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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愛之殤

2023-05-30 10:48:04盧國建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3年1期
關鍵詞:紅梅母親

盧國建

心高氣傲,為跳農(nóng)門嫁丑夫;命比紙薄,一地雞毛碎美夢。自艾自憐,渾似祥林嫂;朝打夜罵,堪比河東獅。假治病出軌表弟,為妻亂綱常;因難產(chǎn)寵兒嫌女,為母失偏頗。雙生之花,備受苛待。妹妹勇敢,私奔脫樊籬;姐姐懦弱,守家任驅馳。覓得如意東床,雞犬升天;誕下唐氏患兒,婚姻破裂。痛定思痛違母命,攜初戀重續(xù)前緣;忍辱半生終爆發(fā),離悍婦逍遙養(yǎng)老。獨居凄涼,反躬自?。换诓划敵?,母愛已遲!

湖孚人已習慣把上海班啟航的那幾聲汽笛回聲當作燒夜飯的號令,而置百貨大樓那掛大自鳴鐘于不顧,實在是那聲音太過低沉,稍不留神就會忽略。

那時我家住在父親單位安排的一座舊院子里。

這座院子幽深,當時蓋房的主人估摸著也是個大戶人家,從院子的規(guī)模和氣派可見當年主人的威風了得。隨著年代風雨和歲月的剝蝕,梁和柱、板和墻就像一個年老色衰的美人,只能從斑駁的痕跡中依稀尋得見些許往昔風光的殘影。

起了青苔的外墻高過兩米,朱漆剝落的大門上能看出浮雕,進了門是庭院,地上鋪著有棱有角的毛山石,庭院里有一株不知栽于何年的梧桐樹,枝繁葉茂,每年秋天都會結一串串的果實。左側墻角處有一口深井,井水清澈見底,在未通自來水前,院子里的人家都是打井水洗漱飲用。

跨過庭院即是廳堂,原先的東西廂房被做成兩排小房間。整個大院有十多戶人家,政府小官員、單位上班的職工、販夫搬運、打鐵搖繩等各色人等齊聚。

令人百思不解的是,通往二樓的樓梯下放著兩口黑漆棺材,從我們搬進來后就有了,也不知是誰家的,這多少增添了恐懼感,晚上沒人結伴,小孩子斷不敢從那棺材旁走,好像里面藏著什么嚇人的東西。

院子后門則是一條市河,跟太湖相通。清晨,后門兩岸橋埠頭上便響起刺耳的刷馬桶聲,中午他們又在這河中淘米洗菜,也沒覺得絲毫不適。

前院的黎明人聲嘈雜,出來打水生爐子的已熱鬧成一片。沒多久,一個尖厲得如刻刀在窗玻璃上劃過一樣的斥罵聲從里廂房傳來:“兩個小賤貨!要躺到啥辰光?還不快起來生煤爐燒水!”

整個院子都被這聲浪掀醒了。那是與我家貼鄰的、我叫她“春鳳阿姨”的女人在罵她的雙胞胎女兒。我們全家首當其沖地睜開了睡眼。

起床推開窗子,就見兩個八九歲的女孩一前一后抬著沉甸甸的爐子,提著放柴爿煤球的竹籃往天井走去。罵聲緊追著她們的腳步逼過來:“你們兩個吃白食,要我天天喊,早曉得還不如生下來在馬桶里淹死!”

一會兒濃煙升起,煙霧中挾裹著姐妹倆瘦小瑟縮的身子。

這樣的場景每天出現(xiàn)在院子里。院子里的人無不對這個攪夢的女人心生恨意,卻誰也不愿去惹她,盡管心里很同情這對姐妹。

罵聲還在繼續(xù)著,姐妹倆早已習慣,漸漸地大家也習以為常了。直到春鳳那念初中的大兒子不耐煩地喝了聲:“不讓人睡覺啦?!”春鳳方才止住了罵。這女人誰都不怕,唯獨對心肝寶貝大兒子又愛又懼。

穿著花布圓領衫,披散著頭發(fā)的春鳳來到天井打水洗臉時,姐妹倆已把生著了的爐子抬進屋準備燒水煮粥了。

春鳳錯生了一張姣好的面孔和一副妖嬈的身材,怪只怪自己當初眼未睜挺,一門心思想進城,才嫁了個老實巴交的航運社開航船的船老大。船老大憨厚敦實,雖說開船能幫人帶點兒貨賺點兒外快,終究只是個開船的工人,距離春鳳少女時對婚姻和城市生活的憧憬差了一大截。

春鳳那個村子叫泮溇,村里大多是泮姓,因為窮,難得有別處的姑娘嫁進來,齊整的后生也去富一點兒的村子做了上門女婿。村子依著一望無邊的太湖,離最近的湖孚城足有三十多里的水路,這點兒路程在當時的泮溇人看來有點兒遙不可及,通常趕個集就得搖船走個把小時。

離村口五里路的光景,有一處泊船的碼頭,有一艘來往于太湖和湖孚之間的客輪在此停靠,開那艘船的船老大正是日后成了春鳳老公的朱順根。

泮溇盛產(chǎn)一種叫“太湖瓜”的香瓜,它不同于一般香瓜的甜脆,卻是粉粉糯糯,可當點心充饑,因其酥軟被人叫作“老太婆瓜”,很適合牙口不好的老年人食用。每逢收獲季節(jié),村里人會擔著籮筐,坐上輪船去湖孚城里賣瓜。長大后的春鳳隨著村里賣瓜果的姑娘們一起去過城里。

城里比鄉(xiāng)下熱鬧多了,鱗次櫛比的商店讓這位鄉(xiāng)下姑娘目不暇接,大開眼界。自她懂事起,她就學會了割羊草、煮豬食,還要帶兩個小弟弟,弄得不好便會受到責罵,正是這些原因,春鳳堅定了要嫁城里人的想法。也正是在這艘輪船上,春鳳主動走進駕駛艙,結識了朱順根。

朱順根自小沒了爹娘,由姑姑把他帶大,苦頭吃了不少,在浩瀚的太湖上顛簸,風里雨里,四十不到的年紀看上去像飽經(jīng)風霜的老農(nóng)民,一般城里姑娘是看不上他的。春鳳的相貌是沒得挑的,白白嫩嫩的美人胚子,走路娉娉婷婷如春風拂柳。村里的后生都有點兒蠢蠢欲動的意思,只是春鳳只想找個城里郎君,對那些迎上來的鄉(xiāng)下小伙熱辣辣的目光看都懶得看一眼。

這日春鳳又和幾個要好的姐妹擔著香瓜坐上了輪船。行至半道,春鳳忽覺腹中陣陣抽痛,旁人束手無策,告訴了船老大,朱順根遂加快了馬力,安慰道:“莫急!到了城里趕緊去醫(yī)院看看!”

春鳳的肚子痛得越來越厲害,她面色蒼白如紙,額上有豆大的汗珠滾下來。船到碼頭靠岸,朱順根向領導請了假,借了輛三輪車,載著春鳳拼命蹬著去往醫(yī)院。

畢竟是城里人,熟門熟路,醫(yī)院里一應手續(xù)都由朱順根辦了,并陪著春鳳找醫(yī)生檢查。醫(yī)生只當他是病人家屬,檢查時并沒避諱,叫春鳳躺上檢查床便拉下了她的褲子。

這動作突如其來,讓春鳳和朱順根手足無措,無意間他瞥了一眼,竟把春鳳白花花的肚皮和下腹間那烏黑盡收眼底。從未見過女人身子的朱順根就像在太湖上航行時見到前方躥起一條大白魚,喉結“咕咚”一下,咽了下口水,呼吸頓時急促起來,如做了賊一樣急急逃離了檢查室……

直到醫(yī)生出來告訴他春鳳是膽囊炎發(fā)作,開了藥叫他去付錢,他才如夢初醒,跌跌撞撞如醉漢一般拿了藥方出去。

春鳳羞得滿臉通紅,卻定下主意要嫁與朱順根,這是她成為城里人的一條捷徑,況且她寶貴的身子還讓他看了去。

朱順根把藥喂進她嘴里,春鳳親昵地靠在他身上。吃了藥,肚子舒服多了。朱順根干脆騎著三輪車載著她在城里兜了一圈,他還從糖果店里買了塊巧克力,春鳳含在口中化成了絲絲甜意。

回到家里,春鳳把自己的打算告訴了父母,他們都認識這個在太湖上開著航船,一天要往返多次的船老大朱順根。聽完后,父親抽著旱煙不出聲,但家里最有話語權的母親馬上變了臉,道:“講笑話!他那副樣子都能當你過房爺了,你想跟他結婚?昏了頭吧?”

春鳳紅著臉,抗辯道:“人家四十還不到呢!不過生得老相。我要跟他去做城里人!”

母親怒容滿面,揚手一個巴掌拍過去,罵道:“你做夢呢!即使要嫁城里人也要挑一個有模有樣的,你倒要嫁給一個又老又丑的,坍你娘的臺呀!”

“他待我好,還是個開輪船的工人階級!”春鳳捂著火辣辣的臉“嗚嗚”哭起來,“不能進城我寧可死!”她很清楚,模樣周正、身份又高的城里小伙子又怎會看上她這個鄉(xiāng)下人?

母親把她鎖在小屋里不許她出門,春鳳滴水粒米不進,披散著頭發(fā)不吭一聲不肯低頭。母親無法,只得放她出屋。她出門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買了瓶農(nóng)藥。春鳳把那瓶“敵敵畏”往母親眼前一晃,道:“媽,女兒百樣事可以件件聽你依你,獨獨這一件偏要我作主。否則……”春鳳做了個喝藥的動作。這事非同小可,母親想起了村里一位姑娘為抗婚喝了農(nóng)藥自盡,腿便軟了,嘴里還硬著:“我也管不了你,你賤!日后吃苦受罪不用來找我,你一定要嫁他,今生今世就不要再回泮溇了!我就當沒養(yǎng)你這個女兒,從此一刀兩斷!”

春鳳犟著頭不言語。把女兒當寶貝寵著的父親是個沒主見、事事聽老婆的忠厚人,看著母女倆僵持著,不知如何是好,在女兒嫁與死的二選一中,他自然是傾向前者的,他想那未來女婿不管怎樣總是個城市工人,女兒進了城,強過在鄉(xiāng)下種一輩子的田,卻又怕從此見不著女兒。他搓著手連連嘆氣。

當下春鳳急如星火地趕到村口的船埠頭。那船已解了纜徐徐離港,“嗚”的第一下鳴笛聲中,她一個箭步跳上甲板,順勢沖進駕駛臺,在馬達的轟鳴聲中大聲對朱順根叫道:“順根師傅,我要跟你去過日子!”

朱順根一愣,他不敢相信這個仙女一樣漂亮的姑娘會看上他。春鳳見他發(fā)呆,又說:“我身上最寶貝的東西都讓你看去了,不跟你還能跟誰?三天后我就在這里等你來接我?!?/p>

實際上那天醫(yī)生看到的她的肉比船老大還要多,但在春鳳看來醫(yī)生看見她的隱私是順理成章的,別的男人看了性質就變了。

如在夢中的朱順根把船往岸邊靠,看著春鳳燕子一樣跳上碼頭,心還在“怦怦”跳。

春鳳娘對前來求親的朱順根和作為媒人的他姑姑冷眼相對,不愿收下用紅紙包著的三百元彩禮,同時也沒敢拒絕這門親事。

這使得熱面孔貼冷屁股的姑姑悻悻而歸。鐵了心的春鳳從里屋出來,緊跟在朱順根身后,斬釘截鐵地說:“后天我在碼頭等你來接親,其他什么都不用管!只要你把我接去,我就是你的新娘子!”

能把這么一個美嬌娘討回家,朱順根自是喜出望外,他這兩天都是云里霧里做夢一樣。他破天荒觍著臉向領導求了一回情,借了公家一艘空閑著的小客輪去鄉(xiāng)下接新娘子,為自己也為新娘掙足面子。

那天他載著男方來接親的親友,破例把船直接開進河汊,停在了村里離春鳳家最近的岸邊。靠泊后,他神氣地拉響了三下鳴笛聲,回蕩在村里的笛鳴惹得村里人都趕出來看熱鬧。梳妝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新娘子早已迫不及待,她像聽到了接頭暗號一樣奔了出來。

春鳳穿了一件簇新的大紅對襟綢衫,那是她準備了多日的新娘裝。身后跟著她父母和兩個弟弟,臉緊繃著沒一絲喜色。說是送親,那陣勢倒有點兒像送葬。

盡管已是初夏,五月的陽光和煦,春鳳卻感覺身上涼涼的,嬌小的身子有如風中的一株柳樹,隨風搖擺。接親的幾個人跨到岸上,努力使自己尷尬地笑著。朱順根沒有娘舅,這角色由姑父替代。他要把新娘子抱起來交給新郎。姑父走過去抱起身子軟軟的新娘,向她身后的娘家人擠出些笑容,又不知該說什么好,轉過身往船上走去。

春鳳娘跟上去,把手中抱著的作為嫁妝的粉色緞子絲棉被交到了女婿手上。朱順根漲紅著臉,嘴唇抖動著叫了聲:“媽!”

春鳳娘這瞬間才意識到從今往后將失去女兒,不覺眼淚奪眶而出,“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氣氛更加肅穆,這樣的接親和送親儀式在泮溇可算得上史無前例。朱順根把春鳳送進了船艙,春鳳眼睛紅紅的也想哭,但忍住了。

朱順根拉響了告別的鳴笛聲,輪船“突突”地駛離了泮溇。

昨夜母親以從未有過的輕言細語勸說女兒改變主意,仍挽不回春鳳的意愿,她說得很決絕:“我跟定他了,若要我這輩子呆在鄉(xiāng)下,我寧可去死!”

