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華棟

上 闋 琴瑟和鳴

一

可能就是那個人的出現(xiàn)，給龜茲帶來了厄運。當時，我們正在舉辦一場歌舞會，樂師和舞蹈者的表演到達高潮的段落時，一個人突然出現(xiàn)了。他身著黑衣，面色黝黑，興許在臉上涂了顏色，只有牙齒是白的。他跳了一曲不斷旋轉和騰躍的舞蹈。這種舞蹈不是龜茲本地的，像是身毒或康國那邊的。他不停地旋轉，轉的速度太快了，簡直讓我們頭暈，讓我們感到迷惑。他的笑容也很詭異，那種笑似乎是在嘲笑，似乎又是在冷笑。等到大家包括我清醒過來，準備抓住他，他跳入舞蹈隊背后的帷幕，已經不見了。

第二天，在龜茲王宮里就出現(xiàn)了怪病。接著，我的絳賓王就病倒了。他發(fā)病很急，很快就不行了，躺在那里喘氣，身上都是出血性紫癜，一片一片的黑紅色，像是不祥的黑玫瑰長在了身上，十分嚇人。

我的故事還是由我自己來說吧。女人的故事還是要女人來講，女人的身影總是不被人看到，她們活在男人的陰影里，活在傳說的夾縫里，也許被人聽到過，但絕不會在書上有更多的記載。書上記載的大都是男人之間的征戰(zhàn)和爭奪權力的故事。所以，我來說說幾個在西域的漢家女人的故事。

我叫弟史，我母親是解憂公主，她嫁到烏孫已經很多年。我是大漢和烏孫結合的產物，我長得不像我父親，更像我的漢族母親。我母親解憂公主是一個非常堅強的女性，她嫁給了雄踞天山北面大草原上的烏孫國的統(tǒng)治者大昆莫。出發(fā)之前，她就聽說了細君公主此前嫁到烏孫之地，死在烏孫的事。因此，我母親解憂公主在婚禮前一天的晚上大哭一場之后，從此，就不會哭泣了。她果真一滴眼淚都沒有了。我在出生之后一直到長大成年，就沒有看到她掉過眼淚，可見她的內心多么堅毅。

是細君公主死后，烏孫再次提出了和親的請求。細君公主的故事是怎樣的呢？簡單說吧，當年張騫出使西域到達烏孫，打算說動烏孫王與大漢聯(lián)手，共同對抗匈奴。但烏孫王知道自己的實力沒有那么大，而匈奴占據著北部廣大的地域，千百萬人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就像是草原蝗蟲一樣能把一切都吃光啃凈，當然也能把烏孫啃噬掉。

烏孫王的稱號叫作昆莫，那年，烏孫昆莫派出使者，趕著一批進獻給漢武帝的駿馬，跟著張騫來到長安。使者把烏孫的駿馬進獻給漢武帝，在長安城內巍峨的皇宮中受到武帝的接見，內心受到巨大震撼。武帝很高興，他喜歡駿馬，就把烏孫馬命名為西極馬?；氐綖鯇O，使者向昆莫詳細報告了大漢王朝都城長安的盛大氣象和繁華景象，還有人民眾多、國土廣袤的情況，令昆莫心生向往。

那時的烏孫昆莫是獵驕靡，他派出使者隨張騫到長安覲見漢武帝的事被匈奴人知道了。匈奴單于十分惱怒，派出軍馬使者來到烏孫，警告烏孫不要和漢朝建立任何親密關系。獵驕靡已經年邁，他政治經驗豐富，善于左右逢源。盡管手下都勸他不要再和漢朝來往，關閉聯(lián)系通道，可他還是審時度勢，決定和大漢聯(lián)姻。他派出一個使團，這個使團有一百人，趕著一千匹烏孫軍馬作為聘禮，正式請求和漢朝結親聯(lián)姻。

漢武帝大喜，仔細考慮把哪個公主嫁到烏孫合適。經過一番廷議，武帝下詔封江都王劉建的女兒細君為公主后，遠嫁烏孫，和烏孫聯(lián)姻。細君公主哭哭啼啼上路西行，前往烏孫國。這就是女人的命運，即使你是諸侯王的親女兒，出身于鐘鳴鼎食之家，在政治聯(lián)姻方面不過就是一個工具。我聽我母親說，她也是聽別人說的，細君公主身體比較弱，受點風寒就會咳嗽的，去遼遠的塞外苦寒之地，成為一個七十歲的烏孫王的王后，這對她來說太痛苦了。何況這個烏孫昆莫獵驕靡本來就有好幾個老婆，已經生了一大堆孩子。

匈奴人聽說烏孫與漢朝和親，漢朝公主已經在前來烏孫的路上，就向獵驕靡要求和親，并送來一位匈奴女人，把她嫁給烏孫昆莫獵驕靡。獵驕靡把匈奴公主奉為左夫人，把細君公主奉為右夫人。按照大漢風俗，左為大，匈奴夫人排在前面。

我母親告訴我，她也是聽別人說的，細君公主嫁到烏孫國，白天要吃羊肉、牛肉、馬肉，喝牛奶、馬奶、酸奶，吃奶疙瘩，晚上睡在大帳里躺在氈子上，以天為屋頂，以大地為床鋪，這樣的生活對她來說十分艱苦，簡直就是度日如年。好在那年出發(fā)之前，漢武帝給她很多賞賜，除了金器銀器和錦帛綢緞、布匹香袋，還有一些樂器，有塤、笛、鼓等，特別是還有一具漢琵琶。這件漢琵琶是漢武帝讓宮廷樂師根據秦國琵琶的形狀專門為細君公主定做的。琴師把鼓的部分改造成滿月形，命名為漢琵琶。后來，在烏孫國，細君公主煩悶的時候，就抱著這具漢琵琶彈奏吟唱，就像是把一輪中原的月亮攬在懷里，傾訴著思鄉(xiāng)之情。

細君公主比烏孫昆莫獵驕靡要小四十多歲，她住不慣大帳，提出來要在烏孫的冬都赤谷城修建漢地樣式的房屋，獵驕靡同意了，在赤谷城蓋了一座漢式院落，按照漢族習慣布置屋內陳設。到了冬天，細君公主從伊犁河谷的夏牧場搬到赤谷城的屋子里，取暖設施也好多了，她才感覺稍微好受一些。她每日彈奏那具漢琵琶，以此解悶。

獵驕靡七十多歲，子孫滿堂，性情豪爽寬懷。他偶爾來漢式院落看望細君公主，細君公主也是強顏歡笑，陪他一起吃飯聊天，兩個人也沒有什么話說。等獵驕靡走了，細君公主一個人對著窗外寂寞的月亮哭泣。她想到自己可能無法再返回漢地故鄉(xiāng)，滿心都是思鄉(xiāng)之情，就寫下一首詩《悲愁歌》，托人帶給父親江都王劉建：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

穹廬為室兮旃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

居常土思兮心內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xiāng)。

她父親收到女兒這首抄寫在一面手帕上的《悲愁歌》，頓時淚如雨下。他上書漢武帝，并附上這首詩，漢武帝也很受觸動，隔年派了一位漢朝使者前往烏孫，專程看望細君公主，并帶去很多漢地的綢緞絲帛和風物特產給她，以示安慰。

獵驕靡眼看自己越來越老，身體也有病，感覺自己可能不久于人世，就按照烏孫王室的婚俗習慣，找細君談，要她嫁給他的孫子軍須靡。這對漢家公主劉細君來說，簡直是一記響雷，因為這完全違背漢家的道德人倫，她怎么可能和丈夫的孫子婚配呢？雖然軍須靡和她年紀相仿，雖然軍須靡和她沒有血緣，但這件事實在是匪夷所思，對細君打擊很大。她就堅決反對，并給漢武帝上書，陳述情況，請求漢武帝阻止這件事。但等來的漢武帝的詔書中卻說，公主要依照烏孫的風俗來辦，因我大漢要和烏孫聯(lián)手，一起攻打匈奴人。

老昆莫獵驕靡去世后，軍須靡繼任為烏孫昆莫，并且娶了細君公主。細君對這一殘酷的婚姻感到不解和郁悶，漢武帝的詔令又澆滅了她心里的希望之火。她悶悶不樂，加之身體瘦弱，很快就去世了。算起來，細君公主嫁到烏孫，前后也就四年多的時間。

細君公主去世后，軍須靡繼續(xù)向漢朝提出和親，并派使者送去千匹良馬作為聘禮。漢武帝喜歡駿馬，他有自己的宏圖大略，就將楚王劉戊的孫女劉解憂比儀為公主和親烏孫，遠嫁塞外。

聽我母親說，她的祖父劉戊曾經參加過吳王劉濞策動的七國之亂，那還是在漢景帝朝，因晁錯的削藩令導致七個諸侯王起兵，打著清君側的旗號，最后七國之亂兵敗，劉戊被殺。

從那以后，我母親這支楚王的王室血統(tǒng)在漢朝宗室中的地位就不斷下降，成為戴罪的家族。這一次把劉戊的孫女、我后來的母親劉解憂比儀為漢家公主，是恢復地位，還是進一步的懲罰，我母親也想不明白。但她覺得，她以一介女子之身遠嫁烏孫，與烏孫昆莫軍須靡和親，也是為漢室做貢獻。這也告慰了她祖父的在天之靈。我母親這些復雜的內心活動，我是后來在長大的過程中才慢慢知道一些。

現(xiàn)在，你們就知道了，遠嫁烏孫的解憂公主，就是我母親。

我母親和細君公主的性格不一樣，她出身于這么一個戴罪家庭，自幼比較好強。她是比儀公主，就不是真的漢家公主，是個假公主、側公主，僅僅是為了與烏孫和親她才被封為解憂公主。這一點她心里很清楚。在前往烏孫的馬車上，我能想象出她流了多少眼淚，以至于后來不再流淚。我母親知道，從此她的命運將掌握在她自己的手里，眼淚絕對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而且還會是軟弱的象征，她的心漸漸變得像鐵一般堅硬。

我出生以后，母親內心變得柔軟如帛。母親愛我，我知道母親希望我回到長安，在大漢都城去見識漢家王朝的輝煌，體驗都市繁華，學習文化知識，而不是在這塞外的強風大雪中逐漸長大、老去，變成一個整天與牛羊和馬群為伍，帶著一身腥膻的粗糙女人。

過了些時日，軍須靡去世了。按照烏孫的風俗，我母親又嫁給了翁歸靡。翁歸靡算是軍須靡的堂弟。這是我母親的第二次婚姻，我就是這一次婚姻的產物，我父親是翁歸靡。

我母親后來還有第三次婚姻，都是按照烏孫風俗來的。我父親翁歸靡去世后，她的第三任丈夫是軍須靡的匈奴妻子所生的兒子泥靡。泥靡為人驕狂，外號“狂王”。算起來，泥靡是我母親的子侄輩，按照烏孫風俗，竟然成了她第三任丈夫。當然，這都是后來的事情了。

這就是我母親解憂公主一生中的幾次婚姻。后來，每一次的婚姻就變成了一種政治安排，我母親也就無所謂了。她真的就像她的名字“解憂”那樣，所有的憂愁都被她化解，她是她自己的解憂良藥。

我還應該有自己的命運，我的生命應該有另外一種可能。這是我在十七歲的時候，母親就為我想到的事情。所以，等到那年春天到來，大地上解凍了，雪化了，道路通了，她就派人護送我前往長安，去學習鼓琴，也是學習大漢的音樂和文化，懂得禮儀，如果有可能就讓我在長安待下去，嫁一個好人家，這是母親內心的真實愿望。

我長大的過程中，我母親對我的調教很用心。她帶來的漢家侍女都是琴棋書畫樣樣皆能的。細君公主去世之后，留下來一些樂器，特別是那具漢琵琶，就在我母親手里，她后來都給了我。這些樂器我從小就開始熟悉。

我學會了吹笛子，吹塤，彈琵琶。我不喜歡塤，我覺得塤的音調太悲，一吹起來，山川的景色都變得悲哀起來。這可能和樂器的調性有關，等到我后來到了長安，見到了長安附近那黃土連綿的風景，我才知道，塤是適合那片土地的。我最喜歡的，就是細君公主留下來的那具漢琵琶。滿月形的音箱里發(fā)出來的是草原上月亮點染后的奇妙的琴音，是月亮本身的光華普照夜晚大地的清音。

我從小就喜歡唱歌跳舞，性格活潑，加之我是母親與烏孫昆莫翁歸靡生下的混血孩子，我和漢家女性溫柔溫婉的性格不一樣，我和烏孫女孩的粗豪笨拙也不一樣。我結合了漢家和烏孫兩家血統(tǒng)的優(yōu)點，我很聰慧，這一點像我母親，我很調皮，愛說愛動，愛唱愛跳，騎馬射箭我也行，在家里彈琵琶，在外面擠奶放羊抓老鷹，我能行，刺繡搟氈子這類女人干的活我也都可以。長到十八歲，我就已經是一個在天山南北和烏孫大草原上聞名的烏孫大公主了。前來提親的王族有匈奴人的部落王，也有龜茲國的國王絳賓，我一概拒絕。

我絕不愿意隨便嫁給一個我沒有看上的男人，我不想成為政治聯(lián)姻的犧牲品，就像我母親解憂公主和細君公主那樣。我性格剛烈，隨身帶著一把鋒利的短刀，既是用來防身的，也是用來自殺的。逼我太甚，我就自殺，哪個男人強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我就殺了他。

我說到做到。這一點我母親很了解，所以，她很欣賞我，也不輕易駁斥我。當我聽說龜茲王絳賓派人來向我提親時，我對他沒有一點好感。我母親告訴我，龜茲王在前些年曾攻擊大漢所派的、在輪臺屯田的漢軍，殺了屯田校尉賴丹，成了大漢的敵人。就在不久前，漢宣帝派遣長羅侯?；輥淼綖鯇O，慰問烏孫反擊匈奴有功之人，也拜訪了我母親，我也在座，歡宴中，我還表演了歌舞。

常惠前來西域，肯定要對龜茲王絳賓興師問罪的。果然，?；輳臑鯇O返回長安途中，征集烏孫、疏勒、莎車等國的兵馬五萬人，討伐龜茲。這時的龜茲王就是曾向我提親、才即位不久的年輕的絳賓王。眼看大軍壓境，絳賓王不慌不忙，派人去陣前給?；菡f：殺害屯田校尉賴丹和一些屯田漢軍的事不是他干的，是一個叫姑翼的貴族給龜茲前王出的餿主意，我絳賓無罪，現(xiàn)在，我愿意把姑翼交出來讓你們處置。

常惠同意了。絳賓就打開城門，引常惠進入龜茲城，并把龜茲貴族姑翼交了出來。姑翼當時已經是個老頭，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命要斷送在這件事情上。?；菹铝顢貧⒐靡?，報了當年賴丹被殺之仇，然后，班師回到長安。

龜茲王絳賓處理這件事的結果，很快有使者把消息傳遞到烏孫。我母親對絳賓這么果敢十分贊賞。她覺得，西域地區(qū)的城邦小國如果沒有在大國之間運籌帷幄的能力，是很難生存下去的，免不了被剿滅的結局。她對絳賓產生了好感。

絳賓是一個對大漢禮儀和文化十分仰慕的龜茲王。烏孫和大漢和親后，在抗擊匈奴的侵擾方面有了更多的回旋空間，絳賓也看得到。他再次派來提親使者，帶來很多禮物，那些物品都是在高昌和敦煌采買的，我母親看到這些產自中原漢地的物品，很是喜歡。要知道，烏孫前往漢地，哪怕就是到敦煌、酒泉等郡縣，都要走很遠的路，而那里是進入長安、洛陽的關口。

睹物思人，睹物思鄉(xiāng)。我母親就想著也要送我前往長安，去學習鼓琴。既然弟史那么喜愛歌舞，你就應該好好去學習大漢自家的好東西，同時，也把烏孫的歌舞隊帶過去，讓大漢領略塞外歌舞的強勁和粗豪之風。

聽到我母親對我有這樣的安排，我很高興，就期盼著能早日成行。

夏天到來，烏孫王庭會從伊塞克湖邊的赤谷城搬到天山北側的河谷地帶，那里是烏孫的夏牧場。有一座山就叫烏孫山。烏孫昆莫帶著幾個王后和所有的部屬都在這里過夏天，烏孫王族及其所屬的子民也都在這片山地、河谷間的美麗的大草原上放羊牧馬。

整個夏天里，我們都在這片河谷、草原和山林地帶生活。這是烏孫人最喜歡的季節(jié)，在這個季節(jié)，駿馬養(yǎng)得膘肥體壯，牛羊也都吃得滾瓜溜圓。到了秋天，我們又開始翻山，前往伊塞克湖南岸邊的赤谷城，在那里度過寒冷的冬天。這樣的季節(jié)輪回，在烏孫人看來就是順應著地利和天時。

我前往長安是在這年的夏天。從烏孫夏都昭蘇大帳出發(fā)，我們要穿越天山中的一條古道。這條路蜿蜒盤旋在天山山體中，沿途是特克斯河谷地帶迷人的風景。大片高山草原在眼前展開，烏孫駿馬到處都是，白色的羊群散落在綠色的草地上，有時候被空中的云朵布下的陰影所短暫遮蔽。紅松、塔松和云杉林在山坡上成片肅立，像是歡送我出遠門。之后進山，我們沿著逐漸增加高度的盤山道前往龜茲。

這是一段翻越天山的險路，我們走在一條彎曲行進的盤山路上。這條路上升到冰川地帶，跨越咆哮的冰河，沿著冰川的冰舌邊緣行進，我們要時刻提防著雪崩的發(fā)生，走過達坂路口，寒意消失，我們開始進入緩慢下降的盤山道，高度降低，空氣由清冽和濕潤變得干燥，抵達拜城的黑英山谷地，從那里前往龜茲王城。黑英山一路上有很多樺樹，大片的樺樹葉在風中就像是風鈴一樣響動。

我是第一次出遠門，十分好奇我所見到的一切。翻過天山，走入河谷地帶，出了天山山脈的前山，濕潤的空氣變化了，迎面而來的是燥熱的空氣。我知道，我們要出山了。又走了半天，我們抵達了龜茲。

二

龜茲王城堅固巍峨，一共有三重城。進城的時候我們并不引人注意，可在我們下榻的客棧，已經有很多人圍在那里了。我感到奇怪，從馬車上下來，看到有一個盛裝華服的年輕人，頭上纏著白色盤頭，他看到我，步履輕快地走過來，向我鞠了一躬，說，我是龜茲王絳賓，特地前來歡迎弟史公主蒞臨龜茲。

我抬眼看他，發(fā)現(xiàn)他跟我原先想的不一樣。我想象這個龜茲王絳賓可能是一個很兇悍的中年人。沒想到，在我眼前出現(xiàn)的他，是一個熱情而又英姿勃發(fā)的年輕人。他那活潑的眼神、輕快的步伐，從哪里看，都不像是一個龜茲王?？伤褪驱斊澩踅{賓。一瞬間，我心里對他產生了好感。不久前他派人去烏孫提親，被我嚴詞拒絕，現(xiàn)在就這么見面了，我不免感到一絲尷尬。我想，這一次，絳賓在我眼前出現(xiàn)，會不會逼著我做什么事情？我悄悄把手伸向靴子，那里藏著我的那把鋒利的短刀。畢竟，我現(xiàn)在在他的龜茲國。

我隨行的護衛(wèi)隊首領給他遞上烏孫的印信。那是我父親畫押的一個皮制品。然后，我說，我們在這里只住一個晚上。絳賓接過印信看了看，說：公主殿下，我一定會安排好，你們是龜茲國的貴客，先住下來，然后去吃飯。之后呢，在今天晚上，我安排了盛大的演出來歡迎弟史公主。請公主一定參加啊。

我不會拒絕他的邀請，他的邀請是那么禮貌和溫柔。我沖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在客棧安頓下來的過程，我就不細說了。這天晚上，招待我們一行的晚餐十分豐盛，就在龜茲王城的王宮里。他的王宮不大，但裝飾豪華，從外面看是磚石和黃土夯造的房子，有好幾層高，室內的一些角落和案幾上都擺著花盆，鮮花盛開，綠意盎然，不像我在烏孫的住處那么簡陋。我父親作為烏孫昆莫，平時也是住在大帳中，一般的烏孫人都住在氈房里。

這天晚上的主菜是烤肉，配有很多的面食、蔬菜和酸奶。吃飯時絳賓并沒有出現(xiàn)，我松了一口氣。我悄悄對我的護衛(wèi)隊首領說，明天一早我們就開拔，抓緊時間去長安，不要在龜茲多耽擱。護衛(wèi)隊首領點了點頭。

后來我才知道，絳賓聽說我要路過龜茲前往長安，就精心準備了這天晚餐后的歌舞晚會。我們吃了飯，被引導到王宮的后院的連廊。連廊通向更加宏闊的大殿。我出現(xiàn)在這間大殿里時，十分吃驚。只見大殿里到處都裝飾著華麗的掛毯，地上鋪著花色艷麗的地毯，很多盞油燈在每一根大柱子上點亮，照亮了大殿里所有人的面孔。

我一進來，大殿里就掌聲雷動。只見絳賓王換成了日常穿的衣服，腳上也穿著很輕便的鞋子。他帶著一群樂師和舞女一起歡迎我。樂師手里拿著弦樂器、打擊樂器，有的樂器我叫不出名字。他首先說話，向大家介紹我，說是烏孫的公主弟史，今日路過龜茲，希望公主今天在我們精心準備的歌舞會上感到開心。大家又拍掌。

我很大方地向他、也向大家表示感謝，我問樂師，你們手里拿著的，都是些什么樂器？

他們說，這里有腰鼓、毛員鼓、都曇鼓、答臘鼓、撥浪鼓，還有笙、銅角、橫笛和豎笛，這個叫箜篌，那個叫篳篥，這叫都塔爾，那個叫排簫，這個叫羯鼓，那個叫琵琶。

我說，琵琶我知道，你們這里有兩種琵琶，一種是曲頸琵琶，一種是五弦琵琶。

絳賓王說，早就聽說公主是擅長歌舞的，等一會兒，也想請公主給大家表演，現(xiàn)在，我們龜茲人先給公主表演。大家都笑起來，然后落座，歌舞會正式開始。

我就坐在他邊上。他時不時偷偷看我，我正襟危坐，不去看他。我聞到他身上有一種淡雅的沙棗花香，這完全不同于草原上男人身上的污濁氣味。我覺得這個男人不尋常?？墒牵业氖钟窒乱庾R地摸了摸靴子里的匕首。我這是一種矛盾心理的體現(xiàn)吧？

龜茲歌舞很有名，這天晚上我看到了最好的龜茲歌舞。樂師們的演奏精彩絕倫，各種樂器都上場了，主要是三類：打擊樂、管樂和弦樂器。樂師們上場，有獨奏的，也有合奏的，舞女舞男上場，有獨舞，也有群舞，還有演唱。我看到龜茲的箜篌有好幾種，有豎箜篌，還有弓形箜篌和一具臥箜篌，由不同的樂師彈奏，聲音、顏色都不一樣。彈奏起來，聲如水波蕩漾，又如風吹過滿山的云杉頂端的沙沙聲，又如駿馬奔跑過后的草地重新伸展腰肢的柔美和奇妙。高潮的段落，是龜茲樂師把震天的打擊樂和悠長的管樂器以及豐富細膩的弦樂器全都配合起來呈現(xiàn)，形成了合奏的轟鳴與和聲的豐富高拔。

我很吃驚，龜茲樂能演奏出很豐富的七音階，這可能和龜茲樂來自天竺，又經過龜茲藝人的改造提升有關系?，F(xiàn)場，一個曲子接著一個曲子，一段舞蹈接著一段舞蹈，我看得聽得都是如醉如癡的，心里也燃燒著一種熱切的火苗，我周圍的氣氛也越來越熱烈。間或還有耍雜技的，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太新鮮了！比如龜茲武士舞，絳賓作為國王，他親自下場，在那巨大的、華麗的毯子上頓足捶胸翻跟頭，手里的長刀短刀唰唰舞動，表現(xiàn)出龜茲武士的英勇頑強。絳賓一邊表演，一邊還笑著看著我。他是很喜歡我，這一次我感覺到了?？晌冶M量保持鎮(zhèn)定，不動聲色。還有一個龜茲頂碗舞也很精彩。一個舞女頭上頂著的碗越來越多，她還不停地往頭上扔，都能一個摞一個地頂著，最后，那么高的陶碗眼看著要倒了，可就是沒有一個碗掉下來。那個舞女的身體非常柔軟，她翻轉身體，頭從腿下面鉆過來，那些碗還頂在頭上。

