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歡
楔 子
上海,靜安寺門前,十名耄耋老者席地而坐,地上擺了一局棋。先看那十名老者,竟有九個沒有雙手,然神態(tài)皆沖淡平和,絲毫不見頹靡之色;再看那局棋,局勢已到生死關(guān)頭,白棋正全力絞殺一條闖進(jìn)己方陣營的黑龍,那黑龍做眼和對殺已呈見合之勢,看樣子已是必勝局面,但棋局旁卻立了一塊字匾,上面寫著:此局白棋勝。
“老人家,這棋明明是黑方勝了,為何你們說是白方勝?”圍觀的路人漸漸聚集,不少會家看了疑惑不解。
“這局棋確是白棋勝?!崩先藗儠囊恍?。眾路人一陣私語,其中一年輕人說:“我等實(shí)在是看不出來白方如何還能取勝,前輩既如此說,可否詳細(xì)指點(diǎn)?”他這話說得客氣,但心里不信服,卻也是溢于言表。
“也好。若不是親眼所見,誰又能想到其中的絕妙所在?!蹦俏ㄒ灰幻惺值睦险咦角懊妫熬陀晌襾斫o大伙兒擺擺這盤棋,順便給大伙兒講個故事。那還在許多年前,這一帶還是租界……”
生死戰(zhàn)書
1936年深秋,上海。
猩紅的暮靄仿佛巨大妖獸的舌頭,貪婪地舔舐著人間本就羸弱不堪的生氣,冷風(fēng)自無中鉆了出來,瘋魔般掃蕩著空曠的街道,如一根看不見的鞭子,攆著路人步履匆匆。
“就是這里,?!币惠v黑色轎車在一棟徽式青瓦別院門前停下,自車上下來一個年約五旬的男人,只見他身材臃腫,著一件褐色金錢夾襖,腋下夾著一只寬大的青口蛇皮袋,滿臉的急切之色,將大門敲得咚咚作響。
未幾,那門開了一半,探出一個約十五六歲的孩子,問:“先生何事?”
壯年男人道:“勞煩稟告秦皓方先生,朱三元不次造訪,有要事相商!”
原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上海工商聯(lián)會會長朱三元,算得上是有頭有臉的風(fēng)云人物,可那孩子似乎對他素未聞名,只靜靜地說:“主人今日不見客,先生見諒?!?/p>
朱三元急道:“事情緊急,且關(guān)乎國體,還盼秦先生賜見!”
那孩子略一思索,說:“朱先生稍等,容我通稟?!?/p>
過了一會兒,那孩子去而復(fù)返,道:“朱先生,主人有請?!?/p>
朱三元隨他穿過前院,但見滿院青竹斑斑,溫潤如玉,客堂門前掛了一副對聯(lián),其字龍飛鳳舞,飄逸靈動,乃一副倒順聯(lián):
碧玉青竹隨落雨
雨落隨竹青玉碧
拾級入內(nèi),就見這客堂好一派檀香古色,入眼處皆精巧別致,清雅淡逸,直令心胸纖塵若洗。那孩子奉茶過來,道:“朱先生請用茶,主人少頃即來。”說罷就在一旁垂首謹(jǐn)立。
朱三元將那杯茶喝干,還不見人出來,他心下焦急,起身踱了幾步,問:“這位小哥,秦先生為何還未出來?”
那孩子默默地續(xù)了水,這才答道:“朱先生稍坐,主人這就出來?!?/p>
朱三元無奈,只得坐下,須臾又起身相望,走上幾步,未見動靜便又坐下,如此周而復(fù)始,足足過了一個時辰,才聽一人朗聲道:“朱會長,久等了!”朱三元回過頭來,只見來人年逾而立,身形修長,著一件天青素緞山水長袍,一雙眸子猶如摘星而嵌,嘴角正掛著一絲淺淺的笑意,讓人既覺溫文爾雅如沐春風(fēng),又覺如履淵岳親而難犯。
兩人從前曾有數(shù)面之緣,朱三元大喜,忙拱手道:“秦先生,可見著你了!”
秦皓方還禮讓座,道:“朱會長駕臨舍下,不知有何見教?”
朱三元道:“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之事,唯有先生可力挽危困了!”
秦皓方輕輕說道:“哦?愿聞其詳?!?/p>
朱三元道:“事情是這樣的!”他端起杯來,一氣將茶喝了,這才娓娓道來……
約在半月以前,公共租界靜安寺路中華藝圃園出事了。
中華藝圃園乃天南地北的文人墨客、達(dá)人勛貴匯集之地,集歌舞戲劇、相聲雜耍、琴棋書畫于一體,猶如鑲在十里洋場的一顆璀璨明珠,盛名一時無雙。
在這中華藝圃園里有一處所在,名曰弈天閣,是專為下圍棋所設(shè),其時五湖四海的弈林高手們無不在此對弈過。這一日一眾棋友于內(nèi)激戰(zhàn)正酣,忽有數(shù)人奪門而入,只見那領(lǐng)頭的一人著一身東瀛和服,戾氣森然,他操著熟練的漢語冷冷地道:“中國人下圍棋,是糟蹋圍棋!”
