是從明地口中傳出來的,村人只當是笑談,光磊卻怎么也笑不起來,也就是從聽到這一傳聞后,他心中對祝爹更加充滿了崇敬。

祝爹有三兒兩女,并已有孫兒重孫若干,而且不少人頗有出息,有在本縣做了副書記的,也有在省城當了處長的,他們也各自都把父母接進了城里,唯有他祝篙子一意孤行,頑固到底不愿意離開白駒村,更不愿意離開資水,兒女孫輩們實在拿他沒有辦法,后來他們的母親(奶奶)走了,就干脆又給父親(爺爺)改造了這艘昔日的舊木船,讓祝爹在孟公塘船上安享江上清風水意的晚年。

祝爹的心里其實是孤獨的,而這一種孤獨,又只有在這一江湯湯流水的輕撫中才能得以消解,尤其是這一次他二弟的突然出現,又更加激蕩起了他對以往歲月的種種回憶……

在祝爹二弟離開白駒村之后的某一個下午,光磊又一次來到了祝爹泊在孟公塘江灣的“家里”,這一次他是有備而來的,還特意帶了一壇家里窖藏的老酒。

“你來了?!弊5穆曇艉芷届o,似乎一點也不覺得意外。他真是個怪人。

光磊便開門見山:“我是來聽您敘舊的?!闭f著就把酒壇子放在船頭甲板上。

祝爹朝酒壇子瞟了一眼,目光卻柔柔地一亮,又稍怔了一下才進了尾艙。

光磊知道祝爹這是要去做下酒菜。蔬菜是他自己種的,就種在孟公崖垴上的幾分黑土地里,還種了上百株煙葉。他每餐都少不了清水煮魚,漁網就放在舵尾上。只一會兒,船尾果然傳來了火鐮撞擊石子的“叮?!甭暋_@聲音于光磊是熟悉的,熟悉得如同年幼時聽過的童謠,因為在白駒村凡是駕過船的老人大多都還是沿用火鐮擊石取火,這也許并不僅僅只是一種習慣,而是潛意識里有著一種對往昔事物的留戀或者依賴。這時,淡藍的炊煙就從船尾裊裊地升了起來,俄頃幾許江風拂過,炊煙便如瀑布般倒流,緊貼著江面緩緩地隨風淌去……

光磊心里的記憶也在流淌,不禁想起了去年在一天門渡口見過的一位打草鞋的老人。老人比祝爹還要年長,頭發(fā)眉毛胡須全都白了,雙目已經失明。更準確地說,是老人先“聽”到他的。那次是廖光磊心血來潮,想利用周末去為已經開了個頭的一組資水系列散文補充創(chuàng)作素材。他是騎車從縣城東坪沿資水北岸的纖道而下的,小半天就到了寡婦磯下游,也就是江南鎮(zhèn)對面的一天門渡口。

在途經崩洪灘和寡婦磯這兩處江域時,光磊也曾駐足過,還仿佛見到了眼前的江峽長灘中有嶙峋的礁崖又瘋狂地長出水面、船板四散亂漂……他的爺爺就是在崩洪灘喪命的。他當時沒有勇氣往深里想,正好這時,遠遠地就聽到了從下游傳過來的沉悶的“嘭嘭”聲。這聲音于他并不陌生,但一時又想不起究竟在哪里或是什么時候聽到過,出于好奇,光磊飛身蹬上了自行車,朝著響起聲音的方向風馳而去——原來是從一天門渡口的一艘老渡船上傳出來的聲音。渡船確實是老了,老在一邊,船篷上長滿了綠苔,船頭枕在一方黑色的礁石上,一前一后插著的竹篙上也似長出了細小的白毛菌。渡船的旁邊停著一條趾高氣揚的機器船,凡過渡者,每人五元,騎摩托車的另加三元,自行車加兩元。

光磊當然沒有去理會那一條機器船,而是把自行車靠纖道里邊停穩(wěn)后又上了鎖,然后就直接向一旁的老渡船走去。也不知是為什么,當他快要走到船頭時心里忽然有了一種近鄉(xiāng)情更怯的感覺,沉悶的“嘭嘭”