母親犟不過春鳳,同樣絕情地回答:“你犯賤,娘也沒辦法,咱們從此斷了母女的情分,我也只有一條被子作嫁妝。你今后吃香喝辣也罷,受苦遭罪也罷,全與我不搭界!”說著把頭往桌子上撞了幾下。

春鳳不為所動,城里的高樓,琳瑯滿目的商店,瀝青鋪就的大街,各種好吃好看的東西宛如璀璨的霓虹燈在眼前閃耀。

新郎穿著一件平日舍不得上身的藏青色中山裝,站在駕駛臺前掌著舵把。

太湖里起風了,船便有些搖晃。春鳳覺得有點兒暈,她起身往艙門走過去。一個眉目清秀的年輕人跟過來問:“嫂子,不舒服嗎?”他一開口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我是順根哥的表弟,是來接親的?!?/p>

春鳳抬頭一望,感覺這表兄弟竟有著天壤之別。

輪船駛入寬闊的湖面,船開始顛簸,春鳳愈覺昏昏沉沉,還有些惡心。她幾天沒怎么吃飯,現(xiàn)在好像是暈船了。

表弟陪著她在甲板上站著。春鳳一個惡心涌上來,面對太湖“哇”地吐出一大口,只吐出些酸水。表弟下意識地用手在她背上輕拍了幾下,忽又想到手腕上的內關穴可緩解惡心嘔吐,他是城里中醫(yī)院的骨傷科醫(yī)生,多少有些懂得,便拉過春鳳柔軟的手,用力在那內關穴上按摩著。這一招果然有效,春鳳感覺輕松了不少,只覺身子軟軟的想靠往什么,表弟見了怕她跌倒,伸手扶住了她的腰。春鳳感激地回頭朝他淺淺一笑,莫名地希望這雙手能一直停留在她的腰上。

而那位新郎對這里所發(fā)生的一切全然不曉,他只顧著全神貫注地駕著船,想早些開到城里與新娘子成親。長輩們都在船艙里打牌,也沒人關注新娘子和表弟。

春鳳手扶著船舷,低頭看了眼腰間的那只白凈瘦削的手,想著如果那手是老公朱順根的該多好呀!這么一想,便無端地生出點兒對朱順根的怨尤。

船舷下被劈開的浪花一排排往后退去,翻滾的泡沫就像少女的夢幻,不斷破滅又往復再現(xiàn)。

朱順根破例把輪船停泊在大院后門的橋埠頭,把兩岸看熱鬧的街坊看得眼都紅了。他神氣地扶著新娘子進了新房坐了一會兒后,通過長長的廂房,和親友們走出大院。他在湖孚城最有派頭的“同豐樓酒家”擺了兩桌喜酒,除了親友長輩,還請了航運社的兩位領導,這場面他還是要的。

沒有一個新娘家人出席多少沖淡了婚宴應有的喜氣,不光新娘臉上無笑容,親戚朋友也都是繃著臉的。表弟過來敬酒,親熱地叫著“嫂子!”春鳳與他對視時才開始有點兒笑容。趁人不注意,表弟在她冰涼的手上捏了一把,她身子如觸電般戰(zhàn)栗了一下。

朱順根飲了不少酒,有些微醺,飯店里強烈的燈光把他的臉照得通紅,酒后充血把平日不大看得出來的麻子暴露無遺。春鳳的腦子暈了暈,那些麻點像針一樣把她刺痛了。

酒宴后,新郎新娘在眾人的簇擁下正式走進了新房,里面被隔成兩個小房間,一間擺放大衣柜、梳妝臺等家具,一間是臥房。臥房里放著一張新的西式木床,漆成了茡薺色,房間的頂和墻糊上了嶄新的牛皮紙,原來的板壁實在太陳舊,朱順根的幾個兄弟朋友趕著時間把天花板和墻板裝飾了一下。

春鳳跨進這房子后,失望與后悔便交織纏繞于她心頭,這與她想象中的城里人生活環(huán)境相去甚遠!但她能悔嗎?她與家人恩斷義絕,已回不去那個糯糯的太湖瓜滋養(yǎng)過她的泮溇。

春鳳執(zhí)意要嫁進城里,除了貪圖城市的美好舒適之外,另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這個秘密只有那個叫長貴的后生才知道,他是大隊的赤腳醫(yī)生,模樣在整個公社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他俊秀的面容和甜言蜜語灌得春鳳的心如浸泡了糖水,無心也無力地掙扎了幾下后,她的意識和衣衫都被那陣陣襲來的甜輕易地解除了。

她清醒過來后,又馬上悔悟了——眼前這個英俊健壯的男人是改變不了她跟其他鄉(xiāng)下姑娘一樣在桑地田畈勞作一生的命運的。

但她已不是一個清白的姑娘了,如果讓父母或村里人知道,便是奇恥大辱,她也無法在村里安身立命,因此她要盡早地、急切地把自己嫁到城里去。她也從不后悔嫁給城里人的想法?,F(xiàn)在哪怕咬著牙也要過下去,強似在鄉(xiāng)下勞苦一輩子。

一無所知的朱順根總覺得虧欠她什么,樣樣依她處處順她,還特意買了一臺收音機讓她解悶。她吃上了鄉(xiāng)下吃不到的千張豆干,抹起了鄉(xiāng)下人買不起的雪花膏,夏日還嘗到了鄉(xiāng)下人根本見不著的冰激凌……但這一切仍很難消化她的失落。她稍不如意就扯起嗓子對他吼叫,院子里不分時段聽得到她聲嘶力竭的罵聲,老實憨厚的朱順根只能默默承受。

春鳳難得一見的笑容只在朱順根那個表弟來時才如曇花一樣綻開。他總是在早出夜歸的表哥不在家的時候來,下午過來,黃昏前離去,每回來的時候還背著一只藥箱,里面放的卻是春鳳喜歡的巧克力、話梅、橄欖,深得她的歡心。

表弟施展了他的按摩手法,從肩胛一直捏到春鳳的腳底,把她按得脈絡調和,渾身舒服,春鳳最喜歡表弟捏弄她那雙白白嫩嫩的腳,他一邊揉著柔若無骨的軟軟的腳趾,一邊稱贊農(nóng)村姑娘竟會長了這么一雙玲瓏細白的腳。他嫻熟地把她的腳弄得酥酥松松,讓她昏昏入睡,最后還會把她葡萄般的腳趾頭含在嘴里,不止融化了她的腳,也融化了她的心——這是她粗鄙的老公想不到更做不到的。

春鳳深知這個外表齊正的男人嘴巴花哨,能給她身心愉悅,卻是靠不住的,老公雖不能讓她開心,終究是堅固的靠山。

對于表弟常來她家,春鳳給出的解釋是來診治她的腰病。朱順根深信不疑,外人就沒有拆穿。

至于那位表弟一共來過多少趟,只有住在外頭由廳堂劃出一塊當住房的陳家娘姆最清楚,她家的門白天是開著的,對穿過必經(jīng)之路的廳堂進出的主人客人,那雙瞇縫的老花眼一一記錄在案。

表弟來得過于頻繁,叫人感到不大正常。當春鳳生下兒子福來后,他又突然銷聲匿跡了,這更讓院子里的有心人覺得反常。不過沒有人跟那老實巴交的船老大說起過。

春鳳親著兒子嬌嫩的小臉和肉嘟嘟的小手,“心肝”“肉肉”地叫不離口。

春鳳的心里藏著一件不可言說的隱秘,她從兒子尚未定型的臉上看到了除自己之外另一個人的影子,并不是朱順根。這模棱兩可的影子讓她產(chǎn)生了別樣的情愫。那也是大院里相對平靜的一段日子,她不罵老公了,偶爾還會從門縫里傳出幾句她哼唱的太湖民歌《茉莉花》。

那是春鳳最快活的時光,她開心地在家?guī)鹤?,過著如今稱為“全職太太”的單純生活。

隔了幾年,兒子已有四歲,春鳳肚子又大了,她這一陣喜吃酸食,鄉(xiāng)下有“酸兒辣女”的說法,再生個兒子,對她來說是錦上添花的好事。

萬萬沒想到,春鳳碰上了難產(chǎn),痛得死去活來,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女兒。危險是過去了,但春鳳的怨恨卻在心里扎下了根。月子里她對來照料她的朱順根的姑姑挑眼尋刺,不是嫌菜淡了就是怪湯咸了,惹得性情溫和的老人受不了氣,甩手走了。

朱順根向單位請了假自己服侍春鳳,卻一點兒沒減輕她暴躁的脾氣,她動不動就對丈夫摔盆丟碗,把襁褓中的雙胞胎嚇得哇哇大哭,而哭聲則激起她更大的發(fā)作。大院里重啟罵聲,混雜著嬰兒的啼哭聲。

有了三個孩子,僅靠朱順根一人的收入,家境不免漸顯窘迫。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經(jīng)濟上的捉襟見肘令春鳳從開始的失望到絕望。面對現(xiàn)實,她必須應付大人小孩的一日三餐。而這種平庸的生活又是她不甘接受的現(xiàn)狀。她對城市的美好憧憬如大院的外墻皮,一塊塊地剝落了。

雙胞胎姐妹在最寒冷的一月呱呱墜地,春鳳給兒子取了個金貴的名字,叫“福來”,偏把兩朵最苦寒的花給了雙胞胎姐妹,姐姐取名“紅梅”,妹妹叫“臘梅”,她們真像在寒風中掙扎的兩枝寒梅。

我的名字是朱玉蘭,與她們姐妹同一個姓氏,像是前世的緣分,我是一株長在溫室里的蘭花,她們卻像迎風飄搖的寒梅。

清早,伴隨著“討債鬼”“賤貨”的惡毒咒罵聲,紅梅和臘梅搖晃著瘦小的身子,抬著沉重的煤爐,端著裝木爿煤球的畚箕,睡眼惺松地走向天井。

我很難理解親生母親為何那么刻薄地對待自己的骨肉。我的父母對我疼愛有加,生怕我受累吃苦。我曾私下問紅梅:“你媽媽為什么那么恨你們?罵得那么兇?”

紅梅一愣,繼而雙眼紅紅地帶著哭音說:“這不怪媽媽,都怪我們差點兒害死媽媽?!?/p>

我很驚訝,她這么小的年紀,口中居然會說出這種話來。她對母親的刻薄沒有半點兒怨氣,反而充滿了內疚和自責。

紅梅、臘梅姐妹倆每天清早用那把破舊的蒲扇把爐子煽旺,接下來還要燒水、煮粥,如果手腳慢了來不及煮粥,哥哥拿著母親給的零花錢去點心攤買了大餅油條或者包子糕團,一路吃著去學校,她倆就只能將昨晚的剩飯泡一下當早飯。哪怕是這樣,姐妹倆身上仍然沒少落下春鳳腳上穿的那雙鞋的鞋底印。

本來年長的哥哥應該是呵護妹妹的護花使者,可被母親嬌寵慣了的福來反而把妹妹們當作使喚的丫頭,洗臉水要妹妹倒,飯要妹妹盛。父親看不過去,剛想阻止,懾于春鳳一個眼神便默然了。碰上他休息,不忍見女兒早起生煤爐,想要起床,卻遭到老婆一頓呵斥:“睡你的覺!你多什么事?兩個小討債鬼越不做越懶!”

朱順根長嘆了一聲,縮回被子里,把無助和無奈埋在肚子里。

常言說:相由心生。

春鳳剛進院子時,相貌是很出挑的。因著三個孩子的出生,生活的困頓窘迫,扭曲了她的脾性,也扭曲了她的容貌。

1978年盛夏,我和紅梅姐妹念完了五年級。暑假期間,越劇電影《紅樓夢》在湖孚城上映,三家影院不分晝夜輪放還是滿足不了人們觀影的要求,真叫萬人空巷。大家陷入一片狂熱中,為了搶票還把人民廣場的圍墻擠垮了一個大角。爸爸媽媽把他們單位發(fā)的票讓給了我,我愛好戲曲,沒事喜歡哼唱幾句從收音機里學的唱段,也影響了她們姐妹倆。我覺得紅梅的嗓音很有天賦,偷偷約了紅梅一起去人民電影院觀看,連著看了三遍還不過癮。臘梅知道后很生氣,說我對她們姐妹厚此薄彼,愧疚之余,我便弄了一張票給臘梅一人去看,不料卻被春鳳搶了去,給兒子的老師送了人情。臘梅傷心得號啕大哭,自此也恨上了自己的母親。

紅梅悟性極高,看了幾遍后就會完整地唱出《焚稿》《黛玉葬花》,一點兒也不走調。

秋天,有一家外地的越劇團來學校挑選戲曲苗子,能歌善舞的紅梅一試嗓,幾位招生的老師一致拍手叫好。如果進入劇團,就能擺脫母親的陰影了,紅梅巴不得離開這個樊籠般的家。

誰知回家跟母親一說便招來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真是個賤貨!虧你想得出來,居然要去做戲子,不好好地讀書,坍我家的臺呀!”

