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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戰(zhàn)南京

2023-05-30 10:48:04張正儀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3年3期

張正儀

江津地處重慶西南,始建于南齊永明五年,憑借長江航道奠定了西南商埠的基礎(chǔ),到了民國時期,更是八街九陌,花天錦地。日本軍國主義的鐵蹄踏入南京后,民國軍政要員撤退至重慶。那些富商巨賈、豪門大族跟隨潰軍大批擁入西南,許多人在重慶周圍落腳,購屋置地、租借莊園,既背靠陪都大樹,又不失自由之身。

江津東門外二里地有一大宅院,前前后后十幾間屋,房主去了南洋,年復(fù)一年,宅院漸漸冷落蕭條。房主正為宅院的去向發(fā)愁,南京來了個姓楊的商人,一口價買下了宅院。楊府常年關(guān)門閉戶,沒人知道楊姓商人是什么來頭,也沒有人見過他經(jīng)營的商品,上上下下十幾口子,很少與附近的住戶打交道。

這一日,楊府忽然大門敞開,傳出驚天動地的哭聲。過了沒多久,江津醫(yī)館的大夫匆匆趕來。又過了半個時辰,壽衣局送來一套大紅壽衣,棺材鋪老板親自趕車,運來一口壓店之寶楠木棺材。

楊府的主人楊正清,其父為上門女婿,自幼隨母姓。母親楊玉萍今年七十有六。南京有句俗語:“七十三,七十三,不死鬼來攙?!辈恢醯?,楊玉萍自跨過七十三這條杠杠,整天喊胸痛,常常痛得日不思食,夜不能寐,不到兩個月就瘦成皮包骨頭了。楊正清慌了神,在南京求過名醫(yī),吃盡名貴藥材,不料病情卻越發(fā)嚴(yán)重了,有兩回口唇紫紺,送進(jìn)西洋醫(yī)院搶救,說是心臟出了問題,雖撿回一條老命,精神體力卻大不如前。這不,今天她突發(fā)狀況,竟然在睡午覺時仙逝了。

眾人幫楊玉萍擦抹好身子,換上壽衣,一人抬頭一人搬腳,將楊玉萍放入楠木壽材里。誰知正準(zhǔn)備蓋上棺蓋時,楊玉萍卻長長地吐了口氣,睜開了眼睛。

大夫說,一口濃痰堵塞了老太太的氣道,可巧這一撥一弄,打開了氣道,使得老太太重生了。楊玉萍卻不這么看,她說在混沌之中看見了一個穿鎧甲的人,在她后背重重地?fù)袅艘徽?,她才回到了陽間。誰人穿鎧甲?那可是古代將軍啊!楊家老祖宗楊邦乂就是史上聞名的大將軍,后人稱之為“楊鐵心”。楊玉萍執(zhí)意回南京,說是想在老祖宗剖心處燒三天高香,做三天道場,以謝“救命之掌”。

楊正清心如明鏡,離開南京兩年有余,老母親是放心不下南京的祖宅,想在有生之年多看幾眼。主要是母命難違,再則母親的命,兩次都是南京鼓樓教會醫(yī)院救治的,院長醫(yī)術(shù)高超,也可順帶做個全面檢查,拿些預(yù)防心臟病復(fù)發(fā)的進(jìn)口好藥。不過,他自己是去不得的,千辛萬苦逃脫出來,豈能自投羅網(wǎng)?斟酌再三,楊正清決定讓老母親帶著兩個貼身丫環(huán)外加一名腳夫,悄悄地快去快回。

丫環(huán)左眉,皮膚黝黑,長得瘦弱矮小。她整日樂呵呵的,時不時還會冒出幾句民間諺語歇后語什么的,逗得老太太捧腹大笑。她十三歲時被人販子賣進(jìn)楊府,侍奉在楊玉萍左右,迄今已十多個春秋了。其實她并不姓左,也沒有人知道她姓什么,因為她的左眉心有粒顯眼的朱砂痣,老太太喜愛喊她“左眉”,喊順了口,日子一久,“左眉”便成了她的名字。

丫環(huán)李香清眉清目秀,身材適中。她來楊家的時日不算長,是楊玉萍在輪船上撿來的。那天,楊正清帶著一家老小乘坐江輪逃離南京時,發(fā)現(xiàn)上等艙樓梯下坐著一個姑娘,她抱著一袋高莊饅頭哭泣不止,說是與家人走散了,獨自一人上了船。江輪開了幾天,那姑娘就哭了幾天。輪船??吭谥貞c朝天門碼頭時,她仍然坐在樓梯前哭泣,楊玉萍動了惻隱之心,就將她收留了。李香清生性聰慧伶俐,點撥之下,盡責(zé)盡心,很受老太太的喜愛。

腳夫是臨時雇用的,說好了價錢,先付一半,回到江津再補上另一半。

自決定了啟程日期,楊正清就心神不寧:一個大病剛愈的老太太,兩個被惡人一個巴掌就能打翻在地的姑娘,千里迢迢,禍福難測!于是,楊正清將一張拜帖和五十大洋送進(jìn)了江津警察局。

江津警察局局長姓高,人如其姓,高出一般人半個腦袋。他走起路來腿長步大,呼呼帶風(fēng),思考問題的時候喜愛緊鎖雙眉,兩只眼骨碌碌地轉(zhuǎn)動,又顯露出幾分痞氣。他全名叫高無能,這是警界最忌諱的名字,無論上司還是下屬,都沒有人稱呼他的姓名,只叫他“高局長”。

“好說,好說。為民衛(wèi)民乃警局之根本,不過廟小菩薩少,一個蘿卜一個坑,只有一名叫江曉彤的見習(xí)女警空閑著,一路作伴,恰好恰好。”

高局長抬手往門外一指,立在一旁的警官走出去,不多會兒領(lǐng)進(jìn)來一名女警。

女警短發(fā)齊耳,嬌小可人,圓得像滿月的臉龐上鑲著機靈的雙目。

“此去淪陷區(qū),多有險阻,能有一位行事老到、望塵知敵的警官才好?!睏钫逦竦卣f。

“楊先生此言差矣!自古道英雄不在年高。江曉彤乃武漢警校的高材生,再說楊老太太此行皆女眷,當(dāng)然女警最為妥帖。楊先生若不滿意,可去重慶另請高明?!备呔珠L說著,假意將大洋往前一推。

“哪里哪里,楊某隨嘴一說而已。局長大人自有用人之道,楊某信,深信不疑?!睏钫迕Σ坏馗胶?。他肚里有話,雖有家財萬貫,極少與警界往來,更何況來到重慶,人生地不熟,素昧平生的高局長能一口應(yīng)承下來,已經(jīng)很不錯了。

“你說不作數(shù),我說也不作數(shù),此去敵占區(qū)危如累卵,猶如盲人騎瞎馬夜臨深池,還要看我們江大小姐愿不愿意溜一趟?”高局長說。

“愿意,當(dāng)然愿意,不走海灘怎知鞋濕!”江曉彤睨了高局長一眼,回答得很干脆。自從進(jìn)門喊了“報告”二字,她就聽得明白,局長是讓她做一回鏢客,這原本已超越了江津警局的職責(zé)范圍,但高局長和面前的這個鏢主都門縫里看人,很是瞧不起她,她便想爭口氣,證明一下自己。

江曉彤剛從武漢警官學(xué)校高級班畢業(yè),能不能稱上高材生,她不敢自大,但在畢業(yè)展示比賽中,她手槍打移動靶,成績?nèi)5谝?,徒手格斗,女子組全校成績第二。獎狀在手,貨真價實。

其實,高局長并無小瞧江曉彤之意,推薦江曉彤到局里的人是提攜自己的恩師,安排欠妥怕恩師不悅,安排職位太好了又怕難平悠悠眾口。這可好,想睡覺遞來個枕頭,是騾子是馬讓她出去遛一遛,回來也好有個交代。再說局里銀根吃緊,活動受限,桌上放著明晃晃的五十大洋,豈有放過之理?

出南京安德門往南有一小鎮(zhèn)叫鐵心橋,鎮(zhèn)面不大,卻名聲顯赫。南宋時期,金兵兵臨建康城下,建康留守貪生怕死,棄城而逃。有位叫楊邦乂的通判,率領(lǐng)愛國將士拼死抵抗,終因寡不敵眾,力竭被俘。金國大帥金兀術(shù)親自誘降,楊邦乂破口大罵道:“若以夷敵而圖原,天能久假乎?恨不磔汝萬段!”金兀術(shù)大怒,提起彎刀,對著楊邦乂胸口剜去,不料竟蹦出一顆鐵心來。金兀術(shù)大為感慨,讓兵卒抬著這顆鐵心周游兵營,在過一座木板橋時,一陣搖晃,鐵心墜落水中,不見蹤影。后人為了紀(jì)念這位民族英雄,將小橋改建為石橋,稱為“鐵心橋”,將楊邦乂譽稱為“楊鐵心”。

這只是個傳說,但距鐵心橋鎮(zhèn)不遠(yuǎn)有座保留至今的碑石卻是千真萬確,碑石上篆刻著“楊忠襄公剖心處”七個大字。楊家后人在鐵心橋鎮(zhèn)大興土木,蓋起了三進(jìn)三廂的院落,祭祀祖先,守護亡靈也是真。

明末清初,楊家后裔棄政從商,做起了布匹五洋生意,越做越發(fā)達(dá),到了楊玉萍這一代,家業(yè)一分為三。楊家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生意傳男不傳女,長兄做布匹生意得心應(yīng)手,立足于天津衛(wèi);二哥身在廣州,五洋生意也做得風(fēng)生水起;守祖宅守祖陵的重任就落在了楊玉萍的肩上。當(dāng)然,兩位兄長也沒有虧待小妹,每年年底都會將巨額紅利打入楊玉萍的賬戶。楊玉萍在祖?zhèn)鞯睦险×似呤噍d,直至跟隨兒子西逃。

楊玉萍坐在平板車上,背對著車把手,半個身子倚著包袱行李。坐的時間長了,她的屁股和腰疼得受不了,不斷地變換著姿勢。她的心情很愉悅,俗話說:千好萬好不如家鄉(xiāng)好,千親萬親不如爹娘親。一輩子只出過這一次遠(yuǎn)門的她,如今又踏上了家鄉(xiāng)的土地。

在下關(guān)碼頭下船時,日本兵對每一個下船的人進(jìn)行嚴(yán)密搜查,腳夫看見排在前面的一個年輕人被日本兵搧了幾個耳光,嚇得后退了幾步。另一個日本兵看在眼里,上前扯開腳夫的衣服,看了一眼他肩頭的老繭,懷疑他扛過槍,就用刺刀頂著他的后脊,將他帶走了。一擔(dān)隨行的雜什也成了日本兵的“戰(zhàn)利品”。

一行人總算有驚無險地出了碼頭,李香清自告奮勇地去找車,去了一個時辰才雇到一輛板車,大家將包袱行李與楊玉萍老太太一并堆積在上面。

左眉、李香清一左一右護衛(wèi)著,江曉彤跟在車后。

江曉彤瞎子吃餛飩心里有數(shù),此行并不像局長所說的溜一趟那么簡單,她有兩大困惑:其一,如此大事,楊正清賦閑在家,為何不親自隨行?其二,臨行前,楊正清將左眉叫進(jìn)里屋,左眉進(jìn)屋時喜笑顏開,出來時卻神色不寧,楊正清究竟向她交代了什么,竟讓她如坐針氈?

“江小姐,快了快了,過了安德門,祖宅就不遠(yuǎn)了,我讓老陳頭(留守祖宅的管家)多炒幾個菜蔬,吃飯也罷,喝酒也罷,聽便?!睏钣衿家贿厯u著鵝毛扇,一邊換了個姿勢,讓自己抬頭對著江曉彤。她稱江曉彤為“江小姐”,覺得人家是請來的保鏢,對外人得抬舉和鼓勵,日后少不得麻煩她呢。

江曉彤淡然一笑,沒有回答。

“祖宅大著呢,挑一間上好的房讓你獨住?!睏钣衿冀又f。

江曉彤又是一笑。

楊玉萍自覺沒趣,閉目養(yǎng)神。

“到了到了,山高不怕慢上,路遙不怕腳短,到了到了,終于到了,小街走到盡頭,數(shù)不到百步便是老龍歸舊窩了。不信,你數(shù),一、二、三、四……”走進(jìn)鐵心橋鎮(zhèn),左眉很興奮,手舞足蹈,話也多了起來,開心地對李香清說。

數(shù)著數(shù)著,左眉突然剎住了話頭,驚慌失措地捂住了嘴。

楊玉萍撣了撣衣服上的塵土,李香清攙扶著她從板車上走下來。

眼前哪有什么楊家祖宅,只見殘垣斷壁,一片廢墟。楊玉萍睜大眼睛,沒錯,那扇燒焦了的大門上的銅環(huán),還有那被踩踏得油亮泛光的青石板,都是銘刻在她腦海里的記憶。她嘴巴張成大大的“O”型,渾身篩糠似的顫抖,頭也止不住地?fù)u晃,木樁般向后倒去。

李香清一個箭步躥向前,將楊玉萍妥妥地托在懷中。

左眉、李香清一人掐虎口,一人按人中,不多會兒,楊玉萍長吐一口氣,清醒過來,捶胸頓足,仰天慟哭。

江曉彤在廢墟里走動,從殘留的青石臺階走到后院傾倒的圍墻一角,又從墻角踱回大門。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幾乎每個房間的地坪都被挖了大大小小的坑洞,后院的坑洞更多,坑洞被雨水沖刷得坑洼不平,看得出已經(jīng)有些日子了。

江曉彤尋思,破壞楊家祖宅的人一定是在尋找什么,耗費精力沒有得逞,一怒之下便放火將屋子燒了個精光。她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此次楊老太太回歸,縱火之人必定會卷土重來。

烈日從云層中探出腦袋,給原本悶熱的天氣增添了籌碼,雖然過了立秋節(jié)氣,秋老虎卻十分厲害。

楊邦乂的墓地坐落在樹叢中,孤零零的,沒有陰魂鬼影的干擾。這是一座衣冠冢,碑石也與眾不同,橫向放置,上面刻著“楊忠襄公剖心處”七個大字,碑石前砌有長方形的天臺。右側(cè)依山而鑿“寧為趙氏鬼”五個大字,左側(cè)鑿著“不做他邦臣”,也是五個大字。

天臺上青煙裊裊,法師手持寶劍,上下左右做姿幾下,挑起香爐中一張畫符的黃紙,用力向上拋去,黃紙在半空燃成灰燼,像斷線的風(fēng)箏,飄飄冉冉升騰,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法師不住地擦抹擋在眼簾的汗水,雙手合十,與六位身穿袈裟的和尚一塊兒誦著經(jīng)。

法事已經(jīng)做了三天,今天是最后一天。每當(dāng)此時,楊玉萍就領(lǐng)著左眉、李香清,跪拜在天臺前虔誠祈禱。

江曉彤一不信佛,二與楊家沒有親戚關(guān)系,便不參與法事。她坐在樹陰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距她不遠(yuǎn)的大樹下還坐著一個頭發(fā)花白、滿臉胡茬的人。幾年前河南發(fā)大水,他與妻子一路乞討,流落到鐵心橋,不料老伴染疾上身,不治而亡。他將老伴安葬于鎮(zhèn)東頭的山腳下,依著墳塋搭建了一間茅草屋,定居下來。他自敘姓倪,鐵心橋鎮(zhèn)上的人都稱他“倪老頭”。倪老頭無田無地,無兒無女,白天去南京城里乞討,晚上回到茅草屋,一盞油燈,一呼嚕到天明。他也在此坐了三天,只為供品,排放在碑石前的瓜果菜肴,凈潔而又量大,足以飽餐幾天。

江曉彤注視著天臺,時刻保衛(wèi)楊老太太的安全。倪老頭注視天臺,盯著豐富的祭品。

法師一聲引罄,一聲鈴子,意味著法事結(jié)束了。楊玉萍領(lǐng)頭,三叩九拜。她的白色府綢襯衫已經(jīng)濕透,映透出緊身的內(nèi)衣。最后一叩時,她向前一個踉蹌,差點兒沒能站立起身。

左眉、李香清趕忙攙扶起楊玉萍,一邊為她擦汗,一邊向樹陰走去。

“左眉,你的包袱呢?”江曉彤問。

前兩日,每當(dāng)出門,左眉都隨身攜帶兩只藍(lán)底碎花的小包袱。左眉將重要的東西整理在兩只小包袱里,一只裝著盤纏細(xì)軟,一只裝著楊玉萍日常換著佩戴的首飾和化妝用品。

“天太熱,汗淋透濕,再說兵荒馬亂,不如客棧安全,我加了一把鎖。”左眉回答。

“不可大意?!苯瓡酝f著,抬腳向鐵心橋鎮(zhèn)走去。她擔(dān)心銀元細(xì)軟要是被賊惦記了,所有人回江津的盤纏就打水漂了。

鐵心橋鎮(zhèn)小人稀,只有兩家客棧,較大的一家門匾上寫著“周記客棧”四個字。所謂較大,也就六間客房,主要是地勢好,正居小鎮(zhèn)中央?!爸苡浛蜅!遍T匾陳舊,上面落滿了灰塵,看不出原本的漆色,突起的四個字也缺胳膊少腿,尤其那個“?!保具吪缘袈涞弥皇R回Q。

“周記客棧”進(jìn)門前廳,跨過二道門檻是一個帶圍墻的小院,一排五間客房盡收眼底,每間客房的門框上方掛有一木牌,從南往北分別為金、木、水、火、土。其中金屋最大,可放置三張床鋪。沿院墻蓋有一披屋,原是雜物間,收拾之后也做了客房。

楊玉萍一行人打店時,已有三間正房住了客人,只剩下金、木兩間,楊老太太理所當(dāng)然落腳金屋,按理,左眉、李香清應(yīng)該跟隨楊老太太,但楊老太太習(xí)慣于獨居,拒絕與人同屋。江曉彤放心不下,將她兩個安頓在披屋里,自己住在木屋。她將床搬離了原來的位置,緊貼著隔板,又在隔間的木板上挖了個小洞,這個孔洞正對著老太太的床鋪,老太太的動向一目了然。

掌柜姓周,四十有余,一生只有一個愛好——打麻將。雖說賭資不大,但天長日久只有一個輸字,輸光了本不富裕的家產(chǎn),輸?shù)美掀艓е⒆舆h(yuǎn)離他鄉(xiāng)。如今孑然一身,客棧里只聘了一位廚師,自己既是老板也是伙計。他極少立于柜臺后當(dāng)班,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若找他辦事,只要在門前喊一聲,他必然會從緊鄰的麻將屋里躥出來。

客棧前廳經(jīng)營茶座,參差地放著三張八仙桌。江曉彤的擔(dān)心是有道理的,她感到茶座里有兩位茶客不對勁,一連三天都坐在前廳品茶,兩人各坐一桌,一人直視門外,一人面對客房,相互也不說話。她悄悄地向周掌柜打聽過,周掌柜說,他倆就是占三間客房的客商。

江曉彤在武漢警校就讀時,有一位教官的話深入了她的心田:“自問十個為什么,防范萬一之漏洞?!眱晌豢蜕虨槭裁凑挤咳g?既是同行商人,哪有分桌飲茶、互不言語之理?