在座諸人一聽,無不氣得炸肺,有那年輕的便要發(fā)作。
這時,弈天閣的管事胡宗渝出來搭話了:“閣下何人?所來何事?”胡宗渝在弈天閣輩分最高,旁人都尊稱他一聲“胡老爺子”。那東洋人道:“我叫松井平一郎,是大日本帝國坊門弟子,今日前來就是要挑戰(zhàn)中國高手!”
胡宗渝淡淡地道:“弈棋乃修身養(yǎng)性之道,你既是此道中人,可知堯造圍棋,教子丹朱乎?”
松井平一郎不語,胡宗渝續(xù)道:“自我華夏祖先發(fā)明圍棋以來,我國人弈棋已有數(shù)千年歷史,閣下可知禮義廉恥乎?”
松井平一郎在桌上信手捻起一顆棋子,道:“你們中國人說話做事就是花架子多,動起真格的就不行——多說無益,你們速速選派高手應(yīng)戰(zhàn),能贏才是硬道理!”
一時間群情激奮,紛紛請戰(zhàn)。胡宗渝略一沉吟,對身旁一人說道:“杜先生,就由你會會這位松井先生吧!”那人名叫杜千鶴,于今日在場諸人之中算得上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手,且棋風(fēng)綿密厚重,所以胡宗渝選他出戰(zhàn),就算不敵,也可摸準(zhǔn)對手的深淺。余眾見是杜千鶴出戰(zhàn),均無異議。
杜千鶴略一拱手,道:“松井先生,請!”
“且慢!”松井平一郎一招手,身后一名隨從即遞上一把寒光閃閃的倭刀。松井平一郎接過來,倏地插在桌子上,而后將雙手?jǐn)偲?,道:“敗者,切掉雙手,以作勝者的戰(zhàn)利品!”
此言一出,眾人大驚失色。胡宗渝輕咳兩聲,道:“松井先生,如此有違弈道風(fēng)雅之本吧!”
松井平一郎道:“你們?nèi)缛魺o膽應(yīng)戰(zhàn),也好,就將這幅字匾懸掛于中華藝圃園的樓臺之上!”他身后兩名隨從將一幅字匾展開,上面寫著“支那蠢材”四個大字!
眾人既驚且憤,一時間面面相覷。松井平一郎蔑笑道:“難道中國人都是無膽鼠輩嗎?既是如此,這棋不下也罷!哈哈哈哈!”
杜千鶴滿臉漲得通紅,喝道:“夷狄休要猖獗!杜某來會你便是!”
松井平一郎道:“好,一言既出!”
杜千鶴應(yīng)道:“駟馬難追!”
其時日本圍棋規(guī)則已具備現(xiàn)代圍棋的雛形,而中國圍棋大多仍沿用的是古棋的座子制①。經(jīng)過商議,用猜單雙的方式?jīng)Q定對弈規(guī)則,結(jié)果杜千鶴猜中,眾人盡皆大喜,胡宗渝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氣——要知道高手對弈勝敗往往只在毫厘之間,因此將棋局導(dǎo)入己方熟悉的局面中來乃重中之重,而且猜中者有先行之利,在當(dāng)時先行無貼目的規(guī)則下更是如虎添翼?,F(xiàn)在棋還未下,杜千鶴已先得一分。
雙方各在對角星位上擺下兩顆座子,由杜千鶴執(zhí)白先行。序盤階段波瀾不驚,也瞧不出好壞虛實(shí),然剛過中盤,就見風(fēng)云突變——杜千鶴打入一手,本來這步打入并無無理之處,騰挪之境也較為寬裕,豈料竟被對手死死咬住,幾手之間便養(yǎng)成一條決不可棄掉的孤龍,且棋型不整,一路奔逃,沿途友軍盡受牽連。那松井平一郎算路精深,出招步步狠毒,實(shí)為難得一見的力殺型棋風(fēng)。杜千鶴長考頻頻,一路丟盔棄甲,總算安定下來,定睛一看,額頭上豆大的汗珠簌簌落下。他細(xì)細(xì)衡量了一番,前面吃虧過大,如果平穩(wěn)侵消定型,斷無生機(jī),為博勝負(fù),只得在黑厚勢之中深深打下一子。
松井平一郎嘲笑道:“閣下這一手,無理至極!”隨即扎釘以對。杜千鶴滿臉潮紅,苦思良久,連碰兩下,意圖尋找頭緒,松井平一郎不扳不斷,一律立柱,讓對手無從借用。杜千鶴思無良策,只得大跳向外逃竄。松井平一郎毫不猶豫,當(dāng)頭將其鎮(zhèn)?。?/p>
這棋四下里皆是黑海茫茫,瞧不見半個友軍。這條白龍一路向角上一塊白棋靠攏,丟了尾巴不說,好不容易奔逃回家,角部又受牽連,轉(zhuǎn)眼間聯(lián)絡(luò)和角部死活兩邊出劫,實(shí)在是無以為繼了。杜千鶴黯然推枰,長嘆一聲:“我輸了!”
松井平一郎拿起倭刀,其意不言而喻。杜千鶴閉上雙眼,將雙手?jǐn)傇谧雷由稀1娙思缺覒?,均?cè)過頭去,不忍再看。松井平一郎道:“你要想保住雙手,還有一法?!?/p>
杜千鶴一怔,那松井平一郎指了指那幅“支那蠢材”的字匾,續(xù)道:“只要你在這幅字匾上簽字服輸,就可保住雙手?!?/p>
杜千鶴冷冷地道:“杜某人輸棋,只怪自己學(xué)藝不精,豈能污蔑國體!我堂堂中國能人甚多,自有人來降服你!要斬就斬,何須多言!”