聲驟然就止住了,船艙里卻飄出來一個蒼老的嗡嗡的問話聲:“你來了?你終于來了?是來穿我織的一天門草鞋嗎?”光磊低首朝船艙里望去,里面的光線有些暗,但他還是清楚地看見了一只露著青筋、皺巴巴、舉著捶草棒的手,停在眼前如一個問號……

“是的,我是白駒村船幫的后代,是來穿您織的一天門草鞋的!”光磊的眼眶已然濕潤,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是心在顫抖,這也不完全是一個善意的謊言。

進了船艙后,老人并沒有起身,只是佝腰用手去摸光磊腳上的鞋……

“你穿的是皮鞋,根本就不是船幫人,你是個騙子!”老人居然號啕起來。

光磊本來就心里發(fā)虛,一陣慌亂,竟無言以對,便逃跑似的走出了船艙……

他后來才得知,老人就是一天門人,因為天生殘疾,一生未娶,半輩子靠給駕船人打草鞋為生,船幫中人也就與他親如兄弟,所以他經常說:“船幫人是我的衣食父母?!焙髞泶瑤蜕⒘?,沒人再買他的草鞋了,老人寂寞得心慌,就找到這一艘廢棄的渡船住了下來,每天一早起來照例捶稻草,織草鞋,晚上又把織好的草鞋一只一只扔進江中,口中還喃喃地說:“船幫一路順風!”這樣就再不會有人嫌棄他瞎折騰了,他就靠當地民政部門發(fā)放的殘疾人救濟款過日子……

自那以后,光磊就總會時不時地出現一種間歇性的精神恍惚——其實那是他腦子里“進多了資水”造成的,是一種精神分裂癥,或叫幻想癥。凡是在那樣的時候,他就總是覺得船幫依舊是存在的,只是不在資江,而是去了天際的銀河……

船身忽然晃蕩起來,接著便是一聲汽笛長鳴,也就把光磊從恍惚中喚醒了。他定睛一看,才知是一艘自縣城東坪開往江南鎮(zhèn)的客船從孟公塘經過。這時,有一股濃郁的紫蘇味撲鼻而來,原來是祝爹手提竹籃將碗筷和酒菜擺到了船頭上。

“哈哈,河水煮河魚!”光磊隨即便來了聲驚呼,“還有這么多小菜?!?/p>

“那你還不打開酒壇子!”看來祝爹今天的心情和天氣一樣好。

于是,在20 世紀80 年代中期的某個下午(具體是哪一天光磊已經記不起來了),一個七旬老人和一個20 多歲青年,就在孟公塘船頭上對飲和對起了話來。

“這酒還是你奶奶紅姑健在時窖藏的吧?”酒過數巡,祝爹忽含笑問光磊。

光磊心里一驚,并沒有正面回答,只問了一句:“酒的味道還醇厚吧?”

“肯定是她藏的,我曾經喝過的!”祝爹說,“你奶奶當年視我為半個兒子。”

“這話我信,”光磊脫口而出說,“我年幼時,奶奶還經常跟我說到你。”

一陣出奇的沉默,只有崩洪灘低吼的灘嘯聲……

光磊又想起了祝爹離船上岸后的不少笑話,有的是他聽來的,也有的是他親眼見識過的。船幫人上了岸后就是生產隊里的一名普通社員,但是,隊長派工的聲音卻是干癟的:“竹篙子今天你去砍芭茅,牛已經沒得草料了?!比欢5浑p握慣了竹篙的老繭手,如今拿著一把小小的鐮刀卻感覺不出絲毫輕重來,剛一動手,就割破了指頭,血流如注?!耙绬选尬梗 彼]有喊痛,卻猛地呼出了一聲震天動地的船夫號子來……祝爹在往后的許多年中,都還一直沉浸在他做頭篙手的鏗鏘回憶中,因此無論是扶犁掌耙或揮鋤翻地,還是干別的農活,他都總會在動手前先猛地喊出一聲“依喲——嗬嘿!”的號子來,直惹得寂靜的白駒村里雞鳴狗吠。

“唉,好漢不提當年勇?!弊5寻胪肜暇埔豢诰透闪?,緊凝著眉頭說。

光磊心里便想,祝爹這一定是誤會我說聽他敘舊的意思了。于是就有意地把話題往船幫的舊事上引,問他說:“您曉得一天門有個打草鞋的瞎子老倌嗎?”