江曉彤跨進(jìn)“周記客?!?,前廳空無一人,那兩位茶客不知去向。她暗暗喊聲“不妙”,直奔金屋而去。兩把鎖完好無損地掛著,江曉彤拉動了一下,沒有撬動的痕跡,她自嘲地笑了,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我說沒事吧。做夢喝了孟婆湯——虛驚一場?!备诤竺孚s到的左眉,慌亂的神情消失了,笑吟吟地打開門鎖進(jìn)屋,領(lǐng)頭走向立在墻角的衣櫥。因為天氣炎熱,周掌柜將棉被裝進(jìn)了衣櫥,每張床上都換成了毛巾被褥。左眉臨出門時,將兩只小包袱塞在折疊整齊的棉被之下,左看右看,看不出破綻,這才鎖門離去。

左眉拉開衣櫥門,衣櫥里整齊地壘著兩床厚實的棉被。她笑著搬開一床棉被,又搬開第二床,衣櫥里只躺著一只藍(lán)底碎花的包袱,老太太的那只包袱卻不翼而飛!

左眉的笑容凝固了,她扯開棉被,抖了個底朝天,驚慌失措地望著楊玉萍,說:“老太太,沒……沒了?!?/p>

楊玉萍也呆愣了,過了好一會兒,她嘟嘟囔囔地說了一句:“財去人安樂。”

“包袱里有什么?”江曉彤問。

“幾件老太太換著戴的首飾,還有眉筆、畫粉、繃臉線和雪花膏。”左眉搶先回答。

“我問老太太呢,沒有別的嗎?”

“還有……還有一個賬簿?!?/p>

“賬簿?”

“我大字識不得幾個,賬簿上畫著符號,誰也看不明白,千里萬里,回鄉(xiāng)不易,本想對個賬什么的。不打緊的,江津還有底子?!睏钣衿冀忉尩???吹贸鏊龑z失包袱也憂心忡忡,只是寬眾人的心罷了。

江曉彤沉思,明擺著盜賊不是沖著錢財來的,是沖著老太太的賬簿而來。老太太的賬簿一定記有比錢財更重要的東西。房門毫發(fā)無損,門鎖也沒有破壞的痕跡,難道左眉在演戲?或者那兩位茶客買通了左眉?李香清拿到門鑰匙也易如反掌,也不能排除在嫌疑之外。然而,她倆都是楊玉萍的貼身丫環(huán),合理不合情呀!

“報警吧。前日尿急,我在玉米地小解時,看見了派駐所的木牌。”李香清提議。

“別,別,魚沒吃一口,沾腥一身,就算花些銀兩買個教訓(xùn)吧?!睏钣衿剂嗥鹨聶焕锏陌?,捧在手上掂了掂,苦笑道,“若是這個也丟了,我楊老太太就成了丐幫幫主了?!?/p>

“江小姐是警局派來的,對報案過程輕車熟路,再說同行溝通,一溝便通,說不準(zhǔn)真能查出個子丑寅卯?!崩钕闱逖a充道。

江曉彤微微點頭。她不傻,自己此行護衛(wèi)楊玉萍老婦人的安全是重中之重,但楊老太太的飾物被盜也不能視而不見,呈交當(dāng)?shù)鼐譃樯仙喜?。雖說派駐所前面人為地加了個“偽”字,但破案乃警署天職,查實轄地兩名茶客應(yīng)該不算難事。

從“周記客?!背鲩T往左,百步右拐,走過一片玉米地,有一座孤獨的院落,青石門檻,對開的大門,外觀與鎮(zhèn)上的民居無二樣,不同的是門前掛著白底黑字的木牌,木牌上寫著“鐵心橋派駐所”幾個大字。大門虛掩著,兩輛巡邏用的自行車緊貼在墻根。

江曉彤推開門,探頭張望。門里與鎮(zhèn)上普通民居并無二樣,進(jìn)門小院,左右?guī)浚規(guī)看V鵁熗?,為鍋灶間。越過小院便是客廳,客廳兩邊各一正屋。

“有人嗎?”江曉彤大聲問。

“請進(jìn)?!庇椅堇镉腥舜鸬?。

江曉彤推門進(jìn)屋。屋里擺著一張簡陋的辦公桌,辦公桌后面坐著一位警官,個頭不高偏瘦,最顯眼的特征是額頭前突,大約正因為額頭大,下巴就顯得格外尖長。他滿臉慍色,輕輕地叩擊著放置在桌上的警帽,似乎剛剛大發(fā)過雷霆。兩名下屬面朝辦公桌,低垂著頭,雙手繃直地垂在大腿兩側(cè)。

警官瞄了一眼門前的江曉彤,緊繃的臉?biāo)沙谙聛?,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縷傲橫的笑,說:“江小姐,終于來了?!?/p>

江曉彤心中一驚:我一言未發(fā),他如何知得我姓江?

警官伸出兩個指頭,從上衣袋里夾出一張名片,遞給江曉彤。名片上寫著一小一大兩行字,小字五個:首都警察廳;大字也是五個:警長汪節(jié)明。

“您就是神探汪節(jié)明?”江曉彤驚訝地望著坐在桌后的警官。

江曉彤上警校的第一年就知道首都警察廳有一位料事如神、火眼金睛的警長叫汪節(jié)明。她學(xué)過一堂汪節(jié)明的案例報告課,說的是為了解救人質(zhì),汪節(jié)明深入虎穴,以一敵三的故事。在江曉彤的潛意識里,汪節(jié)明高大威猛,雙眼炯炯有神,真是百聞不如一見,一見方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疑而不信?”

“不,未曾想到小廟供了尊大菩薩?!?/p>

“慚愧,慚愧!南京淪陷,流落下來混口飯吃。偵緝辦案是我的命,撞上奇案要案就不要命了。武漢警校乃南京警校西遷,說來我與江小姐還算得上是半個校友?!?/p>

江曉彤聽罷,腳跟一并,恭恭敬敬地敬了一個禮。

“免了,江小姐江津公務(wù)不做,為何接下這吃力不討好的苦差?”

“上司之命難違。今日登門,有一事相求,還望半個校友助一臂之力?!?/p>

汪節(jié)明一笑,也不作答,低下頭在桌肚里摸索了一會兒,扔出一只包袱。包袱臉盆大小,藍(lán)底碎花,松軟輕巧,扔在桌面沒有一點兒聲響。

江曉彤又是一驚,這只包袱再熟悉不過,天天被挎在左眉的肩頭,正是楊玉萍失竊的那只包袱。左眉用衣物將老太太的首飾里三層外三層包裹得嚴(yán)實,即使摔落下地也不會損壞。

被汪節(jié)明訓(xùn)斥的兩位警察轉(zhuǎn)過身來,一人搬凳,一人奉水。江曉彤正眼望去,更是驚詫不已,正是坐守在“周記客?!钡膬晌徊杩汀?/p>

“江小姐有所不知,楊老太太有旦夕之禍……”汪節(jié)明頓住話頭,解開包袱,抽出一本軟面記事本遞給江曉彤。

江曉彤接過記事本,想必這就是楊玉萍所說的賬簿。她翻開記事本,一至五頁的左上角畫著長方形,有單立的,有并排的。頁面畫著方形、三角形、瓶形之類的物件,后面緊跟著數(shù)字。每頁長短不一,長的寫滿了頁面,短的只有區(qū)區(qū)一兩行。第六頁有點兒怪異,從紙張底部向上畫了一個箭頭,旁邊標(biāo)注著數(shù)字“50”,然后右拐也畫有一個箭頭,標(biāo)注也是“50”,箭頭的盡頭畫著一棵三筆兩畫的樹。再往后頁翻,皆是無痕白紙。

“有何高見?”汪節(jié)明問。

“左上角的符號是門,不同形狀說明是不同的門。老太太的賬簿應(yīng)該是記錄著每間屋里存放的物品?!苯瓡酝卮?。

“楊家祖宅大大小小二十四間屋,有門符號的只有五頁?!?/p>

“說明只有這五間屋里收藏著珍貴的物品?!?/p>

“理欠通順,居住了幾十年的家,對每扇房門每間屋子了如指掌,還需要做記號?再說那些門高矮胖瘦,像一個宅院里的?”

江曉彤沉思了一下,回答道:“代表不同的人家。那就是楊家將一些珍品寄放在不同的人家?!苯瓡酝砣婚_朗,楊玉萍老人的所謂賬簿,不是用來收賬的,而是用來查對寄存珍品的。

“符合邏輯。第六頁那張圖呢?”

“是個標(biāo)記,可能埋藏著東西。圖中畫有一樹,應(yīng)該不是屋內(nèi),而是庭院之中?!?0這個數(shù)字,應(yīng)該所指步數(shù),老太太不可能用尺丈量。現(xiàn)在想來,也許正是這個被埋藏的東西,惹來焚宅之災(zāi)。”

“后生可畏,與汪某所見略同。”汪節(jié)明贊許地拍了兩下手。

聽到前輩的夸獎,江曉彤不覺有點兒沾沾自喜。

“江小姐跟隨楊老太太多日,沒聽見她說點兒什么?”汪節(jié)明接著問。

“要說也不會對我說?!?/p>

“也是。話說回來,鐵心橋乃我轄區(qū),應(yīng)盡防衛(wèi)之責(zé)。江小姐太大意了,若不是我派人暗中保護,恐怕楊老太太早已大禍臨頭?!?/p>

“謝謝前輩教誨。”江曉彤嘴上這么說,一時云里霧里還沒能繞過彎彎,汪節(jié)明雖說是神探,但如何得知我的底細(xì)?如何將楊玉萍的行蹤了解得一清二楚?又是如何得到包袱的?楊玉萍的那幅圖里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

“客氣了。江小姐千里迢迢,汪某應(yīng)盡同僚之誼,小酌兩杯如何?也好切磋案情之蹊蹺?!蓖艄?jié)明不等江曉彤回答,轉(zhuǎn)身對兩位屬下命令道,“速去‘周記客棧寸步不離楊老太太,再有差池,責(zé)躬省過?!?/p>

兩位警察跑步出了門。

汪節(jié)明變魔術(shù)似的從抽屜里掏出四只荷葉包和一瓶酒,打開荷葉包,是南京人下酒的老四樣:一包干切牛肉、一包鹽水鴨、一包豬頭肉、一包油炸花生米。他往兩只茶杯里斟上酒。

江曉彤本想推辭,一來楊玉萍已有兩位警察保駕,二來也想聽聽楊老太太禍從何來,以及前輩如何解讀第六頁的圖。因她從不喝酒,哪怕再豐盛的宴席都是以茶代酒。她象征性地舉起了杯。

汪節(jié)明也不強求,“咕嘟”一聲,杯中酒下去了一大半。

有酒熱身,汪節(jié)明打開了話匣,滔滔不絕地說起自己的破案經(jīng),說了耐人尋味的親兄謀殺案,又說起驚悚的黑吃黑槍戰(zhàn),說完一例又緊接著說第二例,再也沒有提及與楊老太太有關(guān)聯(lián)的的人與事。

屋里亮起了燈,室外黑咕隆咚,晚風(fēng)拂絮,只聽得玉米稈沙沙作響。江曉彤不時地瞄一眼門外,幾次想打斷汪節(jié)明的話,可前輩說得慷慨激昂,容不得她插話。

汪節(jié)明說著吃著,吃著說著,直至荷葉里剩下最后一塊豬頭肉,似乎這時候才注意到江曉彤的焦慮。他提起酒瓶,倒完最后一滴酒,關(guān)切地問:“江小姐心神不寧,擔(dān)心楊老太太?”

“是的。老太太有疾在身,受不得驚嚇的。”

“也是,盡責(zé)盡職也是為人之本?!?/p>

江曉彤就勢起身告辭。

汪節(jié)明望著江曉彤離去的背影,似笑非笑地哼了一聲,夾起最后一塊豬頭肉塞進(jìn)嘴里,慢慢地嚼著。

江曉彤跨過“周記客?!钡牡诙篱T檻,一眼看見金屋與披屋都亮著燈,頓時如吃了一顆定心丸。她回到自己的木屋,洗漱就寢。她躺上床鋪的第一件事就是對著板壁上的孔洞,觀察楊玉萍的動態(tài)。她每夜觀察三次,就寢前、夜間小解、清晨睜眼,都要確認(rèn)楊玉萍安然無恙。這一看嚇了一身冷汗,金屋的床上空無一人,毛巾被褥被掀在一邊,那把不離身的鵝毛扇落在了床尾。她記得離開時,楊玉萍說胸口有點兒悶,吃了幾片云片糕,在兩個丫環(huán)的伺候下,早早地上了床。因太陽剛剛下山,她沒有睡意,用枕頭墊在腰后,仰靠著床頭搖鵝毛扇。

江曉彤翻身下床,三步兩邁來到披屋。

李香清正對著鏡子修理眉毛,聽見門響,頭也不轉(zhuǎn)地說:“誰呀,嚇了我一跳,差點兒戳到眼睛。”

“人呢?”江曉彤問。

“出門了,每天晚上她都出去,說是走親訪友,天知道,屁大的鎮(zhèn),數(shù)得過來的幾家?guī)讘??!?/p>

“我問的是楊老太太?!?/p>

“累了一天,睡了?!?/p>

“老太太不在床上?!?/p>

“不在床上?說不準(zhǔn)左眉帶著她一塊兒走親訪友去了?!?/p>

“胡說八道?!?/p>

楊玉萍離開得匆忙,而且汪節(jié)明派來看護她的兩名警察也不在,會不會是身體突發(fā)狀況,情急之下去了診所?江曉彤忖思:鐵心橋沒有診所,黑燈瞎火,人地生疏,找楊玉萍的捷徑就是找到那兩名警察。

鐵心橋派駐所漆黑一團,江曉彤摸索著進(jìn)了右屋,摸索著按亮了燈。桌上放著四片荷葉、兩雙筷子、兩只盛酒的茶杯,酒意正濃的汪節(jié)明卻不知去向。她端起放在汪節(jié)明面前的杯子聞了聞,又伸出舌尖舔了舔,不是酒是水。她的神經(jīng)頓時緊繃起來,掠過不祥的預(yù)兆。

江曉彤退出右屋,四處打量,除了右屋,其余房門都是鐵將軍把門。忽然聽見鍋灶間傳出“沙沙”聲,細(xì)聽是那種與柴草摩擦發(fā)出的聲音。

江曉彤一腳踹開鍋灶間的門,順著門框摸到開關(guān)。燈亮了,灶臺上面橫七豎八地堆放著警服,灶臺后的柴垛上躺著四條大漢,一條長長的繩索將他們捆綁成半個圓弧,每個人的嘴里都塞著毛巾、襪子等物。

江曉彤拉下其中一個大漢口中的毛巾,問:“你們是什么人?”

“我們是警察?!贝鬂h喘了一口氣,“派駐所的警察,兄弟們都是。他們狠著呢,用槍頂著我們的后腦勺,誰敢說個不字?”

“他們是什么人?”

“來無影去無蹤,鬼知道。”

“認(rèn)識汪節(jié)明嗎?”

“廳里的那個警長?耳聞,沒見過真身。有人說他在光華門捐軀了,也有人說他隱退江湖,反正日本人打進(jìn)南京后,他就沒在警局出現(xiàn)過?!?/p>

如是說汪節(jié)明已經(jīng)不是警長了,他綁架了鐵心橋派駐所的警察,精心策劃了調(diào)虎離山計,擄走了楊玉萍。細(xì)細(xì)反思,還是有許多破綻,譬如首都警察廳下轄十三個分局,名片上只印有十個大字,無供職局所,無聯(lián)絡(luò)方式。譬如他講述的那些陳年舊案,分明是在拖延時間。再譬如,他一干而盡的竟然是水……江曉彤的腦袋轟的一下似要炸裂了,恨不得抽自己一記耳光,年輕啊,還是太年輕了!