松井平一郎面色猙獰,舉起刀來……
“杜千鶴一介文弱書生,卻是鐵骨錚錚的好漢子!”秦皓方踱于廳門背手而立,兩眼盯著浩瀚蒼穹,愈顯犀利。
“誰說不是?。哪侨掌?,僅僅半月工夫,先后已有九人被斬掉雙手,愣沒一個孬種!最后一個出戰(zhàn)的,便是弈天閣的胡老爺子,可憐他苦戰(zhàn)兩百余手,最終難逃一敗,偌大年紀(jì),失了雙手,余生可想而知!”朱三元上前數(shù)步,“而且五湖四海的棋友們聞訊后紛紛趕來,請戰(zhàn)之聲不絕于耳!只是那松井平一郎的棋術(shù)實(shí)在霸道,這般下去,不知又有多少人會被他毀掉!今聞先生已于昨日返回上海,故代表棋界友人前來拜訪,懇請先生出戰(zhàn),力挽狂瀾!”說著自皮包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幅字畫來,“素知秦先生寒梅傲骨,非金可擲,這幅字畫是先父當(dāng)年自宮中一太監(jiān)手中購得,也算得朱某人的貼身之物,今獻(xiàn)于先生,區(qū)區(qū)薄禮,不成敬意!”
秦皓方接過來一看,這是一幅《鐵鷹瞰林圖》,那鷹羽毛颯然,栩栩如生,尤其是那鷹眼,似用生漆所點(diǎn),望之炯然生威。再看題跋,其字廋挺而遒勁,乃一手極漂亮的瘦金體,而落款處鈐了一個葫蘆形的印章,下邊似乎是一個拉得老長的“天”字!秦皓方大吃一驚,但隨即恢復(fù)常態(tài),淡淡地道:“這是趙佶真跡,其價(jià)不可估量,朱會長好大的手筆。”
朱三元道:“只盼先生能夠出戰(zhàn),揚(yáng)我國威,區(qū)區(qū)一幅字畫又值什么!”
秦皓方道:“你如何認(rèn)為我能勝他?”
朱三元一愣,說:“秦先生之技冠絕東南,童叟盡知?。 ?/p>
秦皓方緩緩搖頭,道:“我也未必能勝過他?!?/p>
朱三元見他話語之中似乎并無出戰(zhàn)之意,忙道:“難道秦先生不愿出戰(zhàn)?”
秦皓方道:“朱會長可知這松井平一郎是何來歷?”
朱三元道:“這個……尚未明了。”
秦皓方對那孩子道:“小五子,你來說?!?/p>
小五子不疾不徐地道:“松井平一郎,男,1903年出生于日本名古屋,日本本因坊②棋圣座下三弟子,疋田陰流③劍圣座下二弟子,畢業(yè)于日本陸軍士官學(xué)院,現(xiàn)任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duì)駐上海虹口少佐,其叔父是日本陸軍大將松井石根,其性兇殘嗜殺,溶于紋枰,亦是一般無二?!?/p>
朱三元驚愕道:“秦先生,你……”
秦皓方道:“實(shí)不相瞞,我之所以提前返回上海,便是為了此事!朱會長請看——”說著自袖口抽出一沓圖紙,撐開一看,原來是棋譜,“這是松井平一郎那九局棋的棋譜,適才勞先生久等,只因其中頗多玄妙,余參詳正酣,不忍釋卷?!?/p>
朱三元又驚又喜,喜的是由此可見秦皓方有心出戰(zhàn),驚的是以秦皓方的棋力仍是參詳不透對手的棋路,便道:“以先生看來,要勝他有幾分把握?”
秦皓方指著棋譜說道:“東瀛棋術(shù),果有過人之處,觀其實(shí)力,料想如若由我猜枚中的,行之我國的座子規(guī)則,我有五成五勝算,反之則他占五成五?!?/p>
朱三元驚道:“難怪九位高手盡落于馬下,原來就連先生也……”他本待說就連先生也殊無把握,話到嘴邊變作“如此當(dāng)真有難先生了!”
他擔(dān)心秦皓方不肯出戰(zhàn),言辭間不無試探之意。
秦皓方自然明白,一笑道:“朱會長何須縈懷!”自懷中抽出一紙文書,遞到朱三元手里。
朱三元仔細(xì)一看,驚道:“這是這是……這是生死戰(zhàn)書??!秦先生!”這張生死戰(zhàn)書的落款時間正是昨日,決戰(zhàn)之日則定在三日之后,地點(diǎn)就在中華藝圃園,戰(zhàn)書上面還有中、日代表以及英租界領(lǐng)事處的共同見證字樣。那日方代表落的正是松井石根的名字,而中方代表則是蔡炳炎④。
秦皓方將那幅《鐵鷹瞰林圖》還與朱三元,道:“早年我自東北流落于此,胡老爺子飯我數(shù)月,更難得的是其間并無半語之輕。這個尚在其次,想我巍巍中華,豈能任由異族欺凌!凡我華夏子孫,自當(dāng)人人有責(zé)——朱會長此舉,是不是將秦某人瞧得忒輕了些!”