紅梅強忍住眼淚,滿心的希望一下子被擊破了。她無力也無法與霸道強勢的母親抗爭。她第一次想到了死,死了就一了百了。但父親與臘梅的影子不斷地在她眼前晃動,她舍棄不了他們。

春鳳寵愛的兒子福來讀書時就不省心,成績差不說,還經(jīng)常惹事,好幾次有挨了打的學生家長上門告狀,反被潑辣的春鳳罵得落荒而逃。兒子得到母親的縱容,有恃無恐,成了學校里的刺頭,差點兒被開除,是忠厚的朱順根托洪局長說情才免了處罰,畢業(yè)后,洪局長又把他招進了糧管所工作。

在這個院子里,春鳳見誰都不買賬,除了她那寶貝兒子外,唯獨敬重身材魁梧、不怒自威的南下干部洪局長。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只碰不得的刺猬。

過了幾年,院子里鄰居的流動變遷變得頻繁起來,洪局長和方廠長的單位造起了新樓,他們住進了寬敞的新居。有嫁了人的遠走高飛,討了新娘分開住的,也有新住進來的小夫妻。正像有句話說的: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換句話說就是:鐵打的大院,流水的鄰居。

紅梅姐妹要上高中了,都長成了鮮花般的大姑娘。這對姐妹少時長得不顯山露水,年過及笄卻生得貌美體盈,模樣不輸其母年輕時,姐姐俊俏妹妹妖嬈,是那種讓男人看一眼就會心動的女子。姐姐紅梅成績優(yōu)異,考上了重點高中——湖孚中學。妹妹臘梅學習一般,讀了市里的絲綢技校。

那一年暮秋,我父親分到了單位的福利房,告別了生活十多年的大院,從此再也聽不到春鳳那聒噪的叫罵。

我和紅梅有緣,高中又同在一個學校,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閨蜜。

我關切地問紅梅:“你們都長大成人了,你媽還是那副樣子嗎?”

紅梅嘆了一口氣,道:“怕是比以前更厲害了,把我們看得牢牢的,晚上都不許出門。”

我不解地問:“為什么她要這么做?”

紅梅認真地回答:“她就要我們聽她的?!闭f到這里,她鼻子一酸,“唉!這輩子都擺脫不了她的影子了!”

我看到淚花在她眼里打轉,就安慰她:“等你考上大學就可以自由啦!”

她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然后又望著我搖搖頭,道:“真的,我不知道將來會怎么樣?!?/p>

接著紅梅告訴我,她父親已不開輪船了。隨著鄉(xiāng)級建設需要,原先的水上交通已覺不便,大部分鄉(xiāng)村都修起了公路并連接上了省道國道,她父親所在的航運社的客輪基本都停航了,剩下的貨輪要競爭上崗,僧多粥少,哪輪得到木訥的朱順根?

下了崗的朱順根窩在家整天唉聲嘆氣,春鳳看他更加礙眼,眼神里就有了趕他出門的意思,這種鄙視的目光他再傻也看得出來。他四下去求人弄一份工作,終于覓到一個騎三輪拉客的營生。他有的是力氣,從水里行到岸上,倒是得心應手。如果運氣好,賣力騎上一天強過開輪船那點兒收入,晚上回家把掙得的錢交到老婆手里,才從春鳳臉上看到她勉強露出來的一點兒笑容。

江南黃梅季中特有的梅雨天,也是湖孚人一年中難過的季節(jié)。

潮熱的太陽雨如汗蒸一樣,人的身上黏黏的,像爬著蟲子。房子家什像從水里撈起來一般濕漉漉的,老屋里就更潮濕了,墻面上滿是霉點,地上洇出水漬……難怪人們又叫它黃霉。

這樣的天氣還會影響到人的心情,因而紅梅姐妹挨母親的罵自然更多。紅梅反正逆來順受慣了,脾氣倔一些的臘梅有時忍不住爭辯幾句,招來的是母親更尖厲刻薄的咒罵。

福來成了家,租住在外,妻子是個游手好閑的女人,從一家不景氣的商店辭職出來,只在飯點時隨著老公來婆家蹭飯,其余時間都在棋牌室煙霧騰騰的房間里打牌消磨時光。

春鳳背地里頗有怨言,當面卻不敢說一句,還給他們留了女兒和丈夫都不能碰的好菜,千方百計討他們歡心,指望早日抱上孫子。

福來在單位也不好好工作,虧得有洪局長罩著才不至于被辭退,成天帶著幾個混混來家里抽煙喝酒,弄得烏煙瘴氣。母親不舍得管,父親又管不了,最終在“嚴打”時把自己打進了監(jiān)獄,老婆馬上和他離了婚。

湖孚城日新月異,一座座高樓大廈拔地而起。城市的夜是一片光彩的世界,閃閃爍爍的霓虹燈如金蛇狂舞,煞是耀眼奪目。

春鳳家也要從那個院子里搬出來了。這一次是政府規(guī)劃的動遷:省文物局會同博物館和地方志辦的專家考察認定那個院子是一位陳姓前清狀元的舊宅,把它列入了省級文保單位,市里決定對其進行保護性修繕,還計劃將大院所在的這條街命名為“狀元街”,作為一個文化旅游景點。

大院里及整條街居住著的人家聽到這個消息后,都興奮得幾天睡不著覺,為終于能住上跟洪局長、方廠長家一樣有廚衛(wèi)間的新房歡欣不已。

動遷政策是有史以來的大好事,把現(xiàn)在所住的公租房按人頭置換面積不等的商品房。春鳳攙著朱順根,喜笑顏開地去簽約。

當他們把證件遞給辦事員后,辦事員翻看了一下問道:“你們的結婚證呢?”

“結……結婚證?”兩人相互對視了一下,愣住了,“怎么還要結婚證?”

辦事員淡淡一笑,道:“怎樣證明你倆是合法夫妻呢?快點兒回去拿了再過來吧!”

想想也是,朱順根反過來攙住春鳳的臂膀離開了辦公室,半道上突然想起他們當年根本沒去民政局登記,在一起生活幾十年,誰也沒注意需不需要這個勞什子。

他們又趕過去說街坊鄰居誰都知曉他們做夫妻、生兒育女過了幾十年,然而,任憑他們費盡口舌,道理好話說了一大堆,辦事員就是堅持要他們拿出結婚證來。春鳳惱得幾乎又要罵出聲來,被老公拉了袖子才作罷。

聲音驚動了領導,見狀跟他們耐心解釋,少了結婚證是不能簽約的,通融的辦法是他們雙方的單位或鄉(xiāng)村出具證明,可以去民政局補辦結婚證。

找到航運社當年的領導后,朱順根很快拿到了單位證明。

而春鳳要辦的手續(xù)相對麻煩一些。她要去鄉(xiāng)下找泮溇的領導,那必然要先去娘家,盡管老娘已離世,春鳳心里還是不大想見娘家人。但為了新房子,她不得不硬著頭皮在老公和兩個女兒的陪同下坐車去了闊別已久的家鄉(xiāng)。

汽車在村口停下,春鳳已不認得路了。村里人造的新房子比她剛進城時看到的洋樓還漂亮。春鳳踏在這片熟悉的土地上,恍若隔世。幸好朱順根和女兒前幾年在春鳳母親去世時來過一趟,還記得路。

娘家也造了新樓房,家里氣氛有些肅穆,一家子臉上都布著愁云,春鳳只認得她弟弟,其他人都陌生得很。見他們來到,大弟弟的臉上堆起一點兒笑容,叫了聲:“姐姐!姐夫!”

“出什么事了?”春鳳低聲問。

大弟弟難過地說:“老頭子怕是不行了!跟我來吧!”

春鳳一家跟在后面進了里屋,床上躺著奄奄一息的父親,無神的雙眼里空洞無物。

“爸爸!”春鳳走上前叫了一聲,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小時候她受母親責罵,父親總會說些安慰她的話,但父親長期外出,顧不上家。

父親轉過臉,直勾勾地望著她,嚅動著嘴唇,從牙縫里擠出聲來:“鳳兒,你回來啦!”說完眼角邊滲出了模糊的淚水,春鳳蹲下身子,握住父親從被窩里伸出的枯瘦的手,那手冰冰涼涼的。

漸漸地,父親的眼皮合上了,再聽不到他粗重不勻的呼吸。

“爸爸!”春鳳撲在父親身上,哀號慟哭起來。紅梅還從未見過母親這般傷心脆弱,拉著她的手也跟著哭了起來。

春鳳此刻想到的是父親萬般的好,不禁悲從中來。為了嫁給朱順根,為了爭一口氣,與娘家?guī)资瓴粊硗娴臓幍搅四强跉鈫幔?/p>

村里親友聞訊前來吊唁,村里人從做被套賣到遙遠的西北邊陲開始,找到了發(fā)家致富的路子,不少人家如今成規(guī)模地做起了服裝行業(yè),在著名的“童裝城”建廠開了公司。兩個弟弟也都是“童裝城”的老板了。

迎著村里或陌生或熟悉的眼光,春鳳臉上火辣辣的,有些自慚形穢。想當年她被村里的后生愛慕追求,卻不屑一顧,而今那些過去的窮小子皆成了身價不菲的老板,她不免惆悵失落。

“鳳妹子!”一位西裝革履、年紀五十歲左右、看上去精神很好派頭很足的人看著她叫道。

這聲遙遠親切的稱呼讓春鳳記起,那人竟是奪走她少女身的大隊赤腳醫(yī)生長貴,這位當年的初戀如今已是遠近聞名的大老板了,在“童裝城”開了多家制衣公司和這附近最豪華的大酒店。

“阿貴!”春鳳想起了他的小名,也因為他,才使春鳳如慌不擇路的逃亡者一樣一頭扎進船老大朱順根的懷抱。她臉上浮起一片許多年都未曾出現(xiàn)的紅暈,接過他遞過來的名片,只看到上面印著的“董事長”頭銜。

年輕時樸實靦腆的后生搖身一變,成為氣宇軒昂的闊佬,她則成了人堆里不起眼的老婦。歲月滄桑哪堪回首,悔之晚矣。

那時一心想進城做城里人的春鳳根本不愿再在鄉(xiāng)下,硬著心腸冷冷回絕了想與她同結連理的赤腳醫(yī)生,誰又會想到有瓦片翻身的今日?她分明覺得長貴的笑容里多了點兒笑話她的意思,便把名片草草往口袋里一塞,進屋去了。此刻春鳳最后悔的是不該來這鄉(xiāng)下,自取其辱,懊悔中更堅定了兩個女兒必須睜大眼睛嫁個好人家的想法。

日子好起來的兩個弟弟提出幫襯姐姐,被她冷冷地拒絕了。

“我們很好,用不著別人的施舍!”極度的自卑而產(chǎn)生的自尊使她不愿低下頭讓人看笑話。

葬禮結束后,紅梅姐妹回城里上學去了。春鳳想來想去,看在老父的份上還是與老公留下來做了“頭七”再回城。

現(xiàn)在的泮溇村長和村支書都是春鳳一族的晚輩,那一紙結婚證明很容易就弄到了手。

紅梅高考后選擇了省城的師范大學,和我成了校友。

以紅梅的美麗和本身自帶的一點兒憂郁的氣質,男生們把目光投向她是理所當然的。她笑起來恬靜中帶著柔美,藕一樣白的膚色讓男生們難以抵擋,聯(lián)歡會上她那清脆動聽的歌聲更是贏得一片掌聲。

帶著母親訓誡而來的紅梅對這些愛慕她的追求者一概拒之千里。遠在湖孚城的春鳳還不放心,在電話里語氣嚴厲地對她說:“你媽這輩子瞎了眼沒找到好老公,吃了一世的苦,你千萬要找個好男人才有福享!”

每每接到這種電話,紅梅只能囁嚅著回答:“我還小呢?!?/p>

“你的婚姻一定要我來把關,必須聽我的,否則我死給你看!”春鳳撂下一句重話后“啪”地掛了電話。

追求紅梅的男生全都被她冷冷地拒絕了,不得不偃旗息鼓,背后說她是不解風情的冰美人。

大三時,學校組織學生分階段去山區(qū)學校教學實習。我和紅梅還有另外幾名同學報名去了距省城最偏遠的小山溝,由一位教師帶隊奔赴山區(qū)。

到了山溝里,一群人才體會到什么是艱難。

去實習的師生每頓能吃到米飯,那是教育局特地調撥給學校的。村民和念書的孩子吃的米飯里總要摻些番薯、玉米、土豆。唯一的通訊方式是村里的一部臺式電話,老師帶的手機,信號時常中斷。

值得敬佩的是,年長我們幾歲的佟老師主動申請來這深山坳支教,已經(jīng)堅持了八年,相當于打了一場抗日戰(zhàn)爭。

佟老師快三十歲了,還是單身漢。他身材清瘦,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戴著深度近視眼鏡,一閃一閃的鏡片后面藏著的不知是智慧還是毅力,或許二者兼有。

這天吃過晚飯,夕陽的余暉照得山巒著了火一般的紅,我和紅梅離開學校,沿著小徑去山林間散步,不覺越走越遠,天色也暗了下來。突然紅梅感覺腹部疼痛一陣緊過一陣,她在石塊上坐了一會兒,痛得更厲害,靠在我身上起不來,扶起她已邁不開步,我急得不知怎么辦才好。

我?guī)е耷淮舐暫艚校骸皝砣税。【让?!?/p>

回答我的是空谷回音和山風颯颯的嘶鳴。我有些絕望,硬拖著紅梅走出林外。

正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自行車轱轆聲由遠而近,我不顧一切地對著聲音來處大喊:“救命啊!”

自行車顛動得更快地騎過來在我們身旁停下,原來是佟老師。見此情景,他趕緊招呼我抱著紅梅跨上后座,說:“趕緊送縣城醫(yī)院!”說完便推著車急急地走向縣城。

佟老師上午去了縣教育局辦事,晚上吃過飯就騎車趕回村子,在路上碰上了我們。我拿著他遞給我的手電筒照亮著前方的山路,在車旁跌跌撞撞地跟著。

到了醫(yī)院已近半夜,經(jīng)醫(yī)生診斷,紅梅得的是急性腸梗阻,必須馬上手術。

“再晚的話是很危險的!”醫(yī)生鄭重地說。

我和佟老師掏盡腰包勉強付了醫(yī)藥費,佟老師代家屬簽了字。

手術比較順利,還好沒有出現(xiàn)術后可能出現(xiàn)的彌漫性腹膜炎。我留下來陪紅梅,熬了一夜的佟老師回學校去了。

醒過來的紅梅臉色慘白,她望了一眼四周,說:“佟老師回去了?真是太感謝你們了!”