話分兩頭,楊玉萍胸口不適,早早地上了床。她在烈日下蒸烤了幾個小時,骨節(jié)酸痛得厲害,若不是為了表示對祖宗的虔誠,她早就打退堂鼓了。

左眉打來一盆溫水,捏住毛巾的兩角,擰得半干,抖散開來,細(xì)心地幫楊玉萍周身擦抹了一遍,然后支撐著她的后頸,將她放平,又拉開毛巾被褥蓋好,這才安心地離去。

楊玉萍心中煩躁,無法閉上困頓的眼皮,幾天里發(fā)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小事不算,大事就有兩茬,第一祖宅被燒毀,第二包袱被竊,用南京的土話說“好事成雙成對,壞事二不過三”,她總覺得還將有大事發(fā)生。她將毛巾被褥向上拉了拉,蓋過眼睛。

過了不多久,“嘎吱”一聲響,房門被推開,一陣輕盈的腳步走向床頭。楊玉萍想應(yīng)該是左眉來了。楊玉萍每日起夜兩次,一次是子時,一次是寅時。左眉每次進(jìn)屋,從不開燈,先伏在她耳邊輕輕地呼喚一聲“老太太”,然后將尿盆塞到她的屁股下,靜靜地坐在床邊等候。事畢,楊玉萍也不說話,輕輕地拍兩下床沿,左眉右手拿手紙給她擦屁股,左手抽尿盆,一氣呵成,帶上門走人。

這丫頭,昏了頭,這才什么時辰?楊玉萍心里責(zé)怪。

進(jìn)屋的人伏在楊玉萍耳邊,沒有喊“老太太”,也沒有塞尿盆,而是將一團東西塞進(jìn)了她的嘴里,眼睛也被蒙起來,緊接著四只強有力的手鎖住了她的手腳,抬起她便往外走。

楊玉萍掙扎了幾下,力不從心,反而冷靜下來,我一個老太太有什么好劫的,不就是匪為錢死,盜為財亡嗎?大不了留下回江津的盤纏,余下的錢票大洋統(tǒng)統(tǒng)交出來。再不行,褪下戴在手腕上的翡翠手鐲……

楊玉萍默默地叨念:出了客棧大門右拐,再右拐,徑直往前,邁過了一個門檻,又邁過了一道門檻,她被放下來。這條路她太熟悉了,應(yīng)該到了自家后院。她悄悄地將蒙在眼睛上的布條往下拉了拉,果然是后院,自己就坐在通往后院的門檻上。

起風(fēng)了,越刮越大,星空的云朵像被掃帚追趕著,從月下掠過,時而月光明亮,時而漆黑一團。楊玉萍乘著光亮?xí)r看清了眼前的一切,除了一處被推倒的院墻外,院內(nèi)的一石一樹、一草一水幾乎保持著原來的模樣。不遠(yuǎn)處放著兩把鐵鍬,不是當(dāng)?shù)剞r(nóng)民挖地的那種鍬,半圓形的鏟頭,短短的柄。綁架她的兩個男人一左一右席地而坐,一人抽著煙,一人連煙也不抽。細(xì)細(xì)打量有點兒眼熟,哦,就是坐在“周記客?!钡哪莾蓚€茶客。

楊玉萍又將布條往下拉了拉,拉過了鼻尖,布條直接落了下來,像一個頸圈落在肩頭。她相信他們看見了,最起碼坐在她左邊的人看得真切,但沒有阻止。她試探著扯動嘴里的堵塞物,整個扯了出來,他倆也沒有吭聲。她想高聲呼救,剛張開嘴,左邊的那個人掏出一把匕首在她眼前晃了晃,嚇得她將聲音噎了回去。

過了不多久,來了一個大額頭尖下巴的人。他站在楊玉萍面前,盯著她默默地看了兩分鐘,溫和地說:“楊老太太不用怕,說吧?!?/p>

“說什么?”

“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

“楊老太太放心,我們不是打家劫舍的匪徒,也不是不講信譽之人,按市價收購,絕不少付一文?!?/p>

“先生,您說的話,我越聽越不明白?!?/p>

大額頭淡淡地一笑,將藍(lán)底碎花的包袱扔在楊玉萍腳下。

楊玉萍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其實從大額頭問第一句話,她就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讓兒子說準(zhǔn)了,該來的一定會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好多年了,自從兒子得到這幾件東西,楊宅從未消停過。

“楊老太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到了晚年不就圖個安樂享受嗎?你會有許多錢,你和你的家人會過著皇族般的生活。如果拒不配合,沒有了許多錢,還會搭上許多命。點到即止,楊老太太是個精明人,我也是個精明人,怎會忍心為難一位年過古稀的老太太?”大額頭說。

“積德無需人見,行善自有天知。我一生行善積德,勸人不以為惡,事事涇渭分明。”

“這就好,你只要回答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其一,你畫的那張圖是不是指這個后院?如果是,起始點在哪兒?”

“哦,先生問的是賬簿里的那張圖……”楊玉萍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指著屁股下的門檻,“這兒,就這兒?!?/p>

大額頭從門框起始,向前走了五十步,右拐又走了五十步,一棵大榆樹擋住了去路。他瞇起眼睛,抬起手腕做了個手槍狀,對著楊玉萍“叭”了一聲,見老太太沒有任何反應(yīng),轉(zhuǎn)過指頭點向了地面。

兩個綁架楊玉萍的人立即拿起鐵鍬,在榆樹前挖起來。二人吭哧吭哧地挖了一個深坑,除了碎磚瓦塊,什么東西也沒有出土。

大額頭望著坑,解開衣扣,使勁地扯了扯衣領(lǐng),似乎想讓燃起的怒火從衣領(lǐng)處散發(fā)出來。他走到楊玉萍面前,輕輕托起她的下巴,一雙鷹眼直直地望著她,嘴角依然掛著笑。

“別這樣看著我,心里發(fā)毛。”

“說。”

“我說,人老了,腦子不好使了,細(xì)想是從前面這土墩數(shù)起的。”楊玉萍趕忙解釋。

大額頭轉(zhuǎn)過身重新測量。他向前五十步,右拐五十步,竟然越過殘垣斷壁走到了院外。那兩人又吭哧吭哧地挖了一通,仍然一無所獲。

老東西長著一張和藹安詳?shù)哪?,骨子里卻狡猾得像只狐仙!大額頭暗暗地罵道。他原以為最好對付的人就數(shù)楊老太太,面慈心軟,膽小怕事,三言兩語就能讓其和盤托出,不料被她三言兩語騙得團團轉(zhuǎn)。

大額頭站在楊玉萍面前,雙腳叉成“八”字,雙手重疊地握在身前的鍬柄上,像拄著文明杖的紳士。他依然對著楊玉萍笑,笑著笑著,突然舉起鐵鍬對著楊玉萍劈去,鍬尖接觸到楊玉萍腦袋的一剎那,他又猛然收住了手,向右劈去。他只想嚇唬嚇唬她而已,沒想到楊玉萍本能地向右躲閃,“砰”的一聲響,銳利的鍬邊將她的頭皮劃開了一道口子。

楊玉萍感到濕漉漉的液體從頭頂往下淌,她用手抹了一下,紅紅的,黏黏的,一股腥味兒。她不覺得疼痛,反倒是胸口悶得慌,喘不上氣息,不一會兒眼簾模糊起來,耳際飄過兒子的話:“該來的一定會來?!彼雽鹤诱f一句:“不該說的,我一定不說?!彼纳眢w像一堵拆去支柱的房子,晃晃悠悠地垮塌,晃晃悠悠地向后倒去,嘴角凝固著一絲欣慰的笑。

江曉彤走出鐵心橋派駐所,拉過擺放在門前的自行車,三撥兩弄打開車鎖,飛快地向城里騎去。既然汪節(jié)明原本是首都警察廳的警長,那么很有可能將楊玉萍劫持至警察廳的地盤。

她不為楊玉萍的生死擔(dān)憂,汪節(jié)明劫持楊玉萍,明擺著是為了尋覓埋藏在大樹下那些神秘的東西,倘若楊玉萍死了,那張圖也就成了不解之謎。可悲的是自己,第一次出警竟將“鏢”丟了,勢必會成為警界的笑料。

夜風(fēng)吹拂,江曉彤打了個寒戰(zhàn),頓覺一陣清涼,踏車的速度慢了下來。汪節(jié)明是人不是神,他如何得知千里之外楊家的動向?如何對我的根底了如指掌?如何偷走了楊玉萍的包袱?不是他神算,而是有內(nèi)鬼!

內(nèi)鬼是誰?除了楊老太太本人,總共兩個丫環(huán),左眉的嫌疑最大。楊玉萍的包袱被竊,左眉有自導(dǎo)自演之疑。左眉每日乘著夜色悄悄外出,有通風(fēng)報信之疑。左眉是楊家多年的丫環(huán),難道她被金錢收買了?金錢是個壞東西,或許到了一定的價碼,好人變壞了,好狗變癩了。

她突然覺得不該去城里,偌大的南京城找一個汪節(jié)明只是一個“碰”字,碰著空門吃糖稀,而且十有八九是吃糖稀。換個思路,緝查內(nèi)鬼,然后順藤摸瓜。

想到此處,江曉彤突然掉轉(zhuǎn)了車頭。

東方泛白,領(lǐng)頭的公雞一聲長鳴,鎮(zhèn)上的公雞都跟叫起來,豆腐店、燒餅店亮起了燈,青煙繚繞,不時地夾雜著早起的人們清脆的咳嗽。

“周記客棧”的大門虛掩著,只要客棧里有一位客人未回歸,大門總是虛掩著,周掌柜不是在隔壁麻將桌上酣戰(zhàn),就是回房睡大覺。

江曉彤走到披屋前,取下掛在腰間的小刀,三下兩下?lián)荛_了門閂,按亮屋里的電燈。屋里并排放置著兩張床,雕花木格窗下放著一張長桌,長桌兩端各有一把木椅。長桌與床尾之間留有狹窄的過道,勉強可以走人。

李香清的床靠門,左眉睡在里床。

左眉彈簧似的坐起身,責(zé)怪地叫道:“怎么是你?我以為來了強盜。墳堆里放鞭炮,會嚇?biāo)廊说??!遍T閂第一聲響動,她就醒了,嚇得不敢叫嚷,將腦袋縮進(jìn)被窩,悄悄地外露一只眼睛。

江曉彤掏出小巧的勃朗寧在食指上轉(zhuǎn)了一圈,一粒一粒地裝滿七顆子彈,嫻熟地合上彈夾。她將槍拍在桌上,然后抬眼直視著左眉。

左眉不時地瞄一眼桌上的槍,心中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變故,讓平日里三拳打不出悶屁的江曉彤大動干戈。

李香清也坐了起來,拉扯過毛巾被褥披在肩頭。她比左眉冷靜許多,不卑不亢地望著江曉彤。

一聲貓叫,墻角的貓洞探出一只貓頭,黑色的毛,白色的鼻尖,鑲著一對泛著綠光的眼睛。江曉彤也不說話,拿起桌上的筆隨意扔去,不偏不倚正中貓頭。貓一聲長嚎,沒命似的逃跑了。

“媽呀!”左眉捂起了臉。

“怕了?”江曉彤不屑地問。

“不是怕,是擔(dān)憂。貓有九條命,我只有一條?!弊竺颊f。

“戲演得再好,終究是戲,槍子兒不認(rèn)人。閑話少說,得了多少好處,賣主求榮?”

左眉嘴唇哆嗦了半天,沒能說出一個字,臉漲得通紅,眼眸也被染紅了。她向前爬了兩步,像鵝一般伸長了脖子,終于呼天喊地地哭訴起來,說:“我一路小心翼翼,惶恐不安,做夢都乞求佛祖庇佑老太太平安,順利完成楊先生的囑托。我賣主求榮?你一槍崩了我,來來來,朝這兒開槍,我要躲閃一下,算千人日的婊子。我的媽呀……”

江曉彤本以為瘦弱膽小的左眉,費不了多少口舌,稍加恐嚇就會原形畢露,孰料一句話觸動了她的神經(jīng),她竟然賭咒發(fā)誓撒起潑來。江曉彤一時怔住了,不知如何接茬兒。

李香清似乎聽出了其中的奧妙,從枕下翻出一條絲絹手帕,跳過床隙,挨著左眉坐下。她抖開手帕,細(xì)心地從左眉的腮幫往上擦抹。左眉握住了手絹,連同李香清的手一塊兒緊緊地握住了。

“眉姐,你剛才說要順利完成楊先生的囑托,快說呀,明明清白之身,卻要在泥潭里打個滾,若是成了冤死鬼,想說也說不清了?!崩钕闱遢p聲地勸說。

“好,我說,說了可以證明,我永遠(yuǎn)不會賣主求榮……”左眉滿頭滿臉地擦抹了一通,止住了哭泣。

接著,她從楊正清的家世說起:

楊正清的父親入贅為婿之后,紙醉金迷,吃喝玩樂,反正有花不完的錢,年紀(jì)輕輕竟在石壩街怡紅院的床上一命嗚呼。楊正清為遺腹子,生下來就沒了父親,由楊玉萍獨自撫養(yǎng)成人。楊正清酷愛收藏文物古玩、墨寶字畫,天長日久延伸為買賣,無師成才,在南京城南一帶小有名氣。

民國二十六年十二月九日,楊玉萍心臟病復(fù)發(fā),住進(jìn)了南京鼓樓醫(yī)院。鼓樓醫(yī)院原為基督教會醫(yī)院,由加拿大傳教士馬林博士創(chuàng)辦,本地人俗稱“馬林醫(yī)院”,是南京城第一所西醫(yī)院,也是最大的醫(yī)院。主治大夫一連下了三份病危通知書,楊正清攜帶一家老小在醫(yī)院守候了整整兩個星期。

十二月十三日國軍戰(zhàn)敗,南京淪陷,日本兵潮水般從光華門涌入,因為抗日將士們的頑強抵抗,日軍傷亡慘重,入城后瘋狂報復(fù),屠城練刀槍,南京尸橫遍野……因為鼓樓醫(yī)院是西方教會醫(yī)院,日本兵有所顧忌,楊家人才躲過大屠殺一劫。

時隔半年,偽臨時政府、偽警察廳相繼頒布安民公告,然而,架著機槍的日本軍車在馬路上橫沖直撞,還有那些時而穿著便服時而穿著軍裝的“特高課”,指揮憲兵滿街抓人,使得人心依舊惶惶,楊正清半年都沒進(jìn)過城。

這天午飯后,楊正清呆在家里實在憋得慌,便換上長袍馬褂,戴好禮帽,準(zhǔn)備去夫子廟市場淘貨。長時間沒有出過門,臨行前那個不離身的皮包不知放在了何處,一家人屋里屋外地幫助尋找。

這時,大門的門環(huán)被拍響了,拍得又快又急。

“來啦來啦?!惫芗依详愵^應(yīng)著,急匆匆地拉開門閂。一個日本軍官推開老陳頭,抬起指揮刀往前一指,日本兵像撒開的漁網(wǎng),從前院延伸至前廳。這些日本兵與馬路上列隊行走的日本兵不同,沒有扛著帶刺刀的大槍,每人一把軍刀,腰間插一支手槍,手臂上佩戴著白底紅字的袖章,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日本憲兵。

“不好了,來人啦……”老陳頭叫喊著向后廳跑去。

楊正清顧不上找皮包,慌忙來到前廳。楊家?guī)缀跛腥硕几搅饲皬d,簇?fù)碓跅钫迳砼浴?/p>

日本軍官掃了一眼人群,將軍刀架在楊正清的脖子上,嘰里呱啦地叫嚷了一通,最后一句“統(tǒng)統(tǒng)死了死了的有”,算是讓人聽懂的唯一一句中文。日本憲兵“呼”的一下,變換了隊形,明晃晃的軍刀圍成一個扇形,刀尖指向了人群。

楊正清被震懾住了,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竟讓日本憲兵如此大動干戈。

一個穿著中式裝束的人從門外走進(jìn)來,他的胳膊抬了一下,所有的軍刀全都落下來。他走到楊正清面前,拍了拍楊正清的肩頭,拉著他進(jìn)了屋……

“后來呢?”江曉彤問。

“后來日本兵跟在那個人身后走了?!弊竺蓟卮稹?/p>

“那個人長什么樣子?”

“不知道。那一日老太太正在午睡,我自然也跟隨在老太太左右,我是后來聽老陳頭說的。”

“楊正清沒說什么?”

“楊先生說了,還破天荒第一次罵人。這叫什么屌事,不交出來,能把老子的頭砍下來當(dāng)尿壺?”

“交什么?”

“楊先生也說了,是他淘來的四件寶貝,日本兵限他四天之內(nèi)交出來,少一件也不行?!?/p>

“什么寶貝?”

“我也不懂,反正是天重要地重要的四件東西,楊先生視為寶貝,做下人的沒誰見過,除了他自己,只有老太太知道。楊先生做生意獨來獨往,每做成一筆大生意都會向老太太報告?!?/p>

“日本憲兵沒來砍他的頭?”

“沒來得及。當(dāng)晚楊先生把家里值錢的東西分散寄存在五戶朋友家,這不,我才去過四家,還有一家沒有跑呢。”

“鎮(zhèn)上的朋友?”

“不是,周圍村莊里的朋友?!?/p>

“那天重要地重要的東西也寄存在周圍村莊?”

“當(dāng)然不。楊先生交代我一定得去那個地方看一眼……”左眉突然抽了自己一個耳光,轉(zhuǎn)移了話題,“楊先生重信于我,說我賣主求榮?良心讓狗吃了!”

江曉彤沒料到“審”出這樣一個結(jié)果。左眉所說句句在實,落地有聲,沒有刻意編造的痕跡。她聯(lián)想到離開江津前,楊正清確實將左眉喊進(jìn)了內(nèi)室,還鄭重其事地關(guān)上了門。

“寶貝在哪兒?去看過了,還是沒看?眉姐,都是自家人,既然說了,不如竹筒倒豆子說個痛快,讓江小姐也聽個明白?!崩钕闱宀逶?。她似乎在聽一個傳奇故事,急切地想知道結(jié)尾。

“不能說,打死也不能說的?!弊竺奸]上了嘴,無論李香清怎么軟磨硬泡,她就是不說。

江曉彤陷入了沉思:排除左眉,難道內(nèi)鬼是李香清?李香清平日里中規(guī)中矩,在楊玉萍面前唯命是從,要說疑點,那一日楊玉萍在楊家祖屋前暈倒,李香清一個箭步向前,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楊玉萍,那敏捷的身手絕非一日之功。但這能說明什么呢?深藏不露僅此而已。如果她倆都不是,難道還有深藏不露的第三人?

再說,究竟是什么天重要地重要的四件寶貝,惹得中國人爭,日本人也爭?