朱三元面紅耳赤,道:“是我做事不周,慚愧得緊!只是這生死戰(zhàn)書,當(dāng)真……”他心中既感且佩,一時語塞。
秦皓方道:“朱會長覺得有些突兀是吧?松井平一郎駐上海其間曾虐殺許多無辜市民,其目的竟然只是為了練刀!其中有不到十歲的孩子,還有身懷六甲的孕婦!”言到此間,秦皓方忽然抬手啪地拍出,一張?zhí)茨局瞥傻淖雷恿⒓椿癁樗槠事暫鹊?,“此人害我同胞,辱我中華,我便要搏他性命!”
義結(jié)金蘭
夜色濃到極處,整個世界猶如潑了一層厚厚的墨汁。
“先生,夜深了,天冷,這棋譜明日再打吧?!毙∥遄舆M(jìn)來續(xù)茶,不由得插了一句話。
“小目⑤、小目……這小目的變化實(shí)在是無窮無盡?。 鼻仞┓秸酒鹕韥?,舒展了一下身體,“小五子,你跟我多久了,可還記得?”
小五子道:“小五子本是流落街頭的孤兒,蒙先生收留,教我讀書識禮,弈棋習(xí)武,至今日是六年三個月零七天了?!彼粗矍暗那仞┓?,目露感激之色,秦皓方對于他而言,既是父親,又是兄長,既是老師,亦是朋友。
秦皓方笑道:“你倒記得實(shí)在?!蓖崎_窗子,續(xù)道,“長夜漫漫,今夜恐難以入睡了。來,讓我瞧瞧你的飛石練得如何!”說罷步入后院,點(diǎn)了氣死風(fēng),就見院中呈扇形立著七個木頭人,咽喉之處皆涂了拇指大小的紅漆。
小五子握了一把棋子,立于當(dāng)前,深吸一口氣,手腕抖動之間,只聽撲撲之聲接連響起,停下來時,便見七枚白色棋子正嵌在那七個木頭人的咽喉紅漆處。小五子喜不自禁,喚道:“先生!”
秦皓方也不搭話,上前將棋子一枚枚取出,沉思半晌,這才道:“不夠、不夠。其一,力道不夠,可傷敵而不可殺敵;其二,速度不夠,你要知道敵人是可以快速移動的活物呀!”
小五子道:“那要如何才好?”
秦皓方道:“這樣,你去取一串爆竹來點(diǎn)燃,聽一聲炮響,便翻一個跟頭,同時射出一枚棋子?!?/p>
小五子奇道:“這是為何?我怎能跟得上爆竹的速度?還有,我翻跟頭的時候又如何瞄準(zhǔn)呢?”
秦皓方道:“跟不上自當(dāng)勉力去跟,瞄不準(zhǔn)亦當(dāng)勉力去瞄,無須多問,只管去練,卯時我再來看你——不許偷懶?!?/p>
秦皓方回到書房,又打了一遍棋譜,看看時間還早,本想小憩一陣,豈料精神亢奮,絲毫不覺困頓,又聽得屋外風(fēng)吹梧桐婆娑作響,枝葉的影子在窗紙上搖曳不定,不禁心有所動,起步繞階,掩門而出,不一會兒便到了黃浦江畔。其時魆夜沉沉,水天迷沌,瞭望蒼穹,只一輪又細(xì)又暗的殘?jiān)略谠砌怖锖鲭[忽現(xiàn)。朔風(fēng)呼叫,送來幾聲更音,天地間更添了幾分寂寥。他想起落入日寇鐵蹄下的家鄉(xiāng),舉目遙眺東北,那松花江畔的青山綠水、紅梅白雪宛在眼前,一股思鄉(xiāng)之情欲罷不能,不禁放聲吟道:
“昨夜秋風(fēng)曉夢寒。疏桐窗弄影,卻蕭然。滄溟如水月如船。孤煙裊,千里望家山。
獨(dú)飲莫憑欄。舉杯邀玉鏡,盡闌珊。長空遠(yuǎn)岫起層云。鴻雁繞,何處是鄉(xiāng)關(guān)?!?/p>
“好!好一首‘小重山’⑥!莼鱸之思,歷歷在目,賢弟實(shí)乃雋雅之人!”忽聞身后一人大聲叫好,秦皓方回頭一看,來人一身戎裝,樣貌英挺方正,不由得大喜過望道:“絜宜兄,你怎么來了?”
來者正是蔡炳炎。
蔡炳炎笑道:“實(shí)不相瞞,自前日賢弟與那松井平一郎簽定生死戰(zhàn)書后,愚兄唯恐?jǐn)橙撕荻?,便一直著人暗中看護(hù)貴府。前有士兵來報(bào),聽聞府上異響連連,愚兄不敢大意,過去一看,原來是你那小童在燃放爆竹,叫人虛驚一場。出來時恰有士兵見賢弟踱步到了這黃浦江畔,便一路尾隨而來?!?/p>
秦皓方心下感激,道:“兄長軍務(wù)繁忙,實(shí)在忝勞掛念了!”
