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冠宇
【摘要】 鐘理和于1950年寫成的《故鄉(xiāng)》系列小說中,運用了大量的客家方言詞匯。這些詞匯涉及了方方面面,將“美濃風情”立體地展現(xiàn)出來,取得了良好的審美效果。然而在鐘理和于1944年完成的中篇小說《夾竹桃》中卻并沒有使用多少方言詞匯,在這種對比之下,可以看出鐘理和的方言創(chuàng)作觀念:用方言詞匯而不用方言語法,從而在增加地方文化底蘊的同時不至于晦澀難懂;以及作品語言應與小說主要背景配合,達到相互映襯的效果。
【關鍵詞】鐘理和;客家方言;《故鄉(xiāng)》系列;《夾竹桃》
【中圖分類號】I210?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06-013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6.042
一、引言
鐘理和是臺灣重要的鄉(xiāng)土作家,1915年生于屏東縣高樹鄉(xiāng)廣興村①。鐘家祖輩來自客家聚集地梅州,渡臺后在臺灣休養(yǎng)生息,至鐘理和已經(jīng)是第六代。1932年跟隨其父在美濃地區(qū)經(jīng)營“笠山農(nóng)場”,美濃地區(qū)是著名的客家小鎮(zhèn),客家話在當?shù)氐姆窖灾姓紦?jù)統(tǒng)治地位。②鐘理和本人的母語也是客家方言,其作品具有十分濃厚的鄉(xiāng)土風味。
《故鄉(xiāng)》系列是鐘理和在抗戰(zhàn)勝利后,攜妻子自大陸北平返回臺灣,于1950年寫成的四篇短篇小說,用鐘理和自己的說來說:“當時臺灣在久戰(zhàn)之后,瘡痍滿目,故鄉(xiāng)已非記憶中那個可愛的故鄉(xiāng)。作者在傷心之后,即將當時所見和所聽到的一切忠實的——相信很忠實地——記在這篇報導性質(zhì)的文字《故鄉(xiāng)》之中?!?③
記錄故鄉(xiāng)的真實境況,是《故鄉(xiāng)》四部曲的主要內(nèi)容。同時,在《故鄉(xiāng)》系列小說中出現(xiàn)了許多客家方言的詞匯和俗語。這些客家方言詞匯和俗語的使用使得《故鄉(xiāng)》系列小說有了不一樣的審美意趣和表達效果,通過這些客家方言詞匯的使用,還能一窺作家鐘理和的方言創(chuàng)作觀。
從現(xiàn)有的研究成果來看,當前學術界對鐘理和寫作中的方言使用問題,也有了一些研究,比如2006年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楊志強的《論臺灣作家鐘理和“鄉(xiāng)土小說”的意識內(nèi)蘊與審美價值》中有“‘白薯之聲:語言的張力、詩意與方言”一節(jié)對此研究;2015年山東大學藍天的《文化視域下鐘理和創(chuàng)作研究》中也有“文學的方言”一節(jié)來論述鐘理和的方言觀;2016年暨南大學張利靈的《論鐘理和的鄉(xiāng)土小說》中有“客家方言的運用”一節(jié)來論述;2018年贛南師范大學黃秋菊的《鐘理和文學作品〈笠山農(nóng)場〉中的客家文化意象》中對鐘理和《笠山農(nóng)場》中的客家方言有比較詳細的介紹。這些文章多是闡釋了客家方言使用給小說增添了地方文化色彩,加強了鄉(xiāng)土韻味,是在“作者-作品”層面上所進行的論述,但對小說語言本體的研究也應重視。
二、方言的運用與“美濃風情”的描寫
(一)“美濃風情”的立體描寫
方言的文學功能表現(xiàn)為鋪墊文化底色④,方言本身就沉淀了大量的人文歷史信息,通過對方言的合理利用,能夠?qū)⒁欢ǖ牡赜蛭幕印安桓簟钡貍鬟f出來,這是“文學中的方言”的一個很重要的功能。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借助于方言獨特的表達語式,更能細膩、生動地展示出當?shù)氐娘L土人情,這是普通話難以達到的效果。在鐘理和的《故鄉(xiāng)》系列四部曲中,方言詞匯和俗語的使用,同樣具有這種良好的藝術功能和審美效果。
