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百甫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改革首先從農村開始。農村改革首先從安徽鳳陽縣和肥西縣兩個地方開始。當時改革的主要形式是包產到戶和包干到戶。解決了過去人民公社體制當中“大鍋飯”問題。剛開始改革推進得還比較順利,農民要求非常強烈。1979年、1980年兩年,隨著整個農村改革的推進,農村和農業(yè)形勢出現(xiàn)了明顯的變化,效果非常顯著,可以用四個字來講,就是勢如破竹。到1981年春天的時候,農村改革已經在全國鋪開了。
當時黨中央的態(tài)度非常明確,允許農村改革“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等于是中央政策層面上放松了,“緊箍咒”沒了。許多老百姓特別是農民聽到這個消息以后,等于是吃了個定心丸。這八個字分量很重,具有歷史意義,解放了好多人的思想。在這種情況下,全國各地尤其是安徽省和四川省兩省的效果特別突出,糧食一下子增產了。廣大農民可以說是興高采烈地接受了改革。但是,由于長期的“左”的思想影響,許多干部,尤其是中層和基層的干部當中還存在一些顧慮,這些思想障礙可以概括為懷疑、彷徨、不知所措,他們擔心會不會“抓辮子、打棍子、戴帽子”?理論界當時也處在“兩軍對陣”的狀態(tài)中,要不要把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推開?是不是把這一制度穩(wěn)定下來?成為當時農村改革的關鍵問題。面對這些疑慮、爭論,1981年6月18號,國務院體改辦和國務院經濟研究中心,聯(lián)合組織了一個農村改革調查組,去陜北調查。陜北調查的背景、社會狀態(tài)大概如此。參與調查的國家農委、中國社科院農經所,都是當時對農業(yè)決策有影響的單位,對于調查的推進和影響發(fā)揮了重要的積極作用。
1978年鳳陽縣產糧2.9億斤,1981年達到6.4億斤。圖為鳳陽農民在打花鼓慶豐收
當我調到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經濟研究所(1985年之后改為農村發(fā)展研究所)以后,參加馬洪同志主持的“農村經濟結構調整的問題”研究課題以后,就投入到農村體制改革熱潮里面。當時,我發(fā)表了一篇文章—《我國農業(yè)經濟體制變革若干問題探討》,文中就提到要解決農村人民公社化的問題。80年代初,中央提出撥亂反正。當時講撥亂反正,在政治上就是要破除“以階級斗爭為綱”,在工業(yè)戰(zhàn)線上要破除“以鋼為綱”的思路,而農業(yè)和農村戰(zhàn)線上的撥亂反正是干什么?我理解,就是要在農村的生產發(fā)展思路破除“以糧為綱”,從體制上解決“一大二公”的問題。實際上,生產和體制是相輔相成的,生產離不開體制。農村不僅要調整經濟結構,還要解決生產關系。所以,當時我們講,不優(yōu)化農業(yè)經濟結構,不改革當時存在的人民公社化為核心的生產關系,農村工作就無法推進,農業(yè)和農村的發(fā)展就會受阻,農民致富就會受到限制。
當時整個農村研究領域當中,陜北農業(yè)改革的研究相對是一個比較薄弱的領域。當時比較重視安徽、四川、浙江這些地區(qū)的農村研究,還有長江流域和東北地區(qū),陜北地區(qū)不是很受關注。
1981年6月18號,我們調查組一共四個人,從北京飛到西安,先從省一級開始調查,看是不是有什么政策疑慮、思想障礙需要解決。調查組首先和陜西省委常委兼農委主任等人會面,在西安飯店座談了半天,聽他介紹了陜西農村生產、改革的情況。陜西省社科院農經所、經濟研究所的同志也參加了此次座談。通過座談,我們發(fā)現(xiàn),省一級干部的思想不是說沒有問題,他們也有點猶豫,也在觀望。聽得出來,他們也怕中央政策有變化,擔心中央是不是要“糾偏”,但總體來說問題不大,他們還是支持改革的。而專區(qū)一些干部對聯(lián)產承包的積極性好像沒有那么高,還處于上面怎么布置,就怎么進行的這么一種狀態(tài)。
會后,我們提出到清澗縣去調查。到清澗縣當天下午,縣里四個領導跟我們座談,其中一位是榆林地區(qū)副專員,兼清澗縣委第一書記。在清澗縣,我們座談了兩天,主要是了解當?shù)剞r民的生產生活、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實施情況、農民的情緒和積極性、改革取得的效果。兩天下來,了解到改革效果比較顯著,調查組的人都感到很高興。后來,參與座談的縣里幾個干部跟我們說,開始他們還是有點擔心,認為中央是來“糾偏”的,所以心里不踏實。這也讓我們意識到,要想農村改革順利推進,必須要消除縣、社和隊干部的思想顧慮,使他們沒有思想障礙,沒有顧慮,勇敢地和群眾站在一起推進改革。
此次調查的成功之處在于給中央提供了一個信息,“縣以下干部很重要”,縣以下干部“心有余悸”的問題解決以后,農村改革就穩(wěn)定了,就能夠主動地來領導,而不是被動地推進改革。雖然中央1980年已經下發(fā)了《關于進一步加強和完善農業(yè)生產責任制的幾個問題》,農村改革也在推進中,但是一部分干部不理解,思想障礙仍然很嚴重,怕改革轉向,怕倒退,怕被認為是拆社會主義集體經濟墻角。