蔡炳炎搖頭道:“忙什么?從戎經(jīng)年,盡持蕭墻之爭,實(shí)在是無趣得緊?!甭砸怀烈?,續(xù)道,“今番前來,一是預(yù)祝賢弟旗開得勝,揚(yáng)我國威;二來,是要和賢弟作別?!?/p>
秦皓方道:“兄長要去哪里?”
蔡炳炎道:“日前接到命令,令我往北平勾當(dāng)戎務(wù),辰時便要動身……明日賢弟的棋戰(zhàn),愚兄是看不成了!”言下不勝唏噓。秦皓方心下黯然,道:“時局動蕩,國事叵測,今日一別,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再見兄長!”
兩人相識雖只匆匆數(shù)面,卻是傾蓋如故。蔡炳炎握了秦皓方的手,道:“如今風(fēng)云洶涌,蠻夷四起,無不對我中華大地虎視眈眈,其中尤以倭寇為甚,其勢咄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依愚兄之見,兵戈只在早晚,明日之戰(zhàn)可謂前奏,賢弟,拜托了!”
秦皓方道:“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不知何時,漆如墨汁的天際已吐出一灣魚肚白,二人不由看得癡了,一時均無語。半晌,蔡炳炎喃喃道:“天再黑,也總是會亮的?!痹掍h一轉(zhuǎn),“賢弟,你若不嫌棄,我們二人結(jié)為兄弟如何?”
秦皓方大喜道:“我也正有此意!”
二人對著天際那一灣魚肚白跪下,秦皓方道:“但請兄長主持就好?!辈瘫仔Φ溃骸坝扌志筒豢蜌饬?。”略一思索,朗聲說道:“碧落黃泉,我華夏先祖英靈不遠(yuǎn),余生逢亂世,外有列強(qiáng)環(huán)覬,內(nèi)有軍閥割據(jù),風(fēng)譎云詭,國運(yùn)艱難,膏血外流,百姓疾苦,銅駝荊棘,神州蒙塵!我蔡炳炎,今愿與秦皓方結(jié)為金蘭兄弟,既不求同生,亦不求同死,既不求同患難,亦不求同富貴,只求同鑣并軫,共赴國難,拋我頭顱,灑我熱血,不教我中國再受外夷欺凌!成功不必在我,犧牲不甘人后,拳拳我心,錚錚此情,皇天后土,俱為見證!”
秦皓方緊隨其后說了一遍,只覺全身熱血如沸,鏗鏘豪情,直欲破體飛出!兩人迎著蒼穹拜了三拜,站起身來,撫掌大笑。
蔡炳炎道:“賢弟,愚兄去了!”說罷再不回頭,闊步而去,過不多時即融入晨靄之中,不復(fù)再見。
秦皓方輕聲道:“兄長,珍重!”兩行熱淚順頰而下。
決戰(zhàn)日寇
決戰(zhàn)日,午時。
“小五子!”秦皓方輟筆起身,將一方信函親手粘好,交到小五子手里,“你將此信收好,今日我若戰(zhàn)敗,你就去信封上所寫地址投軍報(bào)國,自會有人安排?!?/p>
小五子肅然道:“先生絕不會戰(zhàn)?。 ?/p>
秦皓方一笑道:“弈棋之道,誰也難言必勝……”話未說完,沉吟半晌,喃喃自語道,“即使戰(zhàn)勝,就一定回得來嗎?”
小五子驚道:“先生!”
秦皓方擺了擺手,說:“照我說的去做吧。我們走!”
“秦先生出來了!秦先生出來了!”主仆二人剛出得大門,便見四下里人頭攢動,紛紛擁來,當(dāng)先數(shù)人正是胡宗渝、杜千鶴等一并棋界友人。秦皓方捧起胡宗渝的斷腕,凜然道:“胡老爺子,諸位朋友,今日之戰(zhàn),定要他血債血償!”
眾人皆大聲叫好,胡宗渝卻道:“皓方,個人仇怨尚在其次,揚(yáng)我國威才是首要!弈道者,弈為形、道為神,切不可抱恨而弈,失卻從容之本!”
秦皓方何等達(dá)人,聞之心底一震,道:“老爺子說得是,皓方謹(jǐn)受教了!”
朱三元道:“秦先生上車,我來送你?!?/p>
秦皓方道:“謝過朱會長。只是今暖日當(dāng)空,清風(fēng)拂面,連日陰霾一掃而盡,正好安步當(dāng)車。”
杜千鶴道:“就是!坐什么車?大伙兒一路步踱而去,有說有笑,豈不快哉!”眾人笑了一回。
大隊(duì)一路向前,沿途不知又有多少人加入進(jìn)來,隊(duì)伍越走越大,接踵擦肩,一眼不見盡頭??翱暗降渺o安寺路口,老遠(yuǎn)就見搭著偌大一座擂臺,中間是偌大一個掛盤,不少社會名流早就環(huán)圍而坐。成千上萬的百姓正聚集于四周翹首以盼,見秦皓方率眾而來,一時間群情高漲,好一陣山呼海嘯。
忽然對街一隊(duì)人馬殺奔過來,那領(lǐng)頭一人身著一身軍服,腰懸武士刀,正是松井平一郎。他到得擂臺前,抬手一揮,兩名日本士兵即將一副巨型對聯(lián)展開,掛在陣腳墻邊:
手中刀劍 遍打東亞病夫 十拿九穩(wěn);
指間黑白 罄贏支那蠢材 萬無一失。
此聯(lián)對仗并不工整,且言詞淺陋,頗有牽強(qiáng)之處,眾人見之既覺好笑又覺憤慨。秦皓方擰眉喝道:“取筆墨紙硯!”