大家熱烈鼓掌，場面十分熱鬧。每一個節(jié)目都很精彩，我很高興，也很感動，難得絳賓王的一番苦心。我對絳賓王說，太精彩了！沒有想到，龜茲歌舞這么精彩。

這時，絳賓王調皮地看著我，我聽說，公主您是從小就喜歡唱歌跳舞彈琵琶的。這一次公主路過龜茲前往長安，聽說是去專門學習鼓琴技藝。我很想請公主彈奏一曲，怎么樣？

在大家的熱烈掌聲中，我站起來。彈奏琵琶這件事，必須內心里要燃燒起熱情才可以彈得好，我感覺到自己內心的熱情了。在絳賓王的注視下，樂師遞給我一面曲頸琵琶，我搖了搖頭。在大家的注目下，我讓侍女從我?guī)е谋衬依锶〕鲆幻嫠麄儧]有見過的漢琵琶。這件滿月般的琵琶一亮相，大家都驚呼了起來。因為龜茲人的琵琶，音箱是水滴形狀的，比較小巧，和我的漢琵琶那滿月形的音箱無法相比。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我坐在高高的坐榻上，揮手先試著撥彈了幾下，琵琶發(fā)出了一束清音。我的手就像是柳枝拂過春水的表面，掃過漢琵琶飽滿端莊的形體上的琴弦，琵琶立即發(fā)出了輕盈的、類似蜻蜓點水般的妙音。大家鼓掌，我更是感到激動。我彈奏了一曲我最熟悉的、經常在烏孫的大帳里彈奏的琵琶曲。

此時的我，就像是和這具漢琵琶渾然一體了。隨著琵琶曲的彈奏，我進入春夏秋冬的四季輪回里；進入想象那蘆葦開花，被風吹散之后飄散在大地上的輕柔里；進入千萬匹駿馬在河谷中奔騰的景象里，特克斯河的近景和烏孫山逶迤而去的遠景；進入母親帶著孩子奔跑在草地上，男人和女人騎著馬互相追逐和親昵的場景中。

各種場面在我的腦海里紛至沓來。我忽然想到，在來的路上，經過特克斯河谷，我看到一大群黑色的鳥飛起來，就像是藜麥在空中散開那樣，一會兒向上，一會兒向下，然后左右東西地飛行。黑色群鳥劃出的飛行軌跡都是曲線，就像是音符在跳躍，又像是旋律在起伏。當時，隨行的衛(wèi)兵隊長告訴我說，黑鳥叫作椋鳥，它們在歡快地群舞呢。它們在空中飛舞的旋律，就是我彈奏琵琶的旋律，我的心中鳥群在上下翻飛，大地和草原在茂盛生長。

我一邊彈，絳賓一邊點頭微笑，我可以感覺到他對我的傾慕和贊賞。最后，我來了一個絕活：反彈琵琶。只見我將琵琶忽然放到背后，我的手就像是棉花一樣柔軟，去彈撥那琵琶的琴弦。大家在驚呼，看不到我的手是怎么反彈的，卻聽到了琵琶的樂聲。我不斷翻轉身體，我在跳舞，我柔軟的身體就像是多面女神那樣快速躍動，而那面漢琵琶也跟著我轉，并且在我轉動身體的同時發(fā)出了琴音。這一刻，是琵琶聲聲和我的舞姿妙曼的完美結合，是我彈奏琵琶出神入化的高潮和收束的時刻。

我彈奏完了，四周掌聲雷動，歌舞會的氣氛達到了高潮，絳賓王的眼睛里閃著光亮。他向我走過來，想抓住我的手，他這是要干嗎？我輕盈地躲開，笑著不搭理他，我逃走了。

晚上，我端詳著房間墻壁上漂亮的掛毯花紋，遲遲無法入睡。絳賓王派人送來香囊、牛奶和水果。香囊香氣馥郁，和他身上那種沙棗花清香不一樣，是更加濃郁的香氣。水果是甜瓜，吃起來瓜瓤十分柔軟，牙齒陷進甜瓜瓤里，香甜可口。我知道絳賓真的喜歡我，我猜測明天我可能走不成了，他要竭力把我留下來。

房間里的桌子上還有一罐玫瑰紅葡萄酒和一個單耳陶杯。我倒了一點紅酒，喝下去，感到有一種鴿子血的甜腥。這種酒叫穆薩萊斯，釀造的時候會放入初生的飛禽。如果絳賓王強行把我留下來，我該怎么辦？我有點犯愁。也許他不敢這么做。我摸了摸靴子里的短刀。短刀發(fā)出了鳴叫。短刀鳴叫，那就是在提醒我，我要當心了?？蛇@個我開始有點喜歡的男人他會把我怎么樣？他會強行把我留在這里，然后要我嫁給他，做他的王后嗎？看上去，他好像還沒有王后。他不久前才即位當上龜茲王，也許還來不及結婚。我不知道他要怎么樣，等到明天再說吧，就昏沉沉睡去。

早晨，我被一陣鳥鳴所驚醒，我睜開眼睛，看到窗戶外面的花樹枝條在風中擺動。鳥鳴歡快而清脆，就像是飛泉一樣流進來。我拉了一下門外的響鈴，侍女敲了我的臥室門。我打開門，她進來告訴我：公主，絳賓王在客廳里等著您呢。

我感到有些緊張。我還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我穿戴好洗漱好，就出了臥房，來到前廳的回廊里。我看到絳賓王嘴里咬著一根長長的青草在回廊那里踱步。他穿著一件花邊白襯衣，有束腰，腳上是一雙素色的布靴子。他看我出來了，就迎上來說：弟史公主，我今天有一個重要的決定，我要告訴你。

我看著他，心里有點亂。我從他的眼睛里讀到了某種熱烈和堅定的東西。他穿越回廊靠近我，動作很矯健，不知道什么時候，他的左手上出現(xiàn)了一束花。右手里還握著一個東西，他遞給我。我接過來，是一塊潔白的玉石。他把它遞給我。

我問：這是什么？

他說：信物，是我母親留給我的，她已經去世了，我母親生前告訴我說，要我把這塊玉給我喜歡的姑娘。這是我父親當年給她的信物。弟史，我喜歡你，我早就聽說過你，你應該知道我派人去烏孫求婚的事情。雖然你拒絕我了，可我派去的人偷偷畫了你的像回來。你肯定不知道，好長時間，每天我就是看著你的畫像發(fā)呆。直到這一次，我見到了你的真人。

竟然還有這樣的事情，我覺得他有點過分，可也感覺到了他的真心和誠意。

公主，您的母親解憂公主也尊重您的想法。她說，是你不同意嫁人，你說你要去長安學習音樂歌舞，不愿意出嫁。他們就允諾了你，拒絕了我。

此刻，我必須說出我的真實想法了，我微微躬身施禮：尊敬的絳賓王，我確實是想去長安學習的，這次只是經過龜茲，是一定要去長安的。這是不可改變的，所以，我沒有其他的選擇。我也不想像我母親那樣，把自己的婚姻作為一種犧牲。我要追求我自己的夢想。

絳賓聽我這么說，忽然有點激動：好啊！我也喜歡音樂歌舞，你昨天都看到了，那是我的音樂家團隊，我的歌舞隊。他們表演得很精彩，我為此準備了好久。如果這一次你不是經過龜茲，我們就要去烏孫找你，當面給你表演。你說得好，人都要追求自己的夢想。我想說，如果你答應嫁給我，那么，我愿意和你一起去長安！

什么？絳賓王這么說，一下子讓我愣住了。他愿意陪著我一起去長安，這會不會是心血來潮呢？我一時間十分迷惑，不知如何應答。想必我的表情也很迷惑。

是的，我愿意和你一起去長安。我早就很向往大漢帝都長安城，我要去那里，學習大漢的典章制度，用這些來改變龜茲的禮儀制度。我愿意和你一起去長安??！公主，我早就想好了，你不要覺得我是心血來潮。

絳賓高興得跳起來，就像是我已經答應了他似的。

我心里有了些奇怪的暖意，但我嘴角上揚，卻說：我還不了解你呢。那好吧，既然你盛情邀請，我就在龜茲多停留幾天，看看你們龜茲到底有什么好的。

絳賓王笑了，他知道我已經動搖了?？墒俏易焐线€是沒有答應。是的，我的命運我做主，從我懂事之后，我就想好了，我一定要嫁給一個我喜歡的男人，不像我的母親，她嫁給我父親，到了第二次婚姻才有了一點感情的歸屬感。我父親翁歸靡是一個很柔和的男人，對我的母親很尊重，他們相處得很好，生下了我。

我在龜茲留了下來，我確實也很想多了解他。絳賓常常陪著我，在龜茲王城內外四處走走看看，任憑我的任性發(fā)作，讓我的好奇心得到滿足。他處理公務的時候，我就帶著幾個人，縱馬奔馳在附近的山林和曠野中。

龜茲王城是一座堅固的城市，而城外的龜茲國面積廣大，很多都是沙漠戈壁和大山地區(qū)。龜茲人在平原灌溉冰雪融水，種植五谷，也有高山上放牧的牧民。龜茲的子民們性格豪爽，大都喜歡歌舞，他們一高興，經常在田間地頭就跳起舞來了。這都是我喜歡的。我也趁機學習了龜茲的音樂，尋訪制作樂器的高人。他們往往隱居在很深的小巷子里那黃土壘就的房子里，在那里一心一意制作樂器。我還認識了一些民間歌舞能手，我都去拜訪，在一起切磋技藝。

第三天，從烏孫國來了一個人。我一見到她，感到很吃驚。她是我母親的貼身侍女馮嫽。馮嫽和我母親年紀相仿，她是當年跟隨我母親去烏孫的侍女，她的故事我后面會講到。其實，我要講到四個女人的事情：細君公主、我母親解憂公主、我本人，還有一個就是馮嫽馮夫人。她現(xiàn)在是烏孫右大將的夫人，一般代表我母親出行行使公務。所以，我一看見她，就知道她肯定帶來我母親的消息了。問題是，我母親怎么知道我現(xiàn)在還停留在龜茲呢？這里面，肯定有人搗鬼啊，我把目光投向了絳賓。

絳賓王狡黠地沖我笑了笑。我猜到可能是他派人前往烏孫，告訴我母親我在龜茲停留著。馮嫽馮夫人一見到我就笑了，很親切地和我說話，拉了半天家常。她先是在我的耳邊低語了一陣子，我的臉上浮起了一片紅云。然后，馮嫽馮夫人就對絳賓王說：龜茲王絳賓，你聽著，烏孫大昆莫和王后解憂公主，正式派我來宣示，他們同意了你向弟史的求婚，并準許按照龜茲的禮儀，在這里給你們舉辦婚禮，之后你們一起去長安。

我驚呆了，心里有點亂，情急之下，我立即拔出靴子里藏著的匕首，有些慌亂地向龜茲王絳賓刺去。他以坦誠把我留在龜茲，然后又瞞著我，悄悄派使者前往烏孫，向我的父親母親再次表達愿意娶我的愿望。這一次，我是不是被他們做主了？此時此刻，我不知道是真生氣還是假生氣，事后我明白自己是假生氣，可是當時，我沒有想那么多，我的匕首飄飄然刺向了絳賓。眼看著絳賓要被我刺中胸膛，那樣的話，就會來一個血濺龜茲王宮了，這就成為一件大事了。可絳賓的身體很靈活，他一閃身，我撲了一個空，他反手一把就把我的匕首奪了下來，扔到地毯上，笑著說：弟史，你這個公主的脾氣可真大啊！

我滿臉羞慚，不知道如何是好。馮嫽馮夫人走過來說，弟史公主，不要任性了。這個事情已經定下來了。絳賓王，你就按照龜茲王迎娶王后的婚禮儀式舉辦婚禮吧。我這次前來，就是代表烏孫昆莫和王后解憂公主，來參加婚禮的。

我呆住了，快步走開，走到一邊去。我的年紀還小，忽然之間就這么嫁在龜茲，實在令我有些驚愕?？捎袝r候，女人的命運就是不能自己掌握，我最終逃不過這個結局。馮嫽馮夫人跟過來，她看我心亂如麻，她很了解我，她就問我：弟史公主啊，我知道絳賓王非常喜歡你，上次他派了使者去烏孫求婚，你不同意，你母親拒絕了他?，F(xiàn)在，你在這里見過他了，你說說看，你到底喜歡不喜歡他？你給我說實話。

我點了點頭，夫人，說實話我還挺喜歡他的。此前我是不喜歡任何男人?，F(xiàn)在，我改變了。

馮嫽松了一口氣，那不就得了，再說，你們成婚，也有利于烏孫國和龜茲國之間的關系。

我一聽這個就生氣了，我噘著嘴，那我豈不又和我母親一樣，成了和親的政治工具了！

馮嫽說，女人的命運可不就如此嗎？這還是好的。你喜歡他就好了，他比你大幾歲，但大得不多，年紀也配。不像早年細君公主嫁到烏孫和親，那個獵驕靡太老了。你們算是情投意合呢。弟史公主啊，不是我嘮叨，我覺得，你得向你母親學。你看你母親，當初軍須靡死后，嫁給翁歸靡也毫無怨言。所幸的是，翁歸靡和你母親感情不錯，接連生下了你的三個哥哥，還有你和你妹妹素光。其實，你這次的婚姻大事，已經算是你自己給自己做主了。你曾拒絕了絳賓王，可他誠心所至，又來求婚，還向你母親表達愿意和你一起去長安學習的愿望。這一點對于一個龜茲王來說，實在是很難得。

我心動了。確實，留在龜茲不是我的第一選項，而去長安學習，才是我的渴望。如果絳賓王能和我一起去，那也好。

你母親讓我告訴你，龜茲在天山的南邊，烏孫在天山的北面。烏孫有六十萬子民，龜茲有八萬子民。烏孫每年都需要龜茲的五谷雜糧、棉布車具、鐵騎酒類，龜茲也需要烏孫的駿馬和牛羊牲畜。烏孫和龜茲本來就是山南和山北的近鄰。如果你們結婚了，從大的方面來說有利于國家，從小的方面來說，你也喜歡他，這不是很好的事情嗎？兩全其美啊。再說了，他愿意和你一起去長安學習，這說明一是他真心喜歡你，愿意為你而做出犧牲；二是他對大漢文化心向往之，愿意學習漢朝的典章制度和文化禮儀。這是多好的事情呢。

我被說動了：那他要真是和我一起去長安，我就答應和他成婚。說完，我的臉紅了，這一次，我有點害羞了。

馮嫽馮夫人笑了。她向不遠處踟躕的絳賓招了招手：過來吧，你現(xiàn)在可以牽著弟史公主的手了。

三

我和絳賓王的婚禮在龜茲王城舉行。這是龜茲國的一件大事，婚禮十分隆重。按照龜茲傳統(tǒng)，王城之內、宮廷上下到民間百姓，整整熱鬧了半個月，各種讓我眼花繚亂的禮儀按規(guī)矩進行。龜茲國王城內外有三重城墻，到處張燈結彩，繁花似錦。龜茲城內的幾座佛寺也是梵音陣陣，焚香祈福，人人都很喜悅。絳賓王迎娶烏孫國公主是門當戶對的，也是龜茲和烏孫的政治聯(lián)姻，強強聯(lián)手，龜茲王城籠罩在一片祥和的氣氛里。

馮嫽馮夫人代表我的父母親全程參加我的婚禮，并在各個禮儀環(huán)節(jié)中，代表烏孫。之后，她就馬不停蹄地出發(fā)，奔向沙漠南道的疏勒國。這些年，作為我母親解憂公主的特使，馮嫽手持符節(jié)，前往天山南道的西域諸國，去面見諸國國王和王后，帶去口信和禮物，一方面聯(lián)系感情，另一方面也是了解諸國情況，及時將各國情況傳達到漢廷。

馮嫽馮夫人自幼喜歡讀書，她父親是一個史官，母親去世得很早，她從小就在史館里陪伴著父親，看父親的身影出沒于堆積如山的那一卷卷的竹簡、木簡中。父親告訴她，竹簡、木簡上面記載的，都是國家正典和經國大事，她就夢想，有一天自己能被記載在竹簡、木簡中，這樣的夢想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可夠敢想的。馮嫽成長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后來成為漢朝宗室公主們的侍讀。

我母親告訴我說，她十分信賴也非常喜歡馮嫽。馮嫽很善于學習，跟著她來到烏孫，沒多久，就學會了說烏孫話。馮嫽每次手持漢節(jié)前往西域南道的小國宣示漢廷威儀，籠絡各國，帶去禮物，很受歡迎。她可以用他們的語言來交流，并無語言障礙。這一點很得人心。他們覺得這個漢地來的馮夫人親切、溫和、大方、公正，在謙遜的舉動之下有著堅定的意志，因她背后有一個強大的中原大漢，自然也對她禮貌有加。

有時候，她在某個小國，剛好碰到小國正在發(fā)生宮廷變故，或是發(fā)生了社會動亂。她有勇有謀，會很快幫助他們分清是非，及時做出建議。她了解各國民情，喜歡在小國的田間地頭走動，隨便聊天中就能傾聽到當?shù)厝说男穆?，善于調解各種糾紛。于是，她的名聲在外，大漠南北和天山東西諸國都很欽佩她，她被冠以馮夫人的尊稱。

那時，馮嫽還沒有和烏孫右大將成婚，一個人帶著侍女和護衛(wèi)隊在大漠南北奔走，帶回這些小國的內情。漢宣帝即位之后，受我母親解憂公主的指派，馮嫽啟程前往長安，專程向宣帝報告烏孫國以及西域各國的情況，使?jié)h宣帝在制定有關西域的政策時有所依憑。

我必須提到，多年以后，烏孫內部曾出現(xiàn)激烈的權力紛爭，那時我母親已經回到長安養(yǎng)老，馮嫽年紀也大了，可她受皇帝詔令，不顧年邁，從長安出發(fā)，作為大漢特使回到烏孫，處理十分棘手的權位之爭，將幾乎要流血的大事化干戈為玉帛，一時傳為佳話。馮嫽馮夫人的事跡果真被記載在史官撰寫的史書中，成為竹簡和木簡上的一個人物。

我們大婚之后，天氣逐漸轉涼。我們商議，等到來年的春天天氣暖和了，就前往長安學習。我和絳賓王成婚后，生活很美滿。我希望絳賓把龜茲國治理得國泰民安，成為歌舞之國。只有人民的生活幸福了，他們才會載歌載舞，才會唱起來跳起來。人民的生活悲慘了，他們只會唱哀歌，奏哀曲，不愿意跳舞。

這幾個月我也很想做一點事。我關心的一件事情，就是要把龜茲的樂舞整理出來，讓龜茲豐富的樂舞藝術全都記載在龜茲的宮廷記錄中。這一點，我和絳賓王，我的丈夫一拍即合。我們太喜歡音樂和舞蹈了，帶動了整個龜茲國進入歌舞的海洋中。每一次在王宮里舉辦歌舞會，最后都是我和他在眾人的歡呼中來到大廳的中央，跳一曲手拉手的舞蹈，把這一天的歡樂的歌舞會推向高潮。在白天，他政務繁忙，忙完一些國事，就和我一起整理龜茲樂。碰到不很了解的音樂，就請樂師前來答疑解惑。那段時間里，我了解到很多從南天竺國傳過來的一些音樂，又在龜茲民間尋找藝人一起研究探討，集合各種樂器，組建王室樂舞班底，整理民間大曲和小曲，幾個月過去，我們漸漸把龜茲樂的脈絡梳理出來。

就在我過著甜蜜悠閑的婚后生活那幾個月，我母親解憂公主特派人前往中原上書漢廷，希望比儀漢廷宗室女的地位待遇，接待我在長安學習，同時也特加說明，漢家女婿、龜茲王絳賓也和弟史一同前往長安入朝學習。皇帝十分高興，下詔同意了她的請求。

元康元年（公元前65年）的春天來了，北山的冰雪融化，河流里流淌著春水。我們準備動身了。想到在長安居住期間可能遇到的各種生活困難和細節(jié)，我們進行了充分籌劃，準備帶去很多龜茲國的物產。絳賓還下令裝滿兩車上好的鐵制農具，因龜茲國北山有鐵礦，能煉出好鐵，打制的鐵器十分精良。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我們的車隊馬隊浩浩蕩蕩地出發(fā)了，一路沿著天山南麓東行。

路上的景色不像天山南麓沙漠風景那樣千篇一律，而是變化多端，令我目不暇接。我對一切事物都感到好奇，在車內撩起窗簾貪婪地看著。我們從龜茲出發(fā)，很快到達高昌壁，那里有漢軍屯田，屯田之處建有壁壘，所以叫高昌壁。我們在那里補充了更多的糧食，繼續(xù)前進。有一段路比較荒涼，整整走了七天。后來迎面撞見一座連綿的大山。翻過了黑云嶺，就是一道道山梁上的梯田，都開著滿眼的野花。越向東走，路邊的景色就越來越青翠，空氣也變得濕潤，村莊和城鎮(zhèn)多起來，人聲也喧嚷起來。

路上走了好多天，到達長安時，天氣開始熱起來。第一次來到長安，可想而知，長安的繁華盛景對初來乍到的我的震驚程度。絳賓是龜茲王，身份尊貴，作為龜茲王后的我也很尊貴，加上我是解憂公主的女兒，我們專程前來大漢長安學習漢朝的文化禮儀和典章制度，學習鼓琴音樂，在長安很受禮遇。

我們就在長安城內住下來。一天，漢宣帝下詔，要在皇宮接見我們。這是宣帝第一次親自召見。絳賓給漢宣帝送上從龜茲帶來的很多貴重禮物，包括羯鼓和篳篥等西域樂器。漢宣帝對龜茲樂器很感興趣，拿起篳篥端詳個不停，還試著吹奏篳篥，并敲響羯鼓，饒有興趣地和絳賓王探討龜茲樂和漢樂的不同之處，下令官吏安排好我們的生活起居。

我們住在長安城內西市一個單獨的庭院里。絳賓和我都驚嘆于長安城的廣大無邊。長安比龜茲王城至少大十倍，繁華熱鬧非凡，城內居住著幾十萬人，其中一些是來自西域諸國和東邊、南邊大海上的島國人，有商人、王族質子和庶民、流浪漢，他們的語言和膚色各不相同，都帶來了各自的生活習俗，也都能在長安待下來，讓我開了眼界。

長安城很有包容性，氣度不凡，海納百川，這也是很多人喜歡長安的原因。絳賓也感到很歡喜。在長安，他和我學習的側重點不一樣。他重點考察學習漢朝的典章制度與宮廷禮儀。我專門學習中原樂舞，并搜集漢地樂曲樂器。

閑了的時候，我們喜歡在長安城內城外到處走走看看。在長安城外，從東北到西南方向流淌著一條大河，大河圍繞著長安城城墻一衣帶水而過。在城墻上可以看到大河滔滔，粼粼波光。城內南北東西走向的大道交叉而行，很有規(guī)矩。從宣平門通向廚城門的大街平直開闊，還有一條是從霸城門通向直城門的大街。在長安的南區(qū)分布著長樂宮與未央宮，長樂宮的北面是明光宮，那里是大漢巍峨莊嚴、富麗堂皇的宮殿區(qū)，在西側分布著桂宮和北宮，宮殿建筑都是飛檐斗拱，連天蔽日，戒備森嚴。北宮的南面是一個武庫。長安城內的皇宮區(qū)、貴族區(qū)和居民區(qū)分布在不同區(qū)域，布局合理，氣度不凡。

當時，漢廷有自己的宮廷雅樂，漢廷的樂正是一種官銜，類似樂舞團的團長。我想了解什么樂器，就去找這個樂正，這也是皇帝特許的。樂正就讓一些樂師拿著樂器給我演奏，還不斷講解給我聽，直到我完全理解了樂器的功能作用和特點。

我發(fā)現(xiàn)，中原樂器主要分為三大類，分別是打擊樂器、吹管樂器和弦樂器。在打擊樂器中，有一些是漢地很古老的樂器，比如編鐘，都是銅制的，掛起來，上前敲擊，就會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雅樂。叮叮當當高低錯落的深沉、明快的聲音，是從中原古代的王朝就流傳下來的。還有一種樂器叫磬，也是掛起來，敲擊發(fā)聲。打擊樂器首推大鐘，大鐘的聲音敲響后聲震屋宇，一般情況下不是用來表演的，而是在宮廷的大型活動中才敲它，比如祭祀與慶典活動。小型的打擊樂器是鐸和鐃，此外就是鼓。我這次專門學習了敲擊中原的各種鼓。我對節(jié)奏很敏感，對打鼓特別有興趣。你想想吧，一個妙曼的女人身穿寬大衣裳，在大廳的中庭間打鼓，絕對是身手不凡，多么帶勁兒！我敲擊大鼓的時候飄然靈動，身姿靈活如脫兔，眼波流動如仙女，讓他們都感到十分驚訝和震動。在漢廷，有些鼓不是用來敲的，而是裝飾性的，比如在宮內就有兩面巨大的鼓，在皇帝殿前作為裝飾。這里還有一種裝飾很奇葩的建鼓，是兩邊敲擊，鼓上還蹲著一只鳥。于是，我試著改造了他們的鼓，用羊皮、牛皮蒙鼓面，做出一些簡單的敲擊鼓，還制作出一種手鼓，單手就能敲擊，鼓身上帶著銅環(huán)，帶著節(jié)奏，一手晃動，一手敲擊，這鼓聲十分歡快。

