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奕君
所謂相識,無非是一個人設的陷阱,另一個人冷不防掉了進來。
她好幾天沒出屋子,寂寞像一條蛇,在她敲進電腦的文字之間,焦急地竄來竄去。
“把我纏上了?!彼f。
她按他的指引,在網絡小說中搜他的名字,在密密麻麻的玄幻情節(jié)里走走停停,好幾次屏住呼吸,然后又笑出了聲。她從不涉獵網絡文學,只是遇到極端另類的故事,駐足一下而已。
“喜歡你的清風寨?!彼悬c心虛,因為并沒有讀完。
“更精彩的是壓寨夫人?!?/p>
“我沒看到。”
“我還沒寫呢。”
打字聊天,絲毫不影響他抖出來各種意外。認識他,原是最大的意外。
他說:“我的寨子里有一個大鐘,每晚九點半準時敲響?!?/p>
她的生物鐘也會每天提醒她。約定時間一到,她空寂的房間,就像一只癟下去、又重新被充滿的氣球,進入到緊張而蓬勃的狀態(tài)。
他最大的優(yōu)點是話多。他能沿著一根發(fā)絲般細小的話題,一路攀緣而上,攬收無限的海闊天空。他能獨自營造一種茶話會般的熱鬧氛圍,達到滿座皆驚的演說效果。每次被她叫停,出于慣性,他還要再說上好幾分鐘,像一只勒緊韁繩還收不住蹄子的烈馬。
他最大的缺點也是話多。當她想敘述,想表達,想抒發(fā),想爭辯的時候,他的滔滔不絕簡直鋪天蓋地,像一場漫天大雪,那無可阻擋的傾瀉封死了所有山口以及出村的路。她的思想和情緒都被困在原地。當他倏然停止,為她讓開大路時,她已經不想說話了。
她夸他:“高級話癆!真無愧于網絡文學。”
他領受了褒獎,抱之以更大的褒獎:“你是字字珠璣,純文學!”最后這三個字被他用調侃的腔調說出來,就像咀嚼半小時以上的口香糖,不甜還有股怪味兒。
他的作品相當高產,動輒上百萬字。他迷戀于編織故事,而不注重文字本身。那些初始的詞句就像剛鋸下來的木頭,還帶著毛茬兒,顧不上打磨,他追著趕著的寫作狀態(tài)如裸奔一樣,筆下生風,日行萬里。
“穿上衣服再跑,行不行?”她說。
“不穿跑得快!”
然后他反唇相譏:“我都沒法理解,您就那幾千字,還改來改去,繡花吶?”
“那叫精雕細琢。”
“對對,出門前梳妝打扮,拿幾十套衣服備選,照鏡子半小時?!?/p>
“那叫講究?!?/p>
“可你不就出去扔個垃圾嗎?”
“你再氣我,以后永遠不看你小說了!冷落死你!”
他是不是真怕文字被冷落?還是更怕精神上被遺棄?她感覺,他的內心就像一只巨大的葫蘆,當他把所有的故事傾倒出來之后,那副皮囊就萎縮下去。他渴望的心靈契合,無非就是想把另一個人填進去而已。
他從不問“永遠有多遠”這樣的傻問題,但他心里注滿希望:“咱們之間,得有個精神紐帶,才能一直走下去?!?/p>
他又說:“以我的想象力,加你的文筆,咱倆合作吧。”
她說:“我跟你是兩個山頭兒的?!?/p>
她又說:“我拒絕網絡,你別拉我下水?!?/p>
“那你渡我上岸吧。”
對他來說,合作就意味著,他要在不擅長的領域里,改換成另外一種表達。他這匹日跑兩三萬字的千里馬,在她的強制命令下,反反復復打磨著語句,他覺得備受煎熬。據說,他在構思時急得一腦門子汗,寫字時手心里都是汗。更要命的是,他三更半夜還睜著眼睛。
“聽說博爾赫斯失眠,我比他厲害?!?/p>
“那別寫了,還沒成大家呢,人都熬完了,為什么呀?”
“為你!”
她嚇了一跳,她不想這么快就被感動,調侃說:“怎么遇上你這么個奇葩?”
“你命好啊!”
她半天沒有打字。
他問:“怎么了?”
“我在想,你還有什么新花樣兒?”
“那多了,明天一睜眼,又是不一樣的我?!?/p>
所謂戀情,就是將白開水釀造成飄香美酒的獨特工藝。
他們幾番糾結,接通了語音。從此,她對他的聲音沒有了想象。
又幾番糾結,他們打開了視頻。從此,她對他的容顏也沒有了想象。
他形容:“你對我是一層一層地剝繭扒皮,我到現在連一把骨頭都不剩了?!?/p>
“你怕啦?”
