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有評論者說,莫泊桑最鮮明的特征是瘋狂地“介入”,竭盡全力地生活,生活,再生活,載浮載沉于社會現(xiàn)實的河流之中,無論是貼身底層,還是躋身上流,無論是個人生活,還是勤奮創(chuàng)作,對于他寄身的社會之河,都在努力地完成一次又一次的審視和描繪。
從王小麥的文章中,我們同樣能感受到作家莫泊桑文學(xué)生命的各種真實。
我像流星一樣進(jìn)入文壇。莫泊桑說。
他或許真是一顆流星,生命雖短,卻足以震撼人心。屠格涅夫評價他是19世紀(jì)末法國文壇上“最卓越的天才”。他的天才在于他“不是按照他所希望的樣子?是事物本身的樣子來看事物”,因?“便能揭發(fā)暴露事物,并使得人們愛那值得愛的,恨那值得恨的事物”。我們由當(dāng)時的年代審視人性,通過閱讀他的作品,思考永恒的生活。
存在即合理
《月光》中的神父馬里尼昂長老認(rèn)定世上萬物都是依據(jù)絕對合理、極其神奇的法則創(chuàng)造出來的。信奉天主的他認(rèn)定“白天必會比夜晚更富魅力”。他無比憎惡女人,因為耶穌基督說過,“女人,你我之間有何共同之處”。他認(rèn)定“女人的存在便是為了逗弄男人”。他憎惡那些所謂的“愛情”。直到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外甥女與她的相好半夜相聚于月光之下。?這段月光的描寫,至今被人們模仿、贊嘆。人們相信,這段描寫取自其故鄉(xiāng)諾曼底。
那夜的月光無比圣美,月影撩人。文中給出的描述是:“但見大地沉浸在溫柔的月光之中,浸沒在寧靜之夜情意綿綿的魅力里?!彼_始動搖,開始懷疑:“為什么在人們睡眠之間還要創(chuàng)造出比清晨、黃昏更加美好動人的夜晚?”那對在月光之下慢慢朝他靠近的情侶讓他清醒了?!疤熘髅黠@地用如此美好的光輝烘托愛情,難道會不允許男女相愛?”
在了解了莫泊桑的生平后,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那位神父馬里尼昂像極了莫泊桑本人。莫泊桑10歲時父母離異,父親花天酒地。莫泊桑在年少時便不再相信愛情。
但文章的結(jié)尾卻是:“他向后逃走了。不僅心慌意亂,且羞愧難當(dāng),似乎是他闖入了一所他根本無權(quán)進(jìn)入的廟堂?!?/p>
“月光”給愛情蒙上了一層理想的面紗。長老從一開始的對愛情的否定,到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擁有愛情,其轉(zhuǎn)變來自于“月光”―― 如此縹緲,卻真實存在的事物。又或許,月光便是愛情?
由莫泊桑的年少經(jīng)歷來看,他不相信愛情。莫泊桑最終還是沒有尋到自己的月光,但我們看到的卻正是莫泊桑的眼睛看到的世界,那份在月光下的理想愛情。
這樣的“存在但不被所有人認(rèn)可”,或許便是“存在即合理”的另一種體現(xiàn)。
莫泊桑筆下體現(xiàn)的是情感的轉(zhuǎn)變契機?,F(xiàn)實中有許多時刻,我們會因一些事物?改變曾經(jīng)堅持的觀點。對“存在即合理”的深信不疑,對所謂“契機”的真實可感不懈尋找,才使生活有了改變。
不動聲色
《?蒙的爸爸》中?蒙因沒有一個正當(dāng)?shù)母赣H?被同學(xué)欺辱,在他要投河自盡之時被菲利普救下。在菲利普的請求下,菲利普最終成了?蒙名正言順的父親。
西蒙的母親布朗肖特在年輕時被一男子所騙,才生下了?蒙。菲利普則是一名鐵匠師傅。鐵匠師傅與西蒙母親―― 那位神情嚴(yán)肅的年輕卻又不可玷污的女人,身份相差巨大,但他們卻產(chǎn)生了感情。
故事結(jié)尾,西蒙的那些同學(xué)因菲利普“鐵匠師傅”的身份不再欺辱他。
西蒙最后的自豪來自于自己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父親。他一開始的懦弱來自于自己未曾擁有一個名正言順的姓氏。沒有姓氏又如何?可惜?蒙沒想到這一層,卻想到了自盡。所以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蒙并不知道自己沒有錯。他不知道何為對,何為錯,甚至沒有想過自己為何如此不幸。是什么造就了這些?
