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
一個人的天空注定是空虛的孤獨。你看那鷹的翅膀,也扎著受傷的繃帶。如果我能企求得到神靈的庇護,寬恕我的無知和冒險,我便獲得重新審視這個世界,還有你的勇氣。
——江飛
在巴士上她很難不讓自己睡過去,車身輕微的搖晃與乘客的說話聲恰好托穩(wěn)了她的困意。那些時刻,過去在她的腦海里蕩漾。被急剎車或錯過站的擔憂喚醒前,她會沉浸在往日的情狀中。
車子急轉(zhuǎn)彎時,她醒了過來,發(fā)現(xiàn)巴士正駛經(jīng)學校。她看到從前的乳白色墻面磚被涂上了藍色防水涂料,陽臺和欄桿涂的是白色。木質(zhì)窗戶換成了金色鋁合金的。她試圖進一步往里看,想要看清現(xiàn)在學生使用的桌椅和她們以前的是不是一樣,那種暗紅的木質(zhì)雙座桌和同色長方形木凳。她想應該不是了,一切應該不是舊日的模樣。一個與櫻桃小丸子擁有同款發(fā)型的女孩貼在桌角。她記得那個女孩是怎么貼住的。雙掌緊貼桌面,以此支撐起全身,私戶隔著褲子挨住桌角。臉龐繃得緊緊的,是使勁的表情,雙腿傾斜,直直往后方張開,就像體操運動員那樣把自己支在鞍馬上。她明白那個女孩很辛苦也很享受,甚至猜得到女孩為什么那么做。
你是不是很小就有男朋友了?多年后一個看手相的異性長者仔細看了看她的掌紋后,那么問道。
蘇芳十三歲時,算命先生曾被母親請進臥室,要他測一測風水。蘇芳待在自己的朝北房間聽動靜,她很怕聽見那種念咒的聲音。算命先生與母親似乎一直在交談,時斷時續(xù)。后來蘇芳聽到了小鳥振翅,一定是小鳥。她能感覺到氣流的波動并沒有那么浩蕩,所以一定是小鳥。隨后算命先生快速裁剪大幅紙張,那不是母親裁剪的聲音,母親不會裁那么快。房間安靜下來,一陣窸窣。算命先生挎著灰色的布袋子下了樓,婉拒母親遞過去的一張紅色之后走出了院子。蘇芳從北面走到朝南主臥,空氣與地面被映得通紅,令人十分恍惚,很像走進了鄉(xiāng)間臨時搭建的戲臺。她發(fā)現(xiàn)房間南門上方的窗玻璃貼了一張紅色的紙,上面繪著黑色的圖紋,圖案很是怪異,被陽光投射在地面顯現(xiàn)得很大,怪異立刻也被放得很大,無聲地朝著房間四面八方滲透。蘇芳感覺脊椎骨一陣刺痛,胸口咯噔一下,猶如核桃忽然被撬了開來。這種感覺她在太奶奶葬禮上也有過,她當時看著很多大人坐在干草鋪的祠堂地上,太奶奶的頭被包了喪事上專用的白色棉布,偏向里頭,一動不動。她第一次被那種寒氣逼人的白布填滿視線,感覺很難受,非常難受。主臥的紅紙與黑色圖紋和當年的白布看上去一般恐怖,她不太想進去了,特別是一個人的時候。
不久之后,母親住院了。某個下午被推入縣人民醫(yī)院的手術室。蘇芳沒有請假,她覺得比起在教室等待,在手術室外等候會更難受。她坐在教室靠近南面窗戶的位置,余暉的光芒均勻布進來。她看到教室乳白色天花板上一個小小的橢圓亮塊,像家后門近旁那湖面的水紋。那種不動聲色的、靜止的流動。她把自己的左手腕轉(zhuǎn)了轉(zhuǎn),見那塊光亮隨之晃來晃去。她試著再次轉(zhuǎn)動更大的幅度,光斑從天花板飛速落在了白色墻壁上。隨著手腕定住,光斑也似乎停穩(wěn)下來,卻看得出仍在輕微晃蕩,有些驚魂未定的意味。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四十六分,她算算時間應該差不多了,這個時刻母親應該已經(jīng)被推出手術室。母親會穿著什么樣的衣服?專門進手術室的衣服長什么樣?她會在放學后走去住院部看望母親,想到這個她有些緊張。
原來是那種灰藍與白色相間的粗棉布衣褲,很像睡衣,但過分寬松,被洗得很舊了,灰藍早前可能是藏青。這種舊反倒令人覺得穿在病人身上很安全,因為洗得夠干凈。
媽媽,你還好嗎?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太輕,仿佛同陌生人說話的那種緊張與拘謹,瞬間距離靠坐在病床上的母親十萬八千丈遠。她看到母親一夜間瘦下許多,說話的聲音不似手術之前那么響亮。然而她只是看著母親,躊躇著是不是該回家寫作業(yè)去了。