我點點頭,問:“要不要我去打個電話告訴你家里?”

她想了想,搖搖頭回答:“不用。她來不了,也未必會來。”

“她”指的是她母親春鳳,在這種場合紅梅能說出這樣的話,說明她對母親有多么絕望。

我說:“要不讓你妹妹來看看你……”

紅梅還是搖頭道:“姐,這里有你照顧就很好了。臘梅工作忙,反正我休息幾天就行了?!迸D梅從絲綢技校畢業(yè)后分在了一家大型國有絲織廠,工作很忙。

傍晚,佟老師下了課又騎車來看望紅梅,還把自己養(yǎng)的老母雞殺了燉湯,用棉襖裹著鍋端來給紅梅喝。從紅梅和佟老師交流的眼神里我讀出了她內心的感激和仰慕。我想這里面一定有故事了,不知道該為她祝福還是擔憂。

紅梅出院不久,我們結束了在山區(qū)為期三個月的實習任務,打道回省城。

我沒有看到紅梅和佟老師分別之時是怎樣的繾綣,可以想見他們那種痛徹心扉的不舍。在村口送別時,佟老師的表情已平靜如常,我依稀看見紅梅的眼角還殘留著淚痕。

回學校后紅梅私下向我透露出畢業(yè)后去山區(qū)支教的想法,她已有了和心地善良的佟老師廝守白頭的打算。

佟老師頻繁的書信以及紅梅在接到來信時流露出來的急切和喜悅,引起了不同人的猜測,不脛而走的各種傳聞被時刻盯著女兒的春鳳捕捉到了。

她馬上趕到學校,決定對女兒的這段戀情來個“斬立決”。

春鳳一踏上省城這片陌生的土地就有了暈暈乎乎的感覺。在湖孚城里本沒有紅燈綠燈的概念,走在川流不息、人來車往的大馬路上,她闖紅燈橫穿時差點兒被疾馳的車輛撞倒。朱順根本來要陪她一起來,她嫌他啰唆,此刻在這茫茫人海才有了孤立無援的感覺。她打了個車,因嫌貴還和司機吵了一架,但總歸是到了目的地。

春鳳帶著怨氣,在保安的指引下找到了教務處,等著紅梅下課。

腳步聲輕輕傳來,門也被輕輕推開,紅梅走進來看見了板著臉的母親,愣在當場,戰(zhàn)戰(zhàn)兢兢上前叫了聲:“媽!”

春鳳一見著女兒,無名火突地躥上來。見她臉色不對,教務處長把她和紅梅叫進了隔壁空著的房間。

“你是不是要跟人到山溝里去?”春鳳喘了口氣,惡狠狠地問。

紅梅低著頭,盯著腳上的鞋,臉和脖子都羞紅了,她對母親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說是不是?”春鳳火冒三丈,惡聲惡氣地繼續(xù)追問。

紅梅想不到母親會來,她有些不知所措地道:“媽,我還沒有……”

春鳳不依不饒道:“我不管你有沒有,我跟你說,你想嫁給他,絕對不可能!”

淚水盈出了紅梅的眼眶,她的呼吸有點兒急促,無力地低聲爭辯道:“媽,他是個靠得住的好人……”

“呸!”春鳳鄙夷地往窗外啐了一口,她的不滿還不止于紅梅的自作主張,更令她憤怒的是,女兒居然不顧自己的前車之鑒,異想天開地要嫁給一個山里的窮教師。她把自己的婚姻聯(lián)系起來,說:“好人?好人有個屁用!老娘我跟著好人吃苦吃到現(xiàn)在,你哥哥還在坐牢,我今后要靠你們養(yǎng)老!”一直把女兒當作累贅討債鬼的春鳳,此刻卻把她們作為改變生活的籌碼,待價而沽。

“媽,我會的,我會照顧您的!”從小就怕母親的紅梅在步步緊逼下語無倫次,“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媽,我求您!我想和他在一起……”

春鳳早已耳聞佟老師和紅梅的故事,這故事與自己幾十年前碰上的很有幾分相似。那次偶發(fā)的急病成就了她和朱順根的婚姻。事實證明,那個選擇是輕率而且錯誤的,她不能讓這一幕在女兒身上重演。所以它不僅打動不了她,反而觸動了她內心的傷疤。她幾乎要跳起來,嘶喊道:“只要我還活著,你就別想跟他!他今天是你的恩人,如果你跟了他,他就是害你一生的仇人。這是為娘的教訓!”春鳳越說越激動,“今天你要是不答應跟他斷了,老娘我就死給你看!”說罷一轉身沖出門外,抓住走廊邊的欄桿要跨出去跳,把在場的人都嚇壞了。

保安疾步?jīng)_上前去一把拉住春鳳,勸道:“大姐,大姐!有話好好說,不要激動!不要激動!”

紅梅臉色慘白,嚇得大哭起來,她踉蹌著跑過去,腿一軟跪在母親跟前,抱住她的腿,邊哭邊叫:“媽!您別這樣!我聽您的,聽您的!”

春鳳面目猙獰,不停地掙扎,喘著粗氣道:“你,你馬上打電話和他斷了,不然老娘就不活了!”

“我打,我這就打!”紅梅猶豫了一下,哭著站起來。春鳳這才停止了鬧騰,走進辦公室,看著紅梅撥通了電話……

如春鳳所愿,紅梅師大畢業(yè)后回湖孚當了一名中學老師,母親的眼光能罩著她,掌控她的一舉一動。這時紅梅的大哥已刑滿,一時找不到工作,他父親就把踩三輪拉客的生意交給了他,只要肯賣力,收入好歹勝過普通打工的。

春鳳一家從“狀元居”遷出,搬進了兩室一廳帶廚衛(wèi)的新居。本來紅梅姐妹住的一間因著大哥回來,只能讓給他,她們都住進了單位的宿舍。

美貌文靜的紅梅在學校也是引人注目的。有了大學的前車之鑒,她變得更小心翼翼,不敢跟異性交往過密。春鳳現(xiàn)在變得更嚴苛,就像一個醋意極濃的妒婦。在家時,她給紅梅姐妹下達禁令:下班后必須馬上回家,參加單位或朋友聚會最晚不得過九點,否則不予開門,交了男友要馬上向她匯報,由她把關審核……

紅梅仿佛一只繭中的蛹,把自己縛得緊緊的,若非工作關系,不會跟異性老師多說一句話,晚上出門總要我去叫她才能讓春鳳放心。我覺得她甚是可憐,每每鼓動她不要再像小孩子一樣軟弱順從,她卻只是苦笑。我對她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妹妹臘梅則不然,雖然她的倔強招致的責罵和毆打比姐姐多上數(shù)倍,但是她照樣明里暗中不斷地抗爭。有時歸家晚了進不了門,她干脆就去朋友家借宿一晚,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春鳳氣得牙癢癢,也奈何不了她。

搬出家住的紅梅仍未擺脫母親的“關心”,春鳳像個巡夜的聯(lián)防隊員,時不時地在晚間來宿舍突襲,搞得同住的女同事很尷尬,紅梅恨不得鉆地洞。

春鳳卻不敢去臘梅的宿舍查崗,對這個有著幾分潑辣的小女兒還是有些忌憚。

臘梅長得不如姐姐秀氣,但濃眉大眼,身材豐滿,是成熟女人的樣子,落落大方的性格讓男人感覺很好接近。她和機修車間的年輕木工相愛后被嗅覺靈敏的母親知道了,春鳳嫌木工是外地鄉(xiāng)下人,就要臘梅斷絕關系,臘梅沒聽她的。眼看阻止不了女兒和他繼續(xù)來往,春鳳竟幾次趕到廠里找那木工吵罵,小伙子都忍下來了,因為她大概率會成為自己的丈母娘,不能得罪也得罪不起。

小伙子皮膚黝黑、面容清癯,那個不大相稱的肉鼻子像極了自己的丈夫,這讓春鳳無形中對小伙子更排斥?!拔医^對不會讓你進我家門的。”她向這位未來的女婿下了最后通牒。

與性格懦弱的姐姐迥然不同,母親的竭力阻撓反而堅定了臘梅跟隨小木工的意志。春鳳與小木工打起了持久戰(zhàn),三天兩頭去廠里叫罵,殊不知臘梅與小木工已生米煮成熟飯。膽小的紅梅做了自出生以來第一個違抗母命的舉動,她趁著母親出門之際,幫著臘梅偷出了戶口本,讓他倆閃電般去民政局領了結婚證,又神不知鬼不覺地還回原處。這一切春鳳完全被蒙在鼓里,還在廠里叫罵著試圖拆散這對鴛鴦。

彼時臘梅所在的廠已轉制,偌大的“東方紅絲織廠”由國有制轉型為個人控股的股份制企業(yè),說得直白一點兒就是被老板買下了,工人則買斷工齡,高興留就留,不高興可以走人。

春鳳無休止的糾纏讓小木工和絲織廠上下不勝其煩,還影響到了正常的生產(chǎn)秩序。老板向臘梅聲明:“這種情況再發(fā)展下去,你們必須離開工廠?!?/p>

來自廠方的干涉更難以讓臘梅和小木工接受,一怒之下,小木工當場表示要離開絲織廠。臘梅是個認準了路就走到底的剛烈女子,她沒多加考慮,和丈夫一起向廠部提出了辭職,要跟著小木工去他那未知的家鄉(xiāng)。

臨行前,他們去和姐姐告別,請她轉告父母:此去若做不成一份風光的事業(yè),就再不回湖孚城。

紅梅拿不定主意,一邊擔心著妹妹的前程,一邊又為他們祈禱。姐妹倆相擁著哭了一場,就此別過。紅梅把自己從牙縫里省下的全部積蓄給她和妹夫作了新婚的賀儀,眼看著她和小木工相依著的背影在陽光下變小,消失。

無論春鳳管束得如何嚴,小女兒終是從她手掌心里逃走了。

“這個賤貨!今后有她的苦頭吃!”她氣急敗壞地對紅梅說,“看她還有沒有臉來見我!”轉眼又換了一副面孔,細聲軟氣地說,“媽這輩子就指望你了,我一定要幫你找個好人家!”

紅梅此生還沒有見過母親用這般溫柔的語氣跟自己講話,她似乎有些感動,連連點頭,言不由衷地說:“媽,我聽您的!”她對母親順從得幾近麻木。

春鳳說到做到,她緊鑼密鼓地開始實施她的擇婿計劃。

朱順根又重操舊業(yè)被人聘去開貨輪跑運輸,大兒子福來的三輪車已踩得厭倦了,鬧著要去考駕照。其實這行當做下去,日子也能過得滋潤。湖孚變成了旅游城市,客源不是問題。問題是騎著個三輪車浪來蕩去,常被客人呼來喊去,他總覺得低人一等。只有在晚上去歌廳和一幫哥們兒K歌,用白天掙來的錢換來KTV小姐對他的彎腰鞠躬、曲意逢迎,他才覺得把尊嚴撿了回來。

學會了開車,福來如愿開上了的士。一樣拉客人,感覺強過踩三輪百倍。

春鳳每天做好早餐,自己匆忙吃完,便下樓了。她所在的小區(qū)公園從早上六點開始就是一個老年人的活動中心,各種不上班的人齊聚,閑聊玩耍。她四處托新結識的朋友打聽家世好、有前程的未婚男青年。后來碰到一個推銷保健品的中年婦女,自稱人脈廣,成全了多對佳偶。她神秘地為春鳳介紹了一位前途無量的“鉆石王老五”—— 一家保健品公司的董事長。春鳳買了一批據(jù)稱能延年益壽、強身健體的保健品,并得到了由董事長轉送的一支稀世“野山參”,說要來上門拜見準丈母娘后,那女人人間蒸發(fā)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一大堆吃不壞也吃不好的保健品估計要吃上半年光景。

這盆冷水非但沒潑滅春鳳的熱情,反而讓她覺得她的想法沒有錯,只是過于輕信草率,須把眼睛睜得更大盯得更緊才行。紅梅已年近三十,使春鳳擇婿的事情變得迫在眉睫。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她孜孜不倦的努力下,她終于覓得了一位各項條件都稱心的東床快婿人選。這女婿人選相貌端正,身材高挑,三十出頭,且家境不錯,父母在溫州老家有兩家皮鞋廠,本人研究生畢業(yè)后考入政府機關,現(xiàn)在是環(huán)保局稽查處長。

有了上一次的教訓,她在介紹人——和春鳳住一個小區(qū)的郭處長的舅媽陪同下,去了環(huán)保局假裝咨詢,正面見到了一表人才的小伙子,郭處長以檢測學校新教室的名義側面見到了正在上課的紅梅,那清純可人的模樣很是讓他喜歡。

紅梅尚不知情,春鳳就急著讓介紹人安排了見面。

在一家叫“星星索”的清吧,春鳳、紅梅、郭處長和他舅媽四人坐在一間幽靜的包廂里,郭處長叫服務員調了高品位的雞尾酒,拿上了西點小吃。紅梅從未來過這種地方,不停轉換色彩的燈光使她不自在,她不會飲酒,服務員給她換了一杯可樂。春鳳倒是煞有介事地端著酒杯不時喝上一口,她覺得在這種場合要擺點兒派頭。

相親通常是很尷尬的,紅梅拘謹?shù)乜粗种械母吣_杯很少說話,羞紅的臉在變幻不定的燈光色彩映照下更為迷人。

僵局當然得由郭處長郭小彬打開。他說了一些工作和生活中的軼聞趣事,繪聲繪色,插科打諢,把氣氛調節(jié)得活躍起來,說得兩位老人很是開心。紅梅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她認真地看了一眼郭小彬,覺得眼緣不差,他的幽默大方留給紅梅的印象很好,但她還是想象不出這個男人會成為自己的丈夫。