“他才不瞎呢!”沒想到祝爹接話會這么快,“人家的心里明亮得很?!?/p>

“原來你們認識?”

“豈止是認識?從14 歲那一年開始,我半輩子都是穿他打的草鞋!”

“聽說船幫人都是把草鞋稱為腳力的,這是真的嗎?”

“嚯,你廖光磊一個吃筆桿子飯的人還懂得不少嘛!”

“可是我這筆桿子卻比不上你這竹篙子?!?/p>

“這是什么話!你這筆桿子難道就不能把船幫人的精氣神寫出來嗎?”

一句話激活了光磊的心思,他說:“遵命!”幾杯老酒下肚,心就熱了,趁著酒興,光磊把胸脯一拍,豪情地說:“我要用筆把船幫人寫進銀河系去!”

竹篙子14 歲那年入船幫上船,頭一件事就是在崩洪灘灘垴上的孟公塘江灣由老幫主也就是爹爹親自給他“授腳力”。“腳力”是什么?就是草鞋!那陣勢極為莊嚴,祝老幫主一手拉著長孫祝高之在船頭站定,另一只手里拿著草鞋,臉卻朝向崩洪灘,只聽得他一聲“唉哩喂喲——”的號子剛一出口,十幾艘船上的50多條漢子便齊嶄嶄接過聲去:“依喲——嗬嘿!”緊接著,船上的布帆就全都升了起來……幫主便轉身,把六雙疊成一摞的草鞋鄭重其事地交到新人祝高之的手中,并交代說:“你省著點穿,這回從漢口打轉就這12 只腳力了!”

竹篙子一開始還有些頗不以為然,嘀咕著說:“六雙呀!六雙還少嗎?”

他爺爺似乎并沒有聽他啰唆,又是臉向眾人一聲吼喊道:“開船啰——”

一陣錨鏈聲響過,幾十根竹篙射向江岸,又被篙手們用肩胛頂成一張張彎弓,船就離岸了。這一程是空船跑上水,先要到小鎮(zhèn)唐觀商行去給東家裝山貨。

第二天一早,船隊正式起錨去湖北漢口。跑下水的單程至少也得十日,作為新人的竹篙子頭一趟還沒有撐篙的資格,只得手握一根竹篙在船頭上立著練“樁子”,剛開始他是很得意的,有一種騰云駕霧或水上漂的感覺,兩岸如畫的景致更是令他興奮不已,所以也就不時地扯開嗓門高喊出“依喲——嗬嘿!”的船夫號子。這也是當幫主的爺爺交代的,“先練穩(wěn)樁子,練好嗓子,然后你才能撐篙子!”直到第三天進入了八百里茫茫洞庭后,他的腿腳就開始又酸脹又發(fā)麻起來,但祝篙子畢竟還是個少年,體力恢復得極快,當第十日傍晚船到漢口廖家碼頭后,看到如此繁華的大都市,他又雀躍起來,吵著要跟父輩們去漢正街逛花花世界。爺爺忍著沒有出聲阻止他,盡管他的心里有一絲隱憂——“這小子不會走老幫主他大兒子的老路吧?”但他立馬又否定了自己的多慮,獨自站在暮色的船頭上喃喃道:“他天生就是一根竹篙子,船在哪里,他自會插在哪里的。”

然而真正艱辛的還是回程過了洞庭入甘溪港以后?;爻檀b的是食鹽,比去時更沉,吃水也更深,船上除了留一艄公掌舵和一篙手外,其他船工一律得上岸拉纖。竹篙子當然也在拉纖的隊伍中。他首先想的是拉犁的牛,后來又覺得比牛還要牛。那是在盛夏,船過洞庭時,靠的是風帆,是雙槳,太陽雖然也是在天空倒懸著,那畢竟還是太陽,但自從上了江岸,系上了纖搭肩,把腰桿彎成了橋拱狀后,太陽就已經變成了一個火球,緊緊地貼在了背脊上,如雨的汗珠剛滲出毛孔就又被太陽的火球給吸干了,他仿佛還聽到了火球吸納汗水的“吱吱”聲。