我沒事。
母親從床頭柜上拎過來紅色的塑料袋,很沉,裝得很多。
荔枝你晚上拿回家吃,自己一個人睡,不用害怕。
她接過荔枝。母親知道她總是聽話的。
她自己的三件套被外婆拆下來洗后未干,只好坐在母親的床上吃荔枝代替晚餐。荔枝太多,鮮紅的一顆一顆被剝開,近乎透明的果肉流下黏稠的汁液。她吃掉將近大半,約莫一斤半碎裂的殼堆積在垃圾桶里,散發(fā)出既新鮮又腐朽的氣息。她不想被那紅紙黑符吸引,專注地盯著電視機。從CCTV6的《佳片有約》看到浙江影視頻道的《我猜我猜我猜猜猜》。那個黑符的影子始終在心里晃蕩,像驚悚電影里的鬼影,乍然閃現(xiàn)后消失,又會在下一個不可預見的時刻陡然冒出來。心口很沉很壓抑,這種感覺在蘇芳成人之后依舊存在。
車子接著經(jīng)過南部商務區(qū),蘇芳男友峰的公寓樓猶如一株水杉佇立在銀色反光建筑群落里。初春,峰帶著蘇芳去滑雪場。他們費勁穿上滑雪服,踩在雪橇上的雪靴令她想到了鴨蹼?;﹫龅孛嬖陉柟庀聼òl(fā)出冷懨懨的白光,她戴著護目鏡依然可以想象那種致人眩暈的慘白。她對雪地上的這種速度與激情毫無興趣,才滑了一趟便去了休息室。后來他們在酒店餐廳里用餐,峰點了蘇芳喜歡的意大利面、菲力牛排和蔬菜沙拉,他自己也吃得很舒心。蘇芳看著圓柱形玻璃杯里的淺粉色桃汁降到幾乎貼住杯底。一個名字在腦海里冉冉升起:弗蘭妮。她想起這個坐在餐廳內(nèi)的女孩在塞林格的筆下暈了過去,如同一片薄薄的樹葉輕輕搖晃著,倒在了地板上。她暗自打量峰,他的嘴唇正張合。他在說什么,她不知道。她感覺自己身上十分疲乏,懶懶的,想要歪在沙發(fā)上,她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像弗蘭妮那樣瞬間倒下去。
她和峰在一起時,會出現(xiàn)那樣的時刻。他們離得很近,那么近。他談論著他感興趣的,起初她認真聽著,想一直認真聽下去,可是很快她的思緒就溜到了自己的軌道上。那是一種疲憊,他講得愈投入愈亢奮,她便感到愈莫名愈困倦。這種倦怠感出現(xiàn)于他們確定關系之后不久。她沒有深究自己為什么那么快就失去探索他的耐心。
母親手術后一年,某個夏夜。清涼的大風從湖面吹過來,把蘇芳北面房間的玉白紗簾吹得蕩在窗外的空氣中,宛若一團被吹鼓的熱氣球。她把臺燈捻滅,在幽暗里注視窗外右側(cè)的小樹叢。劇烈晃蕩的樹不斷變換形狀被迫證明自身的存在,搖晃的葉叢像是許多張著翅膀的蝙蝠。風速很快,蝙蝠飛得也很快。蘇芳感覺那些密集的蝙蝠正要朝自己齊齊撲過來,黑壓壓,一大片。韓易突兀地出現(xiàn)在窗外,她見到他臉龐上的陰影不斷閃跳。他卻面朝著她,目光堅定。她把窗簾徹底撩開,好讓他進來。
他們面朝著面,側(cè)臥。彼此離得很近,對方的呼吸聲重重撲過來,簡直比窗外如海潮的風聲更為洶涌。她不知道他為何而來,卻覺得他的到來是如此自然又合乎情理。也許她在心底早已知曉他會到來,會這般到來。他們幾乎看不清彼此,只有對方的眸子很是清亮,是黑暗中流溢光輝的燈籠,照亮了一個女孩與一個男孩。他們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蘇芳向他伸出了手,她把右手輕輕握住韓易的左手。很奇怪,她的目光不曾離開他的雙眸,卻如此輕易握住了他的手。她閉上眼睛,手卻愈加握得緊密。她感覺他的手在自己的力道之下倍加柔軟,藏在皮膚里的骨骼漸漸露出原形。直到握得不能再緊,便把手定格在那個姿勢,維持給予彼此的那股力量。她認定握住了存在于這個勁風不息的夜晚里的韓易。他待在那,待在她的床上、她的身前。她的手與他的手膠著在一起,親密無間。她的手心蕩漾著他的溫度,他的手部山脈統(tǒng)統(tǒng)被收于她處。她因此感到心安,一種從未有過的安謐蔓延至全身,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輕盈,非常輕,快要懸升起來,唯一牽絆住她的是他的手。她相信在那一刻,他能夠感受她的感受。她成為黑夜里隨風飄動的紙雁,細韌的絲線被他緊緊牽著。