立時便有數(shù)人絡(luò)繹取來,秦皓方擇了一支巨毫,也不加思索,筆走龍蛇,一揮而就,喝道:“掛起來!”
這副巨聯(lián)正對著敵陣對聯(lián),寫的是:
魑魅小酋 邊陲陋瘠 一朝沐猴披冠帶 鮮廉寡恥不知天高地厚;
璀璨中華 埠集豐贍 九垓騰龍濟(jì)江海 積仁載德所以日升月恒。
眾人一看,不由哄的一陣大笑,叫好聲此起彼伏?!芭胩焓倾搴锒诎。?!”
“罵得好!哈哈哈哈!”如此云云,好一陣方才歇止。
松井平一郎臉皮紫漲,過來狠狠地道:“你敢侮辱我大日本皇軍,今天我不會讓你活著離開!”
秦皓方淡淡地道:“辱人者恒遭人辱?!?/p>
這時英租界代表上臺說話,他操著一口生硬的漢語說了半天,其核心的意思就一句:雙方自愿,誰輸了就自裁,其余人等不得報(bào)復(fù),說完便請參賽雙方步入對局室。
只因?qū)哪藰O耗心神之事,當(dāng)局者萬萬受不得打擾,所以這對局室設(shè)在弈天閣內(nèi),離此間擂臺足有二百來米遠(yuǎn),對局室內(nèi)只留一名裁判,對局雙方各帶一名隨從負(fù)責(zé)傳遞棋譜到外面的擂臺,擂臺處則有專人向觀眾作掛盤講解。
秦皓方帶了小五子進(jìn)去,雙方猜枚,結(jié)果松井平一郎猜中,按照規(guī)定比賽將采用日本規(guī)則。消息傳到外頭,眾人不禁心頭一緊,皆惴惴不安。
棋戰(zhàn)開始。
松井平一郎執(zhí)黑先行,以錯小目開局,秦皓方則應(yīng)以二連星。此局序盤便火藥味十足,未及數(shù)步,秦皓方掛角,被松井平一郎夾攻,其時此小目攻防國人未有涉及,秦皓方也只不過研究數(shù)日,當(dāng)下謹(jǐn)慎以對,盡量尋求簡潔明了的變化去下。而松井平一郎則步步緊逼,力求復(fù)雜多變,以期在此處撈到便宜。秦皓方雖打譜數(shù)日,但此刻親炙,這才感覺到對手一招一式間的猛烈壓力,端的是其勢如山,其掠如火!而松井平一郎亦是吃驚不已,只覺對手的棋子若即若離且綿密似水,其徐如林且輕若飄絮。
雙方竭心盡智,一時間妙手紛呈。棋譜傳到外間擂臺,那講棋的棋侍自身水平遠(yuǎn)不及二人,逐漸跟不上節(jié)奏,言語間頗多偏差,引來陣陣噓聲,不由得面赤耳熱。朱三元看不出好壞,便問:“胡老爺子,這棋局面如何?”
胡宗渝沉吟半晌,道:“此棋已成地、勢相抗局面,松井實(shí)地多而牢,皓方則連營壁壘,其勢巍巍。若要說誰好,實(shí)在是不得而知?!北娙松套瞄g棋譜不斷遞出,剛過中盤,就見盤上風(fēng)云突變!只見黑子狠狠地碰在白陣之中,此處正是白棋型的缺陷之所在,若要強(qiáng)殺,頭緒太多,沒有把握。眾人一陣耳語,均想不出好的招法來,卻見白落下一子,竟是自補(bǔ)了一手。
這一手實(shí)在是出人意料,可再細(xì)細(xì)一看,這手棋實(shí)在是瀟灑大方至極,此著一出,自身毛病消失,而黑那一子卻霎時落入進(jìn)退維谷的尷尬之地,要跑出去唯恐?jǐn)撤阶窊?,若要就地做活則顯得勉強(qiáng),可謂不攻自破。眾人品出味來,不由得大聲叫妙。
棋室內(nèi),松井平一郎亦是大吃一驚,這步棋他實(shí)在是沒有想到,沉思良久,居然不退反進(jìn),侵入白陣,其意思竟是要將對方陣營連根洗盡!雖說此著無理,但若任他得逞,這盤棋也就提前結(jié)束了,可以說雙方的風(fēng)險(xiǎn)同等。
朱三元罵道:“他奶奶的,這也叫棋?這要不把他殺得精光才怪!”