船終于進入了安化境內,過了小淹石磅山腳下的江峽,就是江面平緩的百花塅和麻溪口,江南鎮(zhèn)便在眼前了。但資江行船的航道多在北岸,而非南岸,在船頭甲板上吹了一陣江風,享了一陣清福的船工和水手們又得在一天門上岸。此時六雙“腳力”嫌多的竹篙子最后一雙草鞋也早已經磨穿了,稚嫩的腳掌和腳趾頭盡是結殼的黑血,他剛才坐在船頭上歇息時還不敢看呢。幸好從一天門吊腳樓下登岸時,有人從窗口里扔出一串“腳力”:“你們有缺腳力的先穿上吧!”拉頭纖的父親一伸手就接了兩雙,對著吊腳樓窗口回話說:“老哥,你這是雪中送炭吶!等哪天閑了,我就給你送腳力錢過來。”他留一雙,把另一雙扔給了兒子。

從滿天星亂礁灘腳下的一天門,至崩洪灘垴上的孟公塘,有整整五里的漫長纖道,從這里開始每一艘船必須得配齊八名纖夫,每一趟只能拉五艘船,如此往返得拉三趟才能把15 艘船聚齊到孟公塘江灣,次日還得送貨至縣城的東坪碼頭。

號子聲又響了,“唉哩喂喲——”當幫主的爺爺一聲吼喊,江天頓時遼闊。

“依喲——嗬嘿!”應答聲又同樣是放縱而又齊嶄嶄的。

這時,纖搭肩早已經系上了纖夫們的肩頭,纖纜也早就由頭纖手散開,領隊船的頭纖手依舊是祝幫主的長子,也就是竹篙子的父親,號子聲還在江面上“依喲——嗬嘿!”隨波濤滾動,他那黑紅脊背便率先彎下去了,所有纖夫的黑紅脊背也都跟著彎下去了,唯有才加入拉纖隊伍沒幾日的竹篙子的脊背,還是白里透著微紅……也許這就更加惹得太陽嫉妒了,火球的毒火舌,似乎正在舔著他的每一寸肌肉,但他卻始終強忍著,“嘿嚯、嘿嚯”地跟緊著前面的黑紅脊背。

船夫和水手們是趁剛才過一天門下游平緩處時吃過午飯的,也算是積蓄了滿身的力量,但是,當纖夫們進入了崩洪灘江峽后,船與波濤卻僵持著,此時的波濤已經不是波濤,而是一塊又一塊涌動的青石……

竹篙子還是平生頭一次見到這種陣勢,再努力地抬起頭來看前面的頭纖手(那是他的父親),見他的雙腳先是曲著,之后又拼命地伸直,十個腳趾頭早就已經擠出了草鞋,像十根鐵釘緊緊地鉚著沙石的纖道,左手還抱著一圈纖纜,右手試圖去抓住一把小草……那可是救命草?。∽5貞浾f:“我再側首看后面的纖夫,也幾乎全都是相同的樣子……”

這時風已經死了,布帆耷拉著慘白的臉孔掛在桅桿上,這就需要“喊風”了。

“唉哩喂喲——嗬嘿!”只聽得此時的祝爹忽地一聲穿越時空的吶喊,已然酩酊的光磊似乎又出現了間歇性的精神恍惚——眼前有人影在重疊,那是一個個手舞竹篙的驍勇水手,是一隊又一隊負重前行的纖夫,是昔日的老船幫幫主能武公,是繼任的新幫主祝壽,還有命喪于崩洪灘的他自己的親爺爺廖盛眾……也就是因為祝爹這一聲突如其來的吶喊,終于釋懷了光磊心中有關白駒村人所說的崩洪灘常有鬼魂在“喊風”的傳聞——這哪是鬼魂,分明就是活生生的船魂在吶喊!