韓易在課上塞來小紙條、在課間飛快轉(zhuǎn)身看她的時候,她似乎就預見了他會這樣出現(xiàn)。他把蘇芳閱后的紙條撕得粉碎,而后旋開膠水蓋子,把碎紙片全部投入膠水瓶。
這樣做永遠沒有人知道我們彼此說了什么。
韓易一面旋緊蓋子晃動瓶身,一面望著她低語。碎片上的黑色字跡漾開來,極細極細的黑色絲絲縷縷,在膠水里漫溯。他們之間有了互為默契的秘密,在他折身看她的眼神里,她與他都明白如何安藏這個屬于黑夜的秘密。
這年冬天,蘇芳在洗手間聽見母親接起座機。
不要來,不要來我的家。
母親輕聲重復了幾遍,聽筒旋即被撂下。她走到客廳,見母親仍坐在座機旁的沙發(fā)上,略顯呆滯,仿佛陷入沉吟。這與之前的母親判若兩人。
此前某日,蘇芳戴著耳機聽電臺的音樂節(jié)目,主持人的聲線如同一彎毛毛蟲癢癢地爬在身上。母親推門回來了,煙灰色棉衣顯得素凈,她的臉卻有點微紅,潮濕濕的,那種被氤氳過的紅色。她嗅出了滿足的氣息,幾乎能夠想象母親之前的模樣。但是她對那樣的想象不再感興趣,也無力讓意識沉浸于那些與自己無關的歡愉。她轉(zhuǎn)過頭去看紗窗外道地上那只跛腳的小雞。雖然是嚴冬,他們依然沒有卸掉紗窗,總讓窗外涼涼冷冷的空氣隨時飄蕩進來。那只小雞的暗黃羽毛在寒風中凌亂,泥土看似被挖了個淺淺的洞,它像是在孵蛋。但她和母親都知道,它是因為殘疾了,只好時刻坐在地上。沒有窩可以躲風,它只好在風里靜靜地坐著。她在那一刻還不知道它早已停止了呼吸。她繼續(xù)看它稀疏的羽毛被風吹得翻了起來,裸露出凹凸不平的皮膚,仿佛布滿一粒粒突觸。驟然升起的不舒服感在蘇芳喉間混蕩,她感覺很生硬。小雞在寒冷的室外呆坐很生硬,被勁風那么徹底地吹很生硬,她看著它被那樣吹依然無動于衷很生硬,母親對此視若無睹很生硬。
六歲的蘇芳這么問過母親,為什么我的額頭熱乎乎的?
不熱的那是死人。
蘇芳閉上了唇,悄悄咽下口水,她不想發(fā)出聲音,不能發(fā)出聲音。屏住呼吸,就像關閉開關那樣把自己關掉。牙齒抵在下唇,漸漸出現(xiàn)血印,她可以想象它們把痕跡深深刻入唇膚。她以為母親會發(fā)現(xiàn)她對自己的懲罰,隨后大聲呵斥,制止她。然而母親一點兒沒有察覺。她于是又對自己心生失望,滿腔的怒火或是厭惡全部砸向自身。很快她找出了母親無法發(fā)現(xiàn)的原因,她實在太安靜了,母親又過于氣憤且絕望。她知道前夜父親出門,母親尾隨其后,還沒有到棋牌室,他們便爭吵了起來。父親把母親推倒,往她的胸口踩了幾腳。母親的眼淚回到家后方流下來。蘇芳覺得被踩的那刻,母親的心一定碎得透透的,無法修復的那種。母親沉重的呼吸聲在空蕩的房間里蔓延開來,黑夜猶如厚重的棉被蓋在身上。她的右手小指忽地觸到睡在右側(cè)的母親的手,猝然傳遞過來的溫度令她在瞬間放棄自我關閉。這樣的游戲蘇芳玩過無數(shù)回。在重啟呼吸的時刻,她明白一時間不能讓幻滅成真。她不能。
巴士從街心花園站駛離許久后,晚綻的丹桂肆意的香氣才緩緩在鼻前消淡下去。猶如被無形之手攥成一串一串的橙紅花朵,擠擠挨挨,在秋日的陽光里漸現(xiàn)出咸蛋黃般濕潤的金色。搬離一年后的這個深秋黃昏,蘇芳決定回去看看。母親大約沒有在家,她覺得母親不會回來。
峰從酒店房間的浴室出來,頭發(fā)已經(jīng)擦得很干,發(fā)腳清新。她接受了他的擁抱,混合煙草與沐浴露的氣息是她熟悉的,但它不足以誘惑她。他希冀漸入佳境,蘇芳卻在半途緊握他的手示意停止。各自接受再一次的失敗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她不可能告訴他,她對他事后能否為她穿上被脫去的衣物抱有疑惑,她不喜歡被拿起卻被擱置一旁的壞感覺。
蘇芳沒有覺得他很不好,只是,不曉得怎么說,比如她想起那回在肯德基他去取吸管的背影,怎么說呢,很像《大話西游》里頭紫霞與替身至尊寶相擁,紫霞看著至尊寶離去的背影對替身至尊寶說,他很像一條狗啊。那一刻,紫霞認不出至尊寶的背影了,她覺得她看到的是一個很像狗的陌生人。蘇芳看著峰的背影,想起了紫霞說的那句話,不是說峰的背影像狗,而是陌生,她感到他的背影很陌生。