客家方言詞匯和方言俗語的運用,使得《故鄉(xiāng)》系列小說展示出了更加真實動人的“美濃風情”?!懊罎怙L情”的“真實”,主要體現(xiàn)在“立體”上。首先,通過方言詞匯的應用,將“美濃”地區(qū)的風土人情比較全方面地展示出來?!把蠡稹薄伴L衫”以及“眠床”等具有客家特色的日常器物;“廊屋”“檐下”和“壁”這些獨具特色的客家住宅稱呼;以及各種獨具地方特色的祭祀風俗,如“王爺”“法師爺回壇”“關了三天神”等等,都從方言詞匯的巧妙應用中展示出來。讀者通過這些文字,就可以走進“美濃”世界,感受到更加真實的客家風物。
方言詞匯和方言俗語的使用,使《故鄉(xiāng)》系列中的描寫突破了“事物”的范疇,實現(xiàn)了“客家風物+客家方言”的立體架構。語言本身不是目的,客家方言背后所蘊藉的“美濃”地區(qū)居民的文化心理才是真正耀眼之處,獨特的祭祀風俗,背后蘊藏著“美濃”人民對傳統(tǒng)、以及超自然力量的復雜情感;獨具方言的特色的農(nóng)事詞匯,表達出了“美濃”地區(qū)農(nóng)耕文化的獨特樣態(tài);更有那些客家的口頭俗語,以及那些寄寓愛情的民謠,這些方言現(xiàn)象的背后,就是“美濃”人民為人處世的人生哲學。
(二)客家方言運用的讀者接受效果
于接受者而言,《故鄉(xiāng)》系列小說中客家方言詞匯和俗語的運用所造成的審美效果,應該分為兩個維度。
首先,就懂得客家方言的讀者而言,客家方言詞匯的運用更具認同感與皈依感。日據(jù)時期的臺灣白話文運動就提出了“臺灣話”寫作的口號,在當時就是為了團結(jié)臺胞和保存固有的文化傳統(tǒng),雖然《故鄉(xiāng)》系列是在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才創(chuàng)作出來的,但客家方言的運用仍然具有這種作用。
客家方言的運用,對于本土客家人而言,實質(zhì)上產(chǎn)生了一種“共情”作用。語言是情感的載體,而當客家方言本身作為一種小眾語言,而非共同語時,客家方言本身所承載的客家族群之間的認同感和凝聚力反而更是濃烈。尤其當《故鄉(xiāng)》系列小說的主要背景還是鐘理和本人的家鄉(xiāng)——客家地區(qū)時,語言和文章主體間的配合顯得相得益彰,作者在小說中對于故鄉(xiāng)的情感是非常復雜的。但無論如何,作者始終給故鄉(xiāng)傾注了十分濃烈深厚的感情,或贊美或反思,但他所有這些復雜的感想,均是基于對故鄉(xiāng)深厚的感情而生發(fā)出來的。很多讀者也許沒有鐘理和的這種經(jīng)歷和見識,但卻懂得了客家方言,能夠從客家方言中所寄寓的鄉(xiāng)土情感中一窺鐘理和的內(nèi)心,最起碼從情感基點上來說,與鐘理和是有很大一致性的。
對于不懂客家方言的人來說,這成就了一種“陌生化”的審美效果,這也許不是鐘理和的本意,但確實是在不經(jīng)意間成就了這種藝術效果。什克洛夫斯基在《作為手法的藝術》中說:“藝術的手法就是將事物‘奇異化的手法,是把形式艱深化,從而增加感受的時間和難度的手法,因為在藝術中感受過程本身就是目的,應該使之延長?!雹菘图曳窖缘倪\用,形成了一種“語言陌生化”的審美效果,用什克洛夫斯基的話來說,形象的作用在提供視覺效果,而非識別,需要讀者在識別的過程加以理解。這通過客家方言詞匯展示出來的形象,許多讀者是不熟悉的,也許需要借助注釋或者查找資料來理解,但正是這種理解的過程,使得讀者能夠?qū)ξ闹械摹懊罎狻憋L情有一個更加深刻的了解。比如“紅龜糕”“麻油酒”“白切大閹雞”(北方無閹雞之說)等這些客家美食,以及“長枝竹”“駁駁子”等植物,于很多人而言,都是陌生的物象,都需要去查資料弄懂。但正是這個查資料的過程,卻能使讀者對客家的風土人情有了一個更加深入細致的理解和認知。
三、“文學的方言”——鐘理和的“方言寫作觀”