絳賓對我的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樂器改造很欣賞，他和漢廷樂師也交流著我們對樂器的不同理解。絳賓一邊耐心學習漢廷的典章禮儀，一邊陪伴我學習樂舞，他是決心回到龜茲之后，依照漢廷的典章禮儀改造龜茲國的宮廷制度的。

我知道絳賓一向喜歡吹奏管樂，他對漢地的管樂器很感興趣。這次來長安，他帶來了龜茲的篳篥，搜集了漢地的哨子、塤、笛子，和我一起琢磨。笛子分豎笛和橫笛，還有笙竽，笙竽里面有簧片，這些管樂器有的是竹管做的，大都是陶制的。還有一種管樂器叫作吹鞭，漢語叫作箛，是一種沒有指孔的直管樂器，很讓人開眼。排簫有三十二管和十六管的兩種，一般都是集體演奏，四個排簫樂師吹奏。簫管一般要用蠟封底，不封底的叫作洞簫。

我對弦樂器也很感興趣。有一天，我和絳賓饒有興趣地讓漢廷的樂正帶領我們去樂府，了解漢廷內藏弦樂器?；始业洳氐南覙菲髦饕兴姆N，就是琴、箏、瑟、筑。打開內府典藏樂器庫，我驚呆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多的弦樂器，就像是一排排的美人橫臥在那里，又像是一排排的士兵，等待我們去檢閱。琴從五弦到十弦的都有，大部分是七弦琴。桐木、梓木是用來制作琴身的，我發(fā)現(xiàn)有些琴的尾部是實木的，沒有共鳴效果?？墒窍朕k法改造了半天，那琴就不是琴了。漢琴一般都是獨奏，發(fā)出的聲音比較清淡、悠遠，是長安一些文人喜歡的樂器，不適合龜茲樂那種歡快和熱鬧的風格。

箏和筑大都是五弦，箏要用手指來彈奏，筑則是用竹尺來敲擊，所以說是彈箏擊筑。瑟相對比較復雜，瑟的弦比較多，甚至多達二十多根弦，要雙手并彈，左右手都會很忙，樂師教我半天，我也是手忙腳亂，扣、彈、壓、撥，動作很多很夸張，卻彈不好，所以叫鼓瑟。當然，我們還彈了漢地的琵琶。武帝時改造過的漢琵琶曾給細君公主帶到烏孫，我早就見過，它圓滿生動，而龜茲的曲頸琵琶聲音比較狹小單調，經過我和絳賓的仔細琢磨，漢琵琶和龜茲琵琶演奏時才有了一點合拍的感覺。

我和絳賓在長安的生活和學習都很幸福閑適。有一天，我感覺到身體有些異樣，有惡心嘔吐的狀況。我以為我病了，很擔心在長安待不下去。絳賓說，請大夫來看看。漢廷派來太醫(yī)給我診斷，他察言觀色，把脈問診，然后說恭喜我，我懷孕了，并囑咐我要少活動，保胎安神為要。

聽了這個消息，我和絳賓非常高興。他很喜歡孩子，兩個人商量，這個孩子是在長安孕育的，要給孩子起名叫懷德，就是滿懷對大漢的感恩，去光大龜茲的德行。此時，我們已經在長安待了大半年，現(xiàn)在我懷孕了，就要計劃返回龜茲的時間了。

就在我們計劃返回龜茲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事。有一天，有刺客打算刺殺絳賓，他埋伏在院子門口，等到絳賓下車時突然發(fā)動襲擊。襲擊者有三人，都穿著黑色的衣服，蒙著面，手持長刀，圍住剛剛下了馬車的我和絳賓。為首的一人不由分說，沖過來揮刀就砍絳賓。絳賓并無防備，他手里拿著一具琵琶，慌亂間迎面一擋，只聽咔嚓一聲響，那具漢琵琶的音箱被砍中，嗡嗡鳴響著，琴弦繃斷。絳賓回過神，一腳踹去，那人閃開，橫著又是一刀砍來。絳賓從懷里掏出雙管銅篳篥，和他纏斗在一起。馬車手兼護衛(wèi)反應過來了，他們手拿短刀，和另一個靠近馬車的黑衣人對峙。

我趕緊下車，手里拿著一面羯鼓，向靠近我的黑衣蒙面人砸去，一邊大聲呼喊。他揮刀砍在鼓上，咔啦一陣聲響，引起了四周居民的警覺。我大聲喊叫，將手里的鼓砸去，那人一腳踹在我的肚子上。傍晚的暮色沉沉中只見刀光閃閃，黑衣人閃展騰挪，絳賓勇猛頑強，我被踹中肚子，哎呀一聲倒在地上。此時，忽然聽到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從西市街巷拐角處出現(xiàn)了一隊巡邏的士兵，手持長槍短刀盾牌，正在飛奔過來。

幾個黑衣人眼看不能襲殺絳賓，就趕緊向后面退去，轉身沿著一條街巷攀墻逃走了，身手十分敏捷。巡邏隊首領帶兵到了我們身邊，查看情況。絳賓的胳膊受傷，但不嚴重，我半坐在地上，感覺到下身濕冷，出血了，可能保胎遇到問題了。他下令衛(wèi)兵繼續(xù)搜尋追擊襲擊者，并派人將我們護送到家里。

就是在那天晚上，我流產了，肚子里幾個月大的孩子剛成形，說沒就沒有了。這當然是黑衣人踹在我肚子上導致的。幸虧那天我和絳賓手里拿著幾件樂器，在搏斗中起到了武器的作用。被砍壞的琵琶、有刀痕的銅篳篥、砸破蒙皮的羯鼓成了我們被襲擊的物證。襲擊者最終沒有被抓住，當天他們消失在西域客商和胡人雜居的西市區(qū)。他們出手突然，襲擊的目標顯然是絳賓。我們后來判斷，這和龜茲與漢廷交好有一定的關系，也許是匈奴人干的。但是誰在幕后指使、誰策劃實施了襲擊，最終也是一個謎。

大漢皇帝得到奏報，絳賓王和王后弟史在府邸門前受到襲擊，十分震怒，下詔嚴查。幾天下來，追查未果，皇帝一怒之下，將數(shù)百名從西域來到長安的胡人、浪人和商人全部驅逐出去，也算是給我們一個安慰和交代。

可我永遠地失去了一個孩子，這是我最傷心的。絳賓安慰我說，看來時機已到，我們在這里完成了學習。我們回去吧，回到龜茲我們的家里，也許是最好的。

我們決定返回龜茲。在長安待了一年，該學習的都學習了。絳賓得到大漢皇帝賜予的黃金三十斤、綾羅綢緞幾百匹，大漢皇帝還特授予絳賓王金印紫綬，這表示大漢是龜茲的宗主國，一旦龜茲有事，大漢必發(fā)兵征討。

那一次刺客的襲擊對我的心情和身體，都是一個巨大的打擊。孩子沒了，我這才體會到做女人的痛苦和不易。胎兒在我體內的悸動，我的母性的煥發(fā)，都因這一次懷孕而發(fā)生，我是一個女人，這種感覺很明確，可是，忽然就沒了，孩子和我身體的那種充盈感都被破壞了，我整天以淚洗面，成了一個悲傷和軟弱的人，即使絳賓勸我也沒有用。

我們臨行前的一天下午，宣帝派人專門為我們組織了一場雜技表演。這可能是絳賓的主意，他是為了讓我高興起來。

在長安的某處宮苑中，皇帝帶著一些漢廷的官員，陪同絳賓和我觀看演出。大家穿戴整齊，表情既輕松又凝重。因為，這是一次告別演出，明天，我和絳賓就要返回龜茲了。

雜技表演是精彩絕倫的。此前，我還沒有看到過這么精彩的雜技表演，花樣太多了。首先，是跳丸和疊案表演。跳丸，就是表演者手里拿著扔起來接到手的皮球，越扔越多，他也變換身姿，不斷地扔球，每次球掉落下來他都能接住。疊案是在方形的案子上倒立，從五層案子開始，案子不斷增加，他還在上面倒立，一疊一疊的案子加上去，他卻仍舊倒立在案子上，案子越來越多、越來越高，倒立者還在倒立著，讓我感覺十分驚險。還有扔跳丸飛劍，旋盤子，就是頂著盤子轉啊轉，盤子就是不掉下來。還有玩旋球的，把一個大球玩得就像是長在上面一樣，球怎么滾，他都不掉下來。表演吐火術的人把火吐出去有一丈遠，火焰從嘴里噴出去，讓我瞪大了眼睛。玩魔術的，也叫幻術，只見表演者的手里、身上的東西一會兒多了，一會兒少了，一會兒沒了，一會兒有了，你根本就看不到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

越往后面，節(jié)目越精彩。特別是走索表演，令人心驚膽戰(zhàn)，爬桿子是很多人在桿子上爬上爬下，就是不掉下來。還有頂竿子的，一根巨大的像房梁一樣粗的竹竿被他頂在胸前，竿子上還爬著一個小人，小人在高高的竿子上翻跟頭。還有馬車車橦表演，這需要兩輛馬拉的車，在車上的橫桿和豎桿上都有人，做各種動作，在兩輛馬車的桿子上跑來跑去。最后，是人和鳥獸在一起的表演，有孔雀、鴕鳥等大鳥，還有人扮演大型動物的表演。節(jié)目很多，令人大開眼界。我和絳賓對漢廷專門組織這樣一場歡送會為我們送行，心存感激，也留下永遠的美好回憶。這場雜技表演，讓我的心情好多了，我慢慢放松下來，心里也沒有那么痛苦了。

返回龜茲的路途十分遙遠。離開長安城的一剎那，出了城門，看到遠山遠河、遠天遠地在眼前展開，我的心情忽然十分黯淡。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再回到長安。

返回龜茲的路十分漫長，絳賓比我著急，他擔心龜茲國內部生亂。因我們離開龜茲有一年了，上次刺客襲擊，說明有人對他十分不滿?？赡苁切倥?，也可能是南部的疏勒人策劃的，或者，是車師后國的人干的也說不定。敵人是誰不能確定，的確是一件麻煩的事。

我們帶著很多漢廷的禮物和賞賜，還有我們搜集的各種樂器。這些都是我的寶貝，我摸出一把琵琶輕輕彈奏，心情逐漸晴朗起來。外面的風景越走越開闊，也越走越荒涼。窗外風景無限遼闊，也擴展了我的內心。

四

在我和絳賓王在長安學習期間（公元前64年），有消息帶給在長安的我們，說烏孫大昆莫、我的父親翁歸靡去世了。

我對父親翁歸靡的去世感到十分悲傷。作為女兒，我和他的感情很好，他身材胖大，坐在馬上，馬都要給他壓塌了，所以他有個外號叫作“肥王”。但他性情溫和，與我母親解憂公主的感情也很好。我母親嫁給他之后，和他生了好幾個孩子：我的大哥叫元貴靡，二哥叫萬年，三哥叫大樂，我是老四，我還有一個妹妹叫素光。

我父親去世，繼位烏孫昆莫的叫作泥靡，外號“狂王”，因為他性格暴躁，很難與人相處。他是我母親的前夫、烏孫昆莫軍須靡和他的匈奴夫人生的兒子。算起來，他是我父親翁歸靡的侄子。

那么，就出現(xiàn)了新的問題。按照烏孫王室的風俗，我母親要跟新昆莫泥靡結婚。我想，以我母親的隱忍性格，她一定會和這個比她小很多歲的泥靡結婚的。果然，她和他結婚了。這是我母親的第三次婚姻。我來數(shù)一數(shù)吧，第一次，從漢地長安遠嫁烏孫，嫁給了軍須靡，軍須靡死后嫁給翁歸靡，也就是我的父親，就在我和絳賓在長安學習的時候，我父親翁歸靡去世，我母親解憂公主嫁給了烏孫新昆莫泥靡。

軍須靡、翁歸靡、泥靡，我母親在四十年的時間里先后嫁給了這三位烏孫昆莫。而和泥靡結婚，純粹就是政治性和風俗性的。她比他大很多歲，現(xiàn)在是個六十多歲的、精明強干的老太太，泥靡是個精力旺盛的壯年烏孫男人。我母親不可能和他建立良好關系。

泥靡當上烏孫昆莫之后，性格更加暴虐。我和絳賓從長安回到龜茲，使者前來報告，泥靡和我母親的關系不好，在處理烏孫的各部落的關系上十分粗暴，結怨很多。那些遭受了泥靡欺壓的烏孫部落首領，就去找我母親申訴。我母親立即改變泥靡的做法，公正處理被泥靡搞壞的事情。我母親對他很不滿，因他辱罵過她，不尊重她，兩人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從此，兩個人在烏孫除了有重要的事情商量才見面，平時基本不見面。

泥靡對我母親恨之入骨，可我母親畢竟是漢家公主，她在烏孫當然是勢單力孤的，只有她這個漢家公主的身份，讓誰都敬仰三分，不敢輕舉妄動。無論何時，她的這個身份是她不變的護身符，狂王再狂，他也不敢殺了我母親。如果那樣做，就會引來漢朝發(fā)兵攻伐他，這一點，狂王再狂，也是知道的。

又過了幾年（公元前53年），我母親那時感覺自己年紀大了，快到七十歲了，做什么都力不從心，就想回到長安去安度晚年。可泥靡在烏孫作亂，她又放心不下烏孫國的十幾萬戶、六十萬子民，還要確保烏孫和漢朝的親密關系，就很有些舉棋不定。

為了鏟除暗地私通匈奴的泥靡這個后患，她發(fā)動了一場除掉昆莫的政變，卻沒有成功。那時，漢宣帝派出衛(wèi)司馬魏如意、副侯任昌為宣慰使者，前來烏孫聯(lián)絡探望她。我母親就擬訂了一個大膽的計劃，她說動了魏如意和任昌兩位漢使，決定在漢使和泥靡相見的宴會上，埋伏好刀兵，借助漢使威嚴，斬殺對大漢陽奉陰違的泥靡，以絕后患。

是馮嫽馮夫人后來給我講述了那天晚上驚心動魄的一幕。當時，驕橫的狂王泥靡騎馬帶人從遠處歸來，進入大帳，對漢使施禮，并接受魏如意和任昌的拜賀，魏如意和任昌給狂王泥靡奉上漢廷的各種賞賜。正在一件件看著那些賞賜禮物的時候，我母親咳嗽了一聲，埋伏在外面的刀手立即進來，揮刀砍向泥靡。

泥靡身材高大，身穿護甲，他很狡詐，早就感覺到這天晚上的晚宴有點問題，就做了防備。果不其然，有人沖出來殺他。他拔刀保護自己，但已經被砍傷。他沖向我母親，要砍殺她，被護衛(wèi)攔截。一陣混亂當中，他受傷不敵，大喊大叫，門外的騎兵沖進來保護他趕緊逃走，他和屬下騎兵向東逃竄，前往匈奴所控制的地區(qū)。這場變故來得快，但沒有成功。

泥靡逃到匈奴地，向匈奴單于訴苦，請求討伐解憂公主。大漢和烏孫的關系惡化了。不久，狂王泥靡的兒子領兵從北庭西進，包圍了烏孫冬都赤谷城。

我母親派出馮嫽，星夜前往西域都護府，請求大漢都護鄭吉發(fā)兵救援。馮嫽那時已經是烏孫右大將的夫人，她只要有機會，就會保護著我的母親。我可以想象在那個深秋，在積雪皚皚的天山間策馬奔走的馮嫽馮夫人心急火燎前往西域都護府請求發(fā)兵的情景，她穿越天山那無盡的盤山道，抵達鄭吉所在的都護府，請來了鄭吉發(fā)派的西域南道各國救兵。

由于鄭吉發(fā)兵前來解圍，城內的我母親安全了。為了修補和烏孫的關系，漢廷派出中郎將張遵前往北庭，親自慰問在那里依附匈奴人的狂王泥靡，給他帶來金子二十斤。張遵帶來漢地的藥物，讓醫(yī)生治療他的刀傷，借以修復他和大漢的關系，并告訴泥靡，說他會問責于我的母親。張遵將兩位漢使魏如意和任昌押解回長安，不久，魏如意和任昌被處死。張遵手下的車騎將軍張翁則留在赤谷城，盤問我母親，要她詳細交代和兩位漢使密謀殺害狂王泥靡的罪行。我母親不服，據理力爭，歷數(shù)狂王泥靡和匈奴勾結的樁樁件件，把張翁說得啞口無言。他本來是想問罪于我母親，整理好口供送到漢廷，治罪我母親，聽我母親這樣辯解，張翁大怒，抓住我母親的頭發(fā)使勁往地上磕，我母親的額頭出血，仍舊在為自己辯護。

馮嫽立即上前解圍，制止他的暴行，拔出刀子警告張翁，不得再對漢家解憂公主、烏孫昆莫王后如此無禮，否則立即斬殺他！張翁這才罷手，帶領手下匆匆離去。我母親擔心張翁回到長安向朝廷報告歪曲事實，怕漢廷聽信他的一面之詞，就讓馮嫽起草了一封上書，說清楚整個事情的原委，特別是泥靡私通匈奴、反對漢廷的情況，說自己不如此不足以警告烏孫的親匈奴勢力，讓快馬將上書火速送往長安。

張翁回到長安，上書朝廷治罪我母親。結果，朝廷還是更信任我母親的上書，張翁因毆打我母親解憂公主、處理不當被治罪，最后，他死在監(jiān)獄里。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父親翁歸靡和他的匈奴妻子所生的兒子烏就屠，也是我同父異母的兄長，他看到狂王失勢受傷，躲到匈奴地，感到機會來了，就率領被狂王欺壓的幾個烏孫部落首領，領騎兵包圍了在東部匈奴地躲藏的狂王泥靡，把他殺了，然后自立為烏孫昆莫。

消息傳到長安，漢宣帝十分惱怒，他派出破羌將軍辛武賢率領一萬五千精兵，快速抵達敦煌，準備聯(lián)合鄭吉的兵馬，一起討伐烏就屠。

在這個時候，馮嫽馮夫人發(fā)揮了她的膽識和巨大作用。她的丈夫是烏孫右大將，和烏就屠是從小在草原上一起長大的，西域都護鄭吉了解這個情況，希望馮嫽能夠在這個緊要關頭，勸說烏就屠投降，要他明白他自身的處境。

我母親和馮嫽這兩個女人在險惡的西域環(huán)境中早就鍛煉出比鐵還堅強的意志。馮嫽帶著一些烏孫護衛(wèi)前往北山，去勸說烏就屠。北山是匈奴的盤踞之地，從伊犁河谷走盤山道，穿越整個天山峽谷，再沿著天山北路東行，要七八天才能到達那里。

那時，烏就屠殺了泥靡，正在北山避居，不愿意再回到烏孫大草原。他四下招兵買馬，積蓄力量，發(fā)動數(shù)萬烏孫騎兵，準備與漢兵決一死戰(zhàn)。他很擔心解憂公主以昆莫夫人的名義，發(fā)動烏孫諸部落的十多萬兵馬攻打他，見到是馮嫽馮夫人前來，烏就屠放松了一點。

馮嫽告訴他，你殺了昆莫泥靡自立為王，是不行的。再說，你到底和匈奴親近，還是和大漢和好，在這個問題上要擺明態(tài)度。大漢已經派出一萬五千精兵，不日將從敦煌出發(fā)，前來討伐你。泥靡雖然令人厭惡，可你殺他后自立為王，也是大漢和烏孫諸部落不能接受的。

烏就屠說，嫂夫人啊，你的丈夫是我的老朋友，我們是一起長大的?，F(xiàn)在你來了，那我就聽你的。你說，這個事情怎么解決？我已經殺了泥靡自立為昆莫了，總要給我一個交代吧。我猜，解憂公主是不是想讓她的兒子元貴靡當烏孫昆莫呢？

馮嫽說，元貴靡是翁歸靡和解憂公主的兒子，他繼承昆莫是恰當?shù)?。不過，元貴靡可以做大昆莫，你做小昆莫，你們一大一小都是昆莫，這樣，烏孫的諸部落就都能團結起來。

烏就屠想了想，說，好！這樣對我也是一個安慰，我同意。

馮嫽說，我還要把這個事情向大漢皇帝稟報。等我去了長安，得到了大漢王朝的正式冊封，你的小昆莫的稱號就是被認可的。烏就屠欣然同意。于是，本來在草原上一觸即發(fā)的一場烏孫人和大漢之間的血戰(zhàn)，就此偃旗息鼓。馮嫽把烏就屠愿意做小昆莫的消息，傳遞給西域都護鄭吉和在敦煌駐扎的辛武賢，讓他們按兵不動。

這時，漢廷的快馬也來到西域，傳令大漢皇帝要召見馮嫽，聽她說說西域的事情。馮嫽馮夫人在護衛(wèi)之下，回到長安。此時距離她跟隨我母親前往烏孫已經有四十多個年頭了。她抵達長安時，漢宣帝令文武百官在郊外迎接，長安的百姓圍堵住入城的大道，爭相目睹這個聲名遠揚的塞外漢家馮夫人。

漢宣帝召見馮嫽，向她仔細詢問烏孫國以及西域各國的情況，還有我母親的近況。馮嫽都向皇帝做了詳細的稟報。針對烏孫的情況，馮嫽建議漢朝冊封烏就屠為小昆莫，冊封元貴靡為大昆莫。

漢宣帝同意了馮嫽的建議，正式下詔，任命馮嫽為特使、甘延壽為副使，持節(jié)乘坐大漢使者的駟馬錦車，前往烏孫宣諭。還沒有歇歇腳，又從長安出發(fā)，想必馮嫽內心里十分感慨。她當年從這里出發(fā)時才十六七歲，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如今，她已經是一個白發(fā)銀絲的老太太，卻還要為漢家天下大事奔忙，即刻啟程，前往那茫茫西域蠻荒之地，一定是感慨萬千。

此時的馮嫽，內心里對西域也有很多牽掛。她丈夫是烏孫右大將，率領烏孫數(shù)萬兵馬，她還有幾個孩子，他們也都成家了，在昭蘇草原、伊犁河谷和伊塞克湖南岸的赤谷城分散居住，她也牽掛著他們。烏孫國對于她不再是遼遠蠻荒之地，而是一個蘊含著她的感情，帶著她很多牽掛的地方。

馮嫽和甘延壽抵達烏孫冬都赤谷城，告知烏就屠前來聽詔令。其實，烏就屠已經從北山西來，在特克斯上游的谷地盤踞，察看動靜。聽說馮嫽如他所愿帶來了漢廷的正式詔令，冊封他為小昆莫，他很高興，于是帶著自己的部落人馬趕過來。

在赤谷城內，我母親解憂公主在座，馮嫽作為大漢特使、甘延壽作為副使，升座宣諭皇帝詔書，封元貴靡為烏孫大昆莫，管理烏孫六萬戶、四十萬子民，封烏就屠為烏孫小昆莫，管理烏孫四萬戶、二十五萬子民。這是皆大歡喜的局面。

駐扎在敦煌的破羌將軍辛武賢的一萬五千精兵，得到這個消息，返回了長安。

又過了兩年（公元前51年），我的哥哥、烏孫昆莫元貴靡因病去世。他的兒子、我的侄子星靡成為烏孫大昆莫。小昆莫還是烏就屠，他一直住在北山，也就是塔爾巴哈臺山一帶，與星靡相安無事。

我大哥元貴靡去世那年，我的三哥大樂也去世了。一下失去兩個兒子，我母親解憂公主感到十分悲傷，她感到自己也將不久于人世，因此十分想念故土，就上書大漢皇帝，請求回到長安養(yǎng)老。

漢宣帝準奏，由馮嫽陪著我母親，我母親帶著三個孫兒、孫女回到長安城。馮嫽的丈夫、烏孫右大將那時也已去世，她也想回長安，安度晚年。

她們路過龜茲的時候，我看到她們時悲喜交加，眼看著她們都老了。馮嫽外表強悍冷靜，可我的母親卻顯得十分憂傷，有一種不堪重負的衰弱感。這與我的兩個哥哥去世大有關系。這一年，距離我從長安回到龜茲也有十多年。那年回到龜茲不久，我又懷孕了，生下一個兒子，起名叫丞德。丞德迎風而長，當時已經有十多歲。