她明明記得自己是多么輕易接受了他給她的第一個吻。
他們相識的那年深冬,氣溫落到數(shù)年以來最低,出門聽不到流動的水聲,冰層結(jié)得很厚。她戴了厚厚的針織帽、手套與圍巾,在濕地公園與他見面。他卻沒有戴那些,生澀略欣喜地說,你能來,我很高興。他們散步走到被凍住的小溪旁,她突然停住了腳步。他們蹲下來,清楚看到冰層里有一張皺皺的金色包裝紙被固定住,一端拖有一小截細長紙條。
kisses。蘇芳把印在紙條上的水藍色字母念了出來。
是好時Kisses巧克力的包裝紙。峰接得很快。
他們同時看著,似乎是在確認它真的不會再動起來,或是對這樁意外的徹底的靜止感到不可思議。
他忽然迅速吻了她一下,只是碰了下嘴唇。她感到他的臉快速逼近自己又快速離開。他的臉淺淺笑起來,她于是也跟著笑了起來。十三歲那年夏夜的某種感覺穿梭到眼前,那種感覺回來得非常突然,又很快不知所蹤,令她驚詫到底是什么從身體里冒了出來又消失了。
她不會想到他們此后的發(fā)展會如此艱難。她后來在與他一起的時間里總是想到塞林格筆下的弗蘭妮,驟然暈倒的弗蘭妮。
他們順利地從滑雪場回到峰的公寓,對他們推進關系的失敗只字不提。
累不累,感覺還好嗎?
嗯。
一陣沉默。他們沒有看向彼此,甚至各自分得更開,一個走到窗戶玻璃那,一個走到洗手臺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我想,我想先回去了。
峰沒有回應,似乎沒聽見。過了一會。他說,好啊,我剛好想早點休息了。
她的回去是正合他意,她沒有想到,但從沉默里顯然可以看出他們都在尋求各自的安身之處。她并不失落,甚至有點慶幸,慶幸那是他的公寓,而她仍然掌握逃離的自由。
那之后,她沒有主動聯(lián)系他,他也默契地沉寂著。
巴士突然停住,蘇芳前座那個男人的打火機從西裝褲口袋里摔了出來,滑落在垃圾桶附近。銀杏黃的小長條躺在那,那個男人竟未起身去撿回。車門洞開,車廂內(nèi)流入新的空氣。蘇芳注意到一個男人從入口走了進來,他穿一件寬松的深灰色襯衫,挎著一只碩大的黑色包袋,像是裝繪畫工具的那種畫家包,高高地聳在后背,牛仔褲褲腿扎進濃褐色皮靴里。她最后才去看他的臉,并且無法在注視之后就把目光移開。他的雙眸是馬的那種,不是突出來的意思,而是眼眸里說不清的那種東西,覆著一層薄薄的濕漉漉的東西,可以說是被雨水刷過的清亮,也可以說是宛如玻璃球體的光滑,它不吸收光線,只顧折射。這種清亮的東西她從前見過,在一枚紫色寶石胸針上見過,蘇芳還沒來得及把那枚胸針從記憶里召喚出來。須臾間,她在懵懂之中被那些反射過來的光罩住。她想繼續(xù)不被察覺地凝視這個陌生男子。那雙眼睛令她感覺如同放棄呼吸,瞬間失去自身重量,車廂內(nèi)其他的人隱遁遠去。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兒?他是誰?她的腦子里自然涌現(xiàn)這種疑問。她沒有想過,會有這么一天,被一雙陌生的眼眸所吸引,本能地,如同一個人被廢墟里的一只漆木盒,被鳥群中一只婷婷的天鵝所吸引。這種吸引甚至沒有時間去驗證,仿佛某種確認、某種神跡,它不被允許疑惑。他走到車廂深處,又轉(zhuǎn)回身走到司機座位后面的空座上坐了下來。要命的是,那個座位朝向車廂內(nèi)部,而不是蘇芳坐的那種面朝車子前進的方向。即便克制不去看他,他的臉龐、坐姿、那雙眼睛也不得不被逼著溜進眼角余光。
他看著車廂另一側(cè)的窗玻璃,目光松淡,似乎是在看非常遙遠的景色。流動的光很像流動的水在他的眼眸里一遍一遍蕩。蘇芳還是不自覺地轉(zhuǎn)向了他,余光是不夠的,閃進視線里的那些是不夠的。
他猶如一枚鑰匙緊緊扣住了她的鎖眼。她被鎖住了。整個人木然地坐著,看著他,宛若一座正側(cè)目的人體雕像。她想起從前閱讀的某本哲學書上的一個句子:所有的人類存在都是由光引起的幻覺。
由光引起的幻覺?那些車窗外的事物就在他的眼底流轉(zhuǎn),快速閃入又快速離開。她看得出他的身體隨著車身發(fā)生細微的晃動,很不易察覺,但她看到了,感覺到了。那也許可以佐證他并未感到尷尬,他被她那么看著并沒有什么,他覺得那沒什么,依然是松淡的目光、松淡的神情。蘇芳陷入輕微的眩暈感,有點像困倦的睡意,是曬著太陽懶洋洋地想閉上眼睛睡覺的那種。這種感受她有過,她曾經(jīng)有過。
