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華苓
墻邊一朵小白花,在陽光中快活地搖擺。
我站在小學(xué)綠色的大門前,望著那朵小白花,用手把自己被風(fēng)吹亂了的頭發(fā)攏了一下,由大門上開著的一扇小門走了進去。在右手邊,有一間小木房子,窗口坐著一個老頭兒。
“請問,譚——譚校長在不在?”我在“譚”后面頓了一下。
假若不是那老頭兒一雙疑慮的眨巴眼提醒了我,我會連名道姓地說出“譚心輝”。用那么冷冰冰的名銜來稱呼一個十多年未見面的兒時朋友,確是一件別扭事。
“校長不在!”那老頭兒低頭整理桌上的一疊信件。
我愣愣地站在那兒,不知是輕松,還是失望。譚心輝是我高中時代的好友,我們同座位,同寢室,連衣物零用錢也不分彼此。畢業(yè)考試過后,分手的前一天,我們坐在嘉陵江邊一棵黃桷樹下,看著山頂?shù)陌自?,自嘆是“飄零的落葉”,實際上,我們是各自“飄”回家。我把母親給我的一對小梅花金戒指送了她一個,約定十年后,無論我們“飄”到多遠的地方,再到嘉陵江邊見面。然而,我們分別十六年了,并沒見面。我高中一畢業(yè)便結(jié)了婚,譚心輝進了大學(xué)。我來臺灣后,聽說譚心輝也來了臺灣,在南部一個私立小學(xué)當(dāng)校長;她大學(xué)畢業(yè)后結(jié)了婚,婚后兩年便離婚了。我常在報紙上看到關(guān)于她的消息,知道她是一位“杰出的女教育家”了。我住在臺北,一直沒機會見到她——這是個借口,我承認,當(dāng)年嘉陵江邊友誼的盟誓我早忘記了。人就是這樣子。這一次,妹妹在南部結(jié)婚,我擺脫繁瑣的家務(wù)與一群兒女,到南部去參加她的婚禮,才鼓起勇氣決定就便去看看譚心輝。但是,我一看到那凜然的校門,那老頭兒探詢的眼光,聽見他那句冷漠的答話,忽然覺得我來看的不是一個兒時好友,而是一個陌生人。我轉(zhuǎn)身準備離去。
“喂!”那老頭兒抬起頭,“你找校長干什么?”他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我是她朋友。”
“朋友?噯?你是校長朋友?”那老頭兒向校園一角瞟了一眼。那兒有一道矮籬,圍著一棟房子;房子上爬滿了蔦蘿;矮籬外停著一輛閃亮的三輪車。
“校長是不是住在那兒?”我指著那棟房子問,這一次,我索性把“譚”字也去掉了。
“是,就住那邊?!崩项^兒坐在凳子上,兩只瘦骨嶙峋的胳臂叉在胸前,晃著二郎腿,挺悠閑的樣子。
“請你進去講一下好不好?我老遠從臺北來看她的?!?/p>
“不行,校長暑假不見客!”老頭兒干脆由桌子上拿起一本油皮紙封面的《七俠五義》看起來了。
“那我自己進去好了!”我向那棟小房子走去,倒不是急于要看到譚心輝,而是與那老頭兒賭氣。
“喂,喂,”他站起身來,皺著眉頭,眨巴著眼,“你有名片沒有?”
“沒有。”我苦笑了一下,“我叫丁一燕,你一說,校長就知道的?!?/p>
老頭兒拿著一疊信件進去了,出來的時候,語氣比較和緩了一些,“校長請你進去。”
我走進矮籬,敲了一下門,開門的是個下女,說校長睡午覺剛起來,要我等一等。我坐在一張?zhí)僖紊?,向四壁看了一眼。左邊墻上掛著一塊橫匾:“春風(fēng)化雨”;右邊墻上掛著一張團體照,黑壓壓的一群人,我認出正中坐著的是譚心輝,握著兩手放在膝上,四平八穩(wěn),非常自信的樣子。我不禁想起當(dāng)年“名士派”的譚心輝,穿著麻布口袋似的藍布衫,走起路來,衣服晃晃蕩蕩,蓬松的短發(fā)上,常常插著一朵小白花,襯著她那黝黑的膚色,帶點兒男性的動作,看起來并不好看,反而顯得有點兒可笑。
“丁一燕,想不到你來了?!弊T心輝扣著衣領(lǐng),由內(nèi)屋走了出來。
“??!”我站起身來,說不出一句話。
譚心輝穿著一件鐵灰綢子衣服,一絲不茍的短發(fā)緊貼在腦后,半高跟鞋的鞋尖是閃亮的。她微彎著腰,邁著方步走過來。她整個的人,好像沒上滑潤油的機器,骨節(jié)都長了銹。她和我握了手,松松地。
“我早聽說你在臺北。怎么樣,還好吧?”她在我旁邊一張?zhí)僖紊献?,沒等我回答,便高聲叫道,“阿秀,倒茶來!”