之后這樣的約會又有了多次,但只是紅梅和郭小彬之間的私密相聚,約會后,母親總要急切地跟她打探進展。春鳳顯得比女兒還急,她怕夜長夢多,催促著要把親事定下來,男方也想早日把婚定了。

郭小彬的父母對未來的兒媳婦非常滿意,在湖孚最高檔的小區(qū)“龍鳳花苑”買了一套一百五十平米的婚房,在那時可算得上是豪宅了,還慷慨地為親家買了三室一廳的新房。春鳳好像一步登天了,逢人便說準女婿和準親家的好,四處炫耀。

紅梅像提線木偶一樣被母親牽著完成了結婚的全過程,說不上對那位成了自己丈夫的男人滿意或不滿意,也不知道婚姻給她帶來的是幸福還是憂傷。她的初戀被春鳳蠻橫地掐斷后,她對感情便冷了心思。和郭小彬的相處中,她沒有等待約會的期許,沒有渴望擁抱的熱情,沒有浪漫和幻想,全程像完成母親布置的作業(yè)一樣了卻春鳳的心愿。

紅梅堅守著把貞潔留到新婚之夜,并非是想把寶貴的一刻在最后莊重地獻出來,只是遲疑著不想過早地給這個男人。她拿不準他是不是她的終身伴侶。

新郎溫柔頗富耐心,但仍掩飾不住一個情場老手的熟練。紅梅本能地回憶起佟老師與她初吻時的笨拙。新郎精準無誤地進入了她未開墾過的處女地,擊破了那層壁壘般的防線。她不敢大聲喊叫,強忍著在心里“哦”了一聲,隨之低聲啜泣起來。

這壓抑的哭聲是為掙脫了母親桎梏的釋放還是對未來生活的擔憂?她弄不清楚。

但至此,她終于翻過了陳舊心酸的一頁,耳邊也許再也不會聽到母親噩夢般的咒語。

許是操勞過度,郭小彬新婚第三天突然犯了病。他倒在地上渾身抽搐,口吐白沫,把紅梅嚇得手足無措。幸好這時公公婆婆從賓館過來看望他們,見此情景,公公很鎮(zhèn)定地扶起兒子。片刻之后,新郎慢慢從昏厥中醒過來,紅梅不住地發(fā)抖,抽出紙巾把他嘴邊的白沫擦去。

“不要緊!”公公寬慰兒媳道,“小彬可能這一陣太累啦!多休息就沒事了?!鞭D而正色對紅梅道,“這事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就連你媽也別告訴!”想了一下似覺不妥,語氣緩和地說,“免得你媽擔心。”

紅梅下意識地點點頭,心中不覺平添了一道陰影。

事后郭小彬見隱瞞不住,便告訴紅梅他犯的是“羊癲瘋”,醫(yī)學上稱為“癲癇”,是從小落下的病根,這次肯定是為結婚的事勞累過度所致。這種病平時外表上看不出來,與常人無異。多虧是在家里犯病,如果開車在路上發(fā)生意外,后果不堪設想。

公婆盼著能早日抱上孫子,經(jīng)常來電話關心詢問,春鳳也巴望著紅梅的肚子趕緊大起來,郭小彬更急,天天關注她身體有沒有變化,但婚后一年多不見紅梅有懷孕的跡象,去了醫(yī)院檢查也查不出什么毛病,郭小彬以為她不能生育,漸生倦意,有了要離棄紅梅的念頭。他開始在外縱酒,頻頻出入聲色場所,以此來刺激紅梅主動提出離婚。

幾次去女兒家坐到很晚都沒見到女婿,春鳳察覺出了苗頭不對,她覺得唯有懷孕才可保住婚姻。她想到了久別的表弟,自生下兒子,他一直沒進過春鳳的家門,春鳳也從未去看過他,為了女兒的事,她想了大半夜,決定去找他聯(lián)系中醫(yī)院診治不孕不育的老中醫(yī)。

表弟至今未婚,年輕時風流倜儻,談過無數(shù)戀愛,但他那張英俊的臉總讓姑娘感到不大靠得住,沒人愿意跟他結婚,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他見到春鳳十分意外,得知情況后馬上介紹了一位湖孚城很有名氣的婦科專家。專家妙手回春,服了他開的中藥調理后,紅梅懷上了孩子。

郭小彬收起野心,也極少出去應酬了,吃了晚飯挽著紅梅出門在小區(qū)散步,儼然一副好老公的樣子。

孕期二十多周的時候,紅梅去省婦保醫(yī)院做了個仔細的檢查。檢查結果很不理想,胎兒疑有唐氏綜合征,醫(yī)生建議最好手術人流。紅梅嚇壞了,回家后就把檢查結果和醫(yī)生的建議告訴了老公,郭小彬不以為然地說:“不要聽那醫(yī)生的,他們總是把小事情說得很嚴重。我們局里有個女同事因為肚子不大,醫(yī)生說胎兒發(fā)育不好,要她住院,她沒聽,結果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兒子。好不容易懷上了,這肚子里的事誰說得準!”

其實郭小彬暗中通過關系確定了胎兒是個男孩,他打算如果是女孩的話就找個理由毫不猶豫地流掉。男胎必須保住,這可是他們郭家的香火。

醫(yī)生勸紅梅把肚子里有隱患的胎兒拿掉重新懷孕,萬一生下一個畸形或先天不足的孩子,對今后的生活是無法彌補的創(chuàng)傷。她作不了老公的主,回娘家時偷偷告訴了母親,春鳳聽后頃刻臉色驟變,罵道:“你腦子壞掉了!小郭說得對,隔著肚皮的事情誰說得準?他想讓你把孩子生下來就是安心要跟你過日子,難道你不想過了?你要曉得,只有兒子才收得住他的心!”

春鳳想得簡單,她以為兒子是捆綁女婿的緊箍咒,能拴牢他那顆隨時悸動的心。

紅梅的命運終是有一雙手在擺布,她祈求上蒼眷顧,讓她平安生下一個健康的孩子。

這天,我正在上班,門衛(wèi)的電話打到我辦公室,說有外地親戚找我。我趕緊下樓去,一邊走一邊腦子里還在轉:“我好像沒什么外地的三姑六姨呀?究竟是誰要找我?”

想著想著,我的腳步已來到門衛(wèi)室,一眼望見坐在長椅上等待著的一對男女,他們身邊還倚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女的竟是離家多年的臘梅,那男的當然是她丈夫——當年廠里的小木工。他們的一身打扮很有派頭。

“臘梅!是你們呀!”我高興地叫了起來,拉住她胖胖的手。臘梅人不胖,一雙手卻是很多肉,握著軟綿綿的,民間認為這是有福氣的手。

“玉蘭姐!”臘梅親熱地叫著,使勁把我的手握住,眼里有淚花閃爍。

我問:“見著你姐了嗎?”

“沒有!”臘梅失落地說,“我們去學校找她,學校說她在家保胎,所以才找到你這兒來了,也不知道我姐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我說:“她還好,懷孕總是辛苦些,等會兒我?guī)闳フ宜 ?/p>

這時臘梅指著身邊的小女孩說:“姐,這是我女兒??旖写笠?!”

女孩長得很文靜,跟她的阿姨紅梅有幾分相像,她靦腆地看著我這個陌生人,躲在她爸爸身后,低低地叫了聲:“大姨!”

“乖,真乖!”我有個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但我內心是比較喜歡女孩的,都說女兒是父母的貼心小棉襖,不過碰上春鳳那樣的母親,又如何貼她的心?我摸著女孩稚嫩的圓臉,彎下腰在她小臉上親了一下。

我說:“來!先去我辦公室坐一會兒,然后再叫上你姐,我們去飯店聚一下?!?/p>

“好啊!”臘梅興奮不已。

臘梅告訴我,自從離開家鄉(xiāng)去了老公偏遠的皖南老家,小木工靠著一雙靈巧的雙手,從開始為人打造家具創(chuàng)業(yè),后又進城與人合伙開了一家裝修公司。在房地產(chǎn)蒸蒸日上的當口,他的事業(yè)如日中天,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家裝修公司的老板,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我也把紅梅這些年來的情況粗略地說與臘梅。她說沒能趕上姐姐的婚禮是她人生最大的遺憾。

談著談著,不覺天色漸暗。我打電話給紅梅,紅梅聽說妹妹來了,大喜過望,說馬上去小區(qū)門前等。

我們走到大門口,我正準備招手打的,臘梅自豪地說:“我們自己開車過來的!”說時她老公已跑去對面,把一輛轎車開了過來。我們一起上了車,我很羨慕臘梅。

紅梅早已迫不及待地等在了小區(qū)門前。她挺著大肚子,吃力地鉆進后座,甫坐定就與妹妹抱在一起,兩姐妹久別重逢,喜極而泣,激動得不能自已。我怕動了她的胎氣,扭過頭說:“你們到了飯店再慢慢敘舊吧!”

我點了七八個菜,大家以茶代酒,相談甚歡。在談到要不要去見見父母的事上,姐妹倆顯得很猶豫,按人之常情當然應該去拜見,但姐妹倆了解母親,她見了臘梅保不定會大罵一場,鬧得不歡而散。

紅梅想了想說:“要不打電話告訴她,說外孫女想見外婆,也許能融化一點兒她的硬心腸,有些怨恨也許被時間慢慢磨去了?!?/p>

臘梅不語,我認為可以試試,于是自告奮勇把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是朱順根,臘梅聽說是父親接的電話,搶過手機叫了聲“爸爸”就哽咽住了。片刻后,臘梅說:“我和您外孫女想看看你們?!崩先艘宦暋昂谩弊植懦隹冢吐牭迷捦脖粨屵^去,幾聲嘈雜的爭吵后,傳來春鳳不輸當年的尖銳聲音:“不許你進我家的門!我這輩子沒有你這個女兒!”說罷,“啪”的一下掛斷了電話。

我驚詫不已:這世上怎么會有如此狠心的母親?她的心難道沒一處是軟的?

大家面面相覷,紅梅姐妹的眼眶紅紅的,已沒了再吃下去的心情。臘梅從包里拿出一個厚重的紅包,說:“姐,這算是我對你遲到的新婚祝福,也算是為未出生的外甥提前道喜?!彼芮f重地拉著丈夫一起向紅梅鞠了鞠躬,含著淚說,“我從小到現(xiàn)在都得不到母愛,姐姐你就是我的媽媽!”

紅梅忙拉住她,眼淚奪眶而出。

離預產(chǎn)期還有半個月的時候,紅梅破水被送進了產(chǎn)房。

盼孫心切的公婆開車星夜趕來與親家一起候在了產(chǎn)房門前,長椅上還坐著一臉倦容的郭小彬,焦急地等待著兒子出生。

聞訊之后,我也趕去了醫(yī)院,子時三刻,我聽到了產(chǎn)房內熟悉的紅梅撕心裂肺的一聲喊叫,卻沒聽到嬰兒呱呱墜地時響亮清脆的啼哭,我十分忐忑。

過了一會兒,從產(chǎn)房走出來一位護士喊:“朱紅梅家屬!”

郭小彬連忙迎上去。護士摘下口罩舒了口氣,擦了擦鼻尖上滲出的汗珠,很職業(yè)地說:“是個男孩,體重4斤7兩,因為體質較弱被送進了暖箱,大約要一周后才能出來。你們去病房準備迎接產(chǎn)婦吧!”

我聞言很擔心,按理過了37周已不算早產(chǎn),是不是一直擔心的事真的發(fā)生了?

但春鳳和郭家一家三口都沒有在意這些,聽到“男孩”二字之后,他們都歡天喜地,根本沒在意護士后面的話。

一個星期后,我買了尿不濕和嬰兒奶粉,準備了給紅梅母子的賀儀紅包去看望產(chǎn)婦和新生兒。

嬰兒正在母親懷里吸奶,他似乎感覺到了我的到來,從嘴里吐出含著的奶頭,轉過臉像是朝我看。這一下我看清了他的臉,同時坐實了我一直以來的擔憂:頭小而圓,眼距寬,鼻梁低平……這一切與我向一位醫(yī)生朋友咨詢過的唐氏綜合征的特征基本吻合。

紅梅也看出兒子有些不大對勁,不過她以為新生嬰兒大都是一副小老頭的樣子,時間久了丑小鴨會華麗變身白天鵝的。我問了醫(yī)生,醫(yī)生遲疑地回答有可能是唐氏患兒。郭小彬氣咻咻地跟醫(yī)生吵了一架,責怪醫(yī)院沒盡到檢查的責任。他忘了省婦保醫(yī)院已經(jīng)給出了診斷,是他執(zhí)意要紅梅生下來。

隨著孩子成長,他的病癥愈發(fā)明顯:嗜睡、愛哭,滿一周歲了,別的孩子早就牙牙學語會叫“爸爸媽媽”了,紅梅的孩子郭聰卻發(fā)音含糊、口水不斷,有事沒事地大聲哭叫。

本來生了個男孩對郭家來說是極榮耀的,可現(xiàn)在做了父親的郭小彬像做了虧心事一樣躲避著親友,更別說抱著兒子衣錦還鄉(xiāng)?!皾M月酒”倒是熱熱鬧鬧地擺過一場,那時郭小彬和他父母都沒看出這個毛病,待看出郭聰日漸顯現(xiàn)的病癥后,爺爺奶奶就再也沒來看過孫兒一回,因而本該熱烈隆重的“周歲酒”也沒辦,郭小彬覺得生了這么個兒子丟盡了臉,還不如不生。

按當時的政策,他們可再生第二胎,但紅梅死活不肯,背著丈夫自作主張做了結扎手術,她害怕再生下一樣的孩子,雪上加霜,這在郭小彬看來相當于絕了后,要與紅梅離婚再娶的念頭又如氣泡一樣冒了出來。他常常徹夜不歸,有時候干脆幾天不回家。白天是春鳳幫著照料外孫,對女婿的種種做法,她有所察覺卻表現(xiàn)出極大的耐心,勸女兒忍耐。

紅梅懷疑他已有了外遇,一心想重組家庭圓他的香火夢。她在兒子身上已心力交瘁,也懶得去尋找郭小彬出軌的證據(jù)。那時小聰已有兩周歲了,晚上睡覺不叼著紅梅的奶頭不肯睡,母親是他最踏實的保護人。

碰上有熟人朋友來家里,小聰只會“哇哇”地對客人叫喊,讓郭小彬感覺很坍臺,板著臉呵斥著趕他進里屋,紅梅只好心疼地把嚇哭了的兒子抱起好言好語安撫。客人走后,紅梅忍不住說:“那是你的親生骨肉,你不能這樣對他。”

郭小彬余怒未消道:“這哪像是我的兒子!簡直丟人丟盡了!”