“怕,曝光恐懼癥?!?/p>
她感覺,他所有的笑容都像海綿里的水,擠了一次又一次,其實沉靜內斂不茍言笑才應該是他的常態(tài)。
見光死并不都意味著想象的幻滅,也可以在幻滅的灰燼里重整河山。
2.2.1 單因素敏感性分析結果 通過對藥品購買成本、骨折導致的治療成本、日平均工資、骨折患者平均住院天數及患者用藥后的不良反應治療費用進行單因素敏感性分析,旋風圖(圖2)顯示,對結果影響較大的因素包括仙靈骨葆膠囊的藥物成本、芪骨膠囊的藥物成本及骨折導致的治療成本。分別對以上3個變量進行進一步分析。
他們對于彼此見光的擔憂,很快就被聯合寫作的興奮感撫平了。他們拋開顏值效應以及膚淺問候,直抵對方內心最荒涼,最饑渴,又最柔軟的那一部分。
他被文字長期浸泡過的聰明大腦,像螞蟻伸開靈敏的觸角,打探出一個又一個發(fā)散著智慧光環(huán)的新思路和新話題。
最新的話題,源于“鄰居”一詞的華麗登場。
“合作”一天天消磨著他,而“鄰居”一詞卻成功脫離味同嚼蠟的寫作,作為他意念中所有心儀女性的統(tǒng)稱,給他以無限延伸的想象中、虛構中、也不排除現實中的想入非非、激情碰撞,直至翻云覆雨,共赴巫山。
總之“鄰居”以無限曖昧及萬種風情,成為他們聊天中最重要的調味料。
“鄰居又來了,敲門呢?!彼谝曨l的另一端狡黠地眨著眼睛。
“去吧,趕緊的!”她假裝咬牙切齒。其實他的詭計就是為了讓她識破的,連她得意的后路都給堵死了,這個玩笑就顯得無比可愛而又略帶純真。
“我也得找一堆,爭取勝過你的鄰居隊伍!”
“你不用,你有我啊。”
“獨守一個你,太單調。”
“你怎么忘了,我是一千個我。”他在昏暗中佯裝起身:“給你看看我的衣柜。”
“有什么呀?”
“各種行頭?。何鞣I帶,保安服,廚師帽,還有手套和鞋套……”
“你要干嗎?”
“修下水呀!”
他又解釋:“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歷經無數次改頭換面去見你。”
“百變神偷?。俊彼终f,“太鬧心了!你還是去禍害鄰居吧?!?/p>
他們的視頻聊天,也并非雷打不動,凡一方請假而留下的時間空當,都能為另一方造就精神出軌的萬種可能。那次他離開前還發(fā)來警告:“別找替身??!”
她說:“我又沒鄰居,有一種墮落叫家有鄰居!”
當然,他們不會僅限于視頻聊天,這年頭,沒人信奉柏拉圖了。他們在聊天聊到情不自禁時,去酒店包過房,翻過云,覆過雨。兩個人在激情碰撞的間隙里切磋寫作那些事,寫作就變成了一朵情花,開在他們心靈的契合點上。
世上沒有哪一種親近,能比軀體和精神同時嵌入彼此更加緊密,它讓有關愛或性的界定變得虛無。他們將那些特殊日子命名為“禍害日”,但始終也沒澄清誰禍害誰的問題,只好不了了之。
其實,他蝸居在他的“清風寨”許多年了。自從過了視頻這一關,他的洞府便全方位曝光,不過一桌一椅一電腦而已。他在這極簡生活中,外加更極簡的想象:“我一個人,睡一根兒扁擔都夠了,蓋一片兒創(chuàng)可貼也夠了?!?/p>
“你別找壓寨夫人了,免得殃及無辜?!?/p>
“是找不了,我太自我了。寫字就像一個大我繁衍出無數個小我,自始至終都是我,旁邊有個喘氣的都不行。像我們這類人,活該與世隔絕,寂寞而終?!?/p>
“你不是一類人,是一個人。沒法給你歸類,你一個人,就是一類?!?/p>
她還想說,她對他房子里的“空”感慨萬千,又滿腹狐疑。那種空本可以生發(fā)無限的可能,可以容納無數的燕來燕去,他只是過于保護他的精神潔癖,不愿接納更多而已。走出去是一回事,接納又是一回事。走出去不影響一貫的清靜,而接納就意味著個人獨立性的徹底喪失。
所以他和她,即便聊得再風生水起,再激情奔涌,卻從沒走進過彼此的家。他們寧愿蹲踞在視頻兩端,聊春花聊雪月,聊上世紀和下世紀的事情,而聽不見對方在居家日常里鍋碗瓢盆的碰撞聲。這是一種默契,一種心照不宣。
至于他是不是中國的薩特,一邊堅守波伏瓦一邊又不斷出軌?這與她無關。
或者他的“鄰居情結”又有過多少回弄假成真?這也跟她無關。
可是再完美的設計也會馬失前蹄。當他們又去了酒店,又一次讓激情爬到峰頂后,她醉眼迷離蠱惑他:“我想拆掉做鄰居的那道墻。我想進駐你的生活,白首不相離的那種?!闭f出來她就后悔了,生怕他會信以為真。
他果然愣在那里。他那善于構架鴻篇巨制的腦子正飛速運轉,表現形式卻是一動不動,像被子彈擊中。