我看到我母親解憂公主滿臉憂愁，卻不知道如何幫助她化解憂愁。解憂解憂，可她身在西域幾十年，經歷多少磨難，真的是無法解憂！

那天，她緊緊抓住我的手，說：弟史啊，我的女兒，你要記住，女人的命運有時候在自己的手里，有時候在天的手里。我這次回到長安，可能就是和你永別了。聽她這么說，我們母女抱頭痛哭。

母親的話讓我明白，這是我們最后的告別。果然，她回去后不到兩年就去世了，享年七十二歲。而她在烏孫的時間加起來，卻有五十多年。

而馮嫽的故事還沒有完。她和我母親解憂公主回到長安，烏孫的局勢變得不穩(wěn)。繼任烏蘇大昆莫的星靡很年輕，性格比較懦弱，而烏孫人都是放牧、吃肉長大的，男人大都很強悍。一個性格怯懦的人是鎮(zhèn)不住烏孫局面的，有人作亂企圖推翻他。星靡寫了一封求助信，快馬送到長安城。

與此同時，西域都護府也得到烏孫內部親匈奴勢力抬頭、企圖推翻星靡的消息，并把這個消息送往長安漢廷。漢宣帝召集大臣和才回到長安不久的我母親商議。

此時，我母親已重病纏身，有心無力，不可能再返回烏孫。她說，她要和馮嫽談談，希望她能返回烏孫，前去輔佐星靡，使烏孫安定下來，與大漢保持良好關系。宣帝覺得可行。

當天下午，我母親回到宅邸，請來馮嫽。她把目光投向了馮嫽，兩個飽經滄桑的老女人的目光相遇，我能想象到她們的目光里包含著的那種百感交集，什么都不用說，我母親眼神里的期待與重托，馮嫽就看懂了。她們有著幾十年相交結下的深厚情感。我母親哭了，她說，你了解烏孫，熟悉西域事務，你回去輔佐星靡，就能穩(wěn)定烏孫。

這時的馮嫽也老了，她并不想回到那天高地闊的烏孫。兩個老女人回到長安，本來是想一起陪伴著安度晚年的。這下子又有變化，讓她無法言說。她們互相看了許久，兩個人的手緊緊抓在一起，相對流淚。

馮嫽對我母親說，好！我回去，我一定把事情處理好！

漢宣帝下詔，馮嫽任大漢使者，并派遣一百名衛(wèi)兵護送馮嫽前往烏孫，特命她攜帶漢廷金印紫綬，安撫烏孫諸部首領，給予他們漢朝列侯和大臣相同的地位，及很多賞賜和禮物，讓他們輔佐好星靡昆莫。

馮嫽回到烏孫，馮夫人回來了！很多人奔走相告在烏孫大草原上，這個情景，我是可以想象出來的。馮嫽不辱使命，她四下奔走，分別找烏孫各部落首領面談，授予他們漢朝皇帝賜予的金印紫綬，恩威并施，讓那些不滿星靡的勢力逐漸瓦解。后來，烏孫穩(wěn)定的局面維持了很多年。

我母親在馮嫽動身前往烏孫后不久就去世了。有膽有識的馮嫽輔佐我母親的孫子星靡數(shù)年之后，在伊塞克湖畔的赤谷城去世。

好了，細君公主的故事我在前面就說了，我母親解憂公主的故事也結束了。馮嫽馮夫人的故事結束在赤谷城。四個女人，還有我的故事沒有說完，是不是？

我的故事現(xiàn)在我告訴你。當年，我們從長安返回龜茲后，絳賓按照他在長安學習到的典章制度在龜茲國做了一些改革。這些改革有成功的地方，也有失敗的地方。一些保守的龜茲王公貴族對他的部分改革進行了抵制，好在這是一個相互妥協(xié)的結果。

后來，每隔一年，絳賓就帶著我去長安一次，在那里待上一兩個月，為的是把龜茲的音樂帶過去，為大漢宮廷雅樂創(chuàng)造更為輝煌的氣象。每次我們去，都得到了漢廷的熱情接待。由于絳賓和我的努力，龜茲和大漢的關系很多年里都很親密。

我的兒子丞德太子也在龜茲長大，成年后，我和絳賓把他送到長安，在那里學習文化禮儀。他是以漢廷皇室的外孫身份前去長安的，受到了高規(guī)格的接待。

我也在逐漸變老，我母親和馮嫽馮夫人去世后，身在龜茲的我感到很寂寞。

某一年，忽然之間，龜茲王宮內發(fā)生了一種傳染病，就是那一次的歌舞會上出現(xiàn)的那個身毒黑衣人帶來的。他消失在歌舞會上，卻釋放出幾只帶病的旱獺，旱獺在宮廷內迅速引發(fā)了急性出血熱，很多人身上出現(xiàn)了出血性紫癜，很快就慘叫著死去。可怕的黑死病由此在龜茲傳播開來。我下令立即關閉龜茲城門，每個區(qū)、每個家庭都要隔離開來，王宮內每個房間也要隔離。就在那幾天，絳賓，我的夫君也被傳染了出血熱。臨終前，他躺在我的懷里，讓我用細君公主留下來的那具漢琵琶，給他彈了一曲《還相見》，這是我們在長安時譜寫的曲子，為的是在一些告別的時刻彈奏。

他枕著我的腿，我彈著唱著的時候，他渾身發(fā)燙，胸部都是血斑，微笑著慢慢閉上了眼睛。我大哭起來，扔下琵琶，我把他抱在懷里，大聲呼喚他，可是他再也沒有醒來。

我也染上了那種病。整個龜茲都陷入黑死病的襲擊中。絳賓去世了，我躺在王宮里巨大的帷幕圍攏的大床上，回想著三個女人的故事。我知道，我也要死了，我讓人以最快的速度到長安去把兒子丞德接回來，讓他繼承龜茲王位。我已經等不及了，我躺在那里奄奄一息。我思前想后，把我們這幾個女人的故事全都想了一遍，再過一會兒我就會死去了。

我的懷里抱著那具細君公主的漢琵琶，我相信，以后只要有人彈起這具琵琶來，我的生命就會在旋律中復活。

下 闋 霓裳羽衣

一 斗藝

我從龜茲來長安，隱居在長安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在長安，西域來的胡人很多，根本就顯不出我。長安是一座大城市，是大唐的帝都，非常繁華熱鬧。他們說長安有一百萬人，我覺得肯定有，從每天在我的西市香料店鋪里走過看過、買和不買東西的顧客流量來看，就能證明這一點。

在我的店鋪中，從西域來的香料，從東邊大海上來的香料應有盡有。我的店里賣貨真價實的好香料，有胡椒、乳香、紅藍花、蘇合香、桂皮、花椒、大料、龍腦香、迷迭香、丁香、沉香、安息香、波斯小茴香、青木香、檳榔等幾十種，還有一些名貴的藥材，像肉蓯蓉、胡麻、雌黃、石蜜、羚羊角、犀牛角、丹雄雞、菩提子、水銀、黑鹽等藥材，也很受歡迎。我有兩個伙計專門打理。你問我有沒有龍涎香？有，當然有。麝香呢？那更有了，不過，不要讓孕婦聞到，以免流產。有的香料是有毒的，有的則是提神養(yǎng)顏的，還有的，只是增加了食物的香氣。此外，女人用的脂粉、香粉，我的店里也有很多種。在長安，無論肥胖的還是苗條的，女人們都很熱衷于打扮自己，無論是哪里來的女人，她們都善于精心裝扮自己，在額頭上點額紅，修眉毛，在腮上撲粉，在脖頸上灑香水。經常有貴婦人騎在馬上打著傘，走過我的店門前，一路都是香氣四溢。

我叫白明月，是龜茲王室白氏的一個王子。但我不想強調我的身份，我是逃離龜茲的，我厭惡殘酷的權力之爭?，F(xiàn)在在龜茲當王的，是一位有身毒血統(tǒng)的人。龜茲殘酷的政治斗爭讓我成了一個失敗者，我在白姓王族的幫助下帶著助手逃到長安，在這里隱姓埋名待下來。我的族人希望我伺機再回到龜茲，光復白氏王族的榮光，因為在龜茲，多少年來都是白姓王族當龜茲國的國王。在長安，我必須保持沉默，血雨腥風讓我驚魂未定。我在長安才得到了稍許的安定。

如此說來，我的香料店鋪是個幌子，主要是為了使我隱身于長安，有個飯碗。不像我的隔壁是一家波斯人開的珠寶店，他是正宗的波斯珠寶商人，一個獨眼龍，為人極其狡詐。在他的店鋪里賣的那些金銀珠寶，很多都是假貨。你一進他的店，就能感覺到什么是珠光寶氣，什么是金碧輝煌和金玉滿堂，可越是閃光的東西，假貨就越多。金子和銀子做的飾物就不說了，他的店里還有綠松石、翡翠、昆侖玉、藍田黃玉、硨磲、珊瑚、青金石、水晶、瑪瑙、玳瑁、琥珀、琉璃、明月珠、南海珍珠、東珠子、紫貝、文貝什么的，寶貝很多。那家伙以次充好、以假亂真的手法讓人防不勝防。有時候被人發(fā)覺了，回頭找他算賬，他瞪著一只眼，假裝聽不懂你在說什么。你要是舉拳打他，他就求饒，趕緊給你換真的來。

有時候我還是思念龜茲的，思念龜茲國那三重的城墻，很多巍峨的建筑有太多的記憶，我思念龜茲佛寺眾多、梵音陣陣的氛圍。這時，備受煎熬的我會把店里的事情交給伙計向小達，我就懷揣著我的篳篥，出了金光門急急地向城外走，走到一處無人的高坡，然后在那里傷心地吹篳篥。只有篳篥的曲調響起來，我思念龜茲的鄉(xiāng)愁才會減掉一點。

除了篳篥，去年我在倉皇間來到長安的時候，還帶來了羯鼓、大鼓、手鼓、銅角等各式龜茲樂器。在龜茲王宮里時，我就和眾位白氏王族宗親的孩子一起，打小就開始學習龜茲音樂。我擅長的是打擊樂器和吹管樂器。弦樂是龜茲女人擅長的，我并不擅長，但那些弦樂器我都摸過，只是沒有帶到長安來。

我在吹七孔篳篥的時候，能引來遠處的飛鳥諦聽。比方說那一天正值黃昏，昏黃的太陽在遠處的蒼茫之處墜落。一些飛鳥似乎也是從西域飛來的，它們好像能聽懂我的篳篥曲，呀呀叫著，圍繞著我飛行。

在高坡上，在殘陽如血的光線里，我被這群鳥包圍著，我的篳篥聲凄清而邈遠，訴說著從長安奔向西域大道上的蒼茫。我獨自在吹奏篳篥，一個白衣秀士出現(xiàn)了，他高聲朗誦道：

高山截竹為觱篥，此樂本自龜茲出。

流傳漢地曲轉奇，涼州胡人為我吹。

傍鄰聞者多嘆息，遠客思鄉(xiāng)皆淚垂。

世人解聽不解賞，長飆風中自來往。

枯桑老柏寒颼飗，九雛鳴鳳亂啾啾。

龍吟虎嘯一時發(fā)，萬籟百泉相與秋。

忽然更作漁陽摻，黃云蕭條白日暗。

變調如聞楊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

歲夜高堂列明燭，美酒一杯聲一曲。

我放下篳篥，轉身看去，他向我走來?？拷遥野l(fā)現(xiàn)這是一個文人打扮的人，也許是皇帝身邊的文侍衛(wèi)。

他說，我叫杜鶴年，是宮廷教坊詩人。我正在為宮里尋找樂師。剛才，我朗誦的這首詩是幾十年前一個叫李頎的詩人，寫給篳篥高手安萬善的。你知道安萬善嗎？

我回答他說，當然知道！吹篳篥的高手。

嗯，是的，李頎曾經聽過安萬善吹奏篳篥，就寫下了這首詩，成了名作，一直在長安傳誦。我剛才在一邊聽了，你的篳篥吹得不比安萬善差，我情不自禁就誦起這首詩來。

我笑了，說，安萬善是大名家，我哪里能和他比。不過，我聽說他離開長安有很多年了。

杜鶴年說，是呢，我聽說他回到西域了?，F(xiàn)在，當今圣上正在排演一部歌舞，叫《霓裳羽衣曲》，我在到處打探誰的篳篥吹得好，就找到了你。我想向宮廷樂隊的大樂官推薦你。他們非常需要一個吹篳篥的高手。

我說，我不想參加什么宮廷樂隊，對皇帝在宮廷里排演什么歌舞曲目也沒有興趣。我只是瞎玩玩，千萬不要打擾我的生活。

他沒想到我這么說，問：看您的裝扮，想必是從西域來的吧？

我收起了篳篥說，那是啊。我在西市開了一家香料店，那是我的正經營生。吹篳篥不過是玩玩而已。歡迎你來西市店里找我買香料。說完，我轉身就走。

杜鶴年在我的身后喊，對了，明天上午，就在西市的彩樓上，天下第一琵琶圣手康昆侖要彈琵琶祈雨，離你那里不遠，去看看熱鬧?。?/p>

我已經飛身向城門跑去，想趕在暮色降臨之前，回到我的西市店鋪。

第二天一早，我聽到西市外面人聲嘈雜。我走出店鋪，看到外面街面上熙熙攘攘，附近的人都跑出來看，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熱鬧事。我忽然想到杜鶴年昨天告訴我的事情，難道真是康昆侖要在彩樓上彈琵琶了？

我把目光投向跑出來的人，他們都是出來看熱鬧的。我這才注意到在西市居住了這么多的胡人，他們服飾各異，長相奇特，有纏頭的，有半裸著膀子的，還有戴裝飾了羽毛的帽子的。這些人我在龜茲時也見過他們的同族，可在長安居住這段時間，我并不知道我的街坊鄰居都是何種人。長安是一座國際化大都市，這些外族人不光是從西邊來的，還有北面大草原上來的，東邊大海上來的，南邊丘陵和山地犄角旮旯來的人。有意思的是，他們都賴在長安不走，哪里都不想去，特別是不愿意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F(xiàn)在此刻，他們跑出來，是要看什么呢？一個擠著一個往前走。

我也跟著他們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互相簇擁著，四周語言嘈雜，人擠人幾下子就到了西市的彩樓下面。但見在彩樓上搭建了一個彩臺，上面坐了一個人，手里抱著一件樂器。

“康昆侖??！長安琵琶第一人哪。”有人在說，“可他這是要干嗎？”

“干嗎，你傻呀？你不覺得長安有一個月都沒有下一滴雨了嗎？這是祈雨的，朝廷請長安琵琶第一圣手康昆侖彈琵琶，向上天祈雨，普度眾生啊?！?/p>

我聽明白了。我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懷里，摸了摸我的那支銀字篳篥?？道龃髱熥谘b飾的高臺上，躊躇滿志。只見他手揮五弦，只聽得一陣玲瓏聲響飄過，就像是一片雨滴灑下來一樣。這不過是康昆侖試一下琵琶弦音的開場，大家都喝起彩來。

我抬頭看去，長安上空果然是萬里無云，太陽正在急速升起，天地之間暑熱無比，令人焦躁。大家都屏氣凝神，看琵琶大師康昆侖如何彈奏琵琶，祈求天降喜雨。

只見康昆侖閉目養(yǎng)神一小會兒。之后，他忽然睜開眼睛，就像是得到了天啟，他的琵琶在懷里活了起來。他的彈法有撥弄，捻動，抹去，收攏，挑開，手指就像著了魔一樣讓人眼花繚亂，有時快，有時慢，有時急切，有時舒緩，有時清幽，有時暴躁。不知道他彈的是什么曲子，像是我熟悉的、從唐初就開始流傳，由宮廷樂隊總管白明達寫的《春鶯囀》，又像龜茲樂《火鳳》以及《耶婆瑟雞》，那都是流行了很久的樂曲。

康昆侖今天彈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宮、商、角、徵、羽，他彈的是羽調。我還知道北周時期從龜茲來到長安的高手白蘇祗婆，他也是龜茲的白氏王族之一，在長安開創(chuàng)了七聲七調，正是他，把龜茲音樂里的五旦七調帶到中原長安，使得大唐宮廷音樂得到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我正在腦子里想到白蘇祗婆的時候，不知什么時候，在我身邊出現(xiàn)了那個獨眼龍波斯珠寶商人。他呵呵笑著說，好熱鬧，今天的長安好熱鬧啊。

我說，當心你的珠寶店被人打劫！

獨眼龍轉動著另外一只眼珠子，現(xiàn)在這么干燥的天氣，誰還想當小偷呢。

康昆侖坐在彩臺上，身體俯仰自如，左右搖擺，把琵琶彈得上天入地，一片琳瑯。宛如夏雨的突如其來，又如春風細雨的纏綿悱惻，再像是秋雨的陣陣凄慘，最后，就像是大雪初歇的完滿安寧?？道鲫┤欢?，彈奏了完美的一曲。

大家看呆了，聽呆了，不知道說什么了。好久才歡呼，才鼓起掌來。有人贊嘆道：康昆侖果然是琵琶第一圣手啊，他彈的這一曲《綠腰》，簡直是出神入化啊，蒼天有眼，趕緊降雨吧。

是啊，蒼天有眼，趕緊降雨吧！大家都焦躁地看著天，可是，此刻天上連一絲云都沒有，更別說要下雨了?？道瞿四ㄒ荒樀暮顾?，他身上的華服錦衣也濕透了。他站起來，在侍者的引導下，正要走下彩臺，這時一個穿著白衣長衫的男子飄飄然上了西市彩臺，他說：且慢，早聽說康昆侖的大名，也聽你彈了一曲。不過如此啊，什么天下琵琶第一圣手，我要和你一比高低。你坐下，且聽我彈一曲！

眾人驚呆了，難不成今天這彈琵琶祈雨，還成了打擂臺？大家歡呼起來。我懷里的篳篥莫名其妙地蠢蠢欲動，這篳篥也不老實，難道它想跳出來，看個究竟？只見這個白衣男子推康昆侖大師重回原座，他一轉身，從背上取下一具琵琶。白衣秀士年齡不大，十分俊俏，他那束起來的長發(fā)在腦后一飄，手揮琵琶，就彈了起來。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站著彈琵琶的人我沒怎么見過，站著打鼓的人我在龜茲倒是見多了。琵琶這么彈，真是匪夷所思，眼見為實了。我聚精會神，看他如何彈琵琶?，F(xiàn)在不是祈雨，而是看琵琶手決斗了。似乎是上天也要看看究竟是誰的琵琶彈得好，彈得妙，彈得感天動地，才能天降喜雨。

這白衣秀士用的是楓香調，等于是羽調的轉調，他彈的還是《綠腰》，可調子一變，那整首曲子的風格就大變了。難怪這白衣秀士要站著彈琵琶呢，只見他手揮五弦，琵琶在他手里如同神魔附體，琵琶更有活力了。琵琶聲聲，宛如洪鐘；琵琶陣陣，宛如打雷。琵琶動動，宛如刮風；琵琶當當，宛如池塘。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這個白衣秀士彈的琵琶了，他把這一曲琵琶彈得驚天動地，出神入化，就像是春雷陣陣掠過了麥苗低伏的田野，又像是大雨滂沱中的樹木被刮得一陣飄搖。好一曲楓香調的琵琶曲《綠腰》！康昆侖是坐立不寧，看著白衣秀士在一邊揮灑自如，左右飄搖。白衣男子不是在彈琵琶，他就是一個仙人！

他彈完了，向康昆侖鞠了一個躬，康昆侖自愧不如，也連連作揖，表示嘆服。白衣秀士此時把束帶一解，把白色長衫一放，我們仰頭觀瞧的一剎那，看到了剛才那個白衣秀士竟然變成了一個粉衣女子！原來，這白衣秀士是一個女人。康昆侖驚愕了，他站在那里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一下子又癱倒在座椅上。侍者趕緊過來，把康昆侖給攙扶著拖走了。粉衣女子也匆匆下樓，轉眼就不見了。

我們都目瞪口呆，她去了哪里？她究竟是誰呢？

而且，就在這個時候，大家都在驚呼，眼看著從北面天邊疾速飄移過來一團黑云，來到我們的頭頂。轉眼之間，豆大的雨滴就降落了下來，祈雨成功了！大家歡呼起來，人們都在蹦跳著，長安一片熱鬧，這暑熱頓消的快樂頓時涌現(xiàn)在心頭。

今天的祈雨成功了！我們被一陣瓢潑大雨澆得渾身濕透，心里都很快樂。特別是在西市居住的這些天南海北、海角天涯的胡人，大家都載歌載舞，在雨中跳起舞來。

我一直在想，那個粉衣女子，她是誰呢？我懷里的篳篥在跳動，似乎這篳篥也認識它的故人。那個粉衣女子，一定是和龜茲有什么關系的。我忽然想到，我現(xiàn)在就是需要隱居，不要被人知道我來自龜茲。種種跡象表明，我的愿望可能落空。我悄悄回到了我的店鋪。

幾天以后，我把店鋪門剛打開，就見詩人杜鶴年站在門外，還帶著一個人上門了。

你這里還挺好找的，只要聞著香料的味道，很快就找到了。這西市有好幾家香料店，可家家的味道都不一樣。

這么說，你是聞著味兒來的嘍。我淡然地一笑。

我今天帶來了一個人。他來自幽州，外號王麻子，他可是幽州第一篳篥手，我告訴他，還有一個篳篥高手隱藏在西市，他就要和你比試比試，這不，他來了。杜鶴年往他的身后一指，一個戴著寬檐圓帽的男人，把他的帽子摘下來。

我頓時一驚。這個王麻子，他臉上果然是長了大大小小的麻子，坑坑洼洼的，其貌不揚，目光還有殺氣。也許高手遇到高手，是情不自禁要比試一番的。我也有好勝心，可一直壓抑著。前幾天，我在城外高坡上吹篳篥，被杜鶴年聽到，他是一個在長安游走的詩人，交游甚廣，每天茶會飯局不斷，肯定是到處說我善吹篳篥。結果就引來了幽州第一篳篥手王麻子。昨天康昆侖敗于假白衣秀士真粉衣女子之手的情景歷歷在目，今天將鹿死誰手？

來者不善啊。我拿眼往街坊上一看，看看還有什么其他情況。我忽然看見有一輛拉著花簾的馬車停在街角，有人掀開車窗簾的一角偷偷望向這邊。不知道這是什么情況，難道這個王麻子，還有幫手？

王麻子說：聽說店主是從西域來的篳篥高手，在下幽州王麻子，要以篳篥會一會店主。

說罷，他從懷里取出一支篳篥。他的篳篥的管身是竹管，有銀絲纏繞，管端鑲著發(fā)亮的銀錫。他說：我吹一曲《斗雞子》，求教于先生了。說罷，他就吹了起來。

《斗雞子》，顧名思義，就是斗雞之曲。既然是斗雞，那就要體現(xiàn)斗雞的昂揚激越，斗雞的雞飛狗跳，斗雞的兇悍張揚。可能是為了一舉擊敗我，給我來一個下馬威，來一個先聲奪人，他起的調子很高，比慣常的調子要高半音。而且，他吹的節(jié)奏也要快一些，指法花樣也多，吹得搖頭擺尾，滿頭大汗，聲震長空，一曲沒完，但見樹葉紛紛落下。

吹得是不錯，我微微點頭，杜鶴年在一邊也是連聲稱贊。西市街坊鄰居也都出來看熱鬧，不知道這家賣香料的店門口，大清早的怎么出現(xiàn)了一個滿臉麻子的人在那里吹篳篥？這是什么節(jié)奏?。窟@是什么陣仗?。孔蛱斓呐闷碛甏筚?，康昆侖敗給了不知名的粉衣女子，今天這王麻子來到西市吹篳篥，玩兒的又是哪一出？

王麻子的篳篥吹得龍飛鳳舞，狂風大作。可他為了表演，太費勁兒，就是這么一曲《斗雞子》，他吹得汗流浹背，雙目凸出。吹完了，他長長吸吐了幾下肺氣，然后向我一鞠躬：有請閣下。

我淡然一笑，從懷里取出我的銀字篳篥，好吧，那我也吹一曲你剛才那首《斗雞子》吧。我把篳篥一舉，橫在眼前，淡然一揮，開始吹奏。我一吹，他就有點驚訝了。因這首《斗雞子》的樂譜又不在眼前，他是熟練掌握的，我只不過是剛才聽他吹了一遍，就能完全按照他剛才吹的曲調，重新吹一遍。只不過我的起音比他剛才起得低，卻更加從容不迫，云淡風輕。外行看熱鬧，內行聽門道，我把《斗雞子》表現(xiàn)斗雞的那種斗前的虛張聲勢、纏斗中的難解難分、中場的你來我往的猛攻，以及收尾的筋疲力盡的倦怠、結局的一方追擊另一方倉皇而逃的勝利，一幕幕表現(xiàn)得自然生動，我一邊吹，我身邊的人的腦子里想必那一幅幅畫面在音色中全部呈現(xiàn)。一曲終了，王麻子臉上的麻子一下子泛紅了，他向我鞠躬：王麻子自愧不如！服了，服了！他把自己的篳篥一下子丟在地上，單腿跪在那里表示嘆服。