紅梅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他對兒子的這個態(tài)度,她怒道:“你說什么屁話?自己不從身體上找原因,能怪孩子嗎?當初我要流掉,你不答應,現(xiàn)在又嫌棄他,你還是一個有擔當?shù)哪腥藛幔俊彼秸f越激動,抱緊了懷里害怕得抖動著的兒子,“你要是不想過了,我們就分開,我跟小聰過!”

這話正中郭小彬下懷,他指著小聰?shù)溃骸半x婚可以,你自己帶著這個傻子,我會在經(jīng)濟上盡力補償你們母子?!?/p>

紅梅忍無可忍地道:“我知道你早就想拋棄我們母子另尋新歡了,我成全你!”

小聰不解地望著爭吵的父母,又像知道了什么一樣,“哇”地哭起來。紅梅一陣心酸,她輕拍著小聰?shù)谋?,止不住流下了眼淚。

這天晚上,郭小彬自是去應酬他的酒局了。第二日紅梅與兒子吃了面條,一起去娘家看望已退休在家的父親。春鳳不甘寂寞去跳廣場舞了。父親閑在家里,不知從哪兒學得的手藝,用竹片篾片編織了好幾艘小輪船。見到外孫,他停下手站起來從推車上抱起小外孫親了一口,胡子扎得小聰“哇哇”大叫,突然開口叫了兩聲“阿東,阿東!”紅梅聽了又驚又喜:“小聰會叫‘外公’啦!真乖,真乖!”

聽著母親的贊揚,小聰又連著叫了幾聲“阿東!”樂得朱順根開懷大笑,這笑聲是紅梅難得聽到的。

紅梅牽著兒子指著排列在櫥柜里的船模,道:“小聰,你看,這是外公開的輪船。這是上海班,這是無錫班,這是蘇州班……”父親把她兒時記憶中的開往各地很有特色的航班做得惟妙惟肖。父親不過六十歲出頭,長期壓抑的生活使他背駝腰佝,臉上的深溝倒把那些麻點嵌進了縫里。

“爸爸,您可以把這些船拿去賣呀!”紅梅驚訝父親還有這么一手,她半是敬佩半是憐憫地望著滿臉滄桑的父親,想激起他的自信。

像一盞燈照著了心頭的陰霾,父親的眼睛亮了一下,又笑了。這一笑漾開了藏在深紋中的麻點,他道:“我是很想念過去船上的生活,一看到這些船就想起在太湖里開著船闖蕩風浪的日子……”

紅梅又對身邊的兒子說:“小聰,你看外公做的輪船好不好呀?”

小聰不知船為何物,他歪著小腦袋認真看了一會兒,點點頭又搖搖頭,嘴角邊又流出了涎水。紅梅為他擦去涎水說:“噢,等我們的小聰長大后就造一艘大輪船,把媽媽和外公帶上去旅游好嗎?”

小聰似懂非懂地“啊”了一聲。

春鳳跳完舞回來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她余興未盡,搖擺著身體,哼著《小蘋果》的調子進了門,看到女兒和傻乎乎的外孫,臉就沉了下來。

“你們來有什么事嗎?”她冷冷地問。

紅梅猶豫不決,想著要不要把離婚的想法說出來,思忖了一下,還是說:“媽,我沒法再跟他過下去了……”

“那你打算和他離婚?”春鳳截住她的話頭,板著臉問。

“嗯!”紅梅垂下頭,不敢正視母親劍一樣的目光。

春鳳手一指小聰,問:“這個小東西歸誰?”語氣里滿是厭惡。

紅梅心一收緊,囁嚅著說:“我和小聰過……”

春鳳頃刻變了臉,怒不可遏地差點兒跳起來,道:“你昏了頭嗎?即使要離婚,這個寶貨一定要叫他帶去。你倒想把這個包袱背在自己身上,他好再討個老婆逍遙自在!”

紅梅沒想到母親也是一副厭棄小聰?shù)臉幼?,她渾身發(fā)抖,咬牙說:“離婚是我提出來的,我就和小聰過一輩子了?!?/p>

春鳳狠狠地說:“你真賤!兒子是他們郭家的,他不愿要就拖死他!他想再討女人,你也還要嫁人呢!”

紅梅抱起兒子進了屋里,春鳳追進里屋,喋喋不休道:“老娘明天就去單位找他,他敢欺負我女兒,看他敢不敢惹老娘!”

朱順根看不下去,他從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煙,哆嗦著放在了嘴上,勸阻道:“實在過不下去,還是分開吧!”

春鳳拍著桌子暴跳如雷地罵道:“你這個老東西少放屁!難道就讓她拖著這個小拖油瓶過一世?你養(yǎng)得起他們嗎?什么叫過不下去?老娘從做新娘子那日就覺得過不下去,還不是和你過了大半輩子!郭小彬要離婚,沒那么容易!”

朱順根哆嗦著嘴唇無言以對,一直張皇著的小聰嚇得哇哇大叫。

紅梅決心后半生要護衛(wèi)兒子,把自己沒得到過的母愛都傾注給小聰,竭盡所能不讓小聰再受到傷害。

紅梅和郭小彬辦了離婚手續(xù),郭小彬把婚房留給了她,還有一筆不菲的存款,又買了一輛車給她,算是對他們母子的補償。

等到春鳳得知離婚消息時木已成舟,她不死心,尋上門去把那個不再是她女婿的郭小彬罵了一通。郭小彬只在一旁冷笑。

罵完了郭小彬,她又趕到紅梅家中破口大罵女兒是個賤貨呆貨。

“你就準備跟你的憨兒子吃一世的苦吧!”她罵完摔門而去。

當春鳳再次去郭小彬單位吵鬧,郭小彬道:“我很對得起他們了,離婚給他們的東西恐怕你們一輩子都掙不來!”他輕蔑地丟下一句話后大步離開了辦公室,春鳳的臉紅一陣白一陣,進退不得。

她馬上又去找紅梅,證實了郭小彬所言不虛,她認為郭家這么大方,完全是她威逼的結果:“如果沒有我,像你那樣傻,他們會賠你那么多嗎?”春鳳自信地對女兒說,好像財產(chǎn)中應該有她的一份,她還說,“你大哥以后還要成家,他經(jīng)濟困難,你要幫幫他。”

其實福來瞞著父母多次跟妹妹借過錢,說是借,還不是只借不還。

母親總是罵紅梅姐妹是一對“討債鬼”,其實真正討債的不正是被她寵著慣著的大兒子嗎?

說起來,那時春鳳身居貧窮的太湖農(nóng)村,向往城市美好生活沒有錯,對船老大朱順根而言,那花一樣俊俏的漂亮姑娘投抱送懷,自有做夢也想不到的喜悅。倘若把這不咸不淡的生活平庸地過下去,也許能過得滋潤。偏偏春鳳少女的夢幻和實際的生活相差甚遠,她的心理落差實在很難彌合,又因為生雙胞胎女兒難產(chǎn),春鳳便把恨和怨記在了她們身上,百般苛責,根子恰在于對老公對生活的不滿。

春鳳不惜與娘家決裂嫁給他,朱順根心存感激,只想好好把這個家維持下去,很多事情,他都選擇了裝聾作啞,包括有關兒子身世的風言風語。他勤勤懇懇地工作,對老婆處處體貼,然而這也撫不平春鳳夢碎后的不滿,拔不去她心中生長的荊棘。

紅梅姐妹倆更沒錯。生在這個家庭不由她們選擇,假如能挑選,她們一定會挑一門好的人家,有鐘愛女兒的父母。

春鳳為紅梅計劃的婚姻似乎也沒錯。她想找一個有地位有身份的乘龍快婿,一方面是為了女兒今后過上好日子,另一方面也為自己日后有個依靠。大兒子潦倒且荒唐,根本靠不住;小女兒忤逆母意擅自私奔,她也不能依靠;唯有對她唯命是從的紅梅可以指望為她養(yǎng)老送終。為了保住這樁婚姻,春鳳煞費苦心,把紅梅肚里的胎兒作為捆綁家庭的繩索,殊不知這道繩索反而成了割斷婚姻的利刃。

回過頭細細想來,母親為紅梅命運中所作的各種決策帶來的傷害都是痛徹骨髓,無法彌補的。譬如幼年時對心靈身體的折磨,放棄考戲校的人生轉折,初戀被殘忍切割……時至今日的失敗婚姻、病患兒子,一切的一切,后果都得由紅梅來承受。紅梅敬佩妹妹的勇氣,愧疚自己的懦弱。

一艘不由自己掌控的人生航船何以到達理想的彼岸?就像一葉漂泊在海上的小舟,巨浪或可把它送上富庶的金銀島,更大的風險是在大海中被狂風巨浪吞噬。

同一時間接到的兩個電話使我的心情變得很糾結。

一個是我大學實習的邊遠山區(qū)的佟老師打到我辦公室座機上的,多年前一別后我們便失去了聯(lián)系,他經(jīng)過多方查詢才聯(lián)系上了我。

他現(xiàn)在是縣教育局副局長,因不想離開那個有著深厚感情的山區(qū),同時兼著小學校長。多年前紅梅那個絕交電話讓他如墜冰窖。他不愿相信這是紅梅的本意。耳鬢廝磨的情話猶有余溫,怎么可能轉眼間恩斷義絕?紅梅一定是遇到了她難以抵擋的阻力。佟老師囁嚅著剛要把求她回心轉意的話說出來,有一只無情的手一下把電話掛斷了,再打過去,紅梅已經(jīng)拒絕接電話。

多年過去了,佟老師所在的小學不再是破舊的瓦房,由一家外地上市私企捐助建立的幾幢新大樓醒目地聳立于山坳。山里新建了通往鄉(xiāng)村的公路,有了這條公路,山里人把那里的土特產(chǎn)銷往周邊城市,并利用當?shù)厥a(chǎn)的毛竹資源組織加工,編制凳椅竹籃,兼實用與工藝于一身,賣得很好,大大改變了貧窮落后的面貌。這一切佟老師功不可沒,山里人把他當作了最貼心的家人,佟老師也離不開朝夕相處的山里孩子。

這些情況我是從報紙上看到的,但我沒告訴過紅梅,生怕觸動她的痛苦回憶。

這一晃光陰荏苒。佟老師打電話給我的意圖我當然明白,他肯定是想了解分手后紅梅的境況。當我問起他孩子多大時,他在電話里長嘆了一聲道:“目前還是光桿司令,哪有孩子!”

他跟我說,幾年前他的事跡被宣傳報道后,有一位年輕姑娘放棄了城里教師的職位,申請來到窮鄉(xiāng)僻壤的山區(qū)小學支教,并大膽地表示了愛慕他,與他一起扎根山區(qū)的愿望。起初佟老師總是躲著她,認為這浪漫的故事太不現(xiàn)實。可是在姑娘狂熱的追求以及她不顧家人強烈反對的堅持下,他和她結成連理。

不久,瑣碎如一地雞毛的現(xiàn)實生活打破了妻子心目中傳奇人物的光環(huán),工作中的種種不如意和生活中的艱辛讓她灰心喪氣,這樣的日子過一輩子是不堪想象的。她通過關系要回縣城,并動員佟老師一起,哪怕在城里辦個私人教育機構也比在這窮山溝里教書好上幾倍。佟老師也知道山里的物質條件無法跟城里相比,但身為校長,他已丟不下那所嘔心瀝血堅守了多年的學校,丟不下渴求文化知識的山里孩子,更不能辜負上級領導的培養(yǎng)和山區(qū)人的厚望。

他記得那年夏天,希望小學落成典禮那個艷陽高照的上午,捐助這座小學的城里貴賓遠道而來參加儀式。前一天他跟孩子們說,為了表示對客人的尊敬,明天要在叔叔阿姨面前把自己最漂亮最喜慶的衣服穿出來。

第二天佟老師發(fā)現(xiàn),不少孩子竟赤膊貼身穿上了幾年前由一家企業(yè)捐獻給他們的、平時舍不得穿的紅色羽絨服,滿頭大汗地排隊等候在操場上。這在不知情的人看來很可笑,但他望著這群淳樸可愛的孩子,哪里還笑得出來,心里酸酸的。

妻子給他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跟她進城,要么就此分手各奔東西。佟老師只有留在山村這一個選擇。

我一沖動,幾乎要把紅梅的現(xiàn)狀說出來,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我說紅梅現(xiàn)在一切都好,相夫教子,生活幸福。最后佟老師讓我向紅梅轉達他的祝福,并留下了他的聯(lián)系電話,我聽得出他語調中夾雜了一絲憂傷和無奈。“佟老師保重!”我心情復雜地說,掛了電話。

電話剛放下,還來不及思考,我的手機鈴聲響了,一看是環(huán)保局的一位好友打來的。

“郭小彬死了!”他第一句就說。

“什么?”我不敢相信,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一下就沒了。于是,他細細地把原委跟我敘述了一遍。

郭小彬有癲癇,昨天他去郊區(qū)一家公司檢查,晚上和公司老總一起喝酒,酒后又去KTV唱歌,和陪唱的小姐又胡喝了一遍,廝混到半夜還堅持開車回去??赡苁蔷凭淖饔?,半道上他舊病復發(fā),車輛失控撞到了路邊的大樹上。等天快亮時路人發(fā)現(xiàn)報警,110警車趕到時,郭小彬已經(jīng)因嘔吐物窒息而亡。

事情在環(huán)保局鬧得沸沸揚揚,好友在第一時間告知于我。郭小彬和紅梅離婚后馬上又和一位年輕漂亮的離異少婦結了婚,目前妻子肚子里還懷著他的孩子,遇上這樣的噩耗,那新婚的妻子委實可憐。

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紅梅?我搖擺了片刻,還是決定先不讓她知道為好。我想象不出她得知這個消息會有什么反應。不管怎么說,郭小彬畢竟是小聰?shù)挠H生父親,這個噩耗對于他們母子總是殘忍的。

時隔兩天,倒是紅梅約我去她家,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我。

表面上紅梅看似風平浪靜、心如止水,像在講述一件與她無關的事情,其實我深知這個軟弱善良的女人的內心肯定是痛苦的。她拉著兒子的手不時抖動,眼角邊還殘存著沒擦干凈的淚痕。

她說她和小聰去了殯儀館告別郭小彬,見到了他再婚的妻子。她大著肚子,在別人的勸解下悲慟地聳著雙肩。紅梅同情地望著她,覺得她比自己更悲哀。

我忍不住把佟老師打來電話問候她的事說了。紅梅抬起頭,問:“他為什么不打電話給我?”

