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
天剛亮,我便跟父親劃著船,駛向下洼村了。
我們要去收凍梨,下洼村滿山都是梨樹,盛產甜梨。他們把秋天未銷完的梨子,窖藏在山洞里,待到冬天,再拿出來作凍梨賣。
那些凍梨,在臘月里尤其好賣,因此父親想趁著冬閑,去下洼村收些回來零售,從中賺些差價,好補貼窮困至窘的家。
下洼村在山上,劃船從河里走,一上午才能到。中間還要翻越一次圩埂,把船從內河里拖上岸,放到外河里去,再繼續(xù)走。
去時,恰好是順風順水,又是空船,一葉舟輕,雙槳鴻驚,無須太費氣力,便能船行似箭。中午時分,我們到達距下洼村最近的一個碼頭??堪恫创?,父親便挑起兩個空竹筐,帶著我走向下洼村。
約二十分鐘便來到了村口。我們先吃了些干糧,再在一處向陽暖地瞇睡了半個時辰,養(yǎng)精蓄銳。之后,便開始收梨,一番討價還價,一擔擔凍梨被父親挑上了船。
路遠,來一趟并不容易,父親想盡可能地多收一些。船吃水越來越深,直到滿船都是梨,他才停了手。沒有經驗的父親,完全沒有想到船重,回程時的艱難。
一船沉重的凍梨,又是逆風逆水,讓回去的水路,變得異常難走。我跟父親每人一只槳,不停地劃呀劃,嘩嘩嘩,河水好似凝結了,每一槳,都必須使盡力氣。但即便如此,船還是行進得很慢,逆水行舟,阻力太大了。
冬日氣溫低,河面寒風陣陣,但我們都脫了外衣,奮力劃槳,我們已經熱汗津津。
麻煩的還有,中途我們要將滿載凍梨的船,從外河拖進內河。這次拖船,比來時困難得多,一船凍梨無法翻越圩埂,只能先卸運些凍梨,等到把船拖上岸,推進內河,再把凍梨重新搬回船艙。為了避免裝卸傷到凍梨,動作要特別小心,這占用了我們不少時間。
到內河里沒行多遠,天便暗了下來,寒意也襲來。我和父親重新穿上外衣,雖然還是很冷,但想著離家越來越近了,心里高興,也能忍耐。
但我們高興早了,一個小時后,船慢慢進入了淺水區(qū),浮行在淺灘上。由于吃水過深,船身經常會觸碰到灘底,水的反作用力,也變得較弱,盡管我們使出渾身力氣去劃,可船卻如蝸牛散步。
這樣下去,恐怕天亮才能到家,父親說,我去岸上背吧,你留在船上控制方向。河堤上的父親拽起船繩,纜繩立刻繃得筆直,一端連著他的背,一端連著船頭。俯身前傾的父親,身軀已經縮成了一道彎弓,步履沉重的他,此時已是一位逆水而上的纖夫。一船凍梨,受了一股極大的拉纖之力,漸漸輕快,迎風向前。
天色完全黑沉,不知何時,河面上竟然生出一層白亮亮的薄冰,夜空之下,滿河生輝。水里也泛起了冰碴子,船身撞上薄冰,沙沙作響,此行的阻力更大了。
我和父親,都到了筋疲力盡的時候了——他背不動船了,我也劃不動槳了。我們都恨不得棄船而走,但又深知是不可能的,花了大本錢收來的一船梨,可是一家人的希望啊。
回到船上的父親,又想到了一個辦法——下河去推。反正河水淺,你還是留在船上。他邊說邊脫下鞋襪,卷起褲卷下到河里了,河水瞬間淹到他膝蓋處。
父親雙手撐船,一步一推,橫沖直撞的冰碴子猶如鋒利的刀,劃過他的雙腿,水上浮出一層血紅。就這樣,一條落滿星輝的銀河,在夜幕之下,開出了一朵一朵火紅的花。
我看著心疼不已,也跳入河水中,我要跟父親一起推。
一股寒流迅速侵襲身體,我的四肢很快失去了知覺,河水,徹骨的寒啊。
月亮不知何時也出來了,冷冷地掛在空中,無邊的清輝傾瀉而下。天地之間一片寂靜,伴隨船體破冰之聲的,便是我與父親一腳一腳、起起落落攪動河水的聲音。這支月光下的小夜曲,隨河水潺潺流淌。一船冰梨,看久了,竟發(fā)現,它們在月光下熠熠閃光。
夜里十一點,一船凍梨,終于跟隨渾身冷得打戰(zhàn)的我們到家了。
那船凍梨,在接下來的一周內,被父親賣出了好價錢,讓我們開開心心地過了一個新年。
誰的生活不難呢?看清后,依然去用力設法解決,這或許是父親想告訴我的。但這些道理,他又不是有意想告訴我的,他收梨,確實需要我做幫手。父親是在無意中,將我?guī)弦凰邑撝啬嫘械拇?,上岸背、下水推,都是他臨時想出來的辦法。他沒有準備好的預案,因此只能摸索著,和我一起用力去解決,哪怕最終的代價是我們下半身全濕透,凍得瑟瑟發(fā)抖。自始至終,父親沒有說教一句,卻讓我終身難忘,他在設法做事,做難事!
我想,一個人,如果沒有遇到難事,沒有親身體驗過如何去克服困難,戰(zhàn)勝窘境,實現逆流而上,那他就會永遠畏難,怕窘,也很難真正讓自己的生命熠熠生輝。
(編輯? 高倩/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