家里只剩蘇芳一個人的時候,韓易會出現(xiàn)在她的臥室。依舊從那扇窗進來,依舊依偎在一起。
他讓她看清自己皮膚之下的青色血管,像用彩鉛筆一筆一筆描出來的線條,淡淡的青色,是有點憂傷的顏色。她仰起頭給他看身上最大面積的傷疤。一小塊不規(guī)則的深青色,處于下頜邊緣中央。她輕輕閉上眼睛。
看上去是不是很像胎記?幾乎所有見到它的人都會那么認為。母親告訴我這緣于她的粗心。三個月大的時候,她給我穿親戚送來的棉衣,銅質(zhì)的扣子恰好抵在這個位置。我日日哭,她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最后變成一個褪不去的青痂,類似淤血凝滯。其實連我自己都懷疑這種解釋不過是她不愿承認它同樣來自她的身體,它很有可能就是不會退卻的胎記。但是母親說是疤痕,它就是疤痕。她寧肯為自己找尋原本可以避免的錯誤,也不愿它是天然的宿命的,是一種肯定存在的物質(zhì)。
她睜開雙眼的時刻,他正看著她。笑容很輕,簡直是黑夜里的云,像棉花糖的那種云。
它的形狀很像一朵小蘑菇。
他這樣形容它,旋即探身過來吻她的青痂。他的身體肌膚親吻著她的身體肌膚。
他們之間話不多,但他們彼此熟悉。熟悉對方的笑意、沉默和眼神里的聲音。他現(xiàn)在知道她側(cè)臥的時候腰肢是陷下去的,猶如山谷。腹部太平坦,兩側(cè)髂骨能夠輕易硌疼他。他沒有想過她的身體還會繼續(xù)生長,繼續(xù)變化,他自己的也是。
你聞起來像A3紙,真的。語文輔導老師每回發(fā)下來的練習卷子就是這種香味,我沒有在其他地方遇見過這種香味。很像糖果盒的味道,是香的,可是很淡,有點類似奶油的淡。那紙有些卷起來,我把它覆在臉上,它的味道會充滿我。那種感覺很松快,很溫馨。你就是這樣的味道。
蘇芳于是去想象A3紙的味道,她不知道自己是這種味道。她獨自待著想起韓易會同時聞到液體膠水的氣味,那是他打開瓶蓋塞入碎紙片的瞬間散發(fā)出來的,那是秘密的味道。
肌膚相觸的時候,她感覺面頰倏然很燙,陡升起來的體溫,與之相隨的是懶洋洋的感覺,腦海失重,被抽空了,變得同他一樣,是一朵云,緩緩地飄。
韓易出現(xiàn)于夜晚的那年冬天,母親離開過。起初,她拿不準母親是否會回來。那一回母親也是不告而別,等蘇芳發(fā)覺母親是離開家而非出門,已經(jīng)過去一晝一夜。她不知道母親具體是什么時刻離開的。
她站在他們臥室的寫字桌前,看著父親把14寸金星牌電視機捧起來跑到陽臺,他讓電視機坐在水泥欄桿上,沖著母親大吼。蘇芳見到父親眼里的火團燒得就快掉落出來。你為什么住院?我不說是還在給你面子。我都不愿意在那張床上睡覺,我覺得臟。他吼得撕心裂肺,終于把電視機拋下樓。站在前院的母親見狀立刻跪了下來。她哭得格外厲害,哭聲凄厲。深咖啡色的長裙猛然磕在碎石子路面。蘇芳覺得自己的膝蓋也一并磕在那上面,生疼,鉆心。她不記得他們是如何收場的。只記得父親跑上樓捧電視機前,母親跑近客廳窗戶,用拳頭捶碎了窗玻璃,玻璃與母親的手都流出殷紅鮮血。
蘇芳覺得不對勁,在那之后母親不知去了哪,不似從前每回“大戰(zhàn)”后,母親會沉默地躺在床上幾天,自己與自己慪,以封閉拼命逃離憤怒。往往是失敗,在母親潰敗或他們二人兩敗俱傷后,在母親自我懲罰斗爭后,好不容易恢復過來,又會再次燃起硝煙。她覺得母親一定很累,那是必然的??墒悄赣H依然屢戰(zhàn)屢慪,一次又一次回旋在這方戰(zhàn)地。她沒有看到母親,便跑去外婆家尋。外婆在洗衣臺前搓冬瓜白對襟衫,見她從羊腸小道跑過來,把浸在水盆里的通紅雙手裹在黑色圍裙里擦干。
她不會是……
外婆泛紅的雙眼很潮濕,說出四字后便抿上了嘴轉(zhuǎn)過頭去,仿佛那是句讖語,是不允許說出來的。萬一成真了,外婆會痛恨自己的。蘇芳是這么以為的,她聽得懂外婆話里的意思,看得懂她眼底的懼怕與憂愁。