我說:“他聯(lián)系不上你,再說他也不愿打擾你的生活?!?/p>

紅梅鼻子里“哼”了一聲說:“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只配讓人笑話!”

我一時語塞,感覺今天的紅梅像變了個人似的。

小聰?shù)搅嗽撋蠈W的年齡了。拖了兩年之后,紅梅所在中學的領導幫她跑關系,讓小聰進了離她家最近的小學就讀。

可小聰適應不了陌生的環(huán)境,總是在課堂上哇哇大叫,影響了課堂秩序。學校建議紅梅把他轉到郊區(qū)一家民營的弱智學校,不然的話只能退學。

那所學校離城市太遠,要寄宿,毫無生活能力的小聰怎能離開母親?紅梅舍不得兒子遠離她,無奈之下只好把他放在家里,晚上由她一字一句地教他識字。

紅梅上班的日子是父親過來幫她照料孩子,她本想讓母親也一起來住,可春鳳堅決不肯。她養(yǎng)了一只貓,性情越來越孤僻的她寧可與貓為伴,也不愿與朱順根這個老瘟煞在一起。她對貓的耐心遠勝于對老公和女兒。

許是不大用腦的緣故,小聰身體生長的速度比一般的孩子要快,長得又高又胖。他越大對母親的依戀越強,休息天帶他出去玩,一下車就賴著要媽媽抱,把紅梅累得氣喘吁吁,只好買了輛折疊輪椅推著他走。

學校為了讓紅梅更好地照顧孩子,把她調到相對輕松的后勤部門。離開教學崗位,紅梅雖有些不舍,但有了較寬松的時間陪伴兒子,晚上不用備課,她可以為兒子讀一些書。這時的小聰表現(xiàn)得很懂事,歪著他那顆大腦袋,出神地聽媽媽講故事。

這天,福來忽然來到她家。他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紅梅見了他很心煩,他前幾次上門都是借錢。

這次不是來借錢,他不知從哪里得到的消息,問紅梅是不是碰到曾回過家鄉(xiāng)的臘梅,紅梅點點頭說是的。他又問:“聽說妹夫的裝修公司開得很成功,你有沒有他們的聯(lián)系電話?”

紅梅反問:“你有什么事要找他們?”

福來眨巴了一下眼睛,說:“媽說要把她住的房子跟我的換一下,做我的新房。”

目前福來住的是搬出老院子分的安居房,春鳳住著前親家買的三居室??紤]到兒子結婚的剛需,她主動提出來把兩套房調換。

“你知道,那房子也沒好好裝修過!”他從口袋里摸出香煙,點上后吐著煙圈,“我想把它重新弄弄?!备淼囊馑己苊靼?,他想叫臘梅老公的公司幫他裝修。

福來前一陣子與一位經(jīng)常約他車的歌廳小姐廝混熟了,兩人蠻合拍,一來二往就往結婚處想了。福來和她交往久了,看出她化了濃妝跟原生態(tài)的模樣判若兩人,不過他心里清楚,真正年輕漂亮的女人是看不上自己的。福來領著她見過了準婆婆,春鳳覺得她有點兒“妖”,卻沒敢說出來,怕兒子不開心,想著兒子那么大的年紀也難再挑揀,便笑著說“好好!”

紅梅隱約從父親那里了解了一些大哥的情況,看他能收心成家倒也是好事,便把電話打給妹妹說了情況。

看在姐姐的面子上,臘梅和她丈夫答應幫忙裝修。沒過幾天,夫婦倆帶了女兒,叫上了一位公司負責設計的工程師開車趕過來勘察了房子。

除了春鳳,一家人聚在紅梅家中,也算是吃上了一頓團圓飯。朱順根見著了小女兒、小女婿和外孫女,開心得喝了一杯白酒,自新婚那天喝過一次,春鳳就沒讓他再喝,今天算是破戒了。他送了一艘親手做的風帆船模型給小女婿,祝他事業(yè)一帆風順。

紅梅在父親和妹妹的笑容里,第一次覺得,沒有母親,這個家居然更像一個家了。

猶豫再三,我還是把電話打給了佟老師。

他好像一直在等待著這個電話,我免去了開場白的客套,把事情簡單說了一遍,下發(fā)通知一樣地“喂”了一聲便告訴他:“你能來一趟嗎?”

“好!”佟老師如一個接到命令的士兵,我似乎聽到他胸腔里那顆熱烈的心在按捺不住地跳動。

“我明天就來!”

當晚我去紅梅家,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紅梅愣了好一會兒,淚水從眼眶里流了出來。她牽著小聰?shù)氖植蛔〉匕l(fā)抖,接著號啕大哭起來,隱藏壓抑已久的委屈和憤懣巨浪般沖出了她苦苦關上的閘門。她沒說一句話,所有憋在心里想說的話都在這一瞬間通過號哭表達了出來。

我也不知道該用什么言語勸慰她,擁著她抽搐著的瘦削的肩膀,任由淚水滴在我手背上。一旁的小聰詫異地望著母親,他大概被眼前從未見過的場景驚得不知所措,竟沒有像往常一樣哭喊,乖巧地扯著母親的衣角,在上面撫弄著,以此安撫母親。

最后,紅梅止住了哭,她一改平日無助的神色,用堅定的目光和語氣莊重地說:“我要過我自己的生活!”

我遞給她一張紙巾,報以贊許的眼色。

第二天正好是雙休日,這也是我挑好的日子。在我一手安排下,佟老師和紅梅這對分別已久的戀人在紅梅家重逢。

佟老師已不是我們那時候見著的書生氣模樣,那副架在堅挺鼻梁上的近視眼鏡厚了幾圈,鬢間添了少許白發(fā),生活的磨難使他們兩人都有了滄桑感,紅梅也不復舊日嬌俏的少女風采,兩個人此時相逢竟一如初見時的羞澀,客氣地寒暄過后,相互望著不知該說什么好。佟老師局促地端坐在椅子上,不時地往上推一下鏡框,紅梅靦腆地盯著腳上的淺跟皮鞋。

終于,佟老師鼓起勇氣打破僵局,他習慣性地扶了一下眼鏡,說:“紅梅,我們分別有十多年了吧?”

紅梅被觸到了淚點,她抬頭望了一眼佟老師,點了點頭,淚水不自覺地沿著眼角流到了鼻翼處。佟老師心里一酸,鏡片模糊了,他不忍地站起來,抽出紙巾為她擦去眼淚,扶著她微微抽動的雙肩。

大家的心情稍稍平靜下來。被安排在里屋午睡的小聰“啊”的一聲尖叫,醒了。我馬上跑進去安撫他,留給他們倆一個獨處的空間。

等我領著小聰出來時,紅梅和佟老師已在商議如何去山區(qū)落戶。

“不知你媽的反應會怎么樣???”我不無擔心。佟老師也有些憂心忡忡地望著紅梅。

紅梅稍稍怔了一下,一反常態(tài),她往佟老師身上一靠,決然地回答:“我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生活自己安排!”

我馬上接口道:“對!你要為自己活著?!蔽覟樗茏叱瞿赣H的陰影感到由衷地高興。

我發(fā)現(xiàn)紅梅臉上泛出了少女般青春的紅暈。

春鳳年輕時夢想著過城里人的生活,上了歲數(shù)又夢想著依靠女兒找個乘龍快婿過比別人優(yōu)越的生活。但現(xiàn)在,她的夢想再一次破碎了。

大女兒紅梅為尋找她失去的愛情,帶著兒子小聰去了佟老師的山區(qū)小學任教,任母親怎么攔也攔不住。逆來順受了一輩子的朱順根居然選擇跟女兒外孫一起走,他忍了多年之后的終極反抗使得習慣咄咄逼人的春鳳方寸大亂。她歇斯底里地叫喊:“你們去吧!都走了倒干凈,是死是活跟我不搭界!”

盡管時已深秋,汗珠卻順著春鳳的額頭滴到了嘴角邊,心火像燃燒的火苗在灶膛內攛掇,又像一團醞釀發(fā)酵著的醬。她無法容忍權威被挑戰(zhàn),捶腿拍桌撒潑打滾都沒有用,最后竟無助地“嗚嗚”哭了起來。

春鳳獨自在家住了不久,這天卻被一個夢驚醒了。

夢里,久別了的老公的表弟特地趕到她家,告訴春鳳他要結婚了。接著切換為婚禮的現(xiàn)場,表弟身著深色西服挽著一位看不清模樣、身披婚紗的女子款款向賓客走來,朝坐在桌前的春鳳笑著示意。春鳳一下子像打翻了調味罐,嫉妒、失落、憤怒使她不顧一切掀翻了那桌酒席……

這一掀把她自己給掀醒了,緊跟著床邊柜子上的電話鈴聲急促地響了起來。

接過電話,兒子福來帶著哭腔的第一句話是:“媽!我闖禍了!”

福來這天出的車禍是在諸多巧合下發(fā)生的。

他要結婚了,手頭緊,工作不得不認真勤勞一些。

出事的前一天晚上,福來跑車跑到半夜十二點多才接了歌廳下班的女友回家睡覺,本想次日睡得晚點兒再出車,但清晨六點他接到一個老客戶的電話,要他幫忙送人去機場。放在往日他不會理會,但如今他手頭緊,碰到大單子便馬上起床,洗漱完就出門接客人去了。

送完客人返程,從機場返回城里是寬敞的雙向六車道高速公路,出了收費站,下了高速后,福來感覺眼皮越來越沉重。

而這一邊,朱順根的表弟騎著車晃晃悠悠的,好像剛才與情人的親熱意猶未盡。他已想好了要和這位小他十多歲、離異多年的護士長結成終身伴侶。三班倒的護士長昨晚夜班下班睡到他那里,第二天逢休,說好中午由她做了飯一起吃。

上班去中醫(yī)院,青溪大橋是他的必經(jīng)之路,他一路想著心事,鬼使神差把車逆向騎上了機動車道還沒意識到。待他抬頭往前看,“嘭”,金屬相撞的聲響是他昏死前聽到的最后聲音。出租車差點兒把他撞進青溪江,他的身子翻騰后落在了大橋的護欄邊。

而車里嚇蒙了的福來此刻清醒了,他犯了開車的大忌。車輛上橋時因視線被上坡坡度所擋,一般應緩緩而上。而他這一腳油門踩上去,等看到對方迎面騎來的自行車,再踩剎車已來不及了。

他哆嗦著把電話打到了110和120,待110警車和120急救車把事故現(xiàn)場處理完畢,他坐上了警車趕去醫(yī)院,在搶救室外,他打出了給母親的第三個電話。

春鳳接到兒子的第一個電話時還在回味剛才那個怪誕的夢境,聽到兒子闖禍的消息也沒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她不知道兒子闖的禍有多大,后果有多嚴重,把電話回撥過去,總是“您所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的語音提示。

過了些時間,接到了兒子的第二個電話,才知道他開車把中醫(yī)院的大夫撞了。春鳳一聽那大夫的名字,頓時如遭雷擊,身子一下軟了,在床沿坐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她跌跌撞撞趕去了醫(yī)院。搶救室的門緊閉著,門前的一排座椅上坐著垂頭喪氣的福來,春鳳看了一眼兒子,狂躁地沖向大門想闖進去,被值班的保安一把拉住了。福來見母親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好像比自己更著急。

“作孽!前世作了什么孽??!”她不停地對兒子說,兩鬢的白發(fā)好像增添了不少,在醫(yī)院白熾燈的照耀下亮如銀絲。

“真作孽啊!撞誰都行,怎么偏偏會撞上他?”

福來不解,爭辯道:“又不是我撞的他,是他自己撞上來的。”交警認定事故主要原因是對方逆行。

“放屁!”春鳳頭一回對兒子發(fā)了火,“難道他是自己尋死??!”

