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直雄
毛澤東于1963年前后曾手書北宋詩人林逋《山園小梅》詩中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昏黃”。
查所有載有林逋《山園小梅》詩的版本,皆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而不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昏黃”。有學者認為這是毛澤東的筆誤。是筆誤嗎?筆者以為不是,此舉正是毛澤東高水準意到筆隨的精心修改,決非其筆誤!
林逋的《山園小梅》(其一)云:“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逼湟鉃椋罕姺紦u落,百花凋零,獨有梅花昂然盛開,艷麗之景占盡小園風光。稀疏之影橫斜水中,芬芳浮動于昏黃月下。寒雀飛落猶想偷看,蝴蝶若知定銷魂。喜我低聲吟誦與之親近,不須檀板而歌,便與其飲酒相共。
欲知其詩之妙,先當知曉林逋其人。林逋(公元967至1028年),字君復,宋代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因其一生不做官,不婚娶,隱居于西湖孤山,種梅養(yǎng)鶴度日,故有“梅妻鶴子”之雅稱。死后謚為“和靖先生”。
毛澤東改動書寫之聯(lián)“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昏黃”其妙有三:
一是聯(lián)語在詩中具有傳神之妙。
讓我們先來品讀全詩。全詩以對比映襯之法贊美梅花,十分得體地用以各種贊嘆之詞。通過贊揚梅花,將詩人的自我形象呈現在讀者眼前。全詩字字精妙,尤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最為傳神。詩句中的“疏影”,喻指梅花疏疏落落的特點;“橫斜”,是指梅樹、梅枝的姿態(tài);“暗香”是梅花香氣芬芳;“浮動”指梅花之神韻;昏黃月色,清沏淺池,是指梅花的幽靜環(huán)境…… 這是極寫梅花情態(tài)的千古妙筆,亦是表現詩人人格的千古絕唱,因而,具有歷久不衰的藝術魅力。
二是聯(lián)語創(chuàng)造性的剝離點化之妙。
五代時期,有南唐詩人江南的殘句云:“ 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边@一副聯(lián)語亦很美妙,惜未見全詩,抑或未成詩。聯(lián)語首句寫竹,這是竹子發(fā)出的清爽幽香?還是八月桂花之香?也許都是,令人遐想!因而難見完美的意境,自然難以完全顯示出其長久的藝術魅力。林逋將其順手拈來,給以剝離、點化、改造,熔鑄于《山園小梅》之中,用以描寫梅花體態(tài)之妙,使其形象凸顯在讀者眼前,讀后令人陶醉,遂成膾炙人口的千古名句。
三是毛澤東書寫這一副聯(lián)語之妙。
毛澤東手書“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昏黃”,不少人都以為是他記憶有誤而成筆誤。筆者以為不然,反而認為這是毛澤東書寫此妙句時的精心修改,是他特意將“時間詞”修改成“顏色詞”的絕妙之筆。
“黃昏”是時間詞,指日落以后天黑之前的時候?!冻o·離騷》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碧拼钌屉[《樂游原》詩:“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p>
“昏黃”,可視為“顏色詞”,指黃而暗淡模糊之色。唐代韓偓《曲江晚思》詩:“水冷鷺鷥立,煙月愁昏黃?!泵鞔舻览ァ堵逅罚骸翱丈酵泶洌哦苫椟S,日云暮矣。”清代龔自珍《菩薩蠻·四月十九日薄暮即事》詞:“樓外月昏黃,口脂聞暗香。”
毛澤東將“黃昏”改為“昏黃”,是一種創(chuàng)造,其好處是讓詩句的內蘊更為豐富、寬泛,有利于人們對全詩的深入理解。因為“昏黃”包含“黃昏”的意思。如:宋代王觀《臨江仙·離懷》詞:“燕子歸來人去也,此時無奈昏黃?!惫簟肚x今譯·天問》:“它到底走了多少里程,從清早直到昏黃?”將“黃昏”改為“昏黃”,這樣一來,人們在理解這一詩句的內容時,就可以不受“時間詞,指日落以后天黑以前的時候”這一解說的限制。
具體說來,改寫為“暗香浮動月昏黃”,顯然用語更為空靈。它可以是黃昏時刻,也可以是月色昏黃之時。據筆者長期的農村生活體驗可知,黃昏時分,粉蝶并未斷飛;未斷飛的粉蝶,聞香必至。而這樣便會與詩中的“粉蝶如知合斷魂”一語相捍格(指互相抵觸、格格不入)。而改寫后可避免這一抵牾現象,因為并非一定是在“黃昏”月下,那些已經斷飛的粉蝶,一旦知曉“梅香”如此,定會“魂斷”梅樹之下。這就避免了出現理解中的捍格可能。
同時,詩中“霜禽欲下先偷眼”一句,亦會與“暗香浮動月昏黃”更加切合。因為在“昏黃”月色下,即使有尚待歸巢、或已歸巢的寒雀或白鶴知曉有令“粉蝶斷魂”的梅花,也會偷眼一望。這樣理解,更為得體。
查世人對“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解說,都將其中的“月黃昏”鎖定為“黃昏的月光之下”,用以稱頌這兩句詠梅詩為千古絕唱。故蘇者聰在《宋詩鑒賞辭典·林逋〈山園小梅〉鑒賞》一書中云:“所以這兩句詠梅詩成為千古絕唱,一直為后人所稱頌。歐陽修說:‘前世詠梅者多矣,未有此句也……辛棄疾在《念奴嬌》詞中奉勸騷人墨客不要草草賦梅:‘未須草草,賦梅花,多少騷人詞客??偙晃骱痔幨浚豢戏至麸L月。因為這聯(lián)特別出名,故‘疏影‘暗香二詞就成了后人填寫梅詞的調名??梢娏皱偷脑伱吩妼笫烙绊懼蟆!?/p>
由上可見,從未有人懷疑過這首詩還有可改動的余地。只有思想性、藝術性都達到極高境界,能夠令中外獨步、能夠構建“詩史豐碑”的毛澤東才能下此妙筆,改動后更為靈動精妙。
毛澤東手書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昏黃”決非隨意之筆,實有“詩書合璧雙峰并秀,錦上添花花更艷麗”之妙!
(責編 王燕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