緘默半晌后,祝爹一臉肅穆地說:“這就是喊風?!苯又质前胪肜暇频惯M了肚子里,又說:“得要船上和岸上的人一起呼喊,這樣才能夠感天動地……”光磊當然知道,祝爹這只是簡要地說了他在資水的點滴經歷。比如船過洞庭湖他把自己的身子當作舵葉,在激浪狂濤中為父親導航的事,他就隱瞞著沒有說。

那一夜,20 多歲的廖光磊,還有七旬的祝爹,就醉倒在老船的船頭上……

也是在那一個秋夜,光磊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夢見了他那心高氣傲的二爺廖盛淼也走上了他的親爺爺廖盛眾的老路。不同的是,他的親爺爺是受了船幫老幫主的委派,給唐家觀鎮(zhèn)上的商販去益陽跑一趟短途貨運,用當下的話說是出公差,是因公死亡的。而他二爺卻是對自己的親爺爺將船幫幫主的位置傳給了祝壽心存不滿,是他自己主動要鬧單干的,所以這事在白駒村從未有人提起過。

那時的二爺壯年氣盛,二奶奶又為他生有三個兒子,小的已滿13 歲,勉強可以組成船隊,就賭氣跟曾經是老幫主的爺爺提出來要自立門戶。未承想以船幫利益為重的爺爺也沒設法阻攔,只丟了一句:“心已不在船幫,留你又有何用!”

沒有了船隊的拖累,一家人輕捷簡便,生意自然活泛多了,不到三年,二爺家便換了新船,也確實是令人羨慕的。但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就在新船下水的第二年開春,從漢口裝了滿船食鹽返航時,意想不到的事情就發(fā)生了。

正是桃花水漲三月天。暴雨中的江水如同千軍萬馬在咆哮著狂奔……這時候,二爺家的新船已經停泊在挨近滿天星亂礁灘下游一天門吊腳樓下的江灣里了,只需拉過眼前的這兩條灘涂——滿天星亂礁灘和崩洪灘,滿船食鹽便可以交貨給小鎮(zhèn)唐家觀的商行換取運輸費了。掌艄的當然是二爺,他起初還有著幾分猶豫,雙眉緊鎖,少言寡語,一袋接一袋地抽著旱煙。憑著他行船20 多載的經驗,一定知道在暴漲洪水的時候,頂著巨浪洪濤闖崩洪灘是件兇多吉少的事。可他那才17 歲的長子,性情卻比父親還要剛烈,也還要心急,見暴雨稍微有了停歇,就執(zhí)意要起錨開船。他也學著父親“咕嚕咕?!泵凸嗔藥卓诶习赘珊螅銢_著父親說:“船到頂風也能開!”話音未落,自己便跳下江岸去解纜拉纖。二爺明白已阻止不了,只得勉為其難地升起了帆篷……此時雨點子仍在飄著,三兄弟赤著膀子牛吼般喊響了過灘號子,滿載貨物的木船便緩緩地離開了江灣。

纖夫拉灘哪——嗬嘿!

不惜命哪——嗬嘿!

前面有人墜下灘哪——嗬嘿!

后面纖道腳板響哪——嗬嘿!

凝重、深沉的號子聲,從江岸上的兄弟三人胸腔里迸出,在江峽中回蕩著……

七百里資水就是一條野河,有名有姓的灘峽九九八十一條,而他們眼前的崩洪灘,便是這八十一灘中最兇險的一條灘峽。船已經過了滿天星亂礁灘,又進入崩洪灘中段了,那被兩岸群山突然逼得狹窄的江流咆哮著、翻滾著,其聲勢令人毛骨悚然。水上人有句民諺說:“不是硬漢莫駕船,駕船的硬漢膽包天,有朝一日遇險境,神莫慌,意莫亂!”二爺當然稱得上是一條鐵打的硬漢子,闖灘過峽,從未見他有過懼色,然而江岸上的三個兒子已經不敢分神再看父親,只照例把彎成了橋拱狀的稚嫩腰桿子拼命伸直,將腳趾頭使勁地扣進纖道。匍匐在前面拉頭纖的老大的脊梁骨已經在咔吧咔吧地響著,過灘號子聲已經亂了,氣也已經接不上了,而水勢卻仍然在上漲,巨浪一個大似一個地蓋將過來,船艙里進水了,船身在一寸一寸下沉……“天要亡我啊!”行船經驗豐富的二爺已經預感到了事情的不妙,他深情地望了一眼匍匐在地的三個兒子,在心里說了句:“你們日后好自為之呀!”便毅然決然地做出了無奈的選擇——果斷地斬斷纖纜,以求保護住在江岸上已經掙扎得筋疲力盡了的兒子們。不然,滲水的鹽船一旦橫頭逆轉,會把緊系在纖纜上的一家人全都拖入滾滾洪流的。說時遲,那時快,撐篙掌艄的二爺一躍而起,沖向船頭,從船板上抓起了那一柄明晃晃的鎮(zhèn)妖板斧,手起斧落,纜繩啪的一聲成了兩截……