我收起我的篳篥，向他施禮：承讓承讓。這時，只見心高氣傲的王麻子突然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他這是血氣攻心，承受不了失敗，吐血而倒了。

我說：伙計，趕緊地，給這個人喂那還魂丹啊，救人要緊！

二 入宮

那天，幽州篳篥第一人王麻子和我比試篳篥，慘敗于我，他吐血摔倒，之后，被我們喂了還魂丹，醒來后看到身邊圍著很多西市看熱鬧不嫌煩的人，知道自己丟了丑，趕緊掩面羞愧而走。西市的人對我交口稱贊，紛紛說，沒想到這西市本是胡人雜居之地，卻竟然是藏龍臥虎之所。

也是在那天，杜鶴年一招手，躲在街角的那輛馬車由車夫趕著來到我的近前。簾子一掀，跳下來一個人。我一看，她竟然是那天擊敗琵琶高手康昆侖的粉衣女子。只見她長得玲瓏剔透，粉白可愛，眉目之間還有一種凌厲之氣。

杜鶴年說，這位是琵琶高手火玲瓏。我現(xiàn)在受大唐宮廷教坊樂正的委托，到處找民間樂師奇人，我找到了你們兩個。你跑不了了。白明月，我給你說實話，當今圣上要創(chuàng)作一個大型音樂歌舞節(jié)目，十分需要音樂高手的參與。那個王麻子牛皮吹得響，他是我找來和你對陣的，結果他輸了，你贏了。那么，你就得跟我進宮去。你趕緊收拾東西，跟我走一趟，我們的宮廷樂隊就要開始組建，你不能再在這家店里隱居，你是從龜茲來的王族白氏之一。我已經把你的背景調查清楚了，白明月啊白明月，明月照我心，你要跟我走！

我很發(fā)愁：不去不行嗎？杜鶴年指了指街坊門口幾個手持利刃的衛(wèi)兵，你不走，他們就得押著您跟我走了。

我指了指火玲瓏姑娘說，她也去？

杜鶴年說：當然啊，她不出現(xiàn)，就沒有你的現(xiàn)身。當今圣上等不及啊，現(xiàn)在就走！這輛車子就是來接你們的。什么都不用帶，宮內什么都有。

我轉身回到香料店，和兩個伙計交代了一下，就帶著個小包裹，里面裝著我的篳篥。出來上了車，在這輛四輪馬車內，坐了我和杜鶴年，還有火玲瓏。昨天她和康昆侖一比高低，令人驚嘆，長安城頓時天降喜雨。不過，她今天穿的是綠色裙裾，腳蹬花鞋，笑盈盈看著我：聽說你來自龜茲？

我說，是啊，你呢，姑娘？我看你不像是長安人。

我和你是龜茲老鄉(xiāng)啊。不過，你是王族白氏，我是平民罷了。我也是從龜茲來到長安的，父親帶著我在長安的酒肆和客店里表演謀生。那天我和康昆侖比試琵琶，被杜鶴年發(fā)現(xiàn)，他就請我去宮內排演歌舞。好在這樣的話，我和我爹就有飯吃了。她露齒而笑。

這火玲瓏還挺會自嘲的。當今圣上要排演一出大型樂舞？我感到納悶，國事那么繁忙，皇上還有這個心境？

杜鶴年笑了，那是你不知道當今圣上的多才多藝和舉重若輕。當今圣上琵琶、蹴鞠、譜曲、寫歌樣樣皆能啊！現(xiàn)在皇上需要篳篥高手，我找到你了，白明月。

我說，我只是胡亂吹一吹篳篥罷了。我真是一個賣香料的。

火玲瓏笑了，別裝了。那個王麻子慘敗于你，現(xiàn)在你就是長安第一篳篥圣手。你就當仁不讓吧。

我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氣，那是一種來自昆侖山野火蓮的香氣?；鹆岘嚳粗褪且粋€玲瓏可愛的姑娘，賞心悅目。聽說她來自龜茲，我很高興，我逗她：火姑娘，那個康昆侖號稱長安第一琵琶手，被你打敗后，是不是他也吐血了？誰說自己是第一，肯定要倒霉。

杜鶴年說，那個康昆侖也消失不見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鸸媚锲鋵嵰膊皇且话闳耍阕屗f說看。

我看著火玲瓏，她倒是不忸怩，她說，她父母親都是龜茲人。說來話長，當年，北周武帝宇文邕娶了突厥公主，突厥可汗嫁女兒的時候給北周武帝陪嫁了一支龜茲樂舞隊。武帝宇文邕也很喜歡彈琵琶，這支隨突厥公主陪嫁而來的龜茲樂舞隊，帶來的樂舞風格叫西國龜茲，特點是歡騰、熱鬧、奔放、豪邁。西國龜茲樂舞歷經北周、隋朝、大唐開國高祖、太宗朝，包括到了當今圣上時期，一直都有發(fā)展有繼承，不斷有龜茲藝人前來加入這個樂舞隊中?；鹆岘嚨母赣H多年以前來到長安，師從白蘇祗婆和白明達兩代名師，還有北齊、北周、大隋到大唐宮廷龜茲音樂大師的教導，不因循守舊，鍛造出一代新風。后來，回到龜茲，母親去世，父親因債務糾紛被傷害致殘，一個月前帶著火玲瓏又來到長安躲避，就在酒肆和客店里以彈琵琶演唱為生。那天，火玲瓏去藥店給父親取藥，結果碰到康昆侖在西市彩樓上彈琵琶祈雨，她按捺不住，上彩樓彈了一曲，竟然擊敗了康昆侖。這得歸功于她手里的這把漢琵琶，它是她父親珍藏多年的老琵琶，據說漢代的細君公主使用過，一直在龜茲流傳著，后來落到她父親的手里，現(xiàn)在在她的手上。

我問，你這次進宮，你父親在店里，他怎么辦呢？火玲瓏俏麗的臉上現(xiàn)出了一點擔憂。這時，杜鶴年接過話茬：我都安排好了。讓火姑娘一點后顧之憂都沒有，你還是多操心圣上的樂舞吧。

我和火玲瓏就這樣進宮去參加李隆基創(chuàng)作《霓裳羽衣曲》的樂舞班底。我們被杜鶴年帶著進入皇宮，直接來到宮內的梨園。進來后我才知道，這梨園在禁苑之內規(guī)模很大，有三百男藝人、四百女藝人居住，都是當今圣上李隆基請來演奏法曲和大曲的?？粗鴰装賯€樂師在我眼前走動，他們拿著各種樂器，輕歌曼舞、縱聲高歌，我的情緒也高亢起來。我的生活迎來了意想不到的變化，讓我倍感興奮。我感覺火玲瓏也是這樣，梨園里的一切都讓她感到新鮮。

我們這些被杜鶴年挖掘出來的樂人，接受了當今圣上的召見。

那天，皇上李隆基沒穿天子冕服，他穿著圓領口錦緞常服出來接見我們。我有點緊張，畢竟是第一次見到大唐的皇帝，可看到他容光煥發(fā)，笑容和藹，態(tài)度親切，就放松了下來。我們紛紛施禮，皇上示意平身，說：你們都是朕的梨園弟子啊。

杜鶴年緊緊跟在他身邊，指著我說：這位，就是我在西市找到的龜茲篳篥高手白明月。這位，是從龜茲來長安的琵琶高手火玲瓏。

杜鶴年引見介紹我們之后，皇上很高興，他寒暄了一陣子，就回宮休息了。

杜鶴年接著對大家說：這一次，大家聚攏在宮廷梨園樂舞隊，目的是排演皇上新寫的一曲樂舞《霓裳羽衣曲》。根據皇帝的設想，這一曲《霓裳羽衣曲》將是規(guī)?？涨啊⑷A麗萬端、優(yōu)美無比的樂舞。這是皇帝陛下音樂理想的實現(xiàn)，其中包含了他的一個心愿，那就是他要以這首曲目慶祝楊貴妃從道觀中還俗，正式成為他的貴妃?，F(xiàn)在距離楊貴妃還俗還有兩個月，皇帝陛下要求我們努力在這個時間段完成樂舞排演。

在梨園待下來，我們開始了緊張的排練。當今圣上這么喜歡音樂歌舞又十分精到，讓我感到吃驚。隨后幾天，我看到梨園里還養(yǎng)了幾百個漂亮的服侍宮女，住在宜春北苑，我和火玲瓏與幾百男樂師和女樂師同住梨園。每次有新的曲目要排演，這些樂師都要上陣表演，梨園女子則是獨舞、群舞或者伴舞，也有演唱的?；噬铣３ＳH自來看排演，也下場打羯鼓。發(fā)現(xiàn)有人唱得不對，李隆基會揮動手里的鼓杖，說：停，錯了錯了，你重新唱。這么唱——他還糾正她們，她們唱對了跳對了，皇上李隆基就很高興：對了對了，你們呀，果真是我的梨園弟子。

梨園樂師喜歡聊天，我知道了宮內對音樂的態(tài)度。隋文帝時期，對西域音樂那種歡鬧喧嘩十分反感。大唐立國之后，在高祖時期，對西域音樂的態(tài)度就有了變化，將西域音樂收入大唐宮廷音樂的九部樂中，進行高雅化的改造。大唐開國皇帝李淵對宮廷音樂格外重視，自登基之后，一開始沿襲了隋朝確定下來的九部樂，后來又增設了一部，變?yōu)榇筇茖m廷雅樂十部樂，分別是：燕樂、清樂、高麗樂、西涼樂、龜茲樂、疏勒樂、高昌樂、康國樂、安國樂、天竺樂。其中六部都是西域音樂，可見西域音樂對大唐的影響。

每個帝王喜歡的音樂風格是不一樣的。太宗李世民喜歡的是《破陣樂》，這和他在馬上殺敵、協(xié)助父皇奪取江山，又和他與兄弟爭奪王位的腥風血雨有關。所以，他喜歡的音樂都是大鼓擂動，李世民久經沙場，他特別喜歡《破陣樂》，由李百藥做歌詞，演出時是一百二十人手持利戟、披掛鎧甲，擂動大鼓，整齊起舞，聲震百里，地動山搖。

后來的唐高宗對音樂的喜好是比較活潑多樣的，這和他經常與音樂家白明達切磋有關，有一天他聽到黃鶯鳴叫，就讓白明達寫《春鶯囀》，成就了一曲名作。

當今圣上更加喜歡音樂，李隆基把十部樂改為了立部伎和坐部伎，也就是站著演和坐著演兩個部分，宮廷樂舞隊的規(guī)模更大了。所謂堂下立奏，叫作立部伎；堂上坐著演奏，叫作坐部伎，這是對演出形式的一種靈活規(guī)范和重要發(fā)展。他還嘗試讓幾百個宮女來表演《破陣樂》，這樣就把當年太宗的那種雄赳赳、氣昂昂的樂舞風格，變成了旖旎萬端的宮女鼓舞舞蹈，有點搞怪。

我從樂師的閑聊里得知皇上自小就喜歡音樂。傳說，在則天女皇登基大典的那天晚上，女皇特別高興，乘興舉辦了一個宮廷宴會。邀請而來的群臣和百官都聚集在一起推杯換盞，歌舞升平。為了展現(xiàn)女皇的慈祥善美，她的孫子和孫女所組成的樂舞隊最后上場。

這一年是天授元年（公元690年）。武則天端坐在皇帝大位上，目光溫暖慈祥。唐睿宗李旦的幾個兒女次第登臺。首先是五歲的衛(wèi)王李范上場，他戴著假面，手持傳說中蘭陵王所用的寶劍，用稚氣的聲音念出了莊重的臺詞：衛(wèi)王入場，咒愿神圣神皇萬歲，孫子成行?！短m陵王》是一出要戴面具的戲劇。傳說中的北齊蘭陵王長得太英俊，沒有殺伐氣息，不像是一個王，戰(zhàn)場上他一出現(xiàn)，沒有人怕他。所以他就戴著一副十分兇惡的面具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沖入敵陣殺敵，敵人潰敗。

武則天看到孫子小小年紀，說著這么大的臺詞，如此端莊可愛，不禁露出慈祥溫和的微笑。這也是殺伐果斷、處事凌厲的女皇少有的溫情時刻。接著上場的是六歲的楚王李隆基，也就是我面前的當今圣上李隆基。那天，他男扮女裝，表演《長命女》，博得了滿場的喝彩和女皇的喜愛。那一天的表演，后面還有宋王李成器，十二歲，表演《安公子》。壽昌公主和妹妹、四歲的代國公主李華跳了一曲對舞。在西涼殿上，這些少男少女歌舞隊的表演，其樂融融之下隱藏著別人看不見的命運的黑云籠罩和殺機四伏。

就在那時，李隆基已經是一個文藝人才了。李隆基還會打波羅球，而且在當諸侯王的時候，球就打得好。波羅球是一種馬上打球的競技游戲，發(fā)源于波斯，漢代就從西域傳到長安來。有一年，吐蕃派遣使者前來迎接和親而去的金城公主。唐中宗請吐蕃使者在梨園亭子里看打波羅球。吐蕃使者說，我?guī)У娜死锩?，有擅長打波羅球的，請求和你的人打一打，看看誰贏。中宗令內廷的一些人上去和吐蕃人比試，結果全都輸了。中宗讓駙馬楊慎交等四位近人上去，也輸了。

皇帝感覺沒有面子，問：還有誰波羅球打得好？我大唐沒人了？

這時，大家才說，中宗的侄子、臨淄王李隆基波羅球打得最好。中宗說，那趕緊把他招來上場打球！于是，李隆基氣喘吁吁趕來了，趕忙上場。只見他在吐蕃打波羅球的人里左沖右突，英勇無敵，善于找到間隙勇猛突進，身軀十分靈活，就像是旋風回轉，雷電突襲，吐蕃人紛紛戰(zhàn)敗，李隆基打波羅球獲得大勝。

李隆基很擅長敲擊羯鼓。早就聽說皇上是打羯鼓的好手，果不其然。梨園里的一面羯鼓，據說就是皇上在少年時候打過的。羯鼓是圓柱形，橫著，鼓有兩面，一般是放在雕花的牙床上，可以用兩只手來左右敲擊。但李隆基打鼓不是左右兩邊敲，而是把羯鼓豎起來，雙手只是敲打一面。他打起羯鼓來，面不改色心不跳，穩(wěn)坐鼓前，氣壯山河又游刃有余。宰相宋璟寫過一首詩贊美唐明皇打羯鼓：頭如青山峰，手如白雨點。

在梨園，大家熟悉起來，就都稱贊當今圣上是一個藝術天分很高，什么都會的皇帝。我知道他還是一個特別會玩的皇帝，可能小時候他就知道皇宮內權力斗爭的殘酷無以復加，也就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游樂玩耍上，這樣別人就不會把他當作競爭對手，他也自得其樂。

關于李隆基打羯鼓，還有幾個傳說：

皇上有一個侄子叫李琎，有個小名叫花奴，也很擅長打羯鼓。有一次，正在把羯鼓豎起來打的時候，李隆基一時興奮起來，就把一朵絹花插在花奴的絹帽上，絹帽是絲帛的，那花就有點歪，別在帽子邊看著有點玄?；ㄅ秩缬挈c打羯鼓，不去理會那朵花，打了一曲《舞山香》，煞是好聽，打完了一曲，那朵花也沒有掉下來，整個打羯鼓的過程中，他的頭部一直很穩(wěn)當。這讓在場的人包括李隆基都大為贊賞。

有一次，皇家音樂總管李龜年吹起牛，說他打羯鼓是下了苦功夫，很用心也很用力，都打廢了五十根鼓杖。李隆基淡淡地說：你才打廢了五十根，我打廢了的鼓杖裝滿了三個柜子呢?？梢娎盥』螋晒南碌牧庥卸啻?。

一般說來，打羯鼓的鼓杖都是硬木做的，比如檀木、雞翅木、花楸木做的，制作的時候會把鼓杖端頭磨圓，李隆基打廢了三大柜子的鼓杖，誰能和他比啊。

我們就在皇宮里，在皇上的親自指導下，開始了《霓裳羽衣曲》的排練，我的篳篥是先聲奪人，必須先入調，起到一個引領的作用。這是皇上的主意。之后，其他樂器才跟上來，依次呈現(xiàn)樂器本身的魅力與特點，將《霓裳羽衣曲》一步步引入下一個段落。

有一天，皇上看我篳篥吹得好，很高興，他說，你的遠親白明達，他寫的《春鶯囀》的故事，想必你聽說過？

我說，陛下，小的并不熟知這個故事。

皇上說：那還是在高宗朝時期，有一天早晨，高宗在御花園里散步，應該是慶幸宮內，忽然聽到在熹微的光線里，微風拂面之下，有一種好聽的鳥叫聲，從疏影橫陳的林間傳來。鳥叫聲婉轉清脆，歡快動人。那是春鶯在叫，可在高宗李治的耳朵里，竟被他聽成了一曲美妙動人的音樂旋律。而且，一早在慶幸宮御花園里聽到春鶯的叫聲，被認為是吉祥的兆頭。他回到宮內，找來宮廷樂師，讓他們根據他所描述的春鶯的鳴叫寫出一首曲子。各位樂師面面相覷，都說寫不出來。此時，從龜茲來的樂師白明達卻胸有成竹，他說，皇上，我能寫出來。高宗大喜，說：三天怎么樣，能不能寫出來？白明達胸有成竹地說，陛下，我肯定能完成。果然，幾天之后，白明達就寫出了《春鶯囀》，這是一首春鶯啼鳴般好聽的樂曲，一共有十一段，段與段之間有著美妙的起伏和連接，天衣無縫，帶有龜茲樂的風格，其中兩段和春鶯的啼鳴惟妙惟肖。

白明達用琵琶演奏《春鶯囀》給高宗聽，圍在邊上的臣子和樂師們都聽到那婉轉起伏、美妙動人的旋律，看到高宗首先是拍掌大喜，這才跟著紛紛拍手稱快。高宗下詔令，讓給這首曲子配上舞蹈和歌唱，并封白明達為太樂署首席音樂官樂正。

講完高宗和白明達的這個逸事，皇上問我，你叫白明月，白明達是你的什么親戚呀？

我笑了笑，陛下，不是啊，白明達歷經隋煬帝、唐高祖、太宗、高宗朝，和我差著一百年呢。他自北周時期就跟隨北周的突厥皇后樂團移居到長安，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李隆基就笑了笑，你們龜茲白姓個個是有音樂天賦的。

我聽說，到了則天女皇朝，大唐的藝術氣息變得溫和多樣。不過，宮廷里的血腥搏殺依舊很可怕。到了當今圣上時期，華美綺麗的風格是他的追求。但這種綺麗聽上去有點萎靡不振，缺少了活潑歡樂的元素，華麗中有著一種蒼白。

李隆基是則天女皇的孫子，他很喜歡自己的兄弟姐妹，和他們感情很好。剛即位時，有時候他還和兄弟擠在一張大床上休息，枕著長枕頭，蓋著大被子。各位諸侯王上朝時，談國家大事、軍國要事，關系是皇上和臣子，退朝之后，他們還是兄弟，一起宴飲作樂、斗雞打球，游獵于郊外、游賞于花園，其樂融融。

李隆基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他可能是以這種方式讓自己的諸侯王兄弟沉溺于聲色犬馬，頹廢志氣，這樣就不會覬覦他的權力。有一次，他突然去造訪寧王，寧王是他的兄弟，他看到寧王正在赤膊上陣，一邊看著樂譜，一邊打鼓，擊鼓聲聲，大汗淋漓，他就大加贊賞。因此，開元、天寶年代，整座長安城陷入胡化的大潮里，這和李隆基的倡導推動不無關系。我作為一個龜茲樂人入宮，也是這個原因。

三 霓裳

梨園之內白天很熱鬧，到了晚上，也都會靜下來。男樂師和女藝人住在不同的區(qū)域。因此，我和火玲瓏碰面，一般是在排演的時候。火玲瓏和我有點心靈感應，彼此暗暗喜歡上對方了，雖然還沒有說破，我開始期盼每天都能見到她，那段時光是非常有意思的時光。

那些日子，皇上常來梨園看排演。他也讓我給他講過幾次龜茲樂?；噬媳容^重視西域音樂龜茲樂，喜歡豐富多彩的音樂并且投身其中，其樂融融。我感覺到，李隆基對音樂的態(tài)度十分包容，有一種海納百川的胸懷?；噬险f，前些年他作了《光圣樂》，并讓梨園樂師演奏。他喜歡在樂舞中營造出一種夢幻般的氣氛和成仙得道的仙人環(huán)境。在《光圣樂》中，舞者有八十人，都穿著五彩衣裳，戴著鳥頭冠，頗受道教的影響。

我看到的李隆基是一個熱衷藝術、才華橫溢、聰明絕頂?shù)幕实邸Ｋ哪抗馓貏e深邃，看你的時候即使不說話，也知道你在想什么。有一次皇上問我，你了解白蘇祗婆嗎？他就是龜茲人。

我說，稟報陛下，白蘇祗婆在長安時，相距現(xiàn)在有一百多年。他是琵琶演奏圣手和作曲家。我聽說，他是隨著北周武帝宇文邕的突厥王后阿史那公主的陪嫁樂團，從龜茲來到長安的。他把龜茲帶來的音樂理論也就是他的七調理論，教授給隋朝上柱國鄭譯，鄭譯采納了，對提高龜茲樂在宮廷雅樂中的地位，起到很大作用。

皇上說，是呢，白蘇祗婆的五旦七調樂論，本身就很好了。他后來進一步推演出了七調十二律、八十四調的樂論，就更加豐富完美了。

我說，皇上，龜茲樂有七調，七調翻譯成漢語，就是宮、商、角、徵、變徵、羽、變宮這七調。有平聲、長聲、質直聲、應聲、應和聲、五聲、斛牛聲。我給皇上分別發(fā)出這七調聲，以篳篥吹奏，并讓火玲瓏以琵琶演繹。

看了我的吹奏，李隆基十分贊賞，說：龜茲的樂器我這里都有，你看，龜茲樂器主要是豎箜篌、五弦、琵琶、篳篥、笛、笙、簫、貝、羯鼓、答臘鼓、腰鼓、雞婁鼓、毛員鼓、都曇鼓、銅鈸等樂器。是不是這些？

我說，夠全的了，皇上要什么有什么。

說到《霓裳羽衣曲》的緣起，皇上告訴我，大凡音樂，藝術創(chuàng)作，都是需要靈感的。這個靈感，來自他的一次郊游。那是去年他去三鄉(xiāng)驛游玩的時候，當時是春和景明，天光甚好，李隆基興之所至，在風景開闊處下車遠望?？吹竭h處的女幾山逶迤遠去，宛如一具女體橫臥，又有輕紗一般的云霧遮蔽，忽隱忽現(xiàn)，非常神秘美妙。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在他的耳邊響起了一陣仙樂，那音曲調就是從那個時候出現(xiàn)在他耳朵里的。從此，他就萌發(fā)創(chuàng)作一曲人間仙曲的想法。而且，獨舞環(huán)節(jié)非楊玉環(huán)來表演不可。

回到皇宮里，他迫不及待地就把腦海里的旋律以曲譜的形式記了下來。他和楊玉環(huán)的戀愛實在是讓人感佩。楊玉環(huán)很早就和他看對眼了，她原來是李隆基的兒子壽王的妃子，按道理不能嫁給公公。于是，按照禮儀和規(guī)矩，李隆基想了一個法子，讓楊玉環(huán)去道觀出家，成為道號太真的女道士，絕離了塵緣，這樣再來一次還俗，就能從楊太真女道士變?yōu)楠毶砼耍缓缶湍軆苑馑?，成為當今圣上的楊貴妃。這樣的巧思妙想，也只有李隆基能想出來。據說，壽王李瑁丟了楊玉環(huán)，內心里自然是痛苦的，可他是有苦說不出，只能和堂兄弟薛王一起喝酒，常常喝得酩酊大醉。

我暗自想，李隆基是不是一個好皇帝不好說，但他真是一個藝術天才，他那天看到了獨特的風景，產生了游歷月宮、聽到仙樂的想象，把這個想象化作音樂的曲調開始在他的腦海里旋轉起伏。這絕對是藝術天才做的事情。

《霓裳羽衣曲》是此時的李隆基最操心的事情，也是唐宮內最重要的大曲。他把它獻給楊玉環(huán)，他心愛的女人。根據他寫下的樂譜，共有二十四段，分為三大部分，每部分都是一段段連接起來的套曲。因音樂格調是與道教、佛教有關，又叫作“法曲”，法曲是大曲中高雅的部分，是法曲中的一等曲目，宮廷里的保留節(jié)目。