后一日是周一,蘇芳坐在教室里攤開課本,預備劃重點才發(fā)覺筆袋沒被裝入書包,它應該還躺在她朝北房間的寫字桌上。整一天,她都熬著堅持著。她不想與同學開口借筆,努力把老師講的印在腦海里,打算放學后回家從記憶里拓出來。她聽得很努力很用心,她相信自己可以的,可以這么度過一天。但是在最后一節(jié)課前的休息時間里,當她靜靜看著自己的課本回想老師講的內(nèi)容,同桌的一句話令她立時潰爛。
聽說那電視機掉下來時還閃著火光,呲呲的,好刺激啊。
他說起來的聲音顯得特別興奮。她之前聽他講偵探電視劇也是這種口吻,非常形象,就像他現(xiàn)場見過,如此全情投入的旁觀者語氣。她內(nèi)心那個刻意藏起來的胞被瞬間刺破,流膿,散發(fā)出不可見人的腐臭味。她想不出能怎么回應,或是如何反擊,只感覺被重重推倒在泥坑,一副潰不成軍的模樣。她沉默地上完最后的課回到了家。
母親留在玻璃上的血凝固后顏色很暗沉,是幾條蜿蜒的蚯蚓。是很容易去除那血跡的,用指甲就可以做到,不過蘇芳不敢觸碰??粗鼈兝^續(xù)靜靜棲息在破裂的玻璃上。母親會不會……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見到母親。她其實極度害怕,但是她沒有說出來,把害怕說出來是最沒意思的事情。她不想說出來,認定自己無法與任何人訴說這種害怕。夜里她居然走上了樓梯,佇立在門前,往母親的臥室望進去。紅紙被黃色燈光稀釋后變換了顏色,但也許是被太陽曬得褪色了,黑符的線條變得粗了些,好像是被濡濕過暈了開來,變形了的黑符失去了原本的詭異,看上去有點滑稽。那把紅棕單人沙發(fā)閃入視線,她像是兇殺案主謀見到了自己藏匿的兇器,迅速跳開了目光。
六歲那年某日,蘇芳看著自己把胸針殘肢塞入紅棕單人沙發(fā)的縫隙內(nèi),手指費勁往里抵,直到確信它們無法出來。她沒有聽見它們落進沙發(fā)黑洞的聲音,掰碎時它們也是無聲的。殘肢徹底離開指尖的那刻令她擁有了絕對勝利者的竊喜。一枚全新的圓環(huán)狀紫色寶石胸針,被她從母親化妝臺抽屜內(nèi)悄悄拿出,又被撤去透明保護膜。小顆的紫色寶石在枝型吊燈的黃色燈光之下,宛如一顆正欲墜落的淚滴,流動著微弱的生命。她看得出神,似乎聽見潺潺的流水聲,感覺胸腔有什么很快會漫溢出來。她被滿得要溢出杯沿的危險牢牢攝住。
她看著那張大床,她曾經(jīng)躺在母親身旁問了她一個為什么。母親說不熱的那是死人。她想到那些的時候母親生冷的語氣猶在耳邊。為什么, 她其實還有個為什么沒有問,為什么那么回我,為什么。她不是不理解母親那時的憤怒。很小的時候,她和他們一起睡。深夜,母親憤憤起身坐在床沿,從被子里一把抓回自己的內(nèi)褲往身上穿,父親翻身用被子蒙住自己。蘇芳睡意未退,眼睛似睜非睜,心里已經(jīng)翻江倒海。她知道母親就要出去,很不愉快地要離開。她實在很難過很疲倦,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盡頭。她看著他們的臥室,回憶一幕幕近在眼前?,F(xiàn)實卻是電視機消失了,母親也消失了。蘇芳關滅燈后,回到自己的房間。
整幢樓只剩她一個人,她沒有韓易家的電話號碼,就算有她也不一定會打給他。她一個人躺在冰冷的床上便十分想念起他來。
她在這種想念中等來了他。他凍得發(fā)抖,窣窣脫下外套。他們在被子里漸漸暖起來。他沒有問她什么,蘇芳什么也沒告訴。她安靜地貼著他很想睡著,覺得睡一覺會好很多,但是越努力就越是睡不著。她去摸他的耳廓,一面回憶他耳朵的形狀,試著與觸覺對起來。他總是不動,任憑她觸摸。她想他大約猜得到一二,但是她不想說,沒有一點意思,絲毫不想提及自己的家。
春節(jié)前,母親回來了。若無其事地在廚房搟面皮,預備除夕夜的餃子。蘇芳看著她弓著背的身影,再次想起那枚早已支離破碎的胸針。它們還在沙發(fā)黑洞里啜泣嗎?母親竟然從未提及胸針,仿佛這世上從未存在那樣一枚胸針。她不知道她是真的遺忘,還是每一位母親面對自己的物件不翼而飛都會這么處理。母親去過哪里,又為什么回來?是否依然有哭泣的痕跡,只是她聽不見,母親不讓她聽見?