“行船從此莫單幫啊——”這就是二爺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懺悔的吶喊聲。

可是二爺“啊”聲未落,就已經被突然斷裂的纖纜抽得如陀螺般墜入了激浪洪濤中;船翻著滾著,在洶涌澎湃的江流中被撞成了無數碎片……

二爺血肉模糊的尸體,是在下游的一天門江灣里被打撈上岸的,聞訊趕來的二奶奶托人扯了幾丈粗白布為自己的丈夫裹住尸體。性情剛烈的他的長子滿心愧疚,一下子就崩潰了,轟然一聲,跪在父親的尸體旁,兩個拳頭鼓點般擂打著自己的胸脯,淚如雨下。

“行船從此莫單幫啊——”他也在心里無言地懺悔著。

“這只是一個夢!”醉倒在船上的光磊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喃喃地自語。

因為有關二爺的過往,光磊所聽到過的,也就僅止于二爺當初對竹篙子的爺爺祝壽接手船幫幫主時心里不服氣,他也曾問過奶奶,但奶奶總是諱莫如深地有意岔開話題:“你只要記住你自己是能武公的子孫就行了?!彼阋膊缓枚鄦柫恕?/p>

“你小子不會是……也夢見船幫了吧?”是祝爹的聲音,原來他早就醒了。

“嚯,祝爹你真是成精了!”于是,光磊就把夢見二爺的事和盤托出來求證。

成了精的竹篙子聽了光磊的復述后,既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而只是說:“有時壞事會變成好事,資江從此再也沒有人行船跑單幫了?!?/p>

不知什么時候明地叔也到了船上,他說:“資江是一本常讀常新的大書。”

十一

一晃又是多年。但在之后的漫長歲月中,光磊即便是進了省城長沙,自己也做了爺爺,只要有機會回到老家白駒村,他都會去拜訪已置身村外的這兩位百歲老人。他始終覺得,也只有祝爹和明地叔的心里才一直裝著一汪孟公塘——這里是新老船幫幫主傳位的地方,這里有一尊世代凝視著船幫闖灘過峽的河神爺!

這天一早,光磊踏著白駒寺的鐘聲又來到了泊在孟公塘的那一艘老船上。

祝爹已經熟悉了光磊的腳步聲,他正在船尾生火做早飯,光磊前腳剛踏上船頭,祝爹居然就丟了一句:“你祖上能武公是我們白駒村一個永遠的神話?!?/p>

“其實祝爹也是!”光磊接話說,“您并沒有把船幫人駕船看成是一種謀生的職業(yè),而是一種貫穿于一代又一代白駒村人生命過程中的精神與信仰!”

祝爹卻忽然說:“他會來吃早飯的。今天你不用再爬山去看他了?!?/p>

光磊一時還沒有領會到祝爹所言,著一身襤褸長衫的明地叔卻已經上船了。

于是,兩位老人皆莫名其妙地大笑起來……

他們是快樂的,即便是到了百歲高齡的老年,仍然能與一江資水相隨相伴。

光磊猛回頭向崩洪灘的方向望去,眼前似乎就有十多根竹篙已經射向了江岸,有一隊纖夫也已將脊背彎成了橋拱狀,還聽到了每一個骨節(jié)處發(fā)出的“咔吧咔吧”聲……原來是有船隊正在上灘吶!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這不正是船幫的亡靈在激蕩他的心靈嗎?光磊不禁猛地喊出了一串船夫號子來:

唉哩喂喲——嗬嘿!

前面灘涂打爛船吶!

后面灘涂船揚帆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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