杜千鶴道:“朱會長少安毋躁,這棋也不是那么好殺的?!焙谟迩橹司忠训搅俗詈蟮臎Q戰(zhàn)關(guān)頭,再也容不得半點(diǎn)兒紕漏,他對松井平一郎的力量知之甚深,心里緊作一團(tuán),蹙眉不語。
這棋絕對再無退路,不殺掉等于輸,秦皓方應(yīng)下一子,斷了黑棋出逃之路。松井平一郎隨即下了一子,顯然是計(jì)劃之內(nèi)的招法。這步棋碰在形上,如應(yīng)之失當(dāng),極易被其利用,秦皓方權(quán)衡再三,這才扳下一子。
松井平一郎獰笑道:“此處便要和你決一死戰(zhàn),讓你領(lǐng)略一下我大日本帝國棋術(shù)的強(qiáng)大!”隨即扭斷上去,立時頭緒紛繁。秦皓方道:“何謂強(qiáng)大?生產(chǎn)的不如搶劫的,自己的不如別人的,是故狼子野心,貪得無厭,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強(qiáng)大?”手里不停,針鋒相對地應(yīng)下一子。
如此短兵相接,局面立時呈白熱化,端的不是魚死就是網(wǎng)破,外間眾看客不禁一陣躁動,有那心急的便開始大聲吶喊助威:“殺了他、殺了他……”叫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陡然間松井平一郎鬼手連發(fā),一步緊似一步!他計(jì)算精密,招招兇狠,式式毒辣,轉(zhuǎn)眼間聯(lián)絡(luò)和對殺已成見合之勢。這棋如若讓他聯(lián)絡(luò)回去,雖說局勢相差也未見得太遠(yuǎn),但氣勢衰竭,下下去恐怕是兇多吉少;如將其分?jǐn)?,則勢必形成毫無把握的對殺局面,更要緊的是還要被他順勢先手滾打包收,棋筋成一團(tuán)大餅。
秦皓方心道:“我循道而弈,縱觀全局,并無無理之處,卻何故生出這番局面?無理的是他?。 彼嗨级鄷r,難以決斷,又暗忖,“棋如戰(zhàn)場,亦如國事,他既侵我家園,豈能容他來去自如!”當(dāng)下釋然于胸,啪地?cái)嘞乱蛔?。松井平一郎反倒巴不得他這一斷,當(dāng)即滾打包收,繼而將其連根斷掉!他蔑笑道:“你看這團(tuán)大餅,像不像現(xiàn)在的中國,在我們大日本帝國皇軍的天威面前只能卑躬屈膝,緊緊縮成一團(tuán)!哈哈哈哈!”
秦皓方道:“一時之逞豈能一世,圣人貴以道而御四方!犯我中華者,雖強(qiáng)必戮!”
雙方針尖對麥芒,各不相讓,又亦數(shù)步,秦皓方不禁大吃一驚,原來對方竟藏了一個劫活!而這棋本身劫材取之不盡,劫活和凈活幾乎毫無差別!但若要滅他的眼位,便又要被他滾打一番,棋筋的氣數(shù)立時就要不對。
松井平一郎獰笑道:“明年的今天,便是你的忌日!”
秦皓方緊盯棋盤出神,心道:“我既秉道而行,斷不會潰于殘暴!定是有棋沒有看見……”思慮良久,終于下了一子,于是擠掉了黑棋的眼位……
“啊!這棋……”杜千鶴一聲驚叫,緊接著就見白棋棋筋又被黑棋一番包打,成了一團(tuán)更大的餅,順勢一貼后僅剩三氣!雖說黑棋的氣也十分緊,但稍具棋力的人一看便知,下下去將是一個倒撲,白將慢一氣被殺!
這棋空間狹小,實(shí)在是看不出還能有什么變化,全場立時鴉雀無聲。胡宗渝老淚縱橫,喃喃道:“皓方,不想累得你丟了性命……”
秦皓方跟著下了一子,兩手后形成倒撲,此舉等同于自盡,但凡稍微懂棋的人絕不會如此行棋。松井平一郎也是一怔,道:“看來你的精神已經(jīng)崩潰了!”提掉十余顆白子,倏地拔出隨身倭刀放于桌面,惡狠狠地說:“拿命來吧!”
秦皓方道:“誰拿命來?”隨即竟在被拔掉的黑空中點(diǎn)入一子,續(xù)道:“棋亦如人,我說過,犯我中華者,雖強(qiáng)必戮!”松井平一郎定睛一看,黑棋雖拔掉了白棋的十幾顆子,但自身斷點(diǎn)頗多,遭這一點(diǎn)竟然動彈不得!乃一個極為巨大的倒脫靴⑦之形!他額際冷汗簌簌冒出,勉強(qiáng)應(yīng)了幾步,但其勢竟已如砧上魚肉,完全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秦皓方道:“你輸了,自裁吧!”
松井平一郎面色如血,身體顫動,忽然發(fā)出一陣夜梟般的笑聲,說:“哈哈哈哈!我命由我不由你!”拾起倭刀,“我殺了你,就說你棋敗自盡,不行嗎?”
話未落音,便見小五子已飛身而出,松井平一郎對隨從叫道:“斃了這小孩!別讓他把棋譜傳出去!”那隨從快步追出,那裁判則呆在一旁不敢作聲。這時,這最后幾步棋尚未傳到外間,這個千古罕見的巨型倒脫靴外面的人又怎能想得到?