鐘理和的“方言寫作觀”,在鐘理和本人與鐘肇政的通信——? 《致鐘肇政函》中清楚表達出來??偨Y(jié)起來,無外乎以下幾點。首先,鐘理和是反對鐘肇政的“臺灣方言文學”這種主張的。原因有幾項,其一,“臺灣方言”多指閩語,雖然臺灣本地人中講閩語的占了大多數(shù),但臺灣人中還有很多人講客家話、粵語,若在作品中大量使用客家方言,會導致許多人無法讀懂??偟膩碚f,要求每個人都懂閩南語以及直接進行閩南語的閱讀是不現(xiàn)實的。其二,在四十年代末,以閩南語為母語的人當中,二十五歲以上的人當中,國文功底本就不足,更是難以閱讀方言文學;二十五歲以下的年輕當中,雖多能講方言,但對閱讀閩語還存在著很大的難度。如果大量使用閩語進行寫作,會導致導致語言不通,造成隔閡與誤解,反為不美。⑥所以,這種大量采用閩語進行寫作的“臺灣方言文學”主張是行不通的。
但是,鐘理和本人也不是完全反對將方言應用到寫作當中,其本人在四十年代后也一直在進行著這方面的探索與試驗。
鐘理和贊同的是“文學中的方言”的命題,即是不可純粹使用方言寫作,但可以適當將方言詞匯用進文學作品,使之與作品本身相得益彰。這里面包括了“臺灣文學又確乎有臺灣文學的特色”問題,只把方言作為文學語言的重要因素,而非全部。方言詞匯的運用,就是為了在文學作品中增殖臺灣文化底蘊,使臺灣本土文學作品更具特色。鐘理和本人也對此多加實踐,他自己也說,“相信在拙作《笠山農(nóng)場》一篇中,個人已經(jīng)盡量予以應用(方言)了”。⑦其實,《故鄉(xiāng)》系列小說本身就是鐘理和“文學中的方言”理念的一次重要實踐。
四、《故鄉(xiāng)》系列小說與《夾竹桃》的方言應用對比探析
在1944年,鐘理和于北平寫成了中篇小說《夾竹桃》,該文是以抗戰(zhàn)中的淪陷區(qū)北平為背景,寫實性地描寫了北京大雜院里的人生百態(tài)。值得思考的是,在《夾竹桃》這篇以抗戰(zhàn)中的北京城為背景的小說中,卻極少用到方言詞匯。從語言學的層面來說,《夾竹桃》中的語言其實反映了作者鐘理和已經(jīng)能夠熟練地使用北京話創(chuàng)作。但在1950年才創(chuàng)作出來的《故鄉(xiāng)》系列四部曲中,卻出現(xiàn)了大量客家方言詞匯、俗語和歌謠,這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來,這絕不是因為作者語言不成熟,而是作者有意為此,在這背后蘊含著鐘理和“文學的方言”創(chuàng)作觀的細則。
首先,使用客家方言詞匯、俗語,而不用語法。鐘理和本人也說過,他已經(jīng)在《笠山農(nóng)場》中盡量使用方言詞了,但其實在《故鄉(xiāng)》系列中就已經(jīng)使用了大量的方言詞匯了。但與《夾竹桃》相比,在《故鄉(xiāng)》系列小說中,鐘理和也僅僅是應用了許多客家方言詞匯而已,在語法方面還是與《夾竹桃》中的語言沒有過多的區(qū)別,在語法上依然是用了“官話”中的一般語法,并未過引入客家方言的語法。但這也是很合理的,在寫給鐘肇政的書信中,鐘理和就提出了,之所以反對鐘肇政的“臺灣方言文學”的主張,就是因為該主張將“臺灣方言”籠統(tǒng)地定為“閩南語”,如果在作品中大量使用方言,勢必會使得很多不懂閩南語的人無法讀懂,即使是懂閩南語的人,也不一定能夠讀得懂寫成文字的閩南語。
其實,如果恰當?shù)匾胍恍┓窖栽~匯,即使一時看不懂,但通過上下文語境去推斷,也明其大意,不會對閱讀造成過大的阻礙,反而還會起到增加文化底蘊的好處。但如果連語法都進行變化,那就會使得文章語句發(fā)生很大變化,整體難以看懂,對不懂客家話的人是個很大的挑戰(zhàn),那么這種文學的生命力就會被削弱,甚至會發(fā)生文學上的“隔閡”。比如王禎和的作品就是過多引入了方言語法,造成作品晦澀難懂。在“日據(jù)”的背景下,這種寫作方式尚有其意義,但對于抗戰(zhàn)勝利后鐘理和的創(chuàng)作而言,大量使用客家方言語法使作品“詰屈聱牙”,意義就不大了,反而會有消極作用。