這次陜北調查,我們也發(fā)現(xiàn),越窮的地方要求實行“包產到戶、包干到戶”的積極性越高。陜北地區(qū)正好是這個情況,清澗縣的調查也是如此。陜北地區(qū)是老區(qū),又是個三“靠”地區(qū),“吃糧靠返銷,生產靠貸款,生活靠救濟”,三“靠”是當時陜北貧困的寫照。這樣的地區(qū),要求“包干到戶,包產到戶”,實行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的積極性更高??陀^來看,陜北土地貧瘠,生產力低,農民生活困難,也是當?shù)赝七M改革的動力。所以,只有解放生產力,推進改革,才能把農村面臨的困難問題真正地解決。
調查中,也有少數(shù)干部群眾不贊成“包產到戶”。對于他們反映的問題,我們也做了了解和歸納。比如說,第一種情況,認為這是“單干”,“給公字加鎖,給私字開路”,“單干”的“罪名”在當時還是很重的。第二種認識是,認為這樣做否定合作化、人民公社化。第三種認識是認為這是在搞垮集體經濟。第四種認識是認為這是在扼殺機械化。這些認識的產生原因,一方面是受“左”的思想的影響,另一方面還是干部“心有余悸”。
我們通過調查分析,發(fā)現(xiàn)持反對意見的主要是四種人。第一種是缺乏勞動力的職工家屬,家里有人在外面當工人,生活有保證,過慣了安穩(wěn)日子。第二種是吃慣了輕松飯的,比如隊干部、拖拉機手。他們實際上是既得利益者,吃輕松飯的一般保障程度高。第三種是集體經濟的老創(chuàng)業(yè)骨干,譬如農村一些老干部,雖然不脫產,但是在合作化、人民公社化過程中一路走過來,一直在創(chuàng)業(yè),很辛苦,也沒有自己個人利益,他們覺得自己是在走社會主義道路。這一類人在感情上接受不了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第四種人是少數(shù)“心有余悸”的干部,過去挨過整而變得小心翼翼。這類人怕再被抓辮子、打棍子、戴帽子。這四種人和農民完全是兩碼事。
農村改革方向到底對不對,除了剛才講到的背景、生產情況、贊成者、反對者這些問題以外,關鍵還是要看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有沒有生命力?!皩嵺`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通過調查,我們最后得出的一個結論就是: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有生命力,大方向是正確的。
調查最后捋出了四個問題,這也是實行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以后解決的四個問題。第一,解決了勞動“生產大糊弄,干活一窩蜂,出工不出力”的問題。過去生產隊長或者組長一喊,大伙就一窩蜂過去,但是到了地頭,有的抽煙,有的拖拖拉拉,出工不出力。第二,解決了工作上粗放浪費的問題。第三,解決了分配上的平均主義的問題。調查中農民給我們反映,實行聯(lián)產承包、包干到戶以后,交夠國家,留夠集體,剩下都是自己的,獲得的東西看得見摸得著,所以心里非常踏實。說明改革的推進是符合農民意愿的,是解決農村貧困問題的一個非常好的路子。第四,解決了干部不參加勞動和社員負擔過重的問題。生產隊干部也參加勞動,自己也有承包地。農民負擔減少了,原來收成都交給集體,分配起來,隊里多吃多占,給農民增加好多負擔;現(xiàn)在就減輕了,最多給(隊里)一點點補貼。這四個問題解決了,就把農村干部和群眾之間的關系理順了,分配也合理了。
除了解決四大問題以外,經濟效益也很明顯。根據(jù)我們的調查,實施承包一年多,生產效益十分明顯。以延安為例,1980年糧食增產14.1%,增幅相當高。棉花增產130%,油料增產47%,1980年公糧的任務是4000萬斤,實際上完成了4781萬斤,多收了781萬斤。農民自己愿意交,糧食(產量)就起來了,農民留夠自己的,上繳的公糧還比以前多了。他們專員告訴我們,大概超收了近20%,增產效果十分明顯。
我們把改革效果概括成“五增一降一提高”。哪“五增”?就是可分配的糧食增加了,社員的分配口糧增加了,可分配的總收入增加了,集體提留增加了,社員集體分配收入增加了?!耙唤怠苯凳裁矗哭r業(yè)生產費用下降了,支出減少。這些已經充分說明,農村改革解放了生產力。推進有生命力的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是符合當時中國農村實際情況的。不是“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這個制度和解放前根本不一樣的,過去是地都在地主手里頭,農民去耕種,而聯(lián)產承包的土地是集體的土地。農民勞動積極性提高了,解決了很多問題。我們給中央報告的時候,就提到了這些實際例子,很有說服力。
7月份回到延安,正好中央開完會了。我還記得,7月總書記胡耀邦作了報告。我第一次在延安看到他作報告,基本上我就在那邊形成了稿子?;氐奖本┬薷耐晟埔院缶拖蛑醒胝綀蟾媪?。1981年夏天以后,爭論基本上平息了。中央政策更透明,農村政策也更是明確了,農村穩(wěn)定發(fā)展。可以說,解決改革開放以后農村出現(xiàn)的那些問題,陜北調查具有典型性、普遍性,調查結果應該具有一定引導性作用。
(責任編輯?楊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