福來被母親這般反常的狀態(tài)弄得比撞人時更不知所措了。

春鳳放大了嗓門高聲喊道:“孽子!他是你表叔,還是……”正要把話說出來,就聽“哐當”一聲響,搶救室的門打開了,從里面推出手術后躺在床上昏迷著的傷者。他的頭部被包扎著,臉上罩著氧氣罩,看不清面目,一雙無血色的手伸在被單外。

她緊腳快步地走上去扶住擔架床,帶著哭腔問:“他怎么樣了???”

從搶救室里出來的急救醫(yī)生解下口罩,接口道:“已經(jīng)脫離了生命危險,醒過來恐怕還要點兒時間。你是家屬嗎?”

“?。∈?!”春鳳慌亂地點點頭,跟在擔架床后面踉踉蹌蹌地走,福來見狀忙扶住了母親。

她一路看著這雙手:她曾無數(shù)次地用臉頰貼住這雙手依依不舍,就是這雙手不下百次在她身體上流連游走,撫摸她的雙肩、腰肢、雙腳,手指所到之處充滿魔性,一陣陣深入骨髓的快感讓她戰(zhàn)栗、讓她陶醉,那手還把她十根手指、十個腳趾捏得酥軟如泥,讓她一次次墜入網(wǎng)中不能自拔……

春鳳拉著兒子,腳步不由自主地小跑著,她在心里默默禱告,希望表弟早點兒醒過來。

病房里死一樣寂靜,幾乎能聽到輸液的水滴聲。

這個晚上注定是春鳳的無眠之夜。她盯著輸液管,傻了一樣。時已夜半,福來買給母親的飯菜紋絲不動地放在柜子上。他對母親說:“您回家去吧,我在這里守著就行了?!?/p>

春鳳抬了一下頭,自言自語道:“作孽??!作孽!”

她想起了與表弟相處的時光,在銷魂的狂熱過后,又被羞恥感和內疚淹沒,反復矛盾。表弟幾度要她離開忠厚木訥的朱順根,嫁給他,春鳳始終不肯松口。和他一起雖然快活,終不能正經(jīng)地過日子。當生下兒子福來后,表弟又一次提出讓她離婚跟他,春鳳硬著心腸斷然回絕道:“我不可能跟你,我們好過,對我來說已經(jīng)有了結果,我已心滿意足了,我和你的緣分就到這里結束吧!”

表弟知道這個嫂子性格剛烈,說到做到,此后就不再來找她了……

福來十分迷茫,他對母親今天過激的反應非常驚訝。從來很強勢的母親為什么會表現(xiàn)得這樣無助、沮喪?那句母親口中沒說完的“還是”后面是什么意思?他很想弄個明白。

“媽!”他走近去叫了一聲,音量不高,在這深夜靜謐的病房里仍被放大,把正出神地盯住吊瓶的春鳳一驚?!拔蚁雴柲患?!”福來貼著她耳邊,像是怕驚動了床上的病人。

說完,他走向了病房的陽臺,春鳳跟了過來。一縷夜風鉆進開了一條縫的窗戶,春鳳哆嗦了一下,福來便把窗戶關嚴實了。

“媽!”他又叫了一聲,“您實話告訴我,他到底跟我有什么關系?”

春鳳抬頭正視了兒子一眼,又忐忑地低下了頭,說:“你不要問了。”

“不!”福來逼視著躲著他目光的母親,一瞬間好像從她臉上找到了答案,“您一定要說!”他帶著哭腔說。

“你不要逼我!”春鳳扭過身子想要離開,被兒子一把拉住,“我要聽到從您嘴里說出來。”

“啪!”春鳳抬起頭伸手一個耳光打在他臉上,她歇斯底里大聲喊,“你非要逼我說出來?那,那我就說,他,他就是你親老子!你的親老子!”

把這個藏在心底幾十年的秘密說出來后,她全身的骨頭像被抽掉了一樣,癱坐地上哭了起來:“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你可是要遭雷劈的呀!”

“我不信!”福來這時倒冷靜下來了,“我不會是他的兒子!我和爸爸那么像,我肯定是爸爸的兒子!我會證明我不是他的兒子!”

小聰插在紅梅教學的班里就讀,與那些比他小的山里孩子相處得其樂融融,把大哥哥的角色做得很到位,在這里也沒受歧視,佟老師無微不至的體貼關懷和對小聰視如己出的百般照顧常常讓紅梅心生感激。朱順根則負擔起一家人的一日三餐,他還在門前開辟了一處菜園,悠閑地過起了田園生活……

福來不肯相信自己是個私生子,通過紅梅和佟老師,找到省醫(yī)院的熟人聯(lián)系上了檢測鑒定中心的醫(yī)生,抽了自己和父親的血樣。等待過程中,父子二人焦躁不安,就如在等待法官落槌前最后的宣判,而對福來更是煉獄般的煎熬。若他真的是朱順根的表弟所出,豈不是終身將背負弒父的深重罪孽?

在忐忑不安中,鑒定結果終于出來了。鑒定結果顯示父子的DNA完全吻合。得知結果后,父子倆相擁而泣。

朱順根忤逆春鳳跟著紅梅走后,陪伴她的就只剩下那只常常在她褲腳邊蹭著撒嬌的小貓“阿咪”。

剛開始,這種孤獨在她看來是清靜,眼前沒有什么招人煩的,省得橫看不順,豎看不順。漸漸地這清靜又變回了孤獨,白天倒能捱過去,洗衣做飯,兒子也來蹭飯,聽她數(shù)落老公和兩個女兒的各種不是,福來因得了兩個妹妹的好處,從不插嘴,只管帶著耳朵,吃了飯碗筷一放,顧自開車抓緊賺錢。

晚上跟那幫老姐妹跳完廣場舞回來,春鳳一個人住著的房間格外冷清。“阿咪”等到主人回家賣乖地叫了幾聲便率先去床上候著,要與春鳳睡一起。上床后更靜,簡直能聽得見墻壁跟家具的低喁。風也在外面大聲地說著話,唯獨她無話可說。春鳳蒙上被子,若是朱順根在身邊,哪怕吵上一架也強似這死一般的靜。

現(xiàn)在糾結于兒子撞了親老子的噩夢,春鳳的心像被火炙烤著不得安生,在病房里守候的日子是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動。不斷滴液的輸液管好像一根行走的秒針,敲打著春鳳敏感的神經(jīng)。

福來從省城回來后把他母親叫出了病房,他把檢測報告給了春鳳看。春鳳一開始不相信,但知道這個造不了假,又不得不信。她愣愣地看了兒子許久,覺得自己這些年像是活在魔怔里了。這仔細一看,兒子和表弟確實不太像啊!

兩人走進病房時,坐在病床邊的護士長——表弟的女友小俞忽然驚叫起來:“醒了!”

聲音驚住了春鳳和福來,他們疾步奔過去,見昏睡了近半個月的表弟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見春鳳,他蒼白的臉上泛出了一點兒血色。

春鳳彎下腰湊過去,稍停頓了一下,低聲叫道:“阿弟!”她差點兒脫口想叫“小龍”,那是過去兩人親熱時她才叫的昵稱,與她龍鳳相配。

表弟聞聲把目光收回來,點點頭,嘶啞著嗓子叫了聲“嫂子!”

春鳳忙用眼神招呼福來上前一步說:“這是我兒子福來,他不小心把你撞了,你千萬別跟他計較!”

“福來!”表弟雙目在福來臉上停頓了片刻,“他長得和我表哥年輕時真像!”

福來局促地說:“對不起,表叔!是我不小心把您撞了。”那份報告已搬去了這幾天來壓在他心頭的石磨,也使幾近失控的母親情緒安定下來,現(xiàn)在表叔已醒過來,他更覺得如釋重負。

福來想不通母親怎么會認為自己是表叔所出,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跟朱順根長得很像。這一出鬧劇,除了讓人得知母親年輕時的風流韻事之外,實在是荒唐。

而春鳳偏執(zhí)地認為兒子是她與表弟情感的結晶,特別是在福來剛生下來的時候,春鳳從福來那與表弟相似的尖薄的耳垂中看出端倪,覺得兒子與表弟眉眼也很相似。其實,朱順根和表弟五官長得有些相似,只是他常年在船上,皮膚比表弟黑,麻點比表弟多,掩蓋了五官的真實模樣。春鳳呢,她也不是瞎,她只是不愿意把目光停留在丈夫爬滿風霜的臉上,卻深情地記著情人的模樣,看著看著,就找出了兒子與情人的相似之處。她把對表弟的情分傾注在福來身上,扭曲了本是純真的母愛,這不單對朱順根極不公平,對兩個孿生女兒的傷害更深。

這些天福來被纏得心力交瘁,怠慢了他的女友,女友只知道他撞了人,對那牽絲攀藤的變故一概不知。福來猛然想起今天是她的生日,便跟母親說了一聲,離開了醫(yī)院。

再不表示一下對女友的討好,怕她也會生變故。

一念間,春鳳記起了家中那只被遺忘了的小貓“阿咪”。

這些日子腦子就像被糨糊攪亂了。自表弟從昏迷中醒過來,病房里壓抑人的死亡氣息就悄然消遁。春鳳也像一覺醒來,馬上趕回家尋找“阿咪”的下落,現(xiàn)在與她作伴的只剩下那只小貓了,她不敢想象沒了它后的孤獨。

坐公交下車,下起了零星小雨,開始不大覺得出,距家不過一百米的路,衣衫還是有點兒潮濕了,晚秋時節(jié),這種不期而至的雨是非常少見的。

手哆嗦著開了鎖后,春鳳幾乎是撲著進屋的。

“阿咪!阿咪……”她高聲喊叫著,聽不到往日熟悉的帶點兒嗲腔的回應。都說貓是極勢力的家伙,如果主人怠慢了它或是餓上幾餐,就會離家出走,改換門庭。四處找了沒找到,春鳳想,“阿咪”可能也棄她而去了。

春鳳一陣悲涼,抬頭望見廚房的壁櫥,那櫥上的紗門被撓得千瘡百孔,里面杯盤狼藉,必是餓極了的貓為了找尋食物而用爪子撕裂的,再看看碗里所剩的飯菜被洗劫一空,腳下還有零散的杯碗碎片……可見當時“阿咪”有多么絕望,因而對她的背叛也在情理之中。

她靠在椅背上良久沒回過神來,她很想去外面召喚那可憐的“阿咪”,苦于沒有方向可循。

春鳳想著想著,眼皮不由自主地耷拉下來。風從那關不嚴的門縫里頑強地鉆進來,她意識到靠在椅子上睡去會感冒,便起身想去被櫥里拿條毛毯到床上躺一會兒。打開有點兒縫隙的門后她嚇了一跳:“阿咪”竟像一只破了絮的棉鞋,蜷縮在門里。

它早已死去,身子瘦得不成貓形。

春鳳堅硬的心腸像被扎了一下,眼圈濡濕了一大片。據(jù)說貓是不大愿意讓人看到自己的尸體,它會找一處隱秘的地方悄然待斃。它躲進柜子里,大約是尋一個暖和之處結束生命。

春鳳睡意全無,好像有無數(shù)小蟲爬上了她的頸項,身上泛起痱子一樣的疙瘩。她彎下身子捧起僵硬的小貓,孤獨的恐懼比鉆進來的風更甚地向她襲來。

長期以來,她一直嫌著老公,煩著女兒,此時所有的憎厭又忽然像潮水一樣退去了,只剩下自己在岸邊踽踽獨行。她想起了憨厚的船老大的種種好處。老公和女兒都離她而去,終究是她拋棄了他們,還是他們拋棄了她?

因著對孤獨的害怕,又想起從前對老公的處處不滿、對生活的各種厭倦、對女兒的萬般刻薄苛待——這都是作為妻子、更作為母親的不該。那時她不滿于鄉(xiāng)下窮苦的現(xiàn)狀,一心追求城市生活,乃至把嫁給城里人當作通往幸福的橋梁。當跨過橋梁到達彼岸后又覺得那里并非想象中的樂園,現(xiàn)實的雞零狗碎使她對老公從失望的點滴聚成心內的恨,使她對這個家也產(chǎn)生了厭惡。

雙胞胎女兒出生時,難產(chǎn)差點兒要了自己的命,她就把她們視為來世上討債的冤孽,橫豎看不順眼,長大后又因為自己婚姻的不幸福,對女兒們的婚戀之事過分干涉,丟失了與生俱來母親應有的慈愛,結果是小女兒抗命私奔,大女兒家庭破碎。如今一貫對她俯首帖耳的老公也拋棄了她隨女兒遠去,她成了一個眾叛親離的孤家寡人。

有道是“少年夫妻老來伴”,她年輕時對老公就沒有夫妻間的恩愛,朱順根對她的體貼與耳提面命仿佛是一種變態(tài)的主仆關系,天長日久,讓委曲求全的朱順根再也不堪忍受,選擇了逃離。

春鳳把貓裝進了一只蛇皮袋里,不想隨意地把它扔進垃圾箱,又不知讓它在何處棲息。她抬頭一瞥,望見了擺放在櫥頂上的一艘老公制作的船模,他把那些船?;蛩土巳嘶蛸u掉了,只留下了這一艘。春鳳看著十分眼熟,猛然想起就是當年朱順根駕著去自己家接親的那艘船。船其實根本沒那么漂亮,船體銹跡斑駁,船板陳舊,顯然朱順根把它美化了。

風一陣緊似一陣拍打著窗外的樹枝,春鳳更覺得寒意在孤寂中彌漫,她逞了大半輩子的強,今日才體會到被拋棄的冷和怕。

“順根!”她口中喃喃叫著老公的名字,身子軟了下來。她想打電話給老公,給紅梅,又覺得那電話撥通之后,自己難以啟齒。

悲涼真切地涌上了喉間,春鳳只覺得一股巨大的眩暈感向她襲來。她強撐著身體,撥通了兒子福來的手機,語帶哭腔地說:“叫你爸回來吧,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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