特別是《霓裳羽衣曲》是為貴妃楊玉環(huán)量身定做的，那這首曲子的意義就不一般了。之所以叫作《霓裳羽衣曲》，是它一出現(xiàn)的時候，跳舞的舞者身上都裝飾著羽毛，衣服華麗如彩虹一般，所以，叫霓裳羽衣。霓裳一般都是絲綢或輕紗做成，質地細膩柔軟，小風一吹或者舞者一跳，衣袖和裙裾就會舞動起來，加上舞者手里拿著幡節(jié)，這樣跳起來就像是仙女在仙境中飛躍、漫步，帶著神仙世界和印度佛教想象世界的那種優(yōu)美華麗。

過了一段時間，西涼府都督楊敬述到長安述職，給皇帝進獻了來自佛國印度的佛教音樂《婆羅門曲》，實際上，是他根據西涼樂和他的理解稍加改寫了一番。這是杜鶴年告訴我的。

李隆基聽了《婆羅門曲》，很喜歡。他覺得，從音樂的結構上來說，《婆羅門曲》的調性適合放到《霓裳羽衣曲》的結構里，能夠增加這首本身就是表現(xiàn)神仙世界仙女下凡、大唐盛世宛如人間仙境的那種美學追求。于是，他就增加了十二段，讓《霓裳羽衣曲》變?yōu)槿?。不過，總體結構還是三個部分，依次為散序、中序和曲破。

我聽了聽由西涼府都督楊敬述進獻的《婆羅門曲》，實際上是經過龜茲樂改編過的佛教音樂。當年我在龜茲的時候就聽過《婆羅門曲》。這首曲子本來具有佛教元素，現(xiàn)在由皇上親自加入道教元素，就具有了更深廣的內涵。

《霓裳羽衣曲》所用的樂器有篳篥、琵琶、琴、瑟、筑、箜篌、鐃、鈸、羯鼓、鐘、磬、簫、跋膝、笙、竽等二十多種。

《霓裳羽衣曲》最開始的演出形式是獨舞，最開始的時候叫《霓裳》，李隆基就是給楊貴妃寫的，獨舞者也應該是楊玉環(huán)。不過，那時楊玉環(huán)還在道觀里，只能讓梨園女藝人張云容來扮演獨舞的角色?？吹綄m女張云容領舞跳得非常好，李隆基龍顏大悅，十分高興。那就是他心目中的楊貴妃的舞蹈，他當時就決定，等楊貴妃從道觀還俗歸來，他就讓張云容當楊玉環(huán)的侍女。

距離楊玉環(huán)從道觀還俗歸來的日子越來越近，那幾天，皇上召集我們，在梨園里天天排練。彩排演出十分成功，看到張云容的表演天衣無縫，一曲既成，實現(xiàn)了他的藝術理想，李隆基十分高興，覺得這是上天賜給他的仙樂。

天氣越來越熱，我感覺到，真是八月長安暑氣高。在宮里，李隆基建有一個涼殿，那是他為了避暑而建的，其實就是把冰窖里的冰塊放在屋頂，冰塊融化成冰水再流下來，形成一個水簾子，他坐在水簾子后面的亭子里乘涼，有時還叫我們和他一起乘涼，大夏天的，把我和火玲瓏等都凍得夠嗆?；鹆岘嚧┲〖?，為此感冒了好幾天，我很心疼她。

李隆基對自己寫的這首獻給楊貴妃的音樂曲調十分滿意，決定把《霓裳羽衣曲》的第一次演出，放在天寶四年的八月。

楊玉環(huán)還俗之后，就住在宮內，和梨園宮女一起排演《霓裳羽衣曲》。已經成為她的侍女的張云容，是除楊玉環(huán)之外《霓裳羽衣曲》的最佳舞者。楊玉環(huán)跳累了，就由張云容上場，我們一遍遍排演，直到八月的到來。

天寶四年的八月，大唐皇宮之內十分喜慶。在鳳凰園，還俗歸來的楊玉環(huán)被李隆基冊立為貴妃，并舉行了冊立慶典，儀式結束的高潮，就是楊玉環(huán)楊貴妃首演《霓裳羽衣曲》。

那天晚上，我所見到的《霓裳羽衣曲》的演出，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美的演出，沒有之一，只有唯一。這是一首大曲，大曲就是音樂、舞蹈、詩歌相結合的樂舞套曲。演出開始，在鳳凰園內藝人們紛紛穿上演出服，我腰扎皮帶，頭戴纏頭，腳蹬白布靴子，十分柔軟，也適合彈跳。我以篳篥先聲奪人。天空中，有一種氣氛壓下來，使得這個晚上成了每個人內心里最輝煌的事。樂師們分為坐部和立部，十分嚴整。

《霓裳羽衣曲》一共有三十六節(jié)，分為散序、中序和曲破三個部分。散序的部分是自由的散板，由一件件樂器次第加入演奏，這一段沒有舞蹈，也沒有歌曲，就是樂器的參差交錯與連接，節(jié)奏悠揚自在。

篳篥開場，我的篳篥聲音悠揚，一下子將大家?guī)胍环N澄明開闊的空間里，猶如萬里無云，又像是白雪初霽，如果此時你閉上眼睛，你看到的就是無盡的原野上白馬正在飛馳，但它的動作是緩慢的、無聲的，由遠及近，慢慢飛躍著向著這邊飛跑。接著，是火玲瓏的琵琶演奏，一下子就打破了遙遠的寧靜，她的琵琶就像是火焰在升騰，又像是烈馬嘶鳴。一開始是一匹馬，緊接著，無數(shù)匹馬都在奔跑。琵琶彈出了火焰的感覺，彈出了大雨如注的不可阻擋。這是近景的演繹，也是琵琶最能表現(xiàn)自己的地方。

身著紅色衣服的火玲瓏手里那把琵琶，是漢朝細君公主曾經用過的漢琵琶。幾百年之后，這把琵琶發(fā)出的聲音有著烏孫大草原上萬馬奔騰的熱烈，也有細君公主在塞外思念漢地孤獨的悲涼和憂憤。琵琶聲聲似火焰，燒得人們心頭熱。彈到關鍵處，只見火玲瓏就像是一團烈火，又像是一匹紅馬，在舞臺中間舞動琵琶，那把漢琵琶在她手里翻飛，琴聲卻依舊不斷，令人叫絕。這簡直是武功琵琶啊，我們都看呆了，沒想到火玲瓏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像是一團火，又像是飛鳥一樣玲瓏飛動。

我看到李隆基也搖動身體，情不自禁地跟著火玲瓏的琵琶節(jié)拍在點著頭?；噬鲜莻€藝術家！大藝術家！祝愿他萬壽無疆，希望他生命之樹常青。我喜歡這個藝術家皇帝，正如我不會去當龜茲國王一樣。

中序段落開始了，慢拍子的中序引導出兩排相對、向中間走來的、翩翩起舞的舞女，她們的隊列長得看不到盡頭，幾百個舞女都出來了！兩排舞女，一排頭上梳著高高的九騎仙髻，身著孔雀翠衣，身佩七寶瓔珞，另一排舞女則身穿月白紗衣，身佩七寶瓔珞，全都像是羽化登仙的仙女。樂隊齊奏，歌聲悠揚，這一段的樂曲節(jié)奏固定，是慢板，張云容領唱，器樂伴奏也比較舒緩，逐漸地，節(jié)奏向快變化。隨著歌聲的引領，舞女們輕盈地旋轉，或快或慢地踩著節(jié)奏，忽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手勢變幻，美妙無窮，衣裙在表演臺地的中間，衣袂飄飄，就像是仙女在仙境走動，忽然就收住了。

第三部分到來了，曲破是《霓裳羽衣曲》的高潮段落。在這一段，樂曲進入節(jié)奏明快的段落，曲調活潑、熱切，音色明亮，曲調華麗奔放，獨舞的主角只會是一個女人。

楊貴妃出場了！她那豐滿的身體籠罩在輕紗衣服之下，她身體靈活至極，一出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自然，李隆基的眼睛也亮了。楊貴妃按照節(jié)拍起舞，這一段由很多段慢板組成，大都是悠揚優(yōu)美的慢板抒情樂舞，就像是雪花飄灑，又像是天女下凡。這一段是優(yōu)美的，仿照天上人間的仙女世界和神仙世界。楊貴妃輕抬玉足，就如仙女下凡。此時，我看到，李隆基甩開皇帝常服，快步走過來，在一邊拿起鼓杖親自打羯鼓，以控制整首曲子的節(jié)拍。他這么打羯鼓，我猜一定會讓楊玉環(huán)心生感動。

楊玉環(huán)的舞姿更加曼妙了，楊貴妃跳得心花怒放，面色鮮艷，保持著燦爛微笑。她知道皇帝的心在她這里，她知道今天的一切都是為了她，這個夜晚，所有這些人，所有的男女樂師舞者、藝人侍者，至少有一千多人都在圍繞著她。包括那個時刻矚目于她的皇帝。她如花朵旋轉在春天的空氣里，如白鶴飛翔在藍色的天空中，如飛雪飄散在無盡的田野上，如祥云籠罩在仙境般的大唐皇宮里。

楊玉環(huán)歌舞相配，樂隊演奏非常動情，楊玉環(huán)的舞蹈歡騰而激越，歌者的歌聲嘹亮高亢，但歌者是舞者的陪伴和陪襯。到曲終的時候，楊玉環(huán)的舞蹈動作變得緩慢，卻更加悠長，管弦音樂在延長音上綿綿不絕。這個段落，我的篳篥不用吹了，我可以休息一會兒了，現(xiàn)在是舞者楊貴妃的天地，是她一個人做主角，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她簡直比皇上李隆基還要大放光芒。當然，這一切又都是皇帝為她準備的。

我在樂器隊帷幕邊上，聽到不遠處的皇上李隆基喃喃自語，精彩絕倫！造化天地！只有貴妃跳這個舞蹈才是最合適的，這就是為什么，我寫的這個歌舞只能屬于她一個人?？此摹赌奚延鹨虑?，才知道什么是回雪流風，那是雪花打著旋兒飄搖著，無論如何不落地，流動的風是怎么樣從四面八方吹過來。幾乎可以回天轉地，就是天地倒懸，換了人間，就是仙境……皇上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就像是激動的淚花在閃動……

那天晚上，一曲霓裳樂舞一結束，皇上李隆基和楊貴妃先離場。大家意猶未盡，互相致意，在場子里喧騰。

我和火玲瓏手拿樂器，她的漢琵琶閃著光澤，我的篳篥輕輕轉動。我們互相也有點不舍，情愫在心里醞釀，可表情卻是克制而隱忍的。因她要去女藝人住的宮苑，只好就此告別了。我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有點落寞。在我的腳下，隨便一踢，都是剛才舞女們掉落在地上的珠玉和環(huán)佩，到處都是，大珠小珠落玉盤，落了一地，用掃帚一掃，就能掃出來一簸箕。

《霓裳羽衣曲》后來成為大唐宮廷內的保留演出節(jié)目。只要楊貴妃高興了，或者皇上李隆基開心了，就表演一曲。楊貴妃總是這首曲子的舞蹈部分的最佳表演者，每每令觀賞的皇上龍顏大悅。

不僅楊玉環(huán)的《霓裳羽衣曲》跳得好，她的侍女張云容跳得也很好。那段時間，在宮內，備受明皇寵愛的楊貴妃有時候讓張云容來表演。有一次，張云容在秀玲宮中跳了《霓裳羽衣曲》，楊貴妃看了十分激動，提筆寫了一首詩贈給張云容：

羅袖動香香不已，紅蕖裊裊秋煙里。

輕云嶺上乍搖風，嫩柳池邊初拂水。

這首詩寫得很綺麗，意思就是張云容跳舞時的衣袂飄飄，掀起了一陣香風，這種飄起來的香氣久久不會飄散。她那舞蹈的身姿，就像是紅蓮一樣，在秋色秋霧秋煙中朦朧著，顯得妙曼而裊裊婷婷，又像是山嶺上被風吹來的一朵輕輕的云彩，還像是一枝嫩嫩的柳枝，在春天里剛剛發(fā)芽變綠，卻是第一次拂動那被春風吹皺的池水。這首詩把張云容跳舞的身姿描寫得無以復加地美好，實際上是寫給她自己的詩。

楊貴妃很喜歡火玲瓏，她特別讓火玲瓏教她學習龜茲樂中的“眉目傳情”。這是龜茲樂舞的一大特點。我私下里對火玲瓏說，貴妃本來就是眉目傳情的高手啊，還用跟你學？她把當今圣上都給眉目傳情到手了，你還用教她？你倒是給我表演一下看看？話雖是這么說，可西域舞蹈技藝里，龜茲樂眉目傳情是一大特點，不是漢人的那種美目盼兮，而是熱情似火火辣辣地傳遞給你愛的信息。這是龜茲樂的大膽熱烈。

火玲瓏就給我表演眉目傳情，我情之所至，一把抓住她的手。正在這時，杜鶴年晃晃悠悠地走過來，笑著說，嗬，都牽上手了。

我們趕緊松開手，分開了。

四 返歸

在梨園里排演并成功演出《霓裳羽衣曲》大型樂舞之后，有一天，我想回店鋪看看，已經提拔為宮廷樂坊樂正的杜鶴年準許了我的請求。

這天傍晚，我回到西市的店面。自從我到了梨園里，我的香料店生意受到很大影響。走近我的香料店，就感覺到有些異樣。沒有到關門的時候，怎么大門緊閉？我很疑惑，拍了拍，門不開。我就從左邊的巷道進去，從后門進了院子。

這段時間，我的香料店里伙計走了一個，他報名去幽州參軍了?，F(xiàn)在店里還有一個伙計和火玲瓏的父親住在二樓，怎么現(xiàn)在就關門了呢？在梨園里，有一天我讓杜鶴年派人把火玲瓏的殘疾父親接到了我的店鋪里，一來幫助我照看生意，二來也是為了照顧他。她父親在我的店里看店，穩(wěn)定下來，她也很高興。

此時我感覺不對，就悄悄從后門進了店，感覺到有些異樣。店里有兩個人在說話。聽聲音像是來自西域，說的不是唐音漢語?？赡苡匈\進來了，我想。我忽然閃現(xiàn)，問，你們是什么人，闖到我的屋子里來？

這時，從儲物柜那邊站出來兩個拿著刀的男人，身上有一股羊膻味，和我的香料店的香氣很不協(xié)調。他揮動匕首向我扎來，我下意識取出懷里的篳篥一擋，當啷一聲響，我的篳篥差點被削斷。我猛地吹了一下篳篥，篳篥發(fā)出了一聲嘯叫。那是在通知我的伙計，有情況！

另一個賊人從背后偷襲我，我飛起來一腳，將他踹倒。我的余光告訴我，他們把店里的兩個人控制住了，一個是火玲瓏的殘疾父親，還有一個是我的店伙計。他們被繩子捆了起來，嘴里塞了東西，躺在屋角不能動。

傍晚，店里光線昏暗，我翻身躲在柜臺后面，摸出一根鐵棍。之后，我就和兩個賊人繼續(xù)纏斗。只聽見我的鐵棍和兩個賊人的長棍短刀相碰的鏗鏘聲。那是金屬和金屬的相遇，那是生和死的較量。我的格斗技巧來自父親對我的訓練。在梨園里，這段時間也并沒有荒疏。我閃展騰挪，和那兩個賊人對峙，店里的香料包、柜子、香料袋在互相追擊中四下散開，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香氣，兩個賊人喘著氣，咳嗽著。不過，他們的手里有長棍和短刀，對我一陣猛砍，另一個繼續(xù)偷襲我。

我漸漸感到體力不支。就在這時，我的店鋪正門被打開了，光線傾瀉進來。從外面進來一個人，我先是聞到了她身上的桂花香氣，接著我明白了，火玲瓏來了，她手里拿著那把漢琵琶，猛地一彈，琵琶發(fā)出了嘈嘈之音，接著，琵琶聲轟然一聲響，震得我們耳膜疼。真沒想到火玲瓏的漢琵琶彈起來，還能當武器，只見她穿著一襲紅裙，在店里跳躍著，騰挪著，彈著漢琵琶，琵琶聲聲如響雷，把那兩個賊人的耳朵震得嗡嗡的，我們都感覺受不了，琵琶聲聲能讓人喪魂失魄！兩個賊人扔下了手里的長棍短刀，踉蹌著跑出了店門，向西市坊門那邊逃去。我追出來跑了幾步，天色向晚，沒有追上。

這時，一隊巡邏的禁衛(wèi)軍聽到響動異常，匆匆趕過來，詢問我們怎么回事。他們看到在我的香料店里，到處都是亂七八糟的。

我告訴他們，我的店面被賊人闖入，可能是來偷東西的。一番檢查發(fā)現(xiàn)，果然丟了一些銀子。負責治安的官吏也來察看。根據兩個賊人留下的長棍短刀來判斷，他們可能是流竄作案的胡人。

我們把火玲瓏的父親和我的那個店伙計松綁，把棉布從他們口中取出來，用冷水噴醒了他們倆。他們被熏香下毒，暈過去了，現(xiàn)在醒來，發(fā)生了什么，完全不知道。我看到我旁邊珠寶店那個獨眼波斯人也跑來看熱鬧，我就懷疑賊人造訪，和他有關。長安治安官吏把獨眼波斯人拉走，訊問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他和這件事的線索。

后來，我告訴了杜鶴年我的店鋪被賊人偷盜的事情。他把我的遭遇報告給了皇上。李隆基下令調查西市的胡人。那段時間里，很多胡人被拉去問話，還有讓我指認的，可就是沒有抓到那兩個賊人。這個案子后來也沒有破。我想，這是對我的提醒，在長安并不安全?？磥?，我應該回龜茲去，不能繼續(xù)在這里待下去。

我在長安的這段時間，龜茲是大唐和吐蕃在西域爭奪的焦點。自唐太宗滅高昌之后（公元640年），原地設立西州，龜茲王必須得到大唐朝廷的冊封，并得到頒發(fā)印綬，才有合法地位。在龜茲，大唐也設立了都督府，龜茲王同時是龜茲都督，這也意味著龜茲王只是唐朝的一個地方官，雖然這個都督的職務和王位一樣可以世襲。另外，在龜茲駐扎有唐兵，附近還有唐軍軍屯，龜茲王公貴族也都得到了大唐的優(yōu)待和籠絡。

后來，吐蕃人從高原上下來，曾短期控制過龜茲。大唐設立安西四鎮(zhèn)之后，也有一段時間失去了對安西四鎮(zhèn)的控制，特別是龜茲。則天女皇時期，正是大唐和吐蕃為了龜茲的控制權激烈戰(zhàn)斗的時期。李隆基即位后，在西域，突厥的勢力強大起來，李隆基派兵擊敗西突厥，西域才安定下來。如今，大唐在西域的最高管理機構安西都護府的大都護，正是李隆基的兒子、靖德太子李琮。不過，他是在長安領著這個職務，駐扎在龜茲的副大都護才是實權掌握者。而龜茲王室內部，我的白姓王族，是不是也爭斗得更加激烈呢？是不是有人覺得，我可能會回去當龜茲王，就希望把我在長安解決掉比較好呢？有這種可能性。那兩個賊人也許就是殺我的刺客也說不定。

思前想后，了解到西域的局勢，我就歸心似箭了，有一天，我就問火玲瓏，你覺得我應該回龜茲嗎？

她說，你是龜茲王族，理應回去。我們早晚要回到龜茲的，龜茲才是我們的故家。

我說，是啊，小時候在龜茲，我經常流連在龜茲王城西門那條河邊。每次抬頭向龜茲城望去，西門外矗立著的兩尊高達九十尺的佛像，就讓人覺得安詳。你還記得龜茲城的樣子嗎？

火玲瓏說，當然記得啊。龜茲城也不小，是西域最大的城吧？龜茲城有里外三層，分為大城、內城和王宮。宮墻層巒疊嶂，層層遞進，十分嚴密。佛寺很多，佛塔的塔尖在城北一片佛寺中突出來，晨鐘暮鼓，梵音裊裊，我一個姑娘家，就覺得龜茲是最美好的地方。你是住在王城里的，我家是平民，就住在民城，在西門那一片。安西都護府的駐兵官署在東門外，衙門很威嚴。比較起來，這長安要比龜茲起碼大十倍，人口也多十倍。真要是回龜茲，我也拿不定主意，咱們再想想吧。

凡事都需要契機。從我遭遇賊人襲擊后一個月，火玲瓏的父親因病去世。臨死之前，他拉著我的手說，一是，現(xiàn)在我把女兒火玲瓏托付給你，你要娶了她。二是，你要帶著她回龜茲。那里才是我們龜茲人的故家。你們要回去，回到龜茲去……他沒說完，就去世了。

火玲瓏的父親是火祆教的信徒，信奉火焰的光明，去世后就火葬了。熊熊大火在火祆教的寺院后面點燃，光明和黑暗的火苗在互相纏斗。在火焰中，看到他的尸身逐漸消失，變成一堆灰燼，火玲瓏哭得像個淚人。他把火玲瓏托付給我，我也會和火玲瓏結婚，一起生活的。我繼續(xù)開著店鋪，也時刻做著回龜茲的準備。

一天，杜鶴年前來找我，他問我，皇帝很關心我，問我愿不愿意在梨園里擔任樂官教習，可以指導宮廷樂人研習音樂。我說，我可能要回龜茲了。他回去稟報皇上后，又帶話來，說如果想回龜茲，皇帝會下一道詔令，令我擔任龜茲王庭的重要官員。我感恩當今圣上還記得我這么一個小人物。當個官吏很吸引人，可是，我說，杜兄啊，最近我要和火姑娘一起回龜茲，那里有我們的遠親近鄰和熟人，我現(xiàn)在有些想念他們了。杜鶴年就走了。

那些天，我和火玲瓏在整理回龜茲要帶的東西。想到回龜茲，心里又有些舍不得離開長安。在梨園里給皇上排演樂舞，我們都得到了不少賞賜。錢夠花了，有了空閑，我就帶著火玲瓏在城內游玩，想好好看看這座城市。

在當年，大唐太宗滅掉東突厥之后，西突厥向西逃竄，長安有上萬戶突厥人被安置下來。西域各個小國也派來質子，在長安留駐。西域客商更是往來不絕，還有很多像火玲瓏父女這樣的西域藝人也在長安住下來。長安一百萬人里，胡人占了十多萬。長安城內那些鱗次櫛比的飯店酒肆、歌樓舞榭，胡人胡商胡姬就在這些地方生存著，影響著長安的氣息。李隆基即位后，長安城內胡人更多了，胡化的風氣也很濃。據說，有的大唐王子喜歡在自己宅子里騎馬，也喜歡通過衣裝扮演胡人。

對于這一點，在我的內心里是有隱憂的。胡人對于大唐來說是個隱患，特別是那些在藩鎮(zhèn)領兵的節(jié)度使，像安祿山、史思明，都是些性格暴躁、沒有儒教修養(yǎng)的胡人，說不定哪一天，就反了大唐。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果然叫我說著了。安祿山、史思明發(fā)動的叛亂，給了李隆基致命一擊，最終導致他丟了皇位。這當然是后話了。

長安首先是百戲演出很多，有叫作“大面”的面具戲，還有參軍戲、缽頭等帶有舞蹈的戲劇，也能講史。魔術表演，大都是吞劍，把人放在箱子里切割，打開箱子，里面的女子又跳出來。還有吐火表演，一個男人不知道喝了什么，不停地吐火，讓女人和孩子們尖叫。

我發(fā)現(xiàn)火玲瓏喜歡雜技表演。比如，在長安，有頂竿表演，一個大漢頂著一根很粗大的竹竿，竹竿上面還有一個小孩子在騰躍，做著各種危險的動作，引發(fā)人們一陣陣驚呼，銅錢這時就嘩啦啦扔進了籮筐里。還有女孩子玩繩技表演，在一根很細的繩子上走動，翻跟頭，令人膽戰(zhàn)心驚。

從波斯來的幻術師據說后來遭到大唐的禁止，因為這些幻術師當眾表演割掉自己的舌頭，胳膊，甚至是腦袋，可他一轉身，舌頭、胳膊、腦袋都又復原了。大唐宮廷認為，這是妖術，很容易讓人受到蠱惑，就禁止幻術表演。