有點兒亂,一下涌入的問題太多,江曉彤感到一時梳理不出頭緒,但有一點是可以斷定的,這兩個丫環(huán)還不知道楊玉萍出事了。

“你倆睡得踏實,楊老太太被劫持了……”江曉彤覺得有必要向她倆說清楚前因后果。

“說笑呢?!弊竺即驍嘟瓡酝脑?,忍不住真的笑起來。

“誰有心思說笑,所以我才懷疑有人內(nèi)外勾結(jié),賣主求榮?!?/p>

“我剛從老太太屋里來。老太太睡得很沉,我想一是老太太累了,二是老太太汗多尿自然就少,所以退了出來。”

“就是,我聽見門響,眉姐回屋。”李香清附和道。

江曉彤一把抓起勃朗寧,飛身沖出門。左眉與李香清不明就里,披衣趿鞋,跟在江曉彤身后向金屋跑去。

楊玉萍躺在床上,毛巾被褥從頭蓋到腳,凌亂的白發(fā)章魚般披散在枕席上。楊玉萍就是這個習(xí)慣,難以入眠的時候喜歡蒙起眼睛和耳朵

江曉彤掀開毛巾被褥,發(fā)現(xiàn)楊玉萍臉色醬紫,撫頸,沒有脈搏,扒開眼皮,瞳孔散大。她細(xì)細(xì)查驗,楊玉萍皮膚松弛,無痛苦表情,頸部沒有勒痕,沒有鈍器擊打的傷口,手腕處有幾道條形紫癡,身體背部隱約出現(xiàn)了點狀烏黑色尸斑。

“雙手被捆綁過,受到了驚嚇,引起大面積心肌梗塞而死,死亡時間三小時以前,這不是第一現(xiàn)場,是死亡之后移尸回屋?!苯瓡酝f。

“死了?老太太死了?”左眉驚恐地望著江曉彤,轉(zhuǎn)過臉又驚恐地望著楊玉萍,搖了搖她的肩,拍了拍她的臉,老太太死了,真的死了!左眉猛然撲地而跪,拉住楊玉萍的胳膊,哭得痛斷肝腸。她從進(jìn)楊家門數(shù)起,數(shù)到老太太千好萬好,一口氣沒有抽上來,眼睛往上一翻,昏厥了過去。

江曉彤辦理完楊玉萍遺體臨時寄存手續(xù),離開殯儀館已經(jīng)過了午飯時間,她隨意買了兩個高莊饅頭,邊吃邊往健康路口的郵政總局趕去。雖說淪陷區(qū)與民國政府管轄區(qū)能正常通郵,但民用電報只有郵政總局才受理。

殯儀館的師傅說,雖備有冰塊,但天氣炎熱,遺體堅持不了多少天就會腐爛。江曉彤當(dāng)務(wù)之急就是發(fā)一份加急電報,向楊正清稟告楊玉萍的噩耗。

楊玉萍去世后,左眉不分晝夜地哭,神情恍惚,癱倒在床。原說好江曉彤與李香清一塊護送楊玉萍去殯儀館的,臨行前李香清改變了主意,她怕左眉想不開,會發(fā)生不測,就執(zhí)意留了下來。

江曉彤拿過發(fā)報單,醞釀再三,在電文里寫了三行字:“世道險惡,老太太歸西,暫存殯儀館。你的四嬸病了,并無大礙,是否來南京奔喪,斟酌定奪。江曉彤。”她覺得該講的能講的都包羅其中了?!澳愕乃膵稹敝傅氖撬募毼?,暗示他來南京有風(fēng)險,一切由他自己決定。她覺得楊正清能讀懂她的電文。

江曉彤從夫子廟郵政局出來,一屁股坐在門前的石獅旁。她十分沮喪,這是她到江津警察局第一次接手派單,鏢師將雇主保進(jìn)了天堂,不能不說是失職。她不服就這么輸了,就這么繳械投降,灰溜溜地打道回府。她要留在南京,無論日本人也好,汪節(jié)明也好,她要與對手爭個高低,捍衛(wèi)楊家那四件天重要地重要的東西。

江曉彤伸手撫摸著石獅的前爪,一個指縫一個指縫地順著撫摸,石獅的指縫冰涼冰涼,十分舒服,心也隨之平靜下來。她總覺得思緒在什么地方短路了,一時又難以找出癥結(jié)所在。楊家藏有四件非常之物,惹得日本憲兵大動干戈,這是一定的,然而楊玉萍回鐵心橋鎮(zhèn)已經(jīng)一個多星期了,嗅覺敏銳的日本憲兵為什么沒有現(xiàn)身?汪節(jié)明劫持了楊玉萍,這也是一定的,然而他是為了保護楊家珍寶呢還是另有所圖……

房間內(nèi),左眉躺著,膝蓋緊貼在胸前,像一只炒熟的大蝦一動也不動,自她上床就是這個姿勢。楊玉萍之死,讓她整個靈魂都崩塌了,不吃不喝不言語,只是一個勁兒地哭泣。

李香清端了一碗紅豆粥走進(jìn)來。這是早餐的紅豆粥,她去廚房已經(jīng)熱過兩次了。她盯著左眉望了一會兒,托起她的腦袋,體貼地勸說道:“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你已經(jīng)五頓滴水未進(jìn)了,放屁上茅房——離死(屎)不遠(yuǎn)了。開個玩笑,只想逗你一樂。話說回來,眉姐,你我都是下人,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廟沒了,換個廟照樣當(dāng)和尚,在主子眼里,下人永遠(yuǎn)是下人,何必動情傷肝?”

“不是?!弊竺紨Q著頭說。

“開口就好,開口就好,話說出來,氣血就通暢了。”李香清忙不迭地將盛滿粥的湯匙塞進(jìn)左眉嘴里。左眉吞咽了一口,又悲悲切切地哭起來。

李香清無奈地皺起眉頭,再想說什么,周掌柜捧著茶壺走進(jìn)了屋。

周掌柜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喝一口茶,說一句話:“可憐至極,楊老太太走了,三個小姑娘落單,轟出客棧吧,又于心不忍。”

他又喝了一口茶,又說了一句:“壞了風(fēng)水不是,我‘周記客棧雖說不是賓客盈門,卻也客源不愁,這下可好,金屋里死了人,十天半月,說不準(zhǔn)半年也沒有客搭理了?!?/p>

“鬼不生蛋的小鎮(zhèn),住店的都是些遠(yuǎn)道來客,誰人知曉?”李香清忍不住反駁道。

“話不能這么說,鎮(zhèn)雖小,人多嘴雜呀,住客知曉了,別說換房,反咬一口,伸手要補償也沒個準(zhǔn)頭?!?/p>

“我送你一個準(zhǔn)頭?!崩钕闱遄兞四樕?,伸手想賞周掌柜一記耳光。左眉拉住了李香清,從枕頭下扯出裝著盤纏細(xì)軟的包袱,扔給了李香清。李香清心領(lǐng)神會,從包袱里隨意抓了一把銀元,扔在長桌上。

“有理走天下,無理比拳狠。想打人?打人你還嫩了點兒,好歹我也是練過幾天太極的男人。俗語說,好男不與女斗,我撤,撤退還不行。”周掌柜叨叨不休地說個不停,他的手沒有閑著,忙不迭地拾起長桌上的銀元,揚長而去。他走到前廳,終于憋不住笑出了聲。

李香清關(guān)上了門,落下窗簾,重新坐到左眉身旁。她拉扯著左眉坐起身,在她腰間塞了個枕頭,讓她仰靠得舒適些,這才將粥碗塞在左眉手中。左眉開始吃粥,吃得很慢,吃一口停一會兒。

李香清注視著左眉的每一個細(xì)小的動作,幾次想問話,又咽進(jìn)了肚里。她等左眉吃了半碗粥,放下碗,才故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眉姐,那個地方你到底去了還是沒去?要是沒去,一定要去的,回江津也好給楊先生一個交代?!?/p>

“你為什么繞來轉(zhuǎn)去離不開那個地方?”左眉輕聲地反問。

“什么?”

“我實話實說了吧,楊先生確實囑托我去那個地方轉(zhuǎn)一轉(zhuǎn),我突然想到此行路途遙遠(yuǎn),忘了準(zhǔn)備老太太暈車船的藥物,一時心急,楊先生的話沒有聽真?!?/p>

“一句也沒聽真?”

“聽真了一句,向前五十步,右拐五十步,埋在一棵大樹下?!?/p>

“與老太太畫的圖一樣?”

“我就是看見老太太的圖才回憶起來的?!?/p>

李香清想不到面前這個老實巴交的村姑竟很有心機,別說三棍子,十棍子也難打出悶屁,難怪楊家人對她如此信任。撒謊也得找塊生根的土,臨行前,左眉從楊先生屋里出來,一行五人直接上路了,楊先生親自送至大門外,什么時候去取暈車船的藥物?

李香清沉下臉,抬高聲音問:“耍心計?”

“你會不會與他們是一伙的?”左眉反問。

人的忍耐已到了極至,暴發(fā)起來比野獸還要瘋狂。李香清一把揪住左眉的衣領(lǐng),掄起巴掌揮過去。這一巴掌用力過猛,瘦弱的左眉騰空飛起,重重地撞擊在另一張床的床架上。她的臉頰劃開了一道一寸來長的口子,鮮紅的血順著傷口往下流,衣領(lǐng)被染紅了,不一會兒半邊臉腫脹得變了形。她沒有擦抹,也沒有移動,就這么傾斜地躺著,布滿血絲的眼眶里充滿了疑惑、悲痛與仇恨。

李香清氣急敗壞地在狹小的過道中走了兩個來回,對著左眉叫喊:“你是俎上之肉,卻裝聾作啞,為他人守秘,總有辦法撬開你的嘴巴。念你我在楊家同吃同住,伺候同一個老太婆,只有我會給你這個機會。說出來,皆大歡喜,你有一筆不菲的酬勞,安居他鄉(xiāng)。無論你信與不信,過了這個村再沒有這個店!”

左眉依然沒有動,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平日里“眉姐眉姐”叫得親熱的李香清,竟然是江曉彤想要查找的內(nèi)鬼,沒有想到貌似文弱溫柔的李香清竟然惡魔附體,力氣如此之大,自己在她面前果然是俎上之肉。她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上的血,眼睛閉了起來。

李香清揪住左眉的衣服,像提小雞一樣,將左眉提拉起來,一改平日的唯唯諾諾,氣勢洶洶地命令道:“換衣服,當(dāng)心右邊臉也開花!”

左眉脫下家居的內(nèi)衣,穿上大襟的碎花藍(lán)褂,她的動作很緩慢,每一顆盤扣都扣了幾次才勉強扣好。她盡力地拖延著時間,盼望去城里的江曉彤能及時歸來。

“別磨蹭!”李香清舉起巴掌左右晃了晃。

左眉瞄了一眼床前柜上的半碗紅豆粥,弓下身子拔鞋……

江曉彤跨過“周記客?!钡亩篱T,一眼看見披屋的門敞開著,左眉床上的毛巾被褥壘成一團,上面還壓了個枕頭,她腦際即刻掠過一縷不祥的預(yù)感。平日里左眉總喜歡整理得井井有條,為何突然將床鋪弄得凌亂不堪?她走進(jìn)屋,掀開毛巾被褥,滾落出一只碗,床席上堆積著干巴巴的紅豆粥。江曉彤記得客棧早餐吃的就是紅豆粥,李香清幫左眉盛了一碗。不消說,這是左眉故意為之。她想說什么呢?告訴我出大事了,還是想告訴我李香清就是內(nèi)鬼?

江曉彤來不及細(xì)思量,槍藏在木屋,她要去取她的勃朗寧。這時,李香清從門外閃出來,黑洞洞的槍口抵住了江曉彤的前額。

“千算萬算不如天算,你算我算想不到失算,是去找這把槍嗎?可惜遲了一步?!崩钕闱鍕故斓剞D(zhuǎn)了一下槍,譏諷地說。

江曉彤緩緩地往后退卻,頭始終高昂,注視著李香清的一舉一動,尋找時機。她清醒了,比任何時候都清醒,內(nèi)鬼就是李香清,與汪節(jié)明是一伙的。

江曉彤為了分散李香清的注意力,故意問:“你是什么人?”

“什么人重要嗎?重要的是,從現(xiàn)在起我是領(lǐng)頭的狼,你是待宰的羊,你得聽我的擺布。”李香清陡然變了腔調(diào),厲聲命令,“坐下來!”

江曉彤順從地坐在椅子上。

“我說坐椅子了嗎?”

江曉彤緩緩地移動到地面。

李香清隨意把槍往長桌上一扔,得意忘形地哈哈大笑。

機會來了,江曉彤一個掃堂腿,對準(zhǔn)李香清的膝蓋踢去。李香清早有戒備,單腿后撤,就勢“二龍戲珠”,雙拳直奔江曉彤的太陽穴。江曉彤金蟬脫殼,身體快速后縮,不料空間狹小,撞上了桌角。她忍著劇痛,轉(zhuǎn)身抓起桌上的槍。

江曉彤用槍頂著李香清,像李香清剛剛頂著她一樣。李香清沒有退讓,仍然露著輕蔑的笑。江曉彤很快意識到手中的勃朗寧是一把缷掉子彈的空槍,她瞄了一眼屋外,地面落下兩個黑影。她攤開雙手,食指掛著勃朗寧,無奈地說:“我輸了。”

果然,李香清輕咳一聲,兩個持槍的大漢沖了進(jìn)來,江曉彤束手就擒。

江曉彤被蒙上了黑色眼罩,上了一輛軍用吉普車,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被挾持著下了車,“咣當(dāng)”一聲鐵門響,她的眼罩被取下來了。

一間長方形的小屋。屋里陰暗潮濕,一束陽光從墻上方的鐵柵射入,正巧落在墻角落的榻榻米上,隱約可見上面折疊著一床棱角分明的土黃色被褥。

李香清一反丫環(huán)的氣息,像臥薪嘗膽的勾踐回到了越國的疆土,在江曉彤面前趾高氣揚地走來晃去。

“什么地方?”江曉彤問。

“果然是科班出身,刀架在脖子上,心不驚,肉不跳?!?/p>

“死得明白才能瞑目,不是嗎?”

“當(dāng)然不是,比如我摳動扳機?!崩钕闱逵檬种缸龀蓸尃睿瑢χ瓡酝p輕一點,“叭,你不明白也得死。不過,你的死不取決于你,不取決于我,而是取決于左眉。假如左眉供出了藏寶地,你的死期就不遠(yuǎn)了。順便告訴你,左眉已經(jīng)在尋寶途中了。假如我倆在一所學(xué)校受訓(xùn),我都不好意思稱呼你為校友,蠢豬!”

李香清說完最后一句話,特別解氣,憋屈兩年的丫環(huán)生涯釋然了,覺得值。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人也是一樣,同是經(jīng)過特殊訓(xùn)教,她認(rèn)為自己強過江曉彤百倍。她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一聲門響,接著是鎖鐵鏈的聲音,屋里徹底安寧了。

其實,江曉彤進(jìn)了小屋就明白了,這是日本憲兵隊的禁閉室,她聽見屋外有隊列走過,操練聲是日本話,榻榻米上印有P.M的標(biāo)記。如此說來,李香清是漢奸,汪節(jié)明也是漢奸,楊玉萍回歸故里,日本人沒有現(xiàn)身也不難理解了,兩個漢奸首當(dāng)其沖,幫助侵略者掠奪中國的珍寶。

江曉彤自己都想罵自己蠢豬,思路狹隘,自以為是,書本上那些刻板的教案與現(xiàn)實是兩條不相交的車道,如果重新來一次……沒有如果,虎落平陽,只有聽天由命。

吉普車搖搖晃晃地鉆出樹叢,駛上黃土公路,換擋提速,像脫韁的野馬,瘋狂地向市區(qū)駛?cè)?。左眉坐在后排,兩個彪形壯漢一左一右,龐大的身軀幾乎坐在了她瘦小的腿上,擠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不知是覺得對她沒有必要戒備,還是對她以“禮”相待,她沒有被五花大綁,也沒有戴上手銬腳鐐。

“帶你去一個地方,長長見識,相信會觸動你的靈魂?!弊诟瘪{駛位置上的汪節(jié)明轉(zhuǎn)過頭來對左眉說。

這是行車途中,汪節(jié)明對左眉說的唯一的一句話,說完徑自看著車窗外,欣賞一閃而過的枝葉寬大的法國梧桐。

吉普車進(jìn)了中華門,一路往北,到了新街口右拐,沿著中山東路筆直前行。這些地方,左眉以前跟著楊老太太、楊先生來過,每次在中央商場買完衣物,楊先生都會帶著大家在新街口轉(zhuǎn)一轉(zhuǎn)。

再往前就要到中山門了,左眉的心突突地跳起來,這是去哪兒?長見識,觸靈魂,該不會是上刑場吧?無論去哪兒,無論死與活,哪怕頸子被割出血來,不能說的話絕對不說!左眉暗自下定決心。

吉普車沒有出中山門,拐進(jìn)了一條小巷,在一座樓房前停了下來。這是一幢二層樓房,黃色的墻,間隔整齊的窗口,像一條黃金蟒匍匐在民居之中。樓房大門前,日本兵排著長長的隊,他們衣著隨便,沒有帶武器,有的人神情緊張,豆大的汗水往下流。有的人臉上堆著淫蕩的笑,不時向隊首張望。

左眉被壯漢從吉普車上推下來,被挾持著向大門走去。

隊伍開始騷動,一個個伸長了脖子,想目睹她的面容。

左眉心里思忖,日本兵排隊領(lǐng)物品,還是買票看戲?沒容她想明白,壯漢幾乎拎著她上了二樓。

二樓一排八間房,每間門頭掛著號碼,不時地傳出男人的尖叫和女人悲切的呻吟。走廊里有一個戴著袖標(biāo)、手持木棍的日本兵來來回回地走動,沉重的皮靴踩踏得地板“吱吱”作響。

左眉被推進(jìn)2號門,差一點兒與一個開門而出的日本兵撞了個滿懷。

屋里有一張床,墻角放著一只盛著水的木盆。一個赤條條的女人蹲在水盆邊,抄起水洗了洗下身,又用草紙擦了擦,吃力地站起來,扶著床沿爬上去。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周身東一塊青,西一塊紫,右乳房有一圈牙痕,血水凝成了痂。她呆滯地望著天花板,伸直了胳膊,分開了雙腿。

一個被叫到號碼的日本兵推門而入,他迫不及待地脫下衣褲,餓狼撲食一樣跳上床,不一會兒敗下陣來。他怪罪于床上的這個女人,左右開弓,一連抽打了她幾個耳光,仍然覺得不解恨,又扯下皮帶對著她的下身狠狠地抽了一下。她的下身裂開了一道口子,血流了出來。她沒有叫,也沒有落淚,只是扭動了一下身體,機械地走到墻角,機械地蹲下身子,機械地回到床上。

左眉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像掉進(jìn)了冰窖,周身冰冷冰冷,身體止不住地抖動起來。她聽說過地獄十八層的傳說,沒有想到人間有比十八層地獄更加恐怖的地方。她捂住臉,慢慢地蹲下來,十根手指頭插入自己的頭發(fā),使勁地揪住,往外拉扯。

“太累了,休息一會兒。”汪節(jié)明對床上的女人說,“換這個叫左眉的女人去體驗一下?!?/p>

“我說,我說,我全說……”左眉失控地叫嚷。她癱倒在地,從身體到精神徹底崩潰了……

左眉將汪節(jié)明一干人領(lǐng)到“楊忠襄公剖心處”,提不起四兩氣力,像拆去了筋骨,倚著碑石坐下來。她似乎還沒有從驚恐中復(fù)蘇,緊張得說不出話,用手向前一指,算是答復(fù)了汪節(jié)明的提問。

汪節(jié)明貼著碑石直行五十步,右拐走了五十步,眼前是一口水塘,確切說是一個大一點兒的水坑,水坑四周除了雜草,沒有一棵樹。他疑惑地逼視著左眉,左眉抬起頭,環(huán)顧四周,往身后一指,又開始盤弄面前的草。

汪節(jié)明繞到碑石后,丈量了五十步,越過了黃土公路,右拐五十步,果然,一棵黑松樹擋住了去路。他跺了兩下腳,四五把工兵鏟沿著他跺腳的地方開挖,不多會兒挖出一個半人深的大坑,除了幾塊碎石幾段樹根,什么東西也沒有。

汪節(jié)明失望的目光從大坑里抬起,眼前是枝葉茂密的黑松林。他猛然醒悟,無論以什么為起點,右拐五十步,前方總會有一棵黑松擋住去路。他拍了拍手中的泥土,不緊不慢地踱到左眉面前,說:“小丫頭,蠻厲害的嘛。有一句俗語不知你聽過沒有?叫作不撞南墻不回頭。還有一句叫什么?哦,想起來了,不見棺材不落淚?!?/p>

汪節(jié)明用兩根手指頭輕輕一點,站在他身后的人立馬像餓狼一樣撲了上來。為首的一人抓住左眉的衣領(lǐng),使勁一扯,衣服分成兩半,再往下一扯,連同褲子脫落至腳踝。左眉像二層樓屋里的那個女人一樣,一絲不掛地展現(xiàn)在這群男人面前。這群人笑著、嚷著,捆綁起左眉的雙手,將她吊掛在樹上。她太瘦弱了,像一個沒有發(fā)育完全的少年,干癟的胸口突起兩排對稱的骨架。

為首的那人揀來一根枯樹枝,躍躍欲試地對著左眉的腿丫。

汪節(jié)明做了個停止的手勢。他見過許多女人,強硬的,軟弱的,他一眼就能看穿她們的心底,但面前這個小女人,很難從她的眼神中判定究竟是強硬還是軟弱,是怕了還是不怕,說了真話還是信口胡言。

他思忖了片刻,換了一副笑臉,說:“小丫頭,會不會記錯了?好好想想,記錯了可不好,誰也幫不了你。”

左眉閉起眼睛,不敢看自己的胴體,不敢看鬼怪一樣猙獰的面孔,她覺得只有閉起眼睛,世界才是干凈的。她聽得懂汪節(jié)明的話,再不說真話,會比黃樓里那個女人更慘。

她輕聲地嘟囔道:“那一天楊先生確實來過這里,我一個下人,攙扶著老太太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只聽得鍬響,哪能知曉藏了還是沒藏!后來楊先生帶領(lǐng)我們回鎮(zhèn),在一棵大樹下,也動了鐵鍬?!?/p>

“鎮(zhèn)上?”

