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卿
從小受酷愛西方現(xiàn)代文學的舅舅影響,我對歐美文學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尤其是來自英國的作家。
我在大學和研究生階段讀的都是英文系,在接受了7年文學教育后,我對英國的歷史、文學、藝術有了更深理解。
或許是一種類似近鄉(xiāng)情怯的心理在作祟,至今雖已探索了很多國家的我,唯獨繞開了英國。直到這次計劃已久的研究生畢業(yè)旅行,我才真正踏上了英國的土地。我期待著尋訪書本中的人與景物:莎士比亞、拜倫、雪萊、華茲華斯,以及埃文河畔斯特拉福、湖區(qū)、愛丁堡、因弗內斯想到這些熟悉的名字即將成為我眼前的圖景,心中還是不由得泛起一陣波瀾。
我將3周的旅行拆分成3個篇章:倫敦10天,開車從南向北橫穿英格蘭和威爾士共15天,最后留給蘇格蘭5天。因為深受自然文學的影響,這次旅行的重點關注也就放在了對英國深厚的園林傳統(tǒng)以及對英國自然崇拜背后深層次原因的探尋。
英國深厚的園林傳統(tǒng)
我的童年在海南島度過,年幼的我,有著最樸素的自然觀,篤信自己是海的女兒。那時的我成天在海邊撿貝殼、觀察小螃蟹在沙灘上鉆洞,把耳朵貼近大海螺聽海的聲音,還像小魚一樣撲騰,憑著本能學會了游泳。11歲那年,隨父母工作調動,我離開了海南島。離開的那天,我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小人魚被強行割去了魚尾,化作雙腿,血淋淋上了岸。
而后的20年里,我就這樣在毫無自覺的狀態(tài)下,與自然徹底割裂了。不管是在人口稠密、競爭激烈的南方某高考大省,還是在擁擠不堪、壓力重重的一線城市,我再也沒體驗過天人合一的感受,我只能感受人、人與人的關系、人創(chuàng)造的文明,感受緊張和焦躁的生存空間。
在倫敦的第一個早晨,我走進了海德公園。此前,我也去過很多中外園林,它們大多造景別致,曲徑通幽,一花一木無不體現(xiàn)設計者的精妙心思。而這里并沒有多么精致的園林,就是大片大片純粹的綠地與樹林,公園里有條狹長的湖,湖邊棲息著鴨子和天鵝,一切十分靜謐、安詳。那一刻,我猛然意識到自己找回了對自然最初的概念。
離開海德公園,我又來到了倫敦城區(qū)。這里擁有堪比宮殿的自然史博物館、皇家植物園和草藥植園。英國深厚的園藝傳統(tǒng),一部分來自對自然的好奇,一部分來自英國人對鄉(xiāng)村大宅的執(zhí)念。
書店里關于自然觀察、園藝的書籍比比皆是,街上有許多園藝店、種子店。就連我在倫敦切爾西區(qū)住的那家酒店也以養(yǎng)蜂聞名,酒店的三樓中央庭院養(yǎng)了200多個品種的蜜蜂,酒店早餐提供的蜂蜜也是他們自己釀造的。
體察著英國人對自然與園藝的癡迷,我更深地理解了英國文學乃至受其影響的美國文學中經常出現(xiàn)的自然崇拜。自然(Nature)一詞在英文中與“本質”“本性”一致,強調“如其所是”,追求一種純粹的本真狀態(tài)。?以華茲華斯為例,作為英國浪漫主義的奠基人,他被譽為“大自然的崇拜者”,一方面用真摯而激情澎湃的語言謳歌自然,另一方面也將自然激發(fā)的靈性融匯到詩歌語言當中,形成寧靜致遠、淡泊飄逸的語言風格。這一風格直接影響到美國文學的超驗主義傳統(tǒng),從梭羅的《瓦爾登湖》到艾默生的《論自然》,不僅謳歌自然,更強調讓文字回歸自然,注重思想內容的平實傳遞,而不過分注重辭藻的華麗。
自然崇拜
格拉斯米爾湖,是英國浪漫主義時期,詩人華茲華斯、柯勒律治、德昆西、騷塞等人常聚首的地方。繞著格拉斯米爾湖靜靜走了一整圈,我竟有了一種奇妙的互文感受。想象著200多年前,華茲華斯和妹妹幾乎天天在這條小徑散步。周圍的湖光、云影與苔蘚、沉木、森林、草地、羊群等是如此和諧共存,若是夏天,湖邊一定會開滿黃水仙,因為華茲華斯曾在這里寫下著名的“Daffodils”(黃水仙)。
我的腦海里不時蹦出了一些詩句:“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此刻,中國古詩中所描繪的意境似乎在遙遠的英國也能一一尋到。走進湖區(qū)叢林深處,景象猶如王維的山水詩《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沿著溪流前進,景色又像《清溪》:言入黃花川,每逐青溪水。?隨山將萬轉,趣途無百里。再如,走在湖區(qū)的青磚房前,很容易想到陶淵明的田園詩: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不禁感嘆:不同時空、種族之下的人們對于自然的贊頌竟如此一致!
在華茲華斯的詩歌中,人與自然融為一體,如同中國哲學家所說的“主客同一”“物我兩忘”,達到天人和諧的境界。湖區(qū)的一草一木,與波光粼粼的清澈湖泊融為一體,在此間展開的心路歷程,是真實的詩意棲居。
回到倫敦后,我再次來到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在教堂的詩人角,我流下了熱淚。我的腳下是莎士比亞、狄更斯、奧斯汀、丁尼生、彌爾頓、哈代、拜倫、牛頓、霍金的墓碑,這些墓碑緊緊貼在一起。每一塊碑的背后都是一個偉大的生命,他們曾經來過,觀察過這個世界,如今他們的英靈集結于此。那天,我想了很多。想到這些偉大的靈魂我熟悉又不夠熟悉,想到在茫茫宇宙時空之中,每一代人,無論東方或西方,相似的靈魂總在為相似的信仰和使命前赴后繼
在英國的3個星期,我始終在思考寫作之于我的真正意義。在詩人角,我終于明白那是一種信仰,不為名,不為潮流,只為心于己,記錄見證的生命。
責任編輯:刁雅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