關于那回母親出走又回來的記憶,現(xiàn)在對她來說已經(jīng)一點也不痛苦了。這車廂里的陌生男子令她聯(lián)想到某個空曠的日子,無云的藍色天空,湖面的藍色和倒映的藍色猶如層疊的云母。他讓她無法抗拒,盡管他只是坐在那,什么都沒有說,什么都沒有做。某種強烈的磁場罩住了蘇芳,她知道自己束手無策,只能等待這種感覺慢慢淡退,自行消散。但是在那之前,她身不由己。他籠罩著她,不像一個人,倒更像某種氣候、某種環(huán)境,無處可躲。
她無法停止幻想。她想他一定是位畫家,青年畫家,應該這么稱呼。他隨意搭在腿上的手很干凈,沒有掛上彩虹般的油彩,身上也沒有被擦到的痕跡。但是她想象他一手握著畫筆,一手托著調(diào)色板的樣子。他會站在沙灘上面朝大海,把海浪一根一根地涂抹在畫布上。他筆下的海應該不是浮世繪里那種高高卷起的模樣,也不似攝影寫真那么寫實。他有他自己的筆觸與風格,有自己的一套路數(shù)。他會全然沉浸于自己的畫作,就如同此刻她這樣想象著他,她覺得他們有這種忘掉身旁一切的能力。這是自然而然的,天生就會。
她朝他走去,毫無阻力地擁抱他,像擁抱自己的影子那樣。一直擁抱著,不費什么力氣,好像沒有真正抱緊。他的體溫會與當年韓易的相似么?她會再次墜入微醺的感覺,沉沉欲睡?當然這一切出自她的臆想,她不可能那么做。她現(xiàn)在是個成人,是個看上去十分正常的成年人。
蘇芳在汽車總站查詢巴士車次的時候,接到了峰的來電。
嗨,很久不見,你好嗎?
還好,你也好吧?
你在哪,不如我過來找你。
不用了,我等會要乘巴士。
去哪?
回下家。
怎么突然要回去?峰知道她自從搬出來就沒回去過。
我想,去找樣東西,某樣東西,不知道還在不在。
是什么,很重要嗎,一定要現(xiàn)在去?
是的,我說不清楚到底是什么,覺得有什么需要印證。我想現(xiàn)在就出發(fā)。那就這樣,先掛了,拜。
數(shù)月不曾聯(lián)系,一旦聽到對方的聲音,那些關于峰的部分回來了點。她并非尷尬,只是再次體驗弗蘭妮猝然暈倒的那種停止感覺,像上下浮動的綠色心電圖線條陡然嘀一聲,按下永久的休止符。她想他們不會再聯(lián)系了,他可能至今弄不清楚她為什么在親密關系里那么別扭,蘇芳自己也沒法真正搞懂自己。很難,她覺得自己很難與人親近,但是小時候與韓易是怎么回事,一點不設防,很自然很舒服。也許是年齡的關系,也許她是慢慢變成現(xiàn)在這樣的。她來不及去聽他的拜,便把屏幕按黑了。她是忽然那么想到了,直到被峰那樣問,才探究起自己到底為什么回去。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蘇芳很喜歡張棗的《鏡中》,她對詩里“河的另一岸、松木梯子、危險的事”抱有莫名的好感,在念到它們的時候,好像窺探到了什么秘密。張棗讓一位姑娘或是女士登上松木梯子,騎馬歸來,帶著危險的美麗。她了然自己身體里有一面梯子,也許是詩里的那株松木梯子,它幫助她疏解了生命里許多相遇與分離時刻的憂懼?!皶屛蚁胩拥?,無疑不是怕讓自己定下來。”某位哲學家兼小說家在他的日記里那么寫道。蘇芳記得自己讀到這句時,乍然涌出淚珠。她會想讓自己逃嗎?她會嗎?她的生命的確像一扇打開的窗戶,而她擁有一株松木梯子。
母親出走或家中硝煙四起的時候,她就登上那株松木梯子,讓自己躲出去。韓易到來時,她又登上那株梯子,接他進來。那位長者猜到了她的部分經(jīng)歷,她的確很早就有了男友,如果韓易能夠算的話。他從沒那么說過,彼此從沒那樣想過。他只是走近她貼近她,卻從未真正走進、真正進入。
那些日子太過短暫,以至于回憶出完整的圖景有些費勁。韓易初二沒有念完被送出國。此后,他們再沒有見過。