“我們是走著來,又是走著回鎮(zhèn)的,不遠(yuǎn)。”

汪節(jié)明盯著左眉看了看,左眉的眼睛半睜半閉,只露著一條縫,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皺了皺眉,輕聲命令道:“開路?!?/p>

一行人出發(fā)了,汪節(jié)明為了防范左眉耍花招,將她的雙手反綁在身后。左眉身體虛弱,走得很慢,兩個彪形大漢緊跟其后,不斷地呵斥催促著。

左眉穿過鐵心橋鎮(zhèn),沒有停住腳步,繼續(xù)前行。

“站住?!蓖艄?jié)明自己率先站住了,“再往前就是鐵心橋了。這是你最后的機會,最后一次?;貞浺幌聝蓪有前?,永遠(yuǎn)的慰安婦,直至呼出最后一口氣?!?/p>

“過了橋就到了。那個鬼地方,我不會去,真的,一輩子都不會去?!弊竺颊f著抬起眼,第一次正眼望著汪節(jié)明。她的眼神游離而飄蕩,看不出是恐懼、乞憐,還是絕望。

“那就好?!蓖艄?jié)明說。

左眉被身后的彪形壯漢推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向前沖了幾步。一行人跟在左眉身后,又緩緩地向前移動了。

鐵心橋原本由四條石板橋連接而成,隨著歲月的流逝,河床由窄變寬,人們便在原址上架起了一座五孔拱橋。平日里橋上車水馬龍,橋下河水湍急。

左眉的速度更加緩慢,坡度不大的橋面,似乎每走一步都格外吃力。她走到了橋頂,停住了腳步,所有人都跟隨著停頓了下來。

左眉突然向橋欄飛奔而去,彪形壯漢一把沒有抓住,她騰身而起,越過橋欄,“撲通”一聲水響,落入河水之中。

“快,快,要活的?!蓖艄?jié)明叫嚷。

汪節(jié)明身邊的所有人繞過橋欄,跑下河床,像下餃子一樣,“乒乒乓乓”地跳入水中,可是,湍急的河水早就將左眉沖得無蹤無影了。

晚霞躲進(jìn)了烏云,天陰沉混沌,禁閉室的燈開關(guān)在室外,沒有到規(guī)定的時間,決計不會亮燈的,室內(nèi)顯得格外昏暗。

禁閉室的晚飯通常開得早,一碗米飯、一碟青菜,竟然還有兩塊肉。江曉彤的胃口不錯,全吃完了,還將那半碗洗鍋水似的湯也喝得碗底朝天。她吃完飯后,在窄小的空間內(nèi)踱了幾個來回,然后躺在了榻榻米上。她不明白這是不是最后的晚餐了。李香清說過,自己的生命取決于左眉,只要左眉供出藏寶地點,挖掘到了那四件寶貝,她便成為棄子,從棋盤上“咔嚓”掉了。在武漢警校讀書時,有一位教官的話她記憶尤其深刻:生命的最后一分鐘都不言放棄,也許變數(shù)就在眼前?,F(xiàn)在起碼不止一分鐘,吃了一頓飽飯,還可美美地睡一覺,“咔嚓”也得等到明天了。

燈突然亮了,緊接著一陣鐵鏈響,鐵門被拉開。

李香清領(lǐng)頭走進(jìn)屋,一反日前的傲橫,畢恭畢敬地立在一旁。

第二個人跨進(jìn)了門,來人個頭不高,大額頭尖下巴,雖只有一面之交,但足以讓江曉彤記住一輩子。

汪節(jié)明!

江曉彤一個激靈坐起身。

“江小姐,我們又見面了,別來無恙。聽說江小姐有百步穿楊之功,可惜英雄無用武之地。”汪節(jié)明說話的語氣與在鐵心橋派駐所里一樣,溫和友善又不乏居高臨下。

江曉彤緩慢地站起來,并攏雙手,伸向李香清。

“NO,NO,江小姐誤會了?!蓖艄?jié)明轉(zhuǎn)身對李香清吩咐,“江小姐怎能蝸居在懲戒之室?還不快去打掃一間上好的客房,讓江小姐舒展一下筋骨?!?/p>

李香清對著江曉彤一笑,唯唯諾諾地去了。

汪節(jié)明的出現(xiàn)與李香清態(tài)度的改變,說明他們沒有找到珍寶,才會輾轉(zhuǎn)到我這兒來尋線索。左眉逃脫了?還是遭遇了不測?江曉彤揣度。

汪節(jié)明在江曉彤面前走來晃去,不知是模仿李香清,還是李香清跟他學(xué)的,徘徊的姿態(tài)一模一樣。他忽然緊挨著江曉彤停住了腳步,不算大的眼睛逼視著江曉彤,說:“明人不打暗語,有一事煩勞江小姐大駕,你與李香清去下關(guān)火車站接楊正清,哪些做得哪些做不得,你懂的。若有差池,不用說你也明白?!?/p>

“我已經(jīng)發(fā)了電文,楊先生不一定會來?!苯瓡酝灰恍?,十分有把握地說。

“是這一份嗎?”汪節(jié)明掏出一張電報底稿,不緊不慢地拉直展平,遞在江曉彤眼前。

江曉彤一眼認(rèn)得這正是自己那天寫的電報底稿。

“我覺得他一定會來,因為這才是楊正清收到的電文?!蓖艄?jié)明又掏出一張電報底稿,展示在江曉彤眼前。

第二份電報底稿寫著兩行字:老太太心臟病復(fù)發(fā),危在旦夕,見兒心切,速來南京,切切。左眉 李香清 江曉彤。

“順便告訴你,楊正清回了電文,他明天下午到達(dá)南京。所以江小姐今晚可以養(yǎng)足精神,睡個好覺?!?/p>

汪節(jié)明說完輕輕拍掌,兩個日本憲兵聞聲走進(jìn)來,押著江曉彤離開了。

第二天下午,南京下關(guān)火車站與平日一樣車水馬龍,人來人往,一列由西而來的特別快車喘著粗氣停歇下來,這是每天??磕暇┑奈ㄒ灰话嗵貏e快車。從江津到南京需要幾經(jīng)轉(zhuǎn)車,辛苦勞頓,才能趕上這列特別快車,但比乘船快三天時間。

車廂門打開了,瞬間站臺人聲鼎沸,扛包的、挑擔(dān)的、攙老攜幼的,蜂擁而出。

不多會兒,站臺上恢復(fù)了安寧,只剩下頭等車廂的接客者,可是,掛在火車頭后面的頭等車廂卻遲遲沒有開門。頭等車廂的接客者,大都扮裝時尚,男士西裝革履,女士穿金掛銀,還有位太太懷抱寵物狗,發(fā)髻上插著一根羽翎。他們松散地站在頭等車廂前,竊竊私語,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江曉彤穿著粗布襯衣、黑色長褲,像上流人群的家傭。李香清立于江曉彤身后,她的衣著與江曉彤反差明顯,紅褂綠褲,十分顯眼。這是楊老太太賞賜給她的節(jié)日盛裝。她就是要讓楊正清一眼看見她。

江曉彤盤算著,一行人里只有自己和李香清認(rèn)識楊正清,倘若將李香清殺了,楊正清就安全了。她覺得自己是可以一掌封喉的,但是這一掌一定得準(zhǔn)確無誤,周圍一定有許多槍口對著自己,沒有第二掌的機會。

李香清很警覺,站在江曉彤身后兩步間距,江曉彤進(jìn)她進(jìn),江曉彤退她退,江曉彤始終無法靠近她。

汪節(jié)明端坐在出口處的右側(cè),身邊的磚柱擋住了他的身體,這個位置既可隱藏自己,又能將站臺的情況盡收眼底。他本可直接上車抓人,但他覺得楊正清是個不好對付的人,免得打草驚蛇,節(jié)外生枝。只要楊正清出現(xiàn),李香清向前接行李,楊正清必然專心聽李香清解說前因后果,他要的是活口,這個時候動手萬無一失。

頭等車廂的門終于打開了,站臺上所有目光投射過去。一位男士出現(xiàn)在車門前,他身穿白色西服,系著紅色領(lǐng)帶,戴著墨鏡,頭頂假發(fā)。他并不急于下車,而是四處張望。那個插著羽翎的太太認(rèn)出了他,尖叫著沖上前,將手中的鮮花連同寵物狗一塊兒塞進(jìn)男士的胸膛,接著張開雙臂送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大約由于身后人的叫嚷,白色西服才挽著太太的胳膊走下扶梯。

第二個走出車門的是一個留著山羊胡須的拔頂老者,他吃力地提著一只藤箱,也四處望了望,一個女傭模樣的人快步上前,接過藤箱,攙扶著老者下了車。

第三個出現(xiàn)在車門口的人,頭戴燈芯草禮帽,身穿短袖香煙紗中服,肩扛一只深褐色皮箱,皮箱里東西太多,撐得鼓鼓的,大約害怕脹開,中間還綁捆著一根黑繩。他走完扶梯,換了個肩頭,露出整張臉來,瘦高的個頭,大大的眼睛。

高局長?江曉彤看得真切,確實是高局長。為什么商人打扮?為什么從江津來到南京?她確信,高局長也看見了自己,他的眼神像看陌生人一樣,一劃而過。

高局長從江曉彤身邊從容地走過去,徑直出了車站。

頭等車廂的旅客不多,一個接著一個,不一會兒走了個精光,最后列車員鎖上車門也離開了。

“沒有來?!崩钕闱迨貙χ艄?jié)明搖了搖頭。

“楊正清是個孝子,一定會來的。”

“普通車廂?”

“不會,也許早就進(jìn)了南京城?!蓖艄?jié)明說得很平靜,心里很悔恨,又一次低估了對手,他早就提防到這一點,如果楊正清會混雜在普通車廂的人群中下車,一定會尋找接車人,一定會看到穿紅著綠的李香清,哪怕僅僅多看幾眼,他的部下也會不動聲色地包抄過去。

“將江曉彤帶回去嗎?”李香清問。

“不,放了。”汪節(jié)明冷冷地說。

“放了?”李香清不解。

“不放餌,哪有魚?”汪節(jié)明瞇起了眼。

李香清連連點頭。

江曉彤住進(jìn)了“周記客?!蹦咀址?,不是她自己住進(jìn)去的,而是被李香清推搡著送進(jìn)去的,李香清責(zé)令她不得離開鐵心橋鎮(zhèn)半步。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江曉彤一連吃了幾塹,破析問題的方式與深度便有了很大的提升。自己的命不是白給的,是汪節(jié)明用來做釣餌的,要釣的大魚就是楊正清。李香清離開后,江曉彤仔細(xì)觀察過,“周記客?!敝車鷽]有什么可疑人,她明白這是放大了袋口,等著楊正清往里鉆呢。至于高局長為什么冒險來淪陷區(qū)?她百思不得其解,可能他有他的使命吧!

“周記客?!睅缀鯖]有任何變化,只是金字屋被重新糊過墻紙,用于窺視的孔洞也被紙糊了起來。

周掌柜見江曉彤住店,十分開心,比以前勤快了許多,時不時地坐在江曉彤屋里倒苦水,說什么金屋死人以后,生意更加清淡,六間客房,連江曉彤在內(nèi),只有三間有客,一天的收入不夠上牌桌摸兩圈。又說什么日本人當(dāng)?shù)?,若想混個溫飽,膏藥旗下不得不低頭。

第二天傍晚,江曉彤吃過晚餐,剛回到屋里,周掌柜緊跟著就走進(jìn)來。周掌柜幫助鋪好被褥,拿起江曉彤?dāng)R在枕邊的挎包拍了拍灰,回過身說:“住了住了,來了個跑單幫的,不知子丑寅卯,在金屋住下了,金屋的收入一屋抵三屋的錢?!?/p>

“生意興隆,可喜可賀?!苯瓡酝胶偷?。

江曉彤等周掌柜離去,用手指蘸上口水,順著板壁上的孔洞浸濕墻紙,輕輕一戳,金屋的光亮透了過來,她想觀察一下是否來了個“尾巴”。

金字屋里沒有人,偌大的房間顯得空蕩,屋里的陳設(shè)與數(shù)天以前絲毫沒有改變,從門口往里數(shù),方凳、長桌、藤椅、五斗柜、大床……大床底下多了一只皮箱,深褐色,一根黑繩穿過提把,將皮箱捆綁得結(jié)實。

這是高局長扛的皮箱!

高局長來了,明明白白是沖著我來的!江曉彤一陣激動。她快速寫了一張字條,卷成細(xì)窄的長條,塞進(jìn)板壁上的孔洞。想了想,她又覺得不妥,抽出字條,換上汪節(jié)明的名片。

夜深了,鎮(zhèn)上的更夫敲了三梆一鑼響。

周掌柜沒有睡,端坐在柜臺后,面前放著一沓厚厚的賬簿。他口中叨念著口訣,生疏地?fù)軇铀惚P珠,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坐在柜臺后正兒八經(jīng)地算賬了。

江曉彤也沒有睡意,注視著板壁上的孔洞??锥蠢锏拿瑒恿艘幌拢謩恿艘幌?,接著被抽走,過了一會兒,一個紙卷塞了過來。

江曉彤抽下紙卷,輕輕地叩了幾下板壁,算是回應(yīng)了。她找來衣物,將桌肚遮擋嚴(yán)實,貓著腰鉆進(jìn)去。她擦亮了火柴,打開紙卷。這是兩張卷在一起的煙盒包裝紙。

第一張煙盒紙上的文字簡潔明了,內(nèi)容豐富,寫著:一、汪節(jié)明早已作古;二、假汪節(jié)明是日本人,叫武田弘樹,自幼隨父來中國,現(xiàn)任特高課特別行動組組長;三、李香清也是日本人,真名武田佐美,是武田弘樹的侄女,特別行動組組員。

日本人,居然是兩個狗日的日本人!

汪曉彤捻開了第二張煙盒紙,上面只寫了三個字:老榆樹。

“周記客?!痹褐杏幸豢美嫌軜?,一人抱不過來的老榆樹,緊挨墻根,茂密的枝條一大半在院內(nèi),一小半伸展至院外。江曉彤到達(dá)“周記客?!钡牡谝惶?,曾想過,此樹是不走大門、另辟路徑的好通道。高局長一定指的是這棵老榆樹。難道四件珍寶藏在老榆樹下?