在那樣的年代,鐵匠師傅與一個看起來高貴、不可侵犯的女人戀愛了。布朗肖特也有自己的倔強,自己的苦楚。
跨越階級的愛情真的存在,一個特殊之人的存在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性格與態(tài)度。菲利普的存在使?蒙知曉錯誤不在自己,自己根本不必以生命為代價來抵消自己犯下的“錯誤”,也不必因為那些過往之事?自卑。這也是莫泊桑一個常用的寫法。他沒有給那些主人公高貴的身份,神圣的光環(huán),只力圖寫出一個普通的人,以及普通人應(yīng)有的生活。這些普通人,平凡卻可貴。
這只是一段發(fā)生在戰(zhàn)爭與兵荒馬亂之后的愛情故事,不動聲色。但不動聲色之下隱含的卻是一個時代的悲哀。
我們從這般生活中可以洞見的是,不是所有的悲哀都是自己的過錯,對生活還是要懂得保留可貴,才能遇見真正的平凡。
這便是現(xiàn)實。
真正的幸福
《幸?!芬砸晃焕先说臄⑹觯课侵v述在一個?島上發(fā)生的愛情故事。科?嘉島在海面上時隱時現(xiàn),只在特殊氣候之下才會顯現(xiàn)。故事的開始是人們在爭辯“一個人的愛,能經(jīng)久不變、持續(xù)多年嗎”?而那對看似卑微的情人,其實身份大有來頭。那位老婦人蘇珊·德·?爾蒙是一位富家?姐,?其伴侶,那位聾老頭,則是其父親指揮的輕騎兵團中的尉官。他們私奔到了這座?島上。
“一位好心的富家?姐,跟了一個泥腿子男人,竟從一?終。她接受了對方那種沒有一點魅力、奢華、風(fēng)雅的生活。她摯愛那個男人,經(jīng)久不渝?!?/p>
莫泊桑為何會寫下這樣的文字?故事的結(jié)尾是兩位婦女的爭辯。一位婦女大發(fā)高論說:“不管怎么說,這個女子的愛情理想未免膚淺,她的需求太原始,要求太簡單。她只不過是一個傻瓜?!绷硪晃粙D女則慢吞吞地說:“一切都無關(guān)緊要!只要她自己幸福?!?/p>
這樣的爭吵,仿佛便是對“何為幸?!钡牟焕斫?,這也應(yīng)是對“何為愛情”的不在乎。蘇珊可是一位富家?姐。文中的她在科?嘉島上的生活環(huán)境的描寫是“蠻荒不化,仍處于自己的原始時代”。就這樣不顧一切到了一座荒島生活了50多年。不管怎樣,她都過上了自認(rèn)幸福的生活。
“幸福”該怎樣定義?