我比較喜歡看斗雞，特別是去斗雞場，看一個叫賈昌的人斗雞。賈昌這人很瘦，下巴老長，很擅長訓練斗雞，在當時的長安很有名。賈昌訓練出了一只很有名的斗雞，那只雞是一只“呆若木雞”。我親眼看過，在斗雞場，這只雞放出來，它往那里一站，就像是一只木頭雞一樣，一點都不驚慌。眼看著另外那只斗雞聳起了羽毛，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猛撲過來，這只“木雞”還是一副處亂不驚，穩(wěn)如泰山，一動不動的樣子。結果，那只本來還叱咤風云的斗雞一到“木雞”跟前，忽然就（尸從）了，一下子就鎩羽而歸，落荒而逃，“木雞”不戰(zhàn)而勝。這就是“呆若木雞”的來歷。賈昌訓練的斗雞都很有組織和紀律，我就看見在斗雞場，他走在前面，在他的后面跟著一百多只斗雞，整齊劃一地走路，令人忍俊不禁。

賈昌在長安訓練斗雞名氣大，傳到了皇宮里。李隆基也曾接見他，去泰山封禪的時候讓賈昌也跟著去，還帶了三百只雞。不知道是要去干什么，是在泰山上封禪的時候讓雞跟著皇帝在云彩間漫步嗎？反正，李隆基喜歡這些邪門歪道的古怪人。后來賈昌的父親去世，本來就是一個小商販，李隆基下詔讓官府隆重辦他父親的喪事，一時傳為奇談。

長安的迷人之處太多了，我們轉來轉去也看夠了。要回龜茲了，我把店面交給趙姓伙計，告訴他，好好經營，這店從此之后就是你的了。他感激不盡，不停地磕頭謝恩。

一天清晨，城門剛開，我和火玲瓏坐著四輪馬車，趕著幾匹馱帶了很多東西的走馬，雇了五個力夫，踏上了返歸龜茲之路?；厝サ穆吩阶咴交臎?。從長安出發(fā)，到達隴東，進入河西走廊后，路途遙遠。過了河西四鎮(zhèn)，就是伊吾，過了伊吾，就是高昌了。從高昌往西，我們沒有在交河停下，那時的交河也是西州下面的一個小地方。再往西走，走啊走，我們終于回到了龜茲。遠遠地，我就看到那兩尊在西門外矗立著的大佛，正安詳?shù)氐却覀兊臍w來，我的心境一下子就平靜了。

回到龜茲，王室舉行了歡迎會。不久，當時的龜茲王、我的叔父去世，龜茲王族想擁護我擔任龜茲王和都督。我拒絕了，推舉我弟弟當了龜茲王。

我和火玲瓏過得很幸福。我組建了龜茲樂的樂舞班，專心整理音樂。我吹篳篥，火玲瓏彈琵琶。她把細君公主那把漢琵琶小心翼翼地收起來，不再撥弄。平時彈的有五弦、曲頸琵琶和西域小琵琶。后來，我們生了兩個孩子，他們在龜茲過著歡樂的童年。

十幾年之后，從長安傳來變亂的消息。安祿山、史思明發(fā)動叛亂，皇上李隆基逃亡到蜀地。在某個小地方，受到逃亡將士的逼迫，他讓貴妃楊玉環(huán)自盡，以熄滅將士的怒火，并處死了楊貴妃的哥哥、國舅楊國忠，并頒布天下勤王的詔書。

我的一個王族親戚白孝德率領七千龜茲兵，前往長安勤王。

我也在這支勤王的隊伍里。不得不說，我愛戴李隆基這個人。他是那么喜歡樂舞藝術，如今他竟然落難了，被安史之亂搞得山河破碎，狼狽不堪。我必須有所表示。我在龜茲兵的隊伍里擔任副帥。我們迅速進軍長安。

我們到達甘肅后，得知太子李亨在靈武即位，李隆基退位。我們龜茲兵的隊伍就參加到他指揮的勤王軍隊中，繼續(xù)向著長安進發(fā)。

我們的部隊越來越壯大，也有蜀地前來會合的勤王部隊。有一天，我聽到一個蜀地來的人在吹篳篥，篳篥音調特別清奇憂傷。我一看，竟然是昔日相識的梨園弟子張徽。我問他，你怎么在這里？你吹的又是什么樂曲??？

他見到我也很驚奇，就告訴我，他跟隨勤王隊伍從蜀地趕過來，打算攻打長安叛軍。這首曲子，是李隆基在馬嵬坡事變、楊貴妃自盡后寫的篳篥曲，叫作《雨霖鈴》。

我黯然神傷，我說，我明白了，你接著吹奏吧。張徽于是繼續(xù)吹奏。篳篥聲悲傷悠遠，他的眼角濕潤，我也視線模糊。

昔日，我曾經在梨園里聽過李隆基吹的篳篥曲《楊柳枝曲》和《新傾懷曲》。那兩首篳篥曲都非常華美柔情，楊柳依依，含情脈脈。這支《雨霖鈴》，仿佛讓我看到在蜀地逃亡的路上，李隆基在馬車里聽到外面凄風苦雨，雨聲和馬車上的鈴鐺聲交織在一起，叮叮當當，令人愁悶無比，那時的他，一定是萬念俱灰地想到他的楊貴妃已經香消玉殞，即使他有千般惆悵、萬般無奈，也無人聽他訴說。只有借著一曲《雨霖鈴》，如雨聲嗚咽，如幽魂哭泣，在雨打風吹中，寄托他對楊貴妃的無限思念。

而我們還在繼續(xù)行軍，準備著收復長安的戰(zhàn)斗。

尾 曲 龜茲盛歌

一

我近年成為一個民族樂器的收藏者，也得益于王雪的幫助。她畢業(yè)于中國音樂學院，專業(yè)就是琵琶演奏。我是在一場節(jié)慶盛典音樂晚會上認識她的。當時，她彈奏了一曲令我耳目一新的曲子，那首曲子讓我想到了古代龜茲音樂的旋律。

演出結束之后，我跑到后臺，想和她聊幾句。當時，她正忙于音樂會謝幕后的換裝和整理，我在一邊等著，看她有了點空，就走上前和她說話。王雪身材適中，長著白白的纖細的脖頸，有一張俏麗的臉。靠近她，能感覺到在她的目光里含著一種清澈的東西，讓我覺得她天生就是和音樂有關的。在舞臺上，她纖細的手指彈撥琵琶琴弦，那琵琶發(fā)出的聲音，婉約輕柔與激越狂放，轉折收放自如。演出那天，她穿著粉紅色的衣衫，這衣衫肯定是專門設計的，有著唐朝風情。另外，她還披著一身白色的輕紗，輕紗在粉紅色衣衫的映襯下顯得很飄逸，隨著她的演奏在臺上飄舞，這身輕紗也成了樂曲旋律的形象表達。

我首先自我介紹，然后說，我感覺她的琵琶曲和西域有關系，我非常喜歡。我贊美她演奏得太好了，把我?guī)У搅藭r間和歷史的深處。作為年輕的琵琶演奏家，她的表演精彩絕倫，我還沒有聽到過有比她彈得更好的人。

她覺得我的恭維話有些夸大其詞，仰起頭，笑著說：得了，今天我比較忙，要不，我們先加個微信，以后再聊哈。

我有點小尷尬，但旋即就和她加上了微信。說，我是有些體會，幾句話說不清的，我想寫一篇藝術評論發(fā)在《藝術報》上。

我們加了微信，然后，當天晚上參與演出的音樂家、演奏家、導演、劇務等圍攏過來，他們一起合影。他們身著演出服，站在那里，女人華美靚麗，男人英俊瀟灑，讓我感覺音樂家自有其獨特的氣質。

后來，我寫了一篇有關她的琵琶演奏曲的評論發(fā)表在《藝術報》上。文章見報之后，我把報紙公眾號推送的文章發(fā)給她，這讓她十分驚訝。我從詩歌的意象這個核心的詞匯出發(fā)，將她要表達的有關絲綢之路的文化如何在當代語境中復活，琵琶作為中國樂器、民樂器的特征表達，以及中國民族音樂未來發(fā)展的可能性，特別是如何與中國文學例如唐代詩歌結合起來，呈現(xiàn)出漢唐氣象的樸實無華和莊嚴闊大、進取精神和華美壯麗，成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音樂所能找到的屬于自己的聲音。

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飽含熱情，我想象著她讀到這篇文章時的那種喜悅、驚訝和共情，那種溫柔、興奮和激動。我從她作為作曲者和演奏者兩方面，談了作曲者到底要表達什么以及演奏者對琵琶這種樂器的準確把握，最終演奏出完美無缺、令人驚嘆的一首曲子。當時，我在節(jié)目單上發(fā)現(xiàn)，她演奏的那支曲子是她自己寫的，叫作《絲路意象》。一般來說，演奏家是自己不作曲的，她小小年紀——當然，她也年近三十，還是一個作曲者，這也是讓我驚異的地方。我后來知道，除了演奏，策劃組織音樂會才是她最拿手的。

你說，我還能找到一把漢代的琵琶嗎？我對王雪說。

我們說著話的時候，是在北五環(huán)邊的奧森公園里。那里有一條被蘆葦和青草圍繞的小河。自上次她的音樂會演出之后，我們見了好幾次面。

不可能找得到。就說古琴吧，也就找到了幾床唐宋時期的琴身。漢代的琵琶？你在做什么夢？那時，在小河邊，我們剛剛鋪開防水毯，我支好兩個小案幾，擺好了我的古琴，她取下了她的琵琶，我們在水邊的草地上，正打算彈奏一曲。

的確，我承認有一把漢琵琶在我的夢里出現(xiàn)過。那是一把滿月樣的琵琶，琵琶身形優(yōu)美、曲線柔和，在時間長河里，它曾在一個個不同的女人手里走過。可它消失在時間的大海里了。聽她這么打擊我，我的神情頓時有點茫然。

這倆月，我在微信上給王雪發(fā)了不少圖片，它們都是我收集的一些樂器的照片。當然，我收集的是仿制品，仿制了從漢唐時代就開始出現(xiàn)的中國樂器，后來出現(xiàn)的比如電吉他、鋼琴、手風琴、小提琴什么的我都不收藏。

看到我發(fā)給她的圖片，她確實很驚訝。在我的收藏中，豎箜篌、古琴、瑟、筑、琵琶、阮咸、排簫、笙、竽、胡琴、陶塤、橫笛、豎笛、篳篥、洞簫、陶鈴、檀板、缶、答臘鼓、毛員鼓、都曇鼓、腰鼓、建鼓、羯鼓、打鼓、手鼓、編鐘、石磬、坐磬、金鐸、銅角這些樂器，一般原物只是在博物館里出現(xiàn)，我都收藏有精美的復制品。即使是這樣，也讓音樂演奏家王雪感到驚訝，因為我不是專門搞音樂的。

有這么多的樂器啊，什么時候去參觀一下你的收藏？

我就是愛好而已。我很興奮，這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她對我產生了好奇心，覺得和我有共同話題，這也是我希望的。

接下來，她給我談了她正在推進的一個音樂會的演出項目。這臺音樂會叫“龜茲盛歌”，目前還在緊張的作曲階段，我不斷在和十幾位作曲家交流，給他們提供思路。我想，在這臺中國民樂音樂會中，通過嗩吶、二胡、琵琶、阮咸、豎琴、笛子、笙等各種吹打、彈撥和拉弦民族樂器，把千年龜茲的音樂文化與精神體現(xiàn)出來。希望你能幫我的忙，特別是給我一些文學上的啟發(fā)。

我就給她找了一些唐宋文集中有關龜茲樂的詩詞，并著重從詩歌的意象上，談了如何在音樂中表現(xiàn)有關龜茲的想象之美。我約她吃亞運村的一家臺塑牛排，結果她當天晚上放我鴿子了，說是導師突然叫她去學校談音樂會的作曲。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是一個工作狂，為了她的音樂事業(yè)，她把任何別的事都推到腦后。想想看，她都二十九歲了，還是一位單身女子，一位面容姣好、才華橫溢的音樂演奏家還是單身，這是很讓人不解的。

我又約她吃徽商故里的臭鱖魚，打算以鱖魚之臭提醒她，日常生活本身的五味雜陳。結果，她記錯了時間，提前一天就到達了餐廳。哎喲，我真是無語了。后來，我想到也許我們倆可以在奧森公園的草地上來一個琴瑟和鳴的小雅聚，讓琵琶和古琴相遇，我的這個提議她倒是馬上就答應了，還認為我的創(chuàng)意絕佳。

為此，今天我穿上了許久都沒有穿過的藍色長衫，腳蹬一雙千層底的黑布鞋，走起路來是款款生風，頗有中古文人的范兒。我把從揚州買回來的一床古琴擦拭好，保持整潔，調好了琴弦，試彈了幾下，那床仲尼式古琴發(fā)出了一串清音。

我的神情從蒼?；氐窖矍暗陌察o：我先來彈一曲《流觴》吧。然后，我撫琴而動。

我們在奧森公園彈琴這件事，至今想起來都是比較有趣而頗顯自嘲的一幕。也許有些迂腐可笑，與世風不相符合。不過，王雪對我大加贊賞，這使得她擺脫了單位里一個枯燥的下午。等到我笨拙地彈完了《流觴》，她點頭表示贊許：怎么說呢，你雖然不是學音樂的，手生，可就像你不是書法家也能寫出獨具風格的文人字，你彈得有你的風格，彈得很枯瘦。怎么說呢，我聽著……很有些高古的那種瘦硬和凄清，這就是古琴的琴音。

我知道她在鼓勵我，她也對我很有好感。輪到她彈琵琶的時候，奧森公園河邊的水鳥忽然飛來了不少，那些鳥有大有小，有白色的，還有褐色和花色的，還有站在淺水中的白鶴，還有掠過河面的燕子。它們都是來聽她的琵琶琴音的。

啊，怎么說呢，她彈的琵琶，就像那一天的傍晚天色，是小風拂面，陣陣清爽，白云朵朵，天上飄過，心情舒爽，在她在我。我不知道她彈的是什么曲子，總之是很好。路人也有駐足諦聽的，豎大拇指的，但這都影響不了我們，我們早就忘記這世界是由很多人構成的，他們來來往往，只為自己的事情在奔忙，他們早就忘記自己內心里的聲音了。她彈完了，鼻尖上沁出幾粒汗珠。

棒棒噠，我說，彈得真好！與這天地萬物同呼吸，與這風景飛鳥共時空。

她高興了。后來，我開始亂彈琴。我彈古琴是個生手，她就手把手教我。我能聞到她那淡雅的香氣和吹氣如蘭。她比較有耐心，并不厭煩我的瞎搗鼓。累了，我們就靠在防水毯的墊子上看天，吃東西，聊天。

這天奧森公園里的琴瑟和鳴十分美好，分手的時候，她告訴我，她正在推進“龜茲盛歌”音樂會的籌備：現(xiàn)在是作曲家體驗生活和創(chuàng)作曲目的關鍵階段，我想盡快去一趟新疆庫車，帶著幾位作曲家和演奏家采風和體驗生活，你有時間和我一起去嗎？

我很高興：當然可以啊，不過，我要請幾天假。你說，這次去新疆阿克蘇，我要是能找到細君公主當年彈過的那把漢琵琶，會有多好。

她笑了：你的這個夢很不靠譜，但你還有夢。那就去找找看！

我還在辯解：我是真的有一種感覺，能如愿找到細君公主用過的那把琵琶。也許，它正在那里的某個犄角旮旯等著我。

二

那年夏天，我和王雪在新疆阿克蘇會合時，她帶著七八個作曲家和演奏家在那里已經活動兩天了。我的工作比較忙，以請年假的方式加上一頭一尾兩個周末，這樣我能有九天的時間在新疆待下來。新疆太大了，沒有十天半個月，連個地州市都走不下來。

我到了阿克蘇，先和老朋友沈毅見了面。他在當?shù)匚幕止ぷ鳎_著一輛風塵仆仆的豐田越野車來接我，這是在新疆最給力的越野車，什么樣的路況這種車都能應付。沈毅出生在阿克蘇，他是“疆二代”，父母親都是“疆一代”，生下的就是“疆二代”。

沈毅覺得我的想法很搞笑：你這次來，聽說是要找一面漢琵琶？我覺得你能找到一把維吾爾族老鄉(xiāng)用的老坎土曼就不錯了。漢代的琵琶，你咋想的？那還不成渣渣了。

我淡然一笑，不再說話。有時候你說多了也沒有用。世上的事情，很多都是看似不可能的，卻又是可能的。

沈毅開車接我來到王雪的音樂創(chuàng)作采風團下榻的賓館。王雪上身是一件白色防曬服，一條淺綠色褲子，腳上是輕便跑步鞋，笑盈盈迎上來。

我把沈毅介紹給她，文化局沈毅局長，他出生在這里，要問這里的山山水水世情人物，他最了解。

沈毅握了一下王雪的小手：王雪好！大美女啊，你的手就像是天生演奏家的手。你是李剛的女朋友？他指著我說。

王雪笑了，還不是呢。除非他在這里找到了細君公主的漢琵琶。我們都笑了起來。

我們一起去餐廳吃飯。飯是羊肉抓飯、烤包子、羊肉串、涼皮子和新疆涼菜，喝的是面包發(fā)酵釀造的格瓦斯和一種當?shù)厝酸劦钠咸丫颇滤_萊斯。據說，在阿克蘇一帶，每家釀造的穆薩萊斯的口味都不一樣。有的人家甚至把沒毛的乳鴿或者羊羔肉放到葡萄汁里發(fā)酵，這樣喝起來那黏稠的葡萄酒里有一種血的鮮美和甜腥感。

這次來到阿克蘇，我和王雪的目標各不相同，但殊途同歸。我要找漢琵琶的蹤跡，還要尋訪阿克蘇、庫車一帶的漢唐故城遺址。那些空城，哪里是漢代班超和班勇生活過的它乾城，唐代安西都護府所在的古城遺址又是哪一座，龜茲王城，當時叫延城，在哪里，等等。此外，漢唐一千年間，在這片土地上有很多屯田堡壘、守護城堡、烽燧和城墻的遺址，這些空城和遺址也都是我想實地探尋的。

我還想尋找一些當?shù)孛耖g藝人所用的樂器。從這些樂器身上，再去追尋漢唐間龜茲樂的蹤跡。當然，找到漢琵琶絕對是一個夢。我能帶回去一堆樂器，豐富我的樂器收藏就很好了。

王雪的這個音樂會創(chuàng)作團隊中有幾位很有名的民樂作曲家，他們分布在東南西北的音樂學院里，平時教著音樂課，帶著研究生。他們的學生有演奏家，也有作曲家，這一組人在這些天都是流動的，有不斷加入的，也有不斷離開的。

我和王雪約好，白天里我和她兵分兩路，一路是沈毅開車帶著我，去探尋龜茲遺址和漢唐古跡。另一路是王雪帶著她的“龜茲盛歌”的音樂會主創(chuàng)團隊，坐一輛考斯特，在當?shù)夭稍L、拜訪民間藝人，并和當?shù)馗栉鑸F交流，看當?shù)仫L土人情。

我和沈毅有時候和他們會合，一起去探訪當?shù)厮嚾耍蟛糠謺r候是我和沈毅去探訪那些空城廢墟，那是我們兩個男人的探尋之旅。在我們的整體日程安排中，最后一天晚上，王雪帶的主創(chuàng)團隊要和阿克蘇歌舞團、民間演唱十二木卡姆的老藝人們，一起舉辦一場歌舞晚會，在這場肯定十分精彩的歌舞晚會之后，此行才圓滿結束，曲終人散，返程回家。

我要先去看看龜茲王城，那座在漢代和唐代的史書里閃耀著光輝的城市遺址。沈毅開車奔走在廣袤的荒野上。夏天里，新疆的天氣干燥炎熱，我的嘴唇很快就起皮了，不喝水嗓子里冒煙，喝了很多水又都從汗腺和毛孔里走掉了。

張波說：哎，李剛，那個王雪我覺得不適合你。一看她就是那種，忙于事業(yè)把什么都丟在腦后的女人。你看她那個能張羅的勁兒，她只是想著她的音樂，她的心里不會有你的。

我笑了：一匹再好的馬也會有馴服它的騎手，一個桀驁不馴的女人也有她鐘情的男人。

這么說，她鐘情于你了？沒有看出來呀。沈毅在逗我，除非晚上你溜進她的房間，她不趕你出來，我才相信。沈毅在阿克蘇長大，他母親在這里待了幾十年，也不愿意回四川老家，有幾百畝的果園需要照料。

我岔開話題，問他，你母親身體怎么樣？

挺好的，七十多歲了，身體相當好，她找了倆幫手打理幾百畝農地，種小棗、棉花和花生，收成好的話每年收入幾十萬。

我們的車子直奔我心目中的那座龜茲國的都城遺址。到達庫車縣城之后，在老城和新城之間有個皮朗村，古城遺址就在那里，現(xiàn)在叫作皮朗古城，也就是漢代稱為延城的所在。到唐代，延續(xù)了魏晉南北朝時候的稱呼，叫伊羅盧城。

下了車，我看到皮朗古城位于卻勒塔格山的南面，山體看上去就像是一條遠古的巨龍死在那里，只剩下了怪石嶙峋的骨骼。庫車河在不遠處蜿蜒而過，現(xiàn)在正值夏季，山間沖下來的洪水浩蕩而過。這龜茲王城選擇的地點，地勢開闊，有山可以傍依，有水可以滋潤，有大道可以通過，是一個在開敞地區(qū)筑造的王城。信步走來，我眼前有長長的城垣遺址，長滿了青草和小樹。在《漢書·西域傳》上記載：“龜茲國，王治延城?！薄稌x書》上曾說，這座王城“其城三重，在有佛塔廟千所。王宮壯麗，煥若神居”。就是華麗壯觀的三重王城，就像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我能想象出，在漢代，龜茲王絳賓從長安回到龜茲王城，一方面大力改革龜茲的衣冠和禮儀制度，另一方面仿照長安城的建設，在外城建造有巡邏道的高大城墻，王城居于三重城的核心，絳賓王和他心愛的王后、解憂公主的女兒弟史一起研習龜茲歌舞，教化龜茲子民的情景。雖然，絳賓在龜茲推行漢朝的傳呼制度、撞鐘敲鼓、鼓樂齊鳴等禮儀，被龜茲一些貴族背后議論為“非驢非馬，像是騾子”，牢騷滿腹，可絳賓王不管那個，他繼續(xù)推動龜茲的改革，以及與漢朝的友好往來。

公元前60年，西漢在距離龜茲不遠的烏壘城設立西域都護府，第一任都護是鄭吉。鄭吉也參與到當年細君公主、解憂公主、弟史和馮嫽等幾位杰出的女性的合縱連橫中，與烏孫、匈奴、西漢、龜茲等相互之間錯綜復雜的政治、經濟、軍事和文化交流的活動里。到了唐代，這里是龜茲王城和安西都護府的所在地，伊羅盧城。

當然，我給沈毅說，史料記載，安西都護府的設置與唐太宗在公元640年滅掉高昌國后有關系。那段時間，天山南道從哈密到高昌、交河，再到龜茲和疏勒，大唐和吐蕃爭奪得很厲害。在我們眼前的皮朗古城，多少歷史的煙云彌漫和消散。唐朝的安西都護府，那幾十年有時候在我們眼前駐扎，有時候不得不搬到高昌，有時候在焉耆，地點變化很大。

我們在皮朗古城內那被青草覆蓋的城垣上走來走去，可以感受到干燥的空氣在顫抖。沈毅說，這座古城現(xiàn)在保存著三個很高大的土墩，當?shù)厝私凶髌だ识?、哈拉墩和哈喀依墩?/p>

沈毅懂維語，他說，皮朗，在維吾爾語里是“大象”的意思，你看，這土墩子遠看多么像一頭大象蹲在那里啊。

我發(fā)現(xiàn)，皮朗古城的城墻原來肯定比較高，現(xiàn)在殘留的段落，有的地方有四米，有的地方有八米高。城墻城垣寬八到十六米，目前殘存的周長有六千多米，相當大了。在空城遺址內，偶爾可見地下排水陶管的殘片，帶有忍冬花圖案的方磚殘塊，還有一些陶器的碎片，閃爍著歷史信息。我手里拿著的資料顯示，這里出土有唐代開元通寶、大歷元寶等唐代錢幣，說明漢代到唐代，這里一直就是一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眼前很多紅色陶器、地磚、瓦片的碎片，那都是漢磚和唐瓦，記載著兩千年以來的歲月風華。

我們在皮朗古城，也就是漢代延城、唐代龜茲王城和西域都護府所在伊羅盧城遺址轉了半天，發(fā)了思古之幽情，拍了很多照片。然后，我接著要尋找的，是東漢時期班超帶著兒子班勇，就任西域都護之后，所駐扎的龜茲它乾城的遺址。

西漢在公元前設立西域都護府的地點是烏壘，也就是現(xiàn)在的輪臺縣。到了東漢時期的公元91年，班超被任命為西域都護，他將都護府從烏壘城遷到了龜茲它乾城。我來阿克蘇之前，就給沈毅去了電話，讓他先把這個地點搞清楚，我到了之后，我們就直接去實地探訪。