她笑了笑,抹去他的疑慮:“逗你玩呢?!?/p>
晚上,他重新出現在視頻里:“我回府了。”他像一條不小心跳入沙灘的魚,看一眼岸上風景,又打個挺兒,重歸大海。
他們的戀情,打著拒絕契約、遠離承諾的大旗,穿越世俗的陽光,在愛意癡纏的幻夢里相聚。這相聚,有時候是現實中的,有時候是文字里的。如他所說,其實每一天的思念,每個瞬間的想起,都是一次相聚。對于那些長相廝守的人們來說,相聚只有一次。而他們在想念里和意念里的相聚,可以隨時、隨地、隨處,他們會在不固定的時間內,擁有一千個相聚。
所謂分手,就像頭發(fā)開叉,是一種無奈又無須特別干預的自然結果。
他總在強調長遠。她想,凡是需要特別強調的,必定都是薄弱的,握不住的。頹廢,才需要振興,像京劇一樣。
他們的合作一波三折。他這樣形容:“這條路走起來磕磕絆絆,滿地都是玻璃碴子,而且前有堵截,后有追兵?!?/p>
瞻前顧后的寫字過程,再也輕松不起來了。
合作就像一只氣球,開始撐得太滿,最后終于爆了。
他不得不反省這事兒了:“本來爹好媽也好,可咱倆這一聯合,弄出混血兒了?!?/p>
她也說:“有點像異地戀,異國戀,嚴重水土不服?!?/p>
他們寫一陣,被迫停一陣。終于,他又敲起自己的鑼鼓點兒,一頭扎進他的玄幻世界里,重新做回了日跑兩萬的千里馬。遠去的馬蹄聲,讓一紙精神契合的希冀變薄變脆,直至碎落一地。
她意識到,他始終在自說自話。
“余音繞梁?!彼龔姶蚓?,給了他最后的夸贊。
“可還是沒把你繞進去?!彼终f:“講給你的很多話,若在紙上發(fā)酵一下,能孕育多少精彩篇章!”
“抓不住,還磨薄了我的耳朵。”
“要用心抓呀。本來,滿大街都應該跑著我的寵兒?!?/p>
“幸虧我霸占了你的資源,也算是為民除害?!?/p>
細想想,他的作為優(yōu)點或缺點的“話多”,從根本上,讓他和她陷入了訴說與傾聽的嚴重比例失調。他的思維就像一臺強大的機器,運轉的時候,她沒辦法參與進來。當他停止下來后,強大的轟鳴還震懾著她,直至徹底喪失參與的欲望。
越來越多的時間里,他們在視頻里對望、發(fā)呆,從精神萎靡直到現實虛空。
“你那個洞府,也該添個新人了?!彼齽袼?/p>
“我能容誰???”他說,“想想也就算了?!?/p>
他又勸她:“你倒真該活泛點兒,你那小宅子陰氣太重?!?/p>
“獨處慣了。想走出去,又不想走?!?/p>
他笑:“咱們這種人,貌似與眾不同,終歸還是俗人。”
他們確實都是俗人,是比較另類的俗人,是彼此吸引又互相排斥的俗人。
他們都不甘甚至懼怕背后現實的空曠。不管是他三更半夜發(fā)錯“擁抱”的短信,還是她固定時間的忽然缺席,其實都在用現實撼動他們的精神大廈。
他說:“咱倆光有精神,一條腿的凳子,立不住啊?!?/p>
她跟他講:“多年前,我遇到過一個窮人。他家里有兩臺破電視,一個有影沒聲,一個有聲沒影,他把兩個電視一齊打開。一個看影,一個聽聲。”
他愣了半天,苦笑一下。
“我病了?!彼f。
她在視頻里使勁兒盯著他,看了又看:“病在哪兒?”
“病在骨子里?!彼f,“我現在,連遭人禍害的熱情都沒了?!?/p>
他的話確實少了,語速有點慢,人也有點飄。他終于說:“我要歇會兒。”又補充:“要是緩不過來,我就不上了?!?/p>
他那樣子,貌似連禍害自己的精力都沒了。他說過,終有一天,他會一頭扎進孤獨苦海之中,長眠不醒。
視頻關掉的一瞬,她眼里的清風寨,突然一片黯淡。
為什么分手?她想了又想。
“我們這種人”是他經常說的話,但“我們”的問題出在哪里了?
他果然再沒上線。他寨子里的鐘表徹底壞了,而指使她的生物鐘也被一再辜負。
她又回到從前,又開始對著虛擬的屏幕敲字:“我們這種人,平時像蝸牛一樣縮在殼子里自得其樂,偶爾待憋悶了,探出頭看看外界,微風一吹,就又縮了回去。我們這種人,容不得別人鉆進我們的殼子,也不會移居到別人的殼子里去,不管多恩愛。再說,恩愛這件事,到了我們這個年紀,用少了沒味道,用多了又荒唐。”
分手,還可以列出一萬種理由。而他的病,不過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記得,他給她算過命。在她的命里,他只陪這一段。
只有微信里,一個“晚安”的符號了,像一片廢墟的戰(zhàn)場上,最后的一面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