鐘理和在《故鄉(xiāng)》系列小說中所使用的客家方言詞匯是經(jīng)過選擇的,與“官話”的區(qū)別其實并不大,能夠在增加客家文化底蘊的同時又不造成過多閱讀障礙。就比如使用“三幾個(三兩個)”“對倍(兩倍)”“不多幾天(沒幾天)”“換換肚子(換換口味)”以及“天高地底(天高地厚)”等詞語,雖然帶有很明顯的客家方言特點,但其本身并不難理解,即使是不懂得客家方言的讀者,只需稍加注意,也能夠比較流暢地理解其大意,基本不構成閱讀上的障礙,這和王禎和等人的小說語言有很大不同。在《故鄉(xiāng)》系列小說中,比較難以理解的方言詞匯無非就是那些獨具特色的客家美食,例如“紅龜糕、“麻油酒”等,但這些詞可以籠統(tǒng)地理解為“客家美食”,即使忽略它們,也不影響大意。用語言學的角度來說,客家方言的使用,主要集中在了名詞性詞語上,而動詞性和形容詞性詞語基本上還是遵循了“官話”的用法,且在語序、語法上并未使用客家方言的用法,所以在閱讀時并不造成障礙。
在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當中,語言本身并不是目的,語言使用的好壞與否,取決于其與作品描寫主體的配合?!豆枢l(xiāng)》系列主要的關涉主體就“美濃”地區(qū)。所以,適當?shù)剡\用客家方言是能夠“鋪墊地方文化底色”的,這與文章的主體內(nèi)容之間相互呼應。但在《夾竹桃》這一中篇小說中,描寫的主要是抗戰(zhàn)期間北平的底層老百姓間發(fā)生的事情。所以,《夾竹桃》中主要使用以“北京話”為主體的“官話”寫作,這也是一種對主體的配合。方言寫作,有其優(yōu)勝之處,但也要視具體情況而定。如果在《夾竹桃》中使用許多客家方言的詞匯,展示出了過多的客家韻味,那與小說的主體豈非相悖,那就會造成語言與小說主要內(nèi)容之間的撕裂,小說會顯得極不和諧,反倒會降低文學作品的審美感受。
五、結(jié)語
總的來說,方言寫作是一個宏大的命題,其內(nèi)涵是豐富的,通過對《故鄉(xiāng)》系列小說的客家方言使用情況的探析,能夠以此為基礎,更進一步了解鐘理和的方言創(chuàng)作觀念。但這也僅僅只是一個途徑和切入點,方言寫作的群體是廣泛的,每一個作家的方言寫作觀念是不同的,想要全面地理解方言寫作這一大命題,還需要更多地研究和努力。
注釋:
①封德屏:《臺灣現(xiàn)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匯編(鐘理和卷)》,臺灣文學館2011版,小傳。
②魏宇文:《梅州客家俗語與臺灣美濃客家俗語對比研究》,《嘉應學院學報》2021年第39期,第17-21頁。
③鐘理和:《新版鐘理和全集1》,高雄縣政府文化局2009年版,第172頁。
④姜玉:《論方言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功用》,《青春歲月》2011年第14期,第32頁。
⑤茨維坦·托多羅夫編選:《俄蘇形式主義文論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65頁。
⑥鐘理和:《新版鐘理和全集7》,高雄縣政府文化局2009年版,第4-5頁。
⑦鐘理和:《新版鐘理和全集7》,高雄縣政府文化局2009年版,第7頁。
參考文獻:
[1]茨維坦·托多羅夫編選.俄蘇形式主義文論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
[2]封德屏.臺灣現(xiàn)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匯編(鐘理和卷)[M].臺南:臺灣文學館,2011.
[3]姜玉.論方言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功用[J].青春歲月,2011,(14).
[4]魏宇文.梅州客家俗語與臺灣美濃客家俗語對比研究[J].嘉應學院學報,2021,39(04).
[5]鐘理和.新版鐘理和全集1[M].高雄:高雄縣政府文化局,2009.
[6]鐘理和.新版鐘理和全集7[M].高雄:高雄縣政府文化局,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