江曉彤將兩張煙盒包裝紙并在一起,撕成長條,點燃紙角,窄小的空間充滿了煙味,江曉彤忍不住輕聲咳了兩下。

周掌柜抬起頭,對著咳嗽的方向看了看,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口,探頭探腦地向里張望。江曉彤躺在床上,一條光溜溜的大腿壓在掀開的毛巾被褥上,似乎早已進(jìn)入夢鄉(xiāng)。

周掌柜返身剛走兩步,停住了,他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煙味。他嗅了嗅鼻子,確實有一股煙味,那種燒紙引起的煙味。他又往屋里仔細(xì)觀察了一番,疑疑惑惑地離開了。

江曉彤聽見周掌柜的腳步聲回到前廳,翻身下床,撐著窗框輕輕一躍,落在了窗外。

老榆樹高聳的枝葉像一把巨大的傘,將皎潔的月光阻擋在傘外,樹下漆黑一團,樹上銀色的光斑若隱若現(xiàn)。江曉彤站在樹下,對地面細(xì)心地觀察了一番,無特殊標(biāo)記,無開挖過的痕跡。她又抬頭向樹頂望去,離地面不遠(yuǎn)的第二根樹杈上隱約掛著一只黑色的東西。她猶如一只夜行的山狐,三躥兩躍爬上了老榆樹。

她看清了,是只黑色的小包袱。她伸手捏了捏,開心地笑了,不是什么寶物,而是勃朗寧手槍和子彈。

南京日軍憲兵司令部坐落在江蘇路、頤和路、山西路、寧海路、珞珈路,五條路的交界處,猶如一座孤島矗立在路環(huán)之中。這是一座橢圓形的三層樓,黃色外墻,造型別具一格。門樓左右各有一個崗?fù)?,兩個荷槍實彈的日本憲兵精氣神十足地指揮著進(jìn)出的車輛。

武田佐美駕駛著一輛三輪摩托,風(fēng)馳電掣地闖過門崗,一聲急剎停下來。她一改柔弱的丫環(huán)習(xí)氣,身穿戎裝,顯得格外干練。她跑步上了三樓,推開一間房門,脫口而出:“叔叔,果然讓您說中了……”

“慌什么?一名優(yōu)秀的特工,最忌諱的就是沉不住氣?!蔽涮锖霕浯驍嗔宋涮镒裘赖脑?,語氣十分溫和。

自從占用了這間屋子,武田弘樹就感到身上有巨大的壓力,三樓的房間大都是特高課課長、副課長的辦公室,唯獨他的軍銜最低,他這個特別行動組組長是特務(wù)機關(guān)長土肥原賢二直接點名任命的,像插班生一樣插入了特高課。他的任務(wù)就是將流入中國的三件國寶完璧歸趙,這是土肥原賢二的死命令,也是他夢寐以求的愿望。武田弘樹知曉這事的難度,經(jīng)商的時候經(jīng)常與中國商人打交道,他明白中國商人淘到心愛的寶物后,絕不會輕易吐出來,正如吃掉的棋子不會歸還對弈者一樣,但他相信自己是棋壇老手,無論執(zhí)白子還是黑子,都勝券在握。

當(dāng)初,武田弘樹還是古玩商人的時候,聽聞古代天皇曾進(jìn)貢大明皇帝四件貢品,其中三件屬日本國寶級,流落至民間,他就朝思暮想,整整耗費了四年時間,探訪追蹤,終于得知四件珍寶幾經(jīng)輾轉(zhuǎn)到了楊正清手中。

武田弘樹第一次聽到“汪節(jié)明”這個名字,因為汪節(jié)明與四件珍寶也有關(guān)聯(lián),是當(dāng)年首都警察廳負(fù)責(zé)偵破四件珍寶被盜案的警長,正當(dāng)他想方設(shè)法結(jié)識汪節(jié)明的時候,汪節(jié)明卻人間蒸發(fā)了。他聽聞,汪節(jié)明在警界頗有聲譽,破案案例被寫進(jìn)了教科書,他相信遠(yuǎn)在江津的江曉彤也和自己一樣,只聞汪節(jié)明的大名,卻未見其人,所以他偽裝汪節(jié)明,以此居高臨下,取得了江曉彤的信任,布下了第一著棋。

“我沒慌,只是急切地想告訴您,有人聯(lián)絡(luò)江曉彤了。”武田佐美笑著解釋。

“何以見得?”

“周掌柜在她屋里聞到了燒紙的煙味,第二天發(fā)現(xiàn)有飄落的紙灰?!?/p>

“周掌柜可信?”

“他很需要錢?!?/p>

“沒有派我們的人?”

“您說過,網(wǎng)口張大,魚兒才會回游。”

“哦——”武田弘樹拉長了聲調(diào)。他判定楊正清既然有備而來,就絕不會輕易回到鐵心橋鎮(zhèn),會通過中間的掮客傳遞消息。掮客是誰?近水樓臺先得月,必然是跟隨江曉彤而至的住客。

“查過住店的人嗎?”武田弘樹問。

“查過了,‘周記客棧住了七位客人,四男兩女,一個小孩。除了江曉彤和三位客商,余下一家三口來鐵心橋鎮(zhèn)吊喪……”

“說疑點?!蔽涮锖霕湓俅未驍嗔宋涮镒裘赖脑?。

“疑點只有一人,住宿在金字屋的古董商,姓高。他攜帶一對明代冬青釉菊瓣瓶,稱其是墓葬之物?!?/p>

“來小鎮(zhèn)交易?”

“他說,前幾年與楊正清做過買賣,只要貨真,楊正清出價從來都很慷慨,不料楊宅被毀。他聽鎮(zhèn)上人說,楊家來人了,想坐等幾日,他急需用錢?!?/p>

“何疑之有?”

“我覺得在哪兒有一面之緣,仔細(xì)想了想,是那天第三個走出特等車廂的人。”

“有長進(jìn)?!蔽涮锖霕滟澰S地點了點頭。

“只要他與江曉彤接頭,我們就來個甕中捉鱉?!蔽涮镒裘雷隽藗€環(huán)抱的姿勢,她為得到叔父的贊許而高興。

“不,也許藏寶地點只有楊正清一人知道?!?/p>

“我明白?!蔽涮镒裘滥_跟一并,敬了個軍禮,轉(zhuǎn)身下樓。她與來時一樣,跳上三輪摩托,風(fēng)馳電掣地離開了。她聽懂了叔父的話,抓了中間的掮客,楊正清便會聞風(fēng)而逃,只有跟蹤掮客,等待他與楊正清接頭的時候,才能甕中捉鱉。

鐵心橋鎮(zhèn)往東二里,走一段羊腸小道,有一座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關(guān)公廟,據(jù)傳廟小妖風(fēng)大,有狐仙出入,光緒年間廟中連續(xù)有兩個人不明不白地在廟中懸梁自盡,因此香火衰敗,漸漸地就荒廢了。

關(guān)公廟的前殿倒坍,正殿破落不堪,伏魔大帝關(guān)云長的泥塑斑駁脫落,大刀也折了一半。小廟四周荊棘叢雜,站在公路上往里眺望,只能看到屋梁頂尖的幾片瓦礫,不見人影。

武田佐美跨坐著三輪摩托,看了一下懷表,皺起了眉頭。她與周掌柜約好,每天中午十二點在關(guān)公廟碰頭,為此她還扔給了周掌柜一塊舊懷表。

一輛破舊的自行車終于從黃土公路上拐過來,周掌柜哼哧哼哧地蹬踏著,一閃眼來到近前。

“遲了,遲了!不是我遲了,有位房客偏偏在這個時辰退房?!敝苷乒褚贿叢聊ㄖ顾?,一邊解釋。

“看住那個姓高的,有任何風(fēng)吹草動,立即匯報。”武田佐美說,她并沒有指責(zé)周掌柜的意思。

“你說那個賣瓷瓶的高先生?他結(jié)賬走人了?!?/p>

“搭什么車?”

“步行?!?/p>

“往什么方向?”

“城里。”

“混蛋!”武田佐美不知是罵高先生還是罵周掌柜,她重新啟動三輪摩托,一陣引擎響,沖出了羊腸小道。

話說了一半,就這么走了?周掌柜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怔了一會兒,突然明白了什么,追趕著叫喊:“姓高的昨天就結(jié)賬走人了,剛剛退房的是一家三口……”

三輪摩托駛上公路,屁股后卷起一陣塵土,眨眼間蹤影全無。

早晨起風(fēng)了,東南風(fēng)緊一陣慢一陣,刮得塵土彌漫,迷得路人睜不開眼睛。楊家祖宅門前空前熱鬧起來,坐在大門左側(cè)的是民間樂人,吹吹打打,四把嗩吶齊鳴,高亢而刺耳。西洋樂隊站立在大門右側(cè),大號小號,洋鼓敲得咚咚響。兩支送葬的樂隊拼命地施展才華,都想把對方的聲音壓下去。

十來根竹竿一字排開,竹竿上挑著白色喪幡,喪幡后面停著兩口棺材。前面一口艷紅艷紅,上好的楠木刷上了上好的漆,里面躺著楊玉萍,一路顛簸從城里的殯儀館運來。后面一口棺木黑色,裝著左眉的衣冠雜物。

當(dāng)?shù)仫L(fēng)俗,若在家過世,出殯自靈堂起始。若在外死亡,棺木不得入門,出殯起始自然在門外,送葬人可以入內(nèi)。楊家祖宅已毀,談不得規(guī)矩,送葬人都被安頓在門外。離開鐵心橋鎮(zhèn)的事宜都是周掌柜操辦的,只要給足錢,他什么事都愿做。

鐵心橋鎮(zhèn)的人辦紅白喜事,總喜歡請吹吹打打的民間樂人,以示對逝者的敬畏,有錢人至多增添幾把嗩吶,增添氣氛。楊家原是鐵心橋鎮(zhèn)第一大戶,同時請了兩個送葬樂隊。小鎮(zhèn)蘇醒了,人們攙老攜幼,傾巢而出,送葬的人從楊家大門一直排到鎮(zhèn)尾。鎮(zhèn)上小酒館前后院擺滿了桌椅,喪事辦完之后,準(zhǔn)備開流水席,這也是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紅白喜事必須辦酒。不同的是主家有言在先,只要送棺木上山,吃吃喝喝一律免收份子錢,何樂而不為?

周掌柜在看熱鬧的人群中探出腦袋,后來撥開左右,擠在吹小號人的面前。雖說西洋樂隊也是他按照江曉彤的示意承辦的,但西洋樂隊來鐵心橋鎮(zhèn)是大姑娘出嫁頭一遭,何況這小號太神奇了,總共三個按鈕,竟能吹出各種不同的聲音。不過,他沒有忘記自己的重任,眼珠兒不時地盯著江曉彤打轉(zhuǎn)轉(zhuǎn)。武田佐美覺得蛇要出洞了,說不準(zhǔn)楊正清腦袋發(fā)熱也會現(xiàn)身,那就可以直搗黃龍了。她怕周掌柜的眼睛不夠用,打算派幾個人混在送葬的人群中。周掌柜說,屁大的鎮(zhèn),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誰不認(rèn)識誰,混入陌生人反而適得其反。武田佐美覺得周掌柜的話也在理,遂給了他一臺照相機,讓他以記錄喪事為名,拍下與江曉彤接頭之人。

抬棺匠一聲吆喝,起杠了,喪幡開道,民間樂人緊跟其后,西洋樂壓陣,紅棺材、黑棺材、送葬人,加上跟著看熱鬧等著吃流水席的人群,像一條長蛇在蜿蜒的鄉(xiāng)間小路上行進(jìn)。

哀樂此起彼伏,響徹天空,沒有哭聲,沒有悲哀,一路上大家喜笑顏開,仿佛去趕廟會。

安葬地在鐵心橋鎮(zhèn)西面的一座墳山,因為山上有一座明代娘娘墳,以風(fēng)水好著稱,鐵心橋鎮(zhèn)及周邊的村民死后皆安葬于此。

送葬的隊伍在半山腰停住了腳步。這兒是楊家祖上買下的山地,大大小小幾十座墳塋,墳塋的下方并排挖了兩個長方形的大坑。人們圍著坑邊站成一圈,抬棺匠又是一陣吆喝,將棺木放入坑內(nèi),準(zhǔn)備覆土。

“且慢!”江曉彤大喝一聲,“楊老太太和左眉都是冤死的,我請來云海法師作法,讓逝者冤魂早日升天?!?/p>

江曉彤用手一指,人圈裂開了一條口子,走出一個打扮得奇奇怪怪的人。他臉戴猙獰面具,頸后插著四面白旗,身穿鎧甲,光著大腳,一手拿著破瓷碗,一手握住一束羽毛。

云海法師聽到指令,開始作法。只見他口中念念有詞,一邊用羽毛沾水灑向土坑,一邊沿著坑快速奔跑,所到之處,圍觀的人紛紛退讓。

這是什么云海法師?跳神,不是這種裝扮;巫師,又不同于這種做相,看起來反倒像戲中的武將。作的什么法,能定魂升天?江曉彤指三道四,沒有請法師一說呀,這是何方神圣?周掌柜心里琢磨,不由得想一探究竟。

戴面具的人跑著跑著,一只腳踏上虛土,頭朝下栽進(jìn)了坑里,面具掉了下來。他一骨碌爬起身,搓揉著摔痛了的頸椎。哪兒是什么云海法師,分明是住在鎮(zhèn)東頭山腳下的乞丐,河南人倪老頭兒。

眾人開懷大笑。

“怎么會是你?”周掌柜忍不住問。

“人家姑娘給錢,還塞給我一只燒雞,整整一只,外加一只鹵豬蹄呢?!蹦呃项^兒戴起面具,四處尋找不知被扔到何處的破碗。

周掌柜聽罷倪老頭兒的話,像被潑了一身冰水,冰徹至骨,止不住打起了寒戰(zhàn)。他環(huán)視四周,哪兒還尋得見江曉彤的影子!

武田佐美在關(guān)公廟門前徘徊,開始心煩意亂。江曉彤將葬禮的排場搞得如此大,必定是為了遮人眼目,以便亂中接頭。她再三叮囑周掌柜只要見到接頭人,立即趕往關(guān)公廟,好安排人跟蹤盯梢,即使跟丟了,還有相片為據(jù)。她以鐵心橋鎮(zhèn)為原點,布置了一個大大的包圍圈,包圍圈是為江曉彤定制的,接頭人離開,包圍圈立刻收縮,江曉彤插翅難飛。時間這么長了,周掌柜沒有出現(xiàn),她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用錯了人。

“不好了,跟丟了,不好了,跟丟了……”周掌柜扔下自行車,跌跌撞撞地向武田佐美跑來。

“什么人跟丟了?”武田佐美問。

“江……江曉彤,她溜得比兔子還快……”

“拍照了嗎?”

“拍,拍……”

周掌柜一摸胸前,嚇得丟了三魂七魄,掛在脖子上的相機不知去向。

一記響亮的耳光打斷了周掌柜的話。這記耳光打得沉重,周掌柜一連翻滾了兩個跟頭,鮮血涌著一顆牙從他嘴里噴出來,不一會兒半邊臉發(fā)酵似的腫脹起來。

“八嘎,死了死了的有!”武田佐美拔出手槍,敲打著周掌柜的腦袋。

“我錯了,錯了還不行嗎?我立功抵過,抵過還不行嗎?別,別,別開槍?!?/p>

武田佐美快步走到廟門前,扳倒了插在門框上的蘆葦,發(fā)出了立即行動的命令。她現(xiàn)在只有一個愿望,別讓江曉彤成漏網(wǎng)之魚。

南京中華門門西,小街小巷像一張編織錯位的漁網(wǎng),橫七豎八,外來人常常走得暈頭轉(zhuǎn)向。枊葉街長不足三十米,街中段有一家古色古香的旅店,青磚小瓦馬頭墻,門樓上掛著“上浮橋旅社”門匾?!吧细蚵蒙纭币颦h(huán)境幽雅,價格昂貴,住店的人大都是些外來的達(dá)官顯貴,平日里房多客少,鬧中取靜。

江曉彤仰頭望了望店匾,抬腳走進(jìn)去。她記不清詢問了多少路人才走到此。高局長離開“周記客?!钡臅r候,路過木屋向她借火,借著點煙輕聲說了五個字“上浮橋旅社”。

進(jìn)門左側(cè)有個半圓形的乳白色柜臺,像半截歐式羅馬柱,雖然與民俗風(fēng)格風(fēng)馬牛不相及,但顯得洋氣惹目。柜臺后坐著一位男士,三十余歲,身穿淺灰色長衫,戴著金絲眼鏡。他正在聚精會神地擺弄撲克,打通關(guān)游戲。

“請幫我找一下苗掌柜。”江曉彤說。

“鄙人便是。您是江小姐吧?”戴金絲眼鏡的男人微微一笑,“一直往后走到底,推開左邊側(cè)門,便是后院。您要找的客官在后院等您?!?/p>

江曉彤順著指引推開側(cè)門,后院另有一番天地,迎面一個花瓣型花壇,花壇中央是一棵枝葉茂盛的桂花樹,桂花樹下種滿了花朵艷麗的美人蕉,透過花叢,隱約可見門對著門的東西兩屋。

高局長正在院內(nèi)賞花,見了推門而入的江曉彤,笑吟吟地點頭示意道:“楊先生恭候多時?!?/p>

楊正清聽見話語,從東屋迎出來,拱手說道:“江小姐勞苦功高,回江津之后必有重謝?!彼麧M面淚痕,為母親的暴死而自責(zé)。

楊正清剛剛與高局長爭得面紅耳赤、痛哭流涕。他執(zhí)意要拜祭母親的亡魂,高局長卻極力阻攔。

“愧不敢當(dāng),連喪兩命,失職當(dāng)罰。”江曉彤拱手道。

“哪里,天有不測風(fēng)云,世事難以預(yù)料。再說,我隱瞞在先,豈有怨怪江小姐之理?”