“你這里真好,涼爽得很!”我望著屋外一地綠蔭蔭的蔦蘿影,從心里涼到手指頭尖。
“嗯,還不錯,”她打了個呵欠,“這里的天氣也只是中午熱一陣,早晚都很涼爽?!?/p>
“這兒最近下雨沒有?”
“沒有。臺北呢?”她拿起了茶幾上的一疊信。
“也沒有?!彪m然是驕陽當(dāng)空的炎夏,那間屋子里的空氣卻是一塊凝固的冰。我喝了一口熱茶。她把那疊信一一看了一眼,扔在書桌上。
“真是,一到暑假,就難得安靜,今天我決定好好休息一天,不見客人。每天好多客人,好多信,謀事呀,為考生講情呀!”她就著那個“呀”字又打了個呵欠。
“你真了不起,我們同學(xué)之中,你最有出息。”我說著,一面看看手表:三點二十五分了。
“那倒談不上,不過,”譚心輝的勁兒上來了,“你知道我這個人,心直口快,不會鉆營,不會拍馬,否則,就憑我的資歷、學(xué)歷,我也應(yīng)該當(dāng)上了中學(xué)校長。我辦這個私立小學(xué)也不容易呀!不是肯干,不是混得開,還會有今天?!”
“那當(dāng)然!你那一股干勁,我是知道的。”我蹺起二郎腿,覺得不對勁,又把腿放了下來。
“你在做事嗎?”
“沒有?!?/p>
“程中啟呢,在干什么?”
“干個小公務(wù)員,一家人能夠糊口就是了。”
“幾個孩子了?”
“五個?!?/p>
“五個?”她瞪著眼望著我,“哎呀,我簡直不敢相信。好像是沒多久的事嘛,你梳兩條長辮子,辮梢一天換一對花結(jié)子,跑起來一甩一甩的?!?/p>
我向她笑了一下:“現(xiàn)在我女兒的兩條長辮子也是一甩一甩的?!?/p>
她也笑了,搖著頭:“真快,真快!一轉(zhuǎn)眼,你都是兒女成行的人了。”
“還是你好,吃自己的,喝自己的,一個人,自由自在!”
“吃自己的,喝自己的,那倒是真的?!弊T心輝頓了一下,“不過,那也沒多大意思!我要是不這樣整天忙得透不過氣來,更沒意思了!”
我沒想到她也和我一樣對人生不滿足?!皼]意思?”我這么反問了一句,立刻想起了她以前說話的口吻,“對了,對了,沒意思,你以前就愛說這句話?!?/p>
“你還記得?我真是什么都忘記了。逃難,家庭的不幸,在社會上碰到的失意和挫折。我是不是完全變了?”
我笑著點點頭,覺得我們之間的冰凍漸漸在溶解了。
…… ……
我們一同走出籬笆門,一個人把那輛閃亮的三輪車推了過來。
“不要車,”譚心輝對他揮揮手,轉(zhuǎn)身把我的手臂抱得緊緊的,“走,邊走邊談,就把大馬路當(dāng)嘉陵江?!蔽覀冏叩叫iT口,我又看見了墻邊那朵小白花,在陽光中快活地搖擺。我由譚心輝臂彎里抽出手,走過去摘下那朵小白花,準備插在我朋友的頭發(fā)上。她推開我的手:“不行,不行,太那個了!”
我把她的手打了一下,又恢復(fù)了我往日的專斷:“不準動,我就要你戴上這朵花!”
她無可奈何搖搖頭:“不成話!不成話!”
我為她插好了花,挽起她的手臂。一篷篷的軟風(fēng)吹來,我們同時哼出那支舊歌:記得當(dāng)時年紀小,我愛談天,你愛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樹下,風(fēng)在林梢,鳥兒在叫……
我的朋友繼續(xù)哼著。我扭過頭去,看見那老頭兒拿著一把竹枝長掃帚站在校門口。這一次,是我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因為他正瞠目結(jié)舌地站在那兒。
(摘自微信公眾號“卓爾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