沈毅的準備工作做得相當好。我們從庫車皮朗古城遺址出來，直奔東邊，走了四十公里，來到了一個叫塔汗其的地方，屬于庫車縣牙哈鄉(xiāng)。這里果然有一座古堡遺址的城墻角，寬約六米，高三米的樣子。附近還有一個倉庫遺址，是一座小地窖，深約兩米，被考古工作者確定為是軍糧屯儲地。

看到眼前的遺址廢墟，我心潮澎湃，快步走過去，如獲至寶。它乾城啊，這里可是班超帶著他約十歲的兒子班勇居住和生活了十年的地方。我在那個顯然是軍事堡壘的黃土遺址邊轉來轉去，似乎看到了班超和班勇在這里走動的身影。想想吧！公元91年！從那時到現(xiàn)在，過去了多少年？距今已經接近兩千年！看到它乾城現(xiàn)在的模樣，我有點淚奔了。

在維吾爾語里，塔汗其的意思是“織口袋的人”，顯然，這里是傳說中的古老的軍事堡壘。沈毅說。

對呢，從諧音來看，塔汗其，它乾城，發(fā)音也很接近。我說。站在高高的土墩上，可以看到從烏魯木齊通往喀什的國道就在北面向南蜿蜒而去。這里自古就是絲綢之路的要道，如今也在交通要道邊上。

它乾城，我找到你了！我十分激動，摸出手機，立即給王雪打了一個電話，大喊，我找到了，找到了！

你找到細君公主的漢琵琶了？電話里，她驚呆了。

不不，是東漢西域都護班超和班勇父子生活過的它乾城遺址，我找到了！

啊，聽上去她有些失望，我還以為，是細君公主的漢琵琶被你找到了——

我才清醒過來，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tài)。我說，你們那邊怎么樣？

我們也很好啊，我們在杏園里吃杏子，喝茶吃羊肉串，跳麥西來甫呢。你們快來吧。

我看了看表，已經接近六點鐘了。可這個時候還是天光大亮，新疆時間比內地時間要晚兩小時。

沈毅說，他知道那個杏園，現(xiàn)在是庫車縣一個旅游民宿接待點。

走，我們現(xiàn)在就去會合。我說。

他開車速度很快，四十分鐘后，我們就到達了庫車的杏園民宿。原來這杏園是一家很大的院子，有點農家樂的樣子。王雪帶著那群作曲家、演奏家坐在一條拱形葡萄長廊下面擺著的長桌子邊，吃水果和烤肉呢。在那條長桌子上，可以看到瓜果滿桌，大盤的油馕、馓子，長頸茶壺和方塊糖，還有大盤的葡萄、黃杏子、西瓜、哈密瓜、黃蛋子甜瓜、庫車小白杏，堆得像小山一樣。葡萄長廊邊上的院子里，種著桃樹、杏樹、石榴樹和無花果樹。新疆作為瓜果之鄉(xiāng)是名副其實的，特別是夏天來，正是水果收獲的季節(jié)，能吃到最多、最好、最甜的水果。

王雪對我說，今天下午是我們和當?shù)氐乃囆g家交流音樂的時候。你看看那邊。

我順著她手指著的方向看去，在長廊邊還有一個土炕，在土炕上，鋪著圖案艷麗的地毯，七八個戴著花帽的維吾爾族男人，個個手里拿著樂器，他們馬上要表演了。

啊，我的眼睛閃閃發(fā)光，我認得出那些樂器，都塔爾、熱瓦甫、彈撥爾，還有達甫鼓，也就是外面繃著牛皮、內里有一圈小鐵環(huán)的手鼓，這達甫鼓打起來，那個節(jié)奏沒說的！然后，演出就開始了。內地的作曲家和演奏家，現(xiàn)在也蠢蠢欲動，都拿著當?shù)厮嚾说臉菲?，開始學習操練。

太有意思了，這才是真采風。他們先是彈唱，接著是跳，跳什么呢？麥西來甫啊，當?shù)氐木S吾爾族小伙和姑娘們，大爺大娘們，連小孩子算起來，個個會跳麥西來甫，他們一對對走上場。王雪的眼睛發(fā)亮，她也在按照節(jié)奏晃動身體。我走過去，一把把她拉起來，來吧，姑娘，走吧，跳吧！還猶豫什么？在新疆，該跳就跳，該唱就唱，現(xiàn)在就來跳吧！

我拉著她，挑起了節(jié)奏明快的麥西來甫舞。麥西來甫很好學，一般是對舞、獨舞，構成了群舞，這都是可以的，手勢千變萬化，節(jié)奏卻是始終如一的歡快。跳吧，在杏園里，這一天我滿腦子都是拜訪漢代它乾城和唐代龜茲王城時的激動，我看著王雪，王雪看著我，那些作曲家和演奏家，那些當?shù)赜兄L胡子的戴花帽的維吾爾族藝人，個個沉浸在此刻的歡樂中，這歡樂是音樂和舞蹈的歡樂，也是人生相遇的永恒瞬間。

三

那幾天，沈毅開車帶我探查從阿克蘇到庫車方圓幾百公里存在的漢唐遺址。沒有到這里實地看過，就不知道這里存在著這么多的漢唐遺址。比如，在庫車東北方七八公里處的一片戈壁灘高地上，就有一座夯土城墻遺址。這里叫明田阿達古城，剛好在冰雪融水喧騰奔流的烏恰河與伊蘇巴什河之間。這是一座有內城和外城的夯土城，殘存著土墩和夯土臺基。我判斷，這里很可能是一座唐代駐兵守衛(wèi)安西都護府的衛(wèi)城。

在輪臺縣東南方二十多公里的地方，在克孜河西岸的鹽堿地荒漠上，有一座圓形城堡的廢墟，殘存的城墻周長有一千多米。在遺址空城中到處可見地窖和墩臺，土臺和陶器的殘片很多。沈毅說，這里就是漢代輪臺屯田的地方。大漢屯田士兵曾經在這里冶煉銅和鐵，在河邊種植五谷。

我驚呆了，我能想象出大漢的士兵是如何在這鳥都不拉屎的地方屯田，種出糧食的。

我們還去了新和縣的玉奇喀特古城，它位于渭干河灌溉的綠洲上，有三道夯土城墻遺跡，分為內城、中城和外城，保留下來的城墻周長六千米。

接著，我們探訪了漢輪頭國的古城遺址，這座古城在當?shù)氐默F(xiàn)代的名稱，叫作奎育克協(xié)海爾古城。此外，唐代的撥換城、大石城、故達干城、據史德城、烏壘州城、通古孜巴什城、唐王城，這些在唐代史書中出現(xiàn)的地名城堡，我們都一一探訪。如今，是一個個的夯土廢墟，空城遺址。在阿克蘇到庫車，有很多漢唐年間建造的烽火臺、烽燧、戍堡、關戍，特別是漢代修建的克孜爾尕哈烽燧，遠看像是漢代的兩個士兵，高高地站在那里，有兩千年了。還有防突厥人的唐代有名的關戍柘厥關，訴說著千年間漢唐經營西域的巨大努力。

這些遺址，我都到了，我懷著一顆虔敬之心，一一拜訪。

我和沈毅還去了幾個古代龜茲有名的石窟。古代龜茲國是一個佛國，伊斯蘭化是唐代之后的事情。這里的佛教文化遺存雖然遭到了千年以上的連續(xù)破壞和覆蓋，但依舊放射著不滅的佛教光華，體現(xiàn)在這里的很多佛教洞窟以及相關的壁畫和雕塑上面。

這天下午，我和沈毅又與王雪他們那一隊在克孜爾千佛洞會合了。由于要創(chuàng)作“龜茲盛歌”大型音樂晚會，體驗表達龜茲古代佛教文化的包容和善念、輝煌和博大，龜茲石窟是一定要拜訪的。

克孜爾千佛洞名氣很大，和敦煌莫高窟、山西大同云岡石窟、河南洛陽龍門石窟齊名，開鑿年代更為久遠，約在公元2世紀末期就開始開鑿。在龜茲文物研究所的專家汪教授帶領下，我們前去探訪。在克孜爾千佛洞廣場上，坐在那里苦思冥想的鳩摩羅什銅像，引領我們走向了歷史深處。

一片被流沙所覆蓋的石壁上，那一個個洞窟，里面都是佛教壁畫和塑像，現(xiàn)存還有兩百四十六座。汪教授耐心地帶領我們，沿著像是麥積山石窟的盤山鐵架子一樣的手扶架子，一行人在陡峭的山體邊爬上爬下。那一刻，我走在王雪的前面，和她手拉手，走了一個又一個洞窟。有佛在洞窟的壁畫上，在雕塑的面影中，我和王雪的關系似乎也在靠近。不過，她的眼睛里閃爍的，還是對龜茲歷史文化的那種親身體驗后的興奮感。

除了克孜爾千佛洞，我們還去了庫木吐拉石窟、森木塞姆石窟，這兩個存世面積較小的石窟分別位于庫車縣西北和東北各四十公里的地方。越是偏遠的石窟，里面的原始風貌保存得越好，越能親眼看到距今一千七八百年以前，一直延續(xù)到唐宋時期的佛教遺存。

我們在阿克蘇地區(qū)幾個縣來回跑，王雪帶領的采風創(chuàng)作團隊，開始寫出一些作品。我和沈毅踏尋漢唐古城，也都走了一遍。我搜集了不少阿克蘇當?shù)氐拿褡鍢菲鳎谏蛞愕暮髠鋷?，總是裝著我買到和找到的樂器。比方說，我找到了當?shù)鼐S吾爾族藝人用的現(xiàn)代篳篥，叫作“巴拉曼”，是用蘆葦做成的，有七個孔，簧片用蘆葦做成，發(fā)出的音十分蒼涼高遠。

但我尋找細君公主漢琵琶的夢想，一直沒有實現(xiàn)。

我們已經在周圍幾百公里的地方轉了一個星期，行程要結束了。這天晚上，在庫車縣一個影劇院，要舉行一個非正式的告別演出交流。庫車縣給王雪的音樂會主創(chuàng)團隊安排了阿克蘇藝術團的演出，還有當?shù)鼐S吾爾族老藝人演唱的庫車木卡姆等節(jié)目，王雪率領的作曲家和演奏家，也會把他們創(chuàng)作的“龜茲盛歌”的部分曲目，做一個匯報試演。這是一個很好的藝術交流晚會。

當天下午，我和沈毅在庫車老縣城里轉悠。庫車老縣城和新縣城是挨著的，老縣城保留了很多老庫車的民俗風貌。

我們探訪了幾家手工制作庫車土肥皂的作坊，制作過程讓我看得很癡迷。庫車當?shù)鼐S吾爾族人做的肥皂，一個是一個的，圓錐狀的圓坨坨，手感很好，用羊脂油為原料，清洗衣物清潔而清爽。

我們看了制作坎土曼等農具鐵器的鐵匠鋪，還有打制銅壺的一家作坊，規(guī)模稍大，似乎是幾家人合營的。

當?shù)厝讼矚g用造型華麗奇特的各種銅壺，這種銅壺的壺身上都有雕飾的伊斯蘭花卉圖案，繁復，優(yōu)美，很有裝飾效果，實用性也很強?？赐炅怂麄兊你~壺作坊，我買了大大小小好幾把銅壺，店主木合塔爾很高興，招待我們喝奶茶。

外面的天氣酷熱難當，可在木合塔爾的作坊后院，搭著一個很大的葡萄架，葡萄架上結著累累的葡萄，一串串垂下來，令人垂涎欲滴。我們聊了一陣子，沈毅給木合塔爾說著，你應該怎么樣在電商渠道上進一步打開銷售市場，等等。沈毅的維語很好，木合塔爾連連點頭。

聊天時，我去后院上了個廁所。那是一個很簡易的旱廁所。附近還有幾只土狗在來回跑。

我上完廁所，走回來的時候，不經意地往堆著木柴的院子一角瞥了一眼。忽然，我看到在一堆柴火棒子里，有一個半圓形的東西。我走過去，把它抽出來。

我驚呆了。我蹲下來仔細觀瞧。在我眼前，赫然就是一柄琵琶的大半個身子。真的，是漢琵琶的造型，只是沒有頭柄掛弦的部分，也沒有一根弦。琴身乍一看，就是一塊年代久遠的木頭，發(fā)白，有很多裂紋，不細看，沒有人知道這是什么東西。

我的心怦怦跳了起來，我判斷我找到了漢琵琶。興許就是細君公主當年用過的那把琵琶。我按捺住內心的狂喜和激動，我站起來的時候感到一陣眩暈，這是我找到我想要的東西的那種幸福的眩暈。這簡直是天意，也是命中注定。可是，我必須穩(wěn)住自己的心神。

我拿著它慢慢回到葡萄架下的方桌跟前，木合塔爾還在和沈毅說話。我走過去坐下來。木合塔爾看到我手里拿著那個圓圓的木頭，說：你喜歡這個？這個是我在那邊的土城子里挖出來的，不知道是什么。把它當柴火燒了，還有點用。

我平抑了一下心情：我想把它拿回北京，在家里做個裝飾，一件很有意思的裝飾品，一塊庫車圓木片。

我送給你，我送給你！免費！木合塔爾說。他當然不知道這是個什么東西。沈毅也一臉蒙，不知道我怎么對這塊爛木頭有這么大的興趣。

我一聽木合塔爾這么說，就接著他的話：那就謝謝了。沈毅，麻煩你去車子的后備廂把茯茶和一盒方糖拿過來。

沈毅取出車鑰匙，去作坊前門停車處取茯茶和方糖。他回來把茶遞給我，我把一塊很重的湖南益陽精品茯茶和一盒方糖遞給木合塔爾：謝謝你木合塔爾，你的銅壺，你的這個木頭橛子都很好！這塊茶葉、方糖，給你做個禮物和紀念。

木合塔爾很高興地接過來。在新疆，茯茶和方糖永遠是牧區(qū)和民族聚居區(qū)最喜歡的禮物。

我心里有點著急想要盡快離開這里。我說，好了沈毅，咱們走吧，回縣城賓館，今天晚上我們還要看告別演出呢。我急急地起身，生怕木合塔爾看出什么來，要趕緊離開。

沈毅放下手里端著的、不愿意放下的奶茶，嘴角還有一塊白色的奶酪皮子。木合塔爾送我們出來，隨手又遞給我一把小巧的、立鳥造型的銅壺：朋友，做個紀念！

我們離開了那里。在車上，看著我把圓木片小心翼翼地放進一個黑色的、裝樂器的錦囊袋里，沈毅有點納悶：這么一塊木頭片子，有多寶貴？你給他一大塊茯茶，你是要干什么呢？木合塔爾的銅壺作坊每年賺不少錢，你買他的銅壺，他也沒有優(yōu)惠啊。

我沒有說太多，只說了一句：這個木頭片子，也許是有些年頭的樂器殘片，我要拿回去仔細看看。

沈毅笑了：我看你收藏樂器都魔怔了。好好的樂器收不完，開始收藏殘破的，那還有完沒完？說笑間，我們的車子直奔賓館而去。

吃飯的時候，我和王雪在賓館餐廳里相遇。面對著一桌子的烤包子、拉條子、烤全羊和葡萄酒，我按捺住激動的心情，也沒有告訴她，我可能找到了細君公主的漢琵琶。我必須保守住這個最大的秘密。現(xiàn)在還不是公開的時候。她能看出來我很高興，我也能看出來她很滿意，滿意于這一次的采風創(chuàng)作，已經出了成果。

作曲家的創(chuàng)作熱情很高，白天到處跑，那么累，可晚上他們還在寫譜子。演奏家也在練習著，大家都進入了狀態(tài)。怎么樣，那些廢墟、空城、遺址，你也都跑遍了？王雪的嘴角上翹，帶有一絲嘲諷，她可能覺得，我對那些被時間和風沙摧毀得只剩下一些土堆子的漢唐遺跡的探查，不會有什么大的收獲。我又不是一個拿著考古鏟子的考古學家，也不是拿著洛陽鏟的盜墓賊，看一個個的土堆子，有什么興奮的呢？

晚上的演出一定很精彩。我夸她，你總是能張羅起一場場的盛會。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這里是古代龜茲國的所在啊，“龜茲盛歌”的部分曲目，已經有些草稿了，今晚你能看到那些節(jié)目。不過，我對庫車的十二木卡姆特別感興趣。

十二木卡姆，是當?shù)氐木S吾爾族音樂大曲。我覺得，新疆的十二木卡姆在伊斯蘭化的音樂結構化之前，很可能和唐代的龜茲樂有關。

你說得有道理呢。她沉吟著，唐代的《霓裳羽衣曲》一開始是十二部，后來變成二十四部分。你看白居易寫的那首詩《霓裳羽衣舞歌》里，有這么幾句：“繁音急節(jié)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鏗錚！翔鸞舞了卻收翅，唳鶴曲終長引聲?！?/p>

不不，白居易當時看到的只是《霓裳羽衣曲》的十二段歌舞的部分，這整首《霓裳羽衣曲》根據考證有三十六段。白居易是比唐玄宗晚一些年的詩人，他看到的，是一些片斷式的雙人歌舞。我說。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寫出了這首曠世名作。她說。

今天晚上，除了庫車十二木卡姆，你們音樂家要演奏什么曲目呢？我問她。

她的心思忽然轉移了，她在尋找那些還沒有到飯廳的作曲家和演奏家：有嗩吶、二胡、中阮、琵琶、笛子、笙、鑼鼓；合奏、協(xié)奏、獨奏、狂想、重奏、隨想；吹打、拉弦、彈撥……

她有點心不在焉，我估計她在操心晚上的音樂會的事。我還是沒有把我找到漢琵琶的秘密吐露出來，我笑著看著她。

四

當天晚上，天黑了，庫車的天空中星星布滿了天空，像是鉆石一樣熠熠生輝。今晚的音樂盛會在庫車劇院里舉行。這個劇院的觀眾區(qū)在重新裝修，所以他們把舞臺弄成了一個環(huán)形劇場，中心是表演區(qū)，這樣音效會好一些，而圓圈外圍搭建了一些梯形的觀眾椅子。觀眾不算多，大都是當?shù)匚幕到y(tǒng)的人，此外，就是參加當天表演交流的藝人們，我大致看了看，也就兩三百人的樣子。我和王雪、沈毅坐在第一排，我讓沈毅拿著那個裝著我的漢琵琶和篳篥的錦囊袋子，坐在我身后的第二排。

我們剛坐定，首先上場的，就是當?shù)氐木S吾爾族民間藝人組成的庫車十二木卡姆表演團。這群藝人都是男人，陣勢十分龐大，一上來就是幾十個人，他們有三十個、五十個、七十個？我沒有來得及數(shù)清楚，演出就開始了，只見這些頭戴角形和圓形花帽的男人，第一排盤腿坐在一張巨大的舞臺中央的花地毯上，眼前是一面面裹著紅條布的鼓，敲鼓的藝人有一排，最近的藝人距離我只有兩米遠。第二排是吹喇叭的，嗩吶？是的，他們手里拿著的是喇叭，喇叭身上也系著紅巾子。第三排手里拿著長柄的都塔爾，最后一排男男女女，手里拿著達甫鼓和手鼓，還有彈撥電子琴，然后，司儀說完話，他們就開始演唱了。

這陣勢，十分撼人。聲音一出來就聲震屋頂，氣氛一下熱烈了起來。庫車十二木卡姆熱情洋溢，我感覺到周圍的溫度在激揚的樂曲聲中迅速上升。十二木卡姆是幾百年來經過無數(shù)民間藝人和音樂大師不斷挖掘、修改和整理形成的大型曲目，分為拉克、且比亞特、木夏吾萊克、恰爾尕、潘吉尕、烏孜哈勒、艾介姆、烏夏克、巴亞提、納瓦、斯尕、依拉克等十二木卡姆，最后，還有終曲的阿胡且西麥。

十二套大曲中的每一套，又分為三個部分。瓊拉克曼由四到十一首歌舞和幾首間奏構成，整個瓊拉克曼的部分都是歌唱家伴奏，情緒特別飽滿。第二部分是達斯坦，這一部分的歌曲有很多的敘事性，想來和史詩的片段，特別是愛情長詩有關系。第三部分，是麥西來甫，這部分的歌舞非常歡快浪漫、活潑動人，節(jié)奏感特別強，在這個部分，人人都可以下場跳起來，跳起來了。十二木卡姆一共有一百六十七首歌曲和七十五首樂曲，融舞蹈、歌唱、演奏為一體，實在是歡樂至極的歌舞大曲。

今天晚上，庫車木卡姆藝人們給我們演唱了第一部分瓊拉克曼，很快就進入第三部分的麥西來甫，歡快的歌舞節(jié)奏讓大家不由得跳起來，我拉著王雪，還有漢族作曲家、演奏家們也都紛紛下場，大家跳起來，跳起來了。

庫車十二木卡姆的演出有四十分鐘，剛才表演的只是很小一段，就讓大家很開眼，情緒很激昂。接著，王雪帶著的內地音樂家上場了。

首先出場的，是一位穿著紅色錦緞旗袍、身材飽滿、面容冷艷的嗩吶女演奏家，她往臺子中間一站，特別有氣場。在她身后是伴奏樂隊的伴奏，她吹起了嗩吶。一瞬間我的心臟仿佛停止了跳動，啊，我沒有想到嗩吶聲聲就像是一把利劍，一下子刺破了屋頂。如果說木卡姆的樂聲能夠震翻屋頂，那么嗩吶聲就能刺破整個蒼穹。這個嗩吶女演奏家真是中氣十足啊，她把嗩吶吹成了向蒼天發(fā)問的一句句話，真切生動，感人肺腑。一下子，就是那一刻，我聽出來漢朝大軍在龜茲征戰(zhàn)的那種氣勢了。我從這嗩吶聲中，聽出來唐代安西都護府的軍馬嘶鳴，金戈鐵馬在月亮下行軍的凜然而動。我浮想聯(lián)翩，王雪的團隊藝術家，二胡、笛子、笙簫、中阮、排簫，加上鑼鼓喧天，每一個演奏的藝術家都拿出了絕活。音樂或者緩慢而疾速，或者快捷又忽然轉為輕輕的呢喃。漢風陣陣，西域風沙，龜茲壁畫上的佛陀微笑，觀音身披白紗款款而行。最后，琵琶手上場了。幾位演奏家手里拿著的，有西域龜茲小琵琶，有五弦，有曲頸琵琶，也有漢琵琶。琵琶演奏家手揮琴弦，一陣陣大風從天邊滾滾而來，就像是馬蹄轟響，又如急雨突降。忽然，一聲清脆的鳥鳴打破了戰(zhàn)場的寂靜，琵琶聲聲如波浪，琵琶陣陣大風吹。我的心弦也被撥動了，我實在按捺不住激情，我從沈毅那里抓過我的錦囊袋，我拉著在音樂中激動萬分的王雪，我說，你跟我出來一下，現(xiàn)在，我想告訴你一個最大的秘密。

她這時滿臉疑惑，但也很順從地讓我拉著她出來。她很乖巧，我們一溜煙跑到了劇場外面。

劇場外面一片漆黑，星光卻是無比燦爛。我們稍微適應了一下夏夜的黑暗，就看見了彼此那容光煥發(fā)的臉。她問我：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從錦囊袋里摸出那具漢琵琶的殘身。滿月形的琵琶在星光下發(fā)出魚肚白色。我說：你看，我找到了細君公主的那把琵琶。你看，這就是那把漢琵琶。

她驚呆了，拿過來仔細地端詳：還真是的，還真是一把古老的漢琵琶的琴身。

這時，我聞到她身上散發(fā)的一股奇特的香氣，在夜晚，被風吹到我的鼻息里。我驚訝地看到，她正在變化，她在變，無論樣貌還是裝束都在變，啊，她變成了一個龜茲古國的女人，我呆住了，我問：你是誰？

她笑了：我是弟史啊，我又是火玲瓏。你呢？你知道你是誰嗎？

我喃喃地說：我？我不知道我是誰。我是誰？

你是絳賓王，你又是白明月。走，你跟我進去，在那大殿里，正有一曲最美的歌舞等待我們去演出。我們要進去了。

我再一看，真的啊，我現(xiàn)在華服在身，我難道是絳賓王？我手里拿著一支銀字篳篥，難道我是白明月，她是解憂公主的女兒弟史？或者是龜茲琵琶手火玲瓏？王雪身著如雪的白色紗衣，內里是紅色衣衫，她走動起來如夢如幻，曼妙無比，左手拉著我，右手提著那具滿月形的細君公主的漢琵琶，我們一起向著那時空深處的大殿走去。

我猜想，在大殿里，有很多人在等待著我們到來，演奏一曲永不消失的樂音。那是琴瑟和鳴，那是霓裳羽衣，那也是龜茲盛歌。

2022年9月12日星期一

責任編輯 梁寶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