原來幸福是自己所認(rèn)定的幸福,他人難以下定義。
在現(xiàn)在這般的年代,仿佛也沒有什么人能真正說明白“愛情”與“幸?!?。
仿佛這樣的生活觸手可及。也正因如此,那對在科西嘉島上的戀人的情感才真正能讓我們感到真實。
真實的生活
我像雷聲一樣離開。莫泊桑說。
莫泊桑筆下那些改變了人的一生的,是人、情、物。改變了的生活,或悲或喜,或咸或淡。不管怎樣,都折射出了真實的現(xiàn)實與生活。生活是什么?是不管存在了多久的事物總有人相信的“存在即合理”,是在兵荒馬亂的生活下要懂得保留希望、銘記可貴,是生活中有人懷疑有人堅定的矛盾。
這便是莫泊桑在三篇短篇?說中講述的生活,他走過43年的歲月,如流星?來,如雷聲?去。
我們通過他講述的故事,通過文字,感受雷聲之下的真實。
這才是真實的生活。
●延伸閱讀●
莫泊桑:看繁華落盡
過度的繁華
莫泊桑自己說:“我像一顆流星進(jìn)入文壇。”他30歲時一舉成名,在這之前的十多年寫過詩歌、故事、短篇小說,甚至還寫過蹩腳的劇本,但“這些東西一篇都沒有留下”。究其原因,他最初的這些作品在福樓拜看來,缺乏“獨創(chuàng)性”。年少輕狂的莫泊桑聽從了福樓拜的教誨,甘于寂寞,直等到一聲驚雷,寫出千古流傳的《羊脂球》。在他身上,沉默的成分是一種天賦,一切都是忍耐,一切都是等待,猶如悄無聲息隱身于山水之間的彩虹,唯有等到光照、水霧,還有到位的角度來臨的那一刻,它的絢麗才會翩然而現(xiàn)。
從成名到去世的短短十年間,莫泊桑發(fā)表了300多篇中短篇小說,6部長篇小說,3部抒情游記,以及戲劇和評論文章。有別于只為數(shù)量、在固定的套路下進(jìn)行的取巧寫作,莫泊桑沒有粗制濫造,而是為世人留下一筆豐厚的文學(xué)遺產(chǎn)。莫泊桑的藝術(shù)成就在世界文學(xué)史上有著不可磨滅的地位,與他同時代的文學(xué)巨匠法朗士贈以他“短篇小說之王”的美譽,這早已舉世公認(rèn)。就連契訶夫都把贊美莫泊桑當(dāng)作“一件快活事”。即便原來并不贊賞莫泊桑的屠格涅夫,后來讀了《一家人》,也不得不承認(rèn):“看來他不是一顆一閃而滅的火星”,并將小說集《泰利埃公館》推薦給托爾斯泰。托爾斯泰讀完之后立刻肯定了莫泊?!疤觳诺?,真誠的,且有深入事物本質(zhì)的洞察力”,認(rèn)為莫泊桑是僅次于雨果的最優(yōu)秀的作家。
匱乏的安寧
“彗星的光芒不會永遠(yuǎn)那么耀眼,世界上的一切都會衰老?!?/p>
人生多寒涼,表面的光鮮遮掩不住生活的狼狽與悲涼,莫泊桑凝視的是19世紀(jì)的法國:社會處于激烈的政治動蕩中,階級矛盾尖銳復(fù)雜,各種沖突層出不窮。在他功成名就后,“用另外的三分之一的時間來寫點東西盡可能多賣錢”。既要承擔(dān)整個家族的經(jīng)濟負(fù)擔(dān),滿足花錢如流水的母親的物欲,還要資助軟弱無能的弟弟,負(fù)擔(dān)弟弟一家人的經(jīng)濟開銷,親戚朋友們的需求也不好怠慢??墒牵?dāng)他彌留之際,轉(zhuǎn)眼望去,身邊沒有一位親人,只能凄涼地發(fā)出一聲嘶啞的嘆息,眼中滿是淚水。更可悲的是,在他死后,母親、父親和弟媳為了爭奪他的遺產(chǎn)相互發(fā)難,相互攻訐。
莫泊桑更不曾預(yù)料,未到凄涼晚景,自己就徹底瘋掉了,四十出頭便重歸塵土。雙手高擎文學(xué)的旗幟,追尋理想的家園,渴望精神的寄托,探求尊崇的高貴,而雙腳卻深陷世俗的洪流和物欲的泥淖,繼而不可避免地踏上油枯燈盡的決絕之路,失落在生活的驚濤駭浪中,被猙獰的浪潮裹挾而去。他沒能找到一種力量,可以讓他在自由之精神與生活之欲望間游刃有余,來回穿梭,既能向上不斷攀緣,又可輕松蕩平內(nèi)心蠢蠢欲動的烈火。
(節(jié)選自黃向輝《文藝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