三人寒暄一番,圍著小圓桌坐了下來。桌上剛沏了三杯上好的炒青,茶色清澈,兩片嫩葉像張嘴的小鳥,沉浮于湯水之中,茶客譽稱為雀舌,煞是惹人喜愛。江曉彤正覺口渴,端起杯大喝了一口,苦澀地皺起眉。

“不愛喝茶?楊先生是茶仙,我是酒仙,酒后也少不得一壺茶。”高局長笑著說。

“沒喝過如此苦的茶?!苯瓡酝忉?。她平日里口渴寧可接一杯自來水,很少喝茶。

“說明你不是茶客?!备呔珠L喝了一口,得意地嘖了嘖嘴,轉(zhuǎn)過話題,“說說吧,讓我們有個底。”

江曉彤如此這般說起來,從踏進(jìn)鐵心橋鎮(zhèn)說起,一直說到找到“上浮橋旅社”為止。她說得很具體,不疏漏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自己的失算,自己的無能都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

兩個大男人沉默了。

高局長很想訓(xùn)教幾句,話到嘴邊沒有說出口,畢竟是初出茅廬的小丫頭,身陷如此復(fù)雜的環(huán)境能做到這樣已經(jīng)不容易了。楊正清更沒有責(zé)怪她的意思,一路顛簸,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是女警無能耐,而是對手太狡猾。

“萬事皆有因果,都怪我抱著僥幸心理,隱匿了真相。”楊正清長嘆一口氣,打開了話匣子,說了一段自己的傳奇故事。

楊正清有四件壓箱之寶,也許是天意,得來全不費功夫。有一日,他在夫子廟市場淘寶。夫子廟市場分東、西兩市,東市攤位大都經(jīng)營珠寶古玩,西市售賣二手收音機、留聲機等電器和家居雜物。他在東市逛了一圈,沒淘到一件心儀之物,便轉(zhuǎn)向西市。他對西市的東西不感興趣,從來不逛的,也許是蒼天指點,也許是福星高懸,那一天他竟然莫名其妙地繞到了西市。他在一家紅木家具店鋪看了幾件古董,東西不錯,價格也適中,但不在他喜好的范疇之內(nèi),猶豫再三作罷了。

出了店鋪門有一段空場,幾個小商小販一字排開,地攤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木雕小擺件。攤位后面有一青年,西裝革履,歪系著領(lǐng)帶,哈欠連天,清涕流淌,一看就是個煙癮發(fā)作的紈绔子弟。他孤獨地蜷縮在墻根,一塊金黃色的綢緞蓋住了準(zhǔn)備售賣的物品。

正是那塊綢緞勾起了楊正清的好奇,那綢緞色澤艷麗,光彩奪目,像古代皇族使用的布料。

“打開看看?!睏钫逭f。

紈绔子弟游離的眼神四處張望,指尖顫抖起來,哆哆嗦嗦的,好一會兒才揭開黃綢緞。地面排列著四件東西,一把軍刀、一顆夜明珠、一件袈裟,還有一幅水墨畫卷。仔細(xì)鑒別,軍刀尖上翹,刀鞘上鑲著大大小小一排寶石,鞘沿刻著一行日文。楊正清見過許多夜明珠,卻從來沒見過如此大如此晶瑩剔透的。袈裟做工精細(xì),橫豎交錯織滿金絲,金光閃爍。打開畫卷,一株形狀如鹿角的枯木,枯木根部壓著一塊怪石,外形像一只爬行的蝸牛,怪石后點綴著星點矮竹。楊正清心中一驚,拿出放大鏡,細(xì)細(xì)甄別,果然是蘇軾的《枯木怪石圖》真跡。他明白,這四件寶貝,無論哪一件都價值連城。

“什么價?”楊正清試探著問,問的是《枯木怪石圖》。

“您說。”青年說,他也不明白值價多少。

楊正清舉起右手,示意了個“八”字,然后捏了捏耳廓,見青年不理解,直接報出了數(shù)字:“八百大洋?!逼鋵嵥枪室鈭蟮蛢r,生意人叫作投石問路,等著賣家喊價,再層層加碼。

青年大約被這個價碼嚇到了,張著大嘴,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說:“您說多少?”

“八百大洋。”

“成交?!?/p>

青年迫不及待地將四件珍寶推到楊正清面前,生怕他反悔,然后一把奪過八百大洋銀票,像跌跟頭撿著大元寶一樣,歡天喜地地跑開了。

楊正清事后求證,軍刀是古琉球國王的佩刀,夜明珠是古琉球王國后宮之寶。至于金絲袈裟,則是玄奘高僧西域取經(jīng)講學(xué),失落在迦濕彌羅國的一件珍寶,后來輾轉(zhuǎn)成為日本天皇宮內(nèi)的藏品。據(jù)傳這四件寶物原是日本天皇進(jìn)貢大明皇帝之物,有俯首稱臣之意。因日本使臣語言不善,被大明皇帝轟出大殿,四件寶物卻被當(dāng)值太監(jiān)王德悄悄收留了下來,占為己有。王德去世后,這四件寶物就不見了蹤跡,有人說他留給了義子,有人說他挖洞埋藏起來了。

楊正清狂喜不已,酒桌之上,他向幾位朋友展示了四件寶物,不料消息傳了出去,求一飽眼福的同行踏破了門檻。

民國二十五年,來了一位姓顧的先生,要購買古畫古玩。他看貨隨意,任憑楊正清一口報價,從不討三還四,即使楊正清故意拿出一件贗品,他也照付不誤。同行朋友認(rèn)為來了個“門外雛子”,縱容楊正清坐地起價,發(fā)個小財。楊正清卻不這么看,認(rèn)為顧先生是投石探路,有備而來。

果然,顧先生第四次登門,什么生意也沒談,包下了鎮(zhèn)上唯一的小酒館。

“楊先生為收藏界精英,顧某幾次登門求教,收益匪淺,原本想在南京找一家像樣的餐館,又怕楊先生不愿遠(yuǎn)行,薄酒一杯,略表謝意?!鳖櫹壬e起酒杯說。

“哪里哪里,本應(yīng)盡地主之誼,卻讓顧先生破費,汗顏,汗顏。”楊正清也舉起杯子。

一杯酒下肚,客套話說完了,楊正清等顧先生說,顧先生卻等著楊正清來問,兩個人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著悶酒。

楊正清因下午要會見一位從北方來的客商,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顧先生此行,僅僅略表謝意?”

“既然楊先生問了,明人不打暗語,耳聞楊先生有四件壓箱之寶,能否讓顧某一飽眼福?”

“僅一飽眼福?”楊正清淡然一笑。

“奪人之愛,實難啟口。不瞞您說,顧某愛物如命,耗時四年才查訪到貴府?!鳖櫹壬f。

“買賣買賣,有買才有賣,有賣才有賺頭。只要顧先生舍得銀兩,哪有不賣之理?”楊正清原想用高價嚇退對方的購買欲望,轉(zhuǎn)念又想萬一他不惜金錢,連忙又補充了一句,“《枯木怪石圖》除外?!?/p>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為人做事心貪不得,顧某能得余下三件足矣。”顧先生喜形于色,往兩只杯子里斟滿了酒。

正是這句話引起了楊正清的懷疑,大凡中國玩家,都會將《枯木怪石圖》視若第一珍寶,難道他不是中國人,而是日本人?楊正清恨透了日本人,“九·一八”事變,日本人大肆侵略中國的疆土,掠奪中國財富,燒殺奸淫,無惡不作。南京雖然遠(yuǎn)隔千里,但早已嗅到了戰(zhàn)火的氣味。再說這三件珍寶,自進(jìn)貢之日起就入了中國國籍,正如送人食物,吞進(jìn)肚里,難道還要開膛破肚取出來?

“好,楊先生快人快語,算得生意場上的性情中人?!鳖櫹壬e起了酒杯,一口干了,從挎包里掏出一張銀行支票,用三只指頭壓著,推至楊正清面前。

楊正清也舉起酒杯,一口干了,將支票推了回去,說:“且慢,古玩場有句行話,叫驗貨付定。顧先生貨未看上一眼,孰知真假,豈不破了規(guī)章?”

“悔了?”

“算不上悔,是改變了主意?!?/p>

顧先生的臉色變了,變得比啃死人骨頭還要難看,看得出他強忍著,一把抓起桌上的支票,怏怏不樂地走了。

一年多后南京淪陷,沒想到顧先生帶來了日本憲兵,先兵后禮,讓楊正清見識刀槍的厲害。他威脅楊正清:四天內(nèi)將珍寶全數(shù)交出,算作買賣,限期到,交給憲兵伺候,到時雞飛蛋打,不僅分文不得,而且人頭難保。顧先生很自信,認(rèn)為楊正清是個生意人,生意人第一貪財,第二怕死……

江曉彤被楊正清的民族氣節(jié)感動,深深沉浸在這個傳奇故事之中,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過神來,若有所思地問:“顧先生就是武田弘樹?”

“沒錯,也是冒名之人,壞了汪節(jié)明的名聲?!备呔珠L說。他喝了一口茶,輕輕地叩動著杯子,“回過頭說,武田弘樹再奸詐狡猾,也想不到尋蹤之人安逸地藏在他的眼皮底下?!?/p>

江曉彤覺得果然如此,不覺順口贊道:“高局長神通廣大,人在千里之外,竟然識得上浮橋旅社如此僻靜之地?!?/p>

“錯,又錯了吧。我高某人曾在南京混飯吃,也識得幾個朋友,苦難之時少不得朋友幫襯。這個上浮橋旅社,抗戰(zhàn)前苗掌柜有通共嫌疑,上司派我督查,嗨,一來二往便與苗掌柜成了信得過的朋友。南京淪陷,我高某人落難到了重慶,也是靠朋友幫襯,屁股插蘆花,假充大公雞,走馬上任當(dāng)上了江津局長?!?/p>

江曉彤不全信高局長的話,屁股上插蘆花,能上任江津局長?她莞爾一笑,換了個話題問:“屬下有一事不明,高局長放著江津治安不管,為何跑來南京,與楊先生摻和在一塊?”

“這個問題,楊先生說得比我清楚?!备呔珠L向楊正清努了努嘴。

楊正清也不急著作答,喝了兩口茶潤嗓,咂了咂嘴,說出緣由:“我與左眉有個約定,凡電文信件,尾部署名只用一個字‘眉。這次收到的加急電文雖同時有三人署名,但‘左眉的署名寫了兩個字,分明不是左眉之意。家母到底經(jīng)受了何難?危在旦夕究竟是真是假?一時拿捏不準(zhǔn),于是求教高局長,并將家中發(fā)生的一切如實相告。高局長聽罷,舍身相幫。他讓我提前一天到達(dá)南京,住進(jìn)上浮橋旅社,他自己買了頭等車票,說是要一探虛實?!?/p>

“哦,原來如此。曉彤還有一事不明,武田弘樹既以四天為限,必將監(jiān)控楊家祖宅,楊先生施展何種魔法,讓一家人逃離了南京?又是如何將家中的名貴物品,包括那四件珍寶運送出祖宅的?”

“沒有魔法,略施伎倆而已。說來話長?!?/p>

楊正清又講述了一段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

武田弘樹離開后,留下兩個憲兵守著楊府大門,凡攜帶行李包袱的,一律接受盤查。當(dāng)天晚上,楊正清將家門大開,請來身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背著藥箱的中醫(yī)郎中,最后連跳大神招魂的巫師也進(jìn)了家門,熱熱鬧鬧地折騰了整整一夜。守門的憲兵看得明白,楊正清的老母親受到驚嚇,心臟病復(fù)發(fā),生命垂危。

第二天,楊正清又要了一輛鼓樓醫(yī)院的救護車。車子離開祖宅時,日本憲兵用刀尖挑開擔(dān)架上的被褥,查看了一番,又轉(zhuǎn)過刀尖在老太太眼前晃了晃。老太太十分配合,緊瞪著雙眼,一動也不動,直挺挺地躺著。日本憲兵又對著扶著擔(dān)架的左眉嘰里哇啦地叫喊一通,誰也聽不懂他們說什么,嚇得左眉左躲右閃,大氣不敢出。

“她,她是個啞巴?!睏钫灞犬嬛忉尩?。

不知日本憲兵聽懂了還是沒有聽懂,其中一個跑到鎮(zhèn)郵電代辦所打了個電話,回來后抬手一揮,讓擔(dān)架上了救護車。此后楊家人送衣物的,送病餐的,提水果的,進(jìn)出家門成了常態(tài),守在門前的憲兵也習(xí)以為常了。

第三天晚上,楊家全家人擠在一輛救護車?yán)?,接老太太出院?/p>

車子向鐵心橋方向開去。

中華門是南京內(nèi)十三外十八個城門中最大的,一溜排三個城門,兩側(cè)通車,中門封閉。救護車從右側(cè)城門駛出,從左側(cè)城門繞了回來,甩掉了跟蹤的尾巴,直奔下關(guān)碼頭。

那么,楊家的珍寶又是如何運送出去的呢?楊家祖宅后院的假山石下有一水桶粗細(xì)的窨井,通往院外水塘岸堤,無雨時井道干枯。其實第一天前院熱熱鬧鬧折騰,引誘日本憲兵注意,后院卻在暗渡陳倉。楊正清讓下人撬開井蓋,將兩根粗繩置于窨井,一來一往,運送出家中貴重的藏品,那四件珍寶自然更是隨身攜帶不得的,所以摻雜在其中送了出去。

“大約武田弘樹大意失荊州,以為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沒料到我這和尚廟也是舍得的。”楊正清說,不免顯露出一絲得意之色。

“楊兄有點兒尊己卑人了,其實武田弘樹提防著你這和尚,設(shè)置了兩重防線,除了憲兵封門之外,還派了武田佐美暗中監(jiān)視盯梢。那一日,武田佐美在中華門跟丟了救護車,首先想到的是你們乘坐火車逃離,因為這種逃脫方法最快。她追蹤到距中華門最近的南門火車站,然后穿城而過,又來到下關(guān)火車站。兩處皆無你們一行人的行蹤,她這才想到了水路。當(dāng)她趕到碼頭,往上游的輪船已經(jīng)起錨,開船離塢。她來不及多想,跳上船去,扮了一回李香清,未曾料到一扮就是兩年多?!备呔珠L插話。

“高局長親眼目睹,還是能掐會算?”江曉彤驚訝地問。

“哈,以時間計算,推理而已?!备呔珠L也露出了得意的笑。

“屬下長知識了,以茶代酒,敬佩敬佩?!苯瓡酝e杯過眉,她所說的敬佩是敬佩兩個人。在警言警,在商言商,她原以為高局長名若其人,平庸無能,不料卻是推理縝密,刑偵老到。楊正清雖不是警界人,但聰慧過人,冷靜果斷。一個優(yōu)秀的刑偵人員不正是火眼金睛,臨危不亂,從容不迫嗎?

“過獎過獎,只是聽說小鬼子欲擄掠中華珍寶,來了精神,欲與其一爭高下。我與楊先生商量好了,這次來南京,就是要將四件珍寶一并帶回重慶,但武田弘樹詭計多端,就讀過金陵大學(xué),熟知中國風(fēng)土人情,得有一番智勇拼殺了,鹿死誰手尚未可知!”高局長也舉起了茶杯。

三只茶杯碰了一下,算是心照不宣,同心同德,一切盡在不言中。

江曉彤有點兒小激動,腮幫紅了,心跳個不停,她覺得像桃園三結(jié)義,捍衛(wèi)祖國珍寶的重?fù)?dān),她肩負(fù)了三分之一。稍歇片刻,她又想到小日本在“楊忠襄公剖心處”碑后挖了個坑,或許四件珍寶真的藏在“楊忠襄公剖心處”,只是搞錯了方向,萬一醒悟過來,在碑前、碑左、碑右三個方向開挖,說不準(zhǔn)便會捷足先登。她不無擔(dān)憂地問道:“那四件寶物藏在剖心處?”

“不如我講出藏寶地點,三個人知道總比一人知道好……”楊正清說。

“打住,特工擅長一傳一。”楊正清的話沒有說完,高局長抬手阻止,“多一人知曉就多了一份外泄之危險,小日本的酷刑比白公館有過之而無不及,絕非常人能抗衡,尤其是女性?!?/p>

高局長說罷,下意識地瞄了一眼江曉彤。

江曉彤也不作辯,淡然一笑,高局長門縫里看人,將女人看扁了,革命前輩曾留下豪情:漫云女子不英雄,萬里乘風(fēng)獨向東。我江曉彤好歹也被關(guān)過幾天日本憲兵隊禁閉室的,誰能抗衡小日本酷刑,男人還是女人,走著瞧!

高局長也淡然一笑,他很欣賞江曉彤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個性,但與特高課的斗爭是殘酷的、殊死的,稍不留神便會落入敵人的魔掌,再說他想敲敲警鐘,激勵她的斗志。

武田佐美站在武田弘樹面前,腰板挺得筆直,自走進(jìn)武田弘樹的辦公室,她就是這種姿勢。她覺得自己犯了大錯,特工人員不該犯的錯,將最重要的目標(biāo)跟丟了,意味著江曉彤逃脫了特高課的視線,與楊正清會面去了。風(fēng)箏線斷了,總有落地的時候,但跟丟了一個受過特殊訓(xùn)練的警察,再找回來談何容易?

“吃一塹長一智,吃三塹長不了一智,飯團別只管往肚里咽,給腦袋也吃點兒?!蔽涮锖霕湔f。這是他對侄女最嚴(yán)厲的斥責(zé),若是換作其他部下,開罵千句嫌少,起碼會加兩記耳光。

“哈依!”武田佐美腳跟一并,使盡了全力,以示痛改前非。

武田弘樹轉(zhuǎn)過身,對著武田佐美看了看,不覺有幾分憐惜。武田弘樹沒有婚娶,沒有后代,武田弘樹的哥哥子女多,嫂嫂一連生養(yǎng)了四口,全是女兒,他們將最小的女兒武田佐美托付給武田弘樹,武田弘樹早已將她視如己出。他不想把她培養(yǎng)成小野菊子那樣靠色相獲得情報的特工,而是想讓她靠實力青云直上,像福島安正榮那樣榮獲高階軍銜,以此實現(xiàn)自己沒有可能實現(xiàn)的夢想。

他換了種口吻,說:“算了。我們還有一著棋?!?/p>

“叔父請講,佐美受教?!?/p>

“中國有三個成語,守株待兔、張網(wǎng)以待、請君入甕,其實說的是一個意思?!?/p>

“楊正清會入甕?”

“我說過,楊正清是個孝子。”

武田佐美揣摩著叔父的話,中國人以孝為先,孝子必然會奠祭身故的母親,但楊正清會自投羅網(wǎng),傻到連命都不要?她覺得他們的對手不傻,從踏進(jìn)南京就先勝一著,接二連三又勝了。她欲言又止,因為她無比信任她的叔父,叔父每一次推理都那么準(zhǔn)確,每做一個決定都恰到好處,案情的展開總是沿著他的思路前行。

“想什么呢?忘了告訴你,你父親來了一封信,問起了你的情況,想讓你回日本,他不喜歡戰(zhàn)爭,說戰(zhàn)爭會死人?!蔽涮锖霕渫耆届o下來,他擺開他心愛的茶具,沏好中國綠茶,依次倒?jié)M六只小茶盅,有滋有味地品了一盅,示意武田佐美也坐下品茶。他愛喝中國綠茶,中國綠茶比日本煎茶好喝多了,日本喝的是茶道,中國喝的是味道。

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封信,放在武田佐美面前。武田佐美看完信,按照原來的折痕折疊好,插入信封,遞還給武田弘樹。她自幼跟隨叔父生活在中國,在叔父的調(diào)教下,更執(zhí)意效忠天皇,以大帝國臣民的意識自我膨脹。她笑著對武田弘樹說:“故土當(dāng)然該回,不過不是現(xiàn)在,當(dāng)支那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我大日本帝國腳下時,我再榮耀而歸?!?/p>

“好,有志氣?!蔽涮锖霕淇滟澋馈?/p>

“叔父,我有點兒不理解,不就是古琉球國的那幾件破東西嗎?值得如此大動干戈?”武田佐美見武田弘樹火氣全消,說話也隨意起來。

“不,不能這么說,那是以前,現(xiàn)在是國寶,國寶國寶,國家之寶,豈能落入外邦之手?土肥原將軍的手令遵循了天皇的旨意。好了,我讓你查的人有眉目了嗎?”