秦皓方冷哼一聲道:“這就是你們所謂的武士道精神?”松井平一郎一聲斷喝,雙手握刀,當(dāng)頭劈下,卻見四束白光應(yīng)聲射來,只覺兩臂天井、小海、陽溪、陽池四處穴道一痛,倭刀“哐啷”一聲落在地上,手臂上嵌了四顆白子,深入肌肉。秦皓方手腕震動,一枚白子電射而出,松井平一郎喉頭噴出一道血箭,跌倒在地,一陣痙攣后再無動靜。秦皓方盯著松井平一郎如死魚一般凸出的雙眼,說道:“就和這局棋一樣,侵略者唯一的下場就是——死!”這時,忽聽室外步履噠噠,夾雜著步槍拉栓的聲音!
小五子飛奔而出,卻聽身后傳來“啪啪啪”一陣槍響,心底大駭?shù)溃骸跋壬?!”一咬牙,仍是向擂臺處奔去。忽見七八名日本兵追了過來,開槍便射,小五子苦練兩日,已形成了條件反射,當(dāng)下也不思索,凌空跟頭連翻不停,手中棋子“颼颼”勁射而出,轉(zhuǎn)眼間便將他們?nèi)可涞?,猝然肩頭一痛,已是挨了一槍,他血流如注,仍是忍痛向擂臺奔去,口中呼喊:“先生贏了!先生贏了!”
會場立時大亂,人潮洶涌之間,小五子忽覺身子一輕,已被一人抱在懷里,他心下一喜,叫了聲:“先生!”便暈厥過去。
來人正是秦皓方,他縱身一躍上了擂臺,高呼一聲:“大家安靜!”眾人陡見秦皓方現(xiàn)身都是一驚,紛紛安靜下來。秦皓方道:“松井平一郎輸棋不肯自裁,反倒要來殺我,我已將他斃了!”只因這棋局實(shí)在看不出如何能夠起死回生,眾人聽了不明所以,都是一愣,卻見數(shù)名荷槍實(shí)彈的日本兵蜂擁而至,端起槍來對著臺上,領(lǐng)頭一名曹長說道:“他殺了松井少佐,拿下!”
“誰敢!”胡宗渝等人在前,接踵擦肩的人群向那幾名日本兵壓了上去。那日本軍曹眼見人群激憤,倒也不敢輕易造次,只端著槍慢慢后退。
“且慢!”秦皓方放下小五子,環(huán)顧一周,目光停留在英租界代表身上,道:“按照先前簽定的協(xié)議,敗者必須付出生命的代價(jià),且其余人等不得尋仇滋事,是不是?”
英國代表道:“是的??晌译m然是見證人,但我不懂棋?!?/p>
秦皓方點(diǎn)點(diǎn)頭道:“好,讓我將這局棋擺完。”他回身在大盤前擺棋,眾人這才看見鮮血已染透其背!
“??!是倒脫靴!是十三子的倒脫靴!”眾人恍然大悟,均交口稱絕。
“是秦先生贏了,日本人輸了!”
“明明是你們輸了,還拿槍對著人!”
“小日本,滾回去練練再來吧,哈哈哈哈!”
秦皓方臉色漸顯蒼白,手指棋盤竭力喝道:“這條暴戾貪婪的黑龍便如今日日本帝國主義之野心,你們膽敢入侵中國,或可逞一時之利,但,失敗是唯一的下場!這里,是我們的家園!”說到這里,他嘴角溢出一口鮮血,仰身摔倒在臺上。
“秦先生!”眾人擁上擂臺,秦皓方擠出一絲微笑,慢慢抬起手來,指了指暈厥中的小五子。朱三元含淚道:“明白,交給我了!”
夕陽似血,一縷英魂,歸于太虛。
尾 聲
“……唉,秦先生早就中槍了,卻一直撐到將這最后幾步棋公之于世。今天便是他的忌日,我們幾個老不死的,便用這盤棋來祭拜于他了?!?/p>
眾人聽到這里不由得肅然起敬,那年輕人問道:“您就是朱會長吧?”
老者不答反問:“這盤棋為什么會贏?”
眾人一愣,均不知如何作答,卻聽另一名老者說道:“自古邪不侵正!皓方說得好啊,犯我中華者,雖強(qiáng)必戮。這里,是我們的家園!”
老人們說到這里不再言語,收起棋盤棋子默然而去,其時夕陽似血,照在衣襟之上,猶似那日的豪情。
注解:
①座子制:古時中國圍棋舊制,對局伊始雙方即在對角兩個星位各放一顆棋子而后行棋。
②本因坊:此處指日本最具影響力的圍棋世家,江戶時代四大家之首,并非今日的日本新聞棋戰(zhàn)。
③疋田陰流:日本劍道流派之一,由日本戰(zhàn)國時代著名劍術(shù)家上泉信綱的弟子疋田景兼所創(chuàng)。
④蔡炳炎:字絜宜,籍貫合肥,1902—1937時任國民陸軍第18軍67師201旅少將旅長。1937年8月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在有“血肉磨坊”之稱的羅店?duì)帄Z戰(zhàn)中率部沖擊敵陣,飲彈殉國。
⑤小目:圍棋術(shù)語,即角部三四路交叉點(diǎn)。其時中國行之座子制,故序盤并不涉及小目。
⑥小重山:此詞為宋代“小重山”詞牌,使用的是正體、新韻,為原創(chuàng)。
⑦倒脫靴:圍棋術(shù)語,指己方的棋子先讓對方吃掉,再來反攻對方,一般只見于四子以內(nèi)的小規(guī)模。
(責(zé)任編輯/譚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