巴士在江南摩爾站牌處停妥,青年畫家起身了,他徑直走向出口,邁出之際他看了看蘇芳。在車途中,蘇芳看他的整個過程里,他都沒有回看,但是在他離開的時刻,他轉(zhuǎn)向她,把目光投向了她。完全無需思索,來不及,更不需要,她從來跟隨自己的直覺與意識而走。蘇芳站起來,眼神被畫家的目光牽著,愈來愈近,她跟著他下了車。他往江南摩爾里面走去,她隨著他的路線走,蕩開一小段距離。他們先后走過超級市場的露天游樂場,乘坐扶梯來到大廈,接著穿過透明發(fā)亮的旋轉(zhuǎn)玻璃門,明凈的門里現(xiàn)過他的側(cè)影之后是她的側(cè)影。她正慢慢追隨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她的這一行為,她自己搞不清楚。這與她認識的自己相矛盾嗎?他下車時看她的目光里有某種致命的東西,她仿佛循著那目光的意思而去。那證明了她的直覺,她所受感召的深度。他來到電梯前,她站在他身后,依然保持一定距離。
他來到大廈第九層的影院售票處,對售票員說了當天放映的電影片名。她看到售票柜臺附近的海報就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他先進去了,走入黑暗之中,她緊跟著墜入黑暗。他坐在六排八座,除此之外居然沒有其他人。她沒有看過這部影片,但猜想是部極為小眾的冷門佳片。她在他后一排八座落座。明晃晃的碩大幕布展在他們面前,電影正式開始了。開場音樂充斥耳畔,她確認此刻發(fā)生的一切,她正做著自己,跟隨一個陌生人,一位青年畫家進了電影院。她明白看電影是怎么回事,她等待著靈魂出竅時刻的到來。他們共看的電影是他的選擇、他的電影,她來到了他的領地,這是他的放映廳。她盯著他的后腦勺,熒幕的光籠在他身上,形成一輪白色光圈,他看上去有些不真實。她感到有種東西從他們身邊飛了過去,又快速飛回來把他們帶走。她幾乎沒有注意電影講的是什么,那不重要,它行進在黑暗中,他們也存在于黑暗里。屏幕里那個被剪輯、修正的世界在他們面前緩緩展開,他們在此地,他們很安全。她的靈魂在振翅,她感覺他的似乎也蠢蠢欲動。
她要回去印證母親是否回來嗎?這不可能,母親應該不會回來了,父親打電話告訴她母親毫無征兆地消失多日時,她便猜到了。她揣測母親為最終的出走已蓄謀太久。她不知道再次走入他們的臥室,會不會聽見幽咽的哭聲。她曾經(jīng)很多次在捻滅臺燈之后,蜷縮在被子里幻想那些胸針殘肢哆嗦著、抽噎著喊疼。她一向覺得自己總能聽到那種別人差不多聽不出來的聲音,很輕很輕,像是什么東西在沙發(fā)里爬,像是什么東西沿著沙發(fā)的輪廓急匆匆地跑過。母親會不會聽見那些冤屈?她甚至每天晚上都在黑夜里猜測自己的罪行被發(fā)現(xiàn)的幾率到底有多少,她想得發(fā)瘋。有幾次想趁他們睡沉后潛進去聽那些細小的哭聲,甚至想躲到他們的床底下。在那個朝北房間,她自己的房間,她用那枚從母親美人魚牌空粉撲盒上摳下來的小圓鏡細察自己的眼睛,臥蟬下方青青的一小塊,顏色很淡,很像被沾水粉的畫刷或是水溶性蠟筆輕抹了一筆。她那會不知道此后只會愈來愈深,再也擦不掉了。
他開始親吻她的眼睛,順著脊椎試探她的身體。他的雙手輕微顫抖。
這樣好嗎?
他的聲音低沉,黏黏的。她一開始沒有回答,過了一會,他的手仍沒有停住。
繼續(xù)。
她呢喃道。繼續(xù)。
她仿佛再度見到那個在桌角努力的女孩,這么小就自己為自己解決。蘇芳覺得自己很快會感受那個女孩彼刻的感覺。身心所有的分子往一處奔涌的意志在她體內(nèi)徹底占了上風。她不可能再想起峰,她認為他從來只是一個陌生人,而她此刻卻與另外一個陌生人親密。
繼續(xù)。繼續(xù)。
乘坐電梯前,她留意到門外右側(cè)顯示器內(nèi)留下一只蚊蟲,淡淡灰色在蔚藍底色之下很像一小抹灰塵。它不再動了,被封存在里面,宛如被細心珍藏。細腿缺失了一只,翅羽很薄,非常薄,網(wǎng)狀的紋路依稀可辨。它剩余的腿那么彎折著,顯示出永恒的活著的力量。很奇怪,在他進入她的那一刻,那枚標本般的蚊蟲清晰地布在她眼前,似乎隨時會振翅離開。湛藍燈光均勻散射,狀如澄凈的天空,天空里有一只不再擁有生命的蚊蟲。她感覺自己正登上那株松木梯子。她在那種不受打擾的天空里把自己放了出去。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