“叔父問的是‘周記客棧住金屋的那個姓高的?重慶的線人傳來消息,他可能是一個警察局長?!?/p>

“楊正清帶來了警察局長?有點兒意思,莫非想把幾件東西帶走?”武田弘樹半瞇起眼睛想了想,接著說,“徹查他的底細(xì)!”

“哈依!”武田佐美立起身道。

彎月躲進(jìn)了云層,零落的星星眨著眼睛,莊稼地里格外黑。起風(fēng)了,越刮越烈,枝葉前后搖擺,像一條巨蟒在樹冠游動。楊正清背著包,高局長挎著繩,兩人避開鐵心橋鎮(zhèn),兜了一個大圈,來到一處山腳。往上看,陡崖峭壁,樹冠參差,荊棘叢生,黑乎乎的一片,沒有坡也沒有路。

“你確定這是墳山的山后?”高局長問。他聽楊正清說,從來沒有人從山后登山,后山特別陡峭,稍有不慎,墜落下去便粉身碎骨。

“基本確定?!睏钫寤卮?。他還是孩童時來過墳山山后,加上繞道而行,繞來繞去,繞昏了頭,好不容易才走到這個山腳。

“不能含糊?!?/p>

“那確定?!?/p>

“理由?”

“快到山后的路上有一塊滾落的大山石,我剛才好像看見了?!?/p>

“再去看看?!?/p>

楊正清沿著來路返回。高局長將繩索扔在地面,豎耳聽了聽,除了風(fēng)沒有其他聲響,他砍下兩根樹枝,剔去枝杈,撐在地面試了試,將其中一根穩(wěn)定性好的留給楊正清。

楊正清執(zhí)意要為母親做一次拜祭,原本高局長是不同意冒此風(fēng)險的,但楊正清覺得母親的去世與自己脫不了干系,再說不知猴年馬月才能返回南京,若不在母親墓前燒一炷香,恐怕自己會后悔一輩子。

高局長拗不過楊正清,提出兩個要求:其一,不走尋常道,從山后爬至山頂,再從山頂下山至墓地;其二,拜祭之后,即刻打道回江津,取寶藏的任務(wù)交給自己與江曉彤完成。

“沒錯?!睏钫遄叩浇罢f。

二人一前一后開始爬山。

楊正清一只手拄著拐棍,另一只手拉扯枝條,每攀登一步都十分艱難。高局長緊貼在楊正清身后,每當(dāng)楊正清感到力不從心的時候,他就頂著楊正清的屁股使勁往上托。

楊正清終于爬到了山頂,一屁股坐在泥地上,接著四仰八叉地躺下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的衣袖被荊棘撕成了條,手掌與手臂被劃了一道道紅色的印痕,額頭也破了,留下兩條細(xì)長的血跡。他這一輩子也沒有走過如此艱難的路,一輩子也沒有吃過如此的苦。

高局長貼著楊正清躺下來,附在他耳邊輕聲叮囑道:“這是我倆最后一次說話,祭拜之時,別忘了注視山頂對著天空的燈柱,如果燈柱熄滅了,趕快往山頂跑。記住了,就是這個豁口,順著繩索滑下去,不要回鐵心橋鎮(zhèn),往南,一直往南跑,江曉彤會接應(yīng)你。”

楊正清坐起身,看了看豁口,也輕聲說:“萬一,萬一我被小日本抓了……”

“烏鴉嘴,我高某人的槍也不是吃素的?!?/p>

“昨夜我做了一個不好的夢,被小日本千刀萬剮,醒來正好三更。三更的夢很準(zhǔn)的。我這個人有自知之明,忍受不了小日本的酷刑,若真的成了小日本的砧上之肉,你給我一槍,打準(zhǔn)一點兒,別讓我痛苦?!?/p>

“我心狠手不辣?!?/p>

“真心話,別讓我中華珍寶落入小日本之手,我便死得其所了?!?/p>

高局長沒有作答,抬起樹棍向山下指了指。

楊正清激情地?fù)肀Я艘幌赂呔珠L,摸索著向山下走去。

等楊正清走遠(yuǎn)了,高局長將電筒裏纏上紅布,擰開了開關(guān),茂密的樹叢中亮起一束微弱的紅光。

楊正清到了半山腰,眼前開闊起來,樹木稀疏,墳塋星羅棋布,昏暗的星光下,一條條被人踏出的小道像縱橫交錯的網(wǎng)。楊正清每年起碼清明來一次,哪兒埋葬著祖輩,哪兒埋葬著父輩,他了如指掌,沒費多大事,來到了楊家墳地,不覺腳步利索多了。

一只沉睡的鳥兒受到驚嚇,拍打著翅膀,“嗖”地掠頭而過。楊正清腳下一滑,一塊石頭夾雜著浮土骨碌碌地滾下山去。他停下腳步,緊張地環(huán)顧四周。他不怕鬼,怕人,害怕墳塋或樹叢后倏地冒出黑洞洞的槍口。

楊正清找到了兩座新墳,確定較大的一座是母親楊玉萍的。他從包里掏出準(zhǔn)備好的祭品,一盒餅干、四只蘋果,還有一小瓶酒,母親不好酒,但興奮起來也會小酌兩杯。他將一炷香放在供品中間,從內(nèi)衣里掏出火柴,擦了三根才將香點著。高局長囑咐過,千萬別點火,不要有任何亮光,然而不點上一炷香,不捧著香對母親說上幾句愧疚的話,楊正清的心里不踏實。

他虔誠地捧著香,默默地訴說著,眼眶濕潤了,不由自主地落下了眼淚。他打開酒瓶,將酒灑盡,終于忍不住蹲在墳塋前,捂著臉嗚嗚地哭泣起來。

草叢里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蛇在游動,不一會兒四周的草叢都在響。楊正清警惕地四處張望,突然發(fā)現(xiàn)山頂上那一束微弱的紅光不知什么時候熄滅了。他暗暗叫聲“不好”,剛想站起身往山頂跑,十幾條電筒光柱幾乎同時亮了,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武田弘樹從草叢中閃了出來,他有節(jié)奏地?fù)糁?,嘴角掠過傲橫的冷笑,說道:“孝子,我沒有猜錯,果然是孝子!”

武田佐美更是趾高氣揚,她從武田弘樹身后走到楊正清面前,不屑地打量著當(dāng)了自己兩年多主子的他,說:“沒想到吧,我也沒想到。舉起手來,跟我們走吧,不會有皮肉之苦?!?/p>

楊正清緩緩地舉起雙手,身體也跟著緩緩地站直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突然扭過身子,沖著山頂聲嘶力竭地叫嚷道:“開槍呀,開槍呀,不開槍是他媽的孬種,不是他媽的中國人!”

山谷傳出高亢的回音,接著死一般寂靜。

“砰”的一聲槍響,楊正清倒下了,他的腿抽搐了幾下,松軟地放平,血從他的腦門涌出來,在白熾的電筒光下顯得格外鮮艷,格外惹目。

“八嘠!誰開的槍?誰開的槍?”武田弘樹狂躁地叫喊,拔起武田佐美腰間的槍,指著他的士兵。

“山頂,山頂飛來的子彈?!蔽涮镒裘垒p聲提示。

武田弘樹的槍響了,向著山頂射空了彈匣里所有的子彈。所有的槍都響了,從墳塋后,從草叢中,從樹干上,密集的火舌射向了第一聲槍響的地方……

臨近日本憲兵司令部的江蘇路,路兩旁高大的法國梧桐像一座無限延長的帳篷,遮掩著火辣辣的陽光,人行道空空蕩蕩,幾乎沒有行人,時不時地走過列隊巡邏的日本憲兵,這條路顯得戒備森嚴(yán)。路兩旁的豪宅原來大都是國民黨政府高官的私邸,如今豪宅沒變,屋主卻換了人,成為日本侵略者要員的寄居地。

武田弘樹半躺在藤椅上,陽光透過葡萄藤葉的空隙,落下不規(guī)則的光斑。陣陣涼風(fēng)穿葡萄架而過,十分愜意。因為在家,他特別隨便,穿著一套條形花紋睡服,不時地?fù)u動著折扇,光溜溜的腳丫擱在藤椅前的小方桌上,小方桌上放著一只茶壺一杯茶。他算不上高官要員,但他有錢,有錢一樣可以享受。

武田佐美坐在武田弘樹身旁,武田弘樹特地為她沏了一杯猴魁。她不像武田弘樹那樣提得起放得下,叔父雖然沒有怪罪她,但她十分懊惱自己又一次犯下大錯。她認(rèn)真地探察過墳地,繞著小山包走了兩圈,絕沒想到楊正清文弱的身軀會爬那絕壁懸崖的后山。正如叔父說的,一著棋錯,全盤皆輸。楊正清死了,死人不會說話,藏寶地就成了謎,叔父多年的辛勞瞬間化為泡影。

“倘若遇見江曉彤,我一定生吞活剝了她?!蔽涮镒裘酪а狼旋X地說。

“不,那一槍不是她打的。江曉彤習(xí)慣于使用勃朗寧,那是一顆左輪手槍的子彈?!蔽涮锖霕洳恍家活櫟孛榱宋涮镒裘酪谎?,打開折扇又搖了起來。

“叔父言下之意,另有其人?”

“中國人愛起國來,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江津來的那個局長查的進(jìn)展如何?”

“重慶的眼線查了,他姓高,全名高無能,江津警察局局長,由警察廳直接任命,目前尚未查清其履歷?!?/p>

“他使用的是左輪手槍?!?/p>

“叔父如何得知?”

“這還用問?”

細(xì)琢磨也是,他是重慶方面的局長,冒著生命危險來南京,十分蹊蹺,乘坐頭等車廂蹊蹺,住在“周記客?!滨柢E,退房也退得蹊蹺,他的一舉一動無不與楊正清、江曉彤有看不見摸不著,又確確實實存在著關(guān)聯(lián)。

“全城搜捕,格殺勿論。”武田佐美提議。

“不不,哪能如此魯莽!楊正清死了,藏寶的機密一定會像火種一樣流傳下來,我們需要的是活口,而不是生命。捏起一粒棋子,盤活一盤棋?!?/p>

“還有棋子可動?”

“你以為不是?”武田弘樹淡然一笑,“回到家里,莫談公務(wù),來,品茶?!?/p>

武田佐美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捧著茶杯斟酌了片刻,似乎理解了叔父言下之意。楊正清聲嘶力竭地叫喊,不是沖著自己,也不是沖著叔父,他是對著山頂叫喊,速求一死,既然事先做好了舍命的準(zhǔn)備,必定將藏寶的秘密交代給了后來人。后來人是誰?明擺著是開槍的高局長,一粒棋子一定是指江曉彤,高局長便是一盤棋。叔父曾教導(dǎo)過,讓大關(guān)倒在你腳下,你才有可能成為橫綱。她構(gòu)想了一幅行動圖,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步步緊扣。她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這一次一定要讓叔父刮目相看。

中山北路有一座著名建筑學(xué)家楊延寶先生設(shè)計的建筑,在四周低矮的平房之中更顯豪華挺拔,鶴立雞群。這兒原是外國駐華使團與民國外交人員為主的社團活動場所,取名為“首都國際聯(lián)歡社”,日本鬼子入侵以后,改名“東亞俱樂部”。出入俱樂部的人多為日軍高級官員與親日的達(dá)官顯貴。

倪老頭坐在“東亞俱樂部”街對面的人行道上,這是每逢周末晚上他“上班”的地點。他盤著腿,面前放著一根破舊的腋下拐、一只破碗,破碗里放著幾張零鈔,零鈔上面壓著一枚大洋。他臉上涂抹著的稀泥已經(jīng)干枯,只要說話就往下掉渣。他衣服上的破洞有點兒大,露出黑而發(fā)亮的肩頭?;璋档穆窡粽罩耐?,照著他瘦骨嶙峋的身體,讓人感到格外凄涼。他故意這般打扮,上次就是這樣的裝扮,從“東亞俱樂部”出來的一位闊太太將兩塊大洋扔進(jìn)了他的破碗里。

這個時間點是有錢人消遣的時段,“東亞俱樂部”門頭上的霓虹燈五光十色,勾肩搭背的男男女女進(jìn)進(jìn)出出,總有人看見街對面路燈下坐著的他。他絕不越過街口,因為在“東亞俱樂部”門前遭過門衛(wèi)毆打,至今天陰的時候傷口還隱隱作痛呢。

距“東亞俱樂部”不遠(yuǎn)的王婆巷,武田佐美用槍口緊緊地頂著周掌柜的腰,周掌柜的腰在顫抖,槍也跟著在顫抖。

“兩條路,你死還是他死?”武田佐美說。

“我,我想活。”周掌柜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

“只剩一條路,我數(shù)三下。一、二……”

周掌柜推開槍口,走出巷口,朝著倪老頭走去。他實在邁不開腳步,每向前移動一步,小腿都篩糠似的哆嗦。他想過一跑了之,但沒有那個膽,武田佐美的子彈跑得比他快。他殺過雞、宰過豬,但眼下要他去殺人!他很后悔,為了“碎銀幾兩”,入了這個日本小女人的套,日本小女人把套打了個死結(jié),想脫套也脫不下來。

倪老頭看見跌跌撞撞走來的周掌柜,連忙站起身,迎上前攙扶。

他不解地問:“周掌柜,撞見鬼了?”

“撞見你了!”周掌柜掏出口袋里的匕首,猛地向倪老頭胸口扎去。他閉起眼睛,使勁地扎,扎了一下又一下,他記不得扎了多少下,倪老頭倒向了周掌柜,頭頂著他的肩。周掌柜聞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拼力睜開眼皮,倪老頭胸前是血,刀柄上是血,到處都是腥臭的血,還有一股血沿著刀柄涌向自己的手背。他小腿打軟,身不由己地向后仰去。倪老頭重重地壓在周掌柜的身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用力推了推,竟然沒有推動,手也是軟軟的,軟得像棉花,提不起四兩力氣。

“殺人哪,殺人哪!”路人紛紛叫嚷。

一隊正在馬路上巡邏的日本憲兵聽見了叫喊,拉動著槍栓向事發(fā)地點奔跑。

“呀埋汰!”武田佐美立于馬路中央,攔住了日本憲兵,閃了一下證件,轉(zhuǎn)身對著周掌柜嚷道,“還不快跑。”

周掌柜從噩夢中突然驚醒,一骨碌爬起身,逃得比兔子還快,一溜煙不見了人影……

第二天,《南京民報》頭版頭條刊登了爆炸性新聞,粗黑的標(biāo)題寫了十三個大字:光天化日,東亞俱樂部門前血案。標(biāo)題右側(cè)配有一幅新聞快照,周掌柜舉著滴血的匕首,緊閉雙眼,五官扭曲。照片下方附了一行小字:鐵心橋乞丐倪老頭稀里糊涂協(xié)助重慶特工,周掌柜路見不平為皇軍戮殺奸細(xì)。

這則新聞報道昭告天下:一、乞丐倪老頭為重慶來的特工而死;二、周掌柜幫日本人除奸。這正是武田佐美的得意之作,是行動圖的第一步。第二步是活捉江曉彤。江曉彤血氣方剛,見到這則新聞,不可能不找周掌柜復(fù)仇。第三步,高局長現(xiàn)身。江曉彤是高局長的部下,部下落難,上司不可能坐視不管。這就是叔父說的,捏起一粒棋子,盤活一盤棋。也稱作引蛇出洞,一副誘餌引出一小一大兩條蛇。

周掌柜從南京城逃回鐵心橋鎮(zhèn),連夜躲進(jìn)了墳山,與碑石作伴。他熬過了一個夜晚,被蒼蠅大小的蚊蟲叮咬,像出了蕁麻疹,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沒有包。第二天,他在破落的關(guān)公廟里搭起了蚊帳,蚊子被阻隔了,被窩里鉆進(jìn)了一條粉紅色的小蛇,將他嚇得蚊帳被褥都不敢要了。他度日如年地過了幾天,沒有人來抓他,日本憲兵沒來,警察局的人也沒來。武田佐美說過沒事,果然沒事。

出了鐵心橋鎮(zhèn)往東,步行不過百步,有一座荒蕪的小山丘,相傳風(fēng)水不好,哪朝哪代有一隊士兵在山上宿營,第二天附近的村民不見士兵下山采購,遂前往一探究竟,軍帳之中竟然沒有一個活口。從此沒有人在此開荒種地,沒有人上山砍柴,天長日久成了名副其實的荒山,從山頂?shù)缴侥_,漫山遍野長了一人多高的茅草,當(dāng)?shù)厝艘卜Q之茅草山。

倪老頭的住屋孤獨地蓋在茅草山山腳,土壘的墻,茅草做的頂,就地取材,沒花一文錢。茅草屋后便是倪老頭老伴孤獨的墳塋,沒有墓碑,沒有墳帽,每年清明,倪老頭都會為墳塋添土加綠。他喜歡將老伴的墳塋修飾成半圓形,上面覆蓋一層翠綠的草皮。

周掌柜不明白,武田佐美為什么要他殺人,而且殺一個可憐兮兮的倪老頭。明白不明白都過去了,主要是自己活了下來,而且武田佐美還答應(yīng)等事情結(jié)束之后,給他三條“黃魚”,讓他遠(yuǎn)走他鄉(xiāng)?,F(xiàn)在事情才完成了一半,按照武田佐美的指令,另一半是在倪老頭老伴的墳塋旁挖一個坑,做一個倪老頭的衣冠冢,每天傍晚必須重復(fù)這一程序。這個地方,在太陽下山以后,他總能聽見茅草叢中有“嗞嗞”的響聲,不知是人還是動物發(fā)出來的,讓他感覺瘆得慌。但為了三條“黃魚”,為了遠(yuǎn)走他鄉(xiāng),他覺得擔(dān)驚受怕也值。再說倪老頭的鬼魂纏著他,只要一閉起眼睛,那個鮮血淋漓的場景就會浮現(xiàn)在眼前,他覺得欠這個河南老頭兒的,拜祭拜祭他,也可圖個心理安慰。

這天傍晚,周掌柜在倪老頭老伴兒的墳塋旁挖開坑口,挖了填,填了挖,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他隨意往坑里扔了幾件倪老頭的衣褲鞋襪,拿起鐵鍬,一鍬一鍬慢吞吞地覆土,土填了一半,周掌柜停止了動作,將鐵鍬插在土里,撐著鍬柄訴說道:“倪老頭,你千萬千萬不要怪罪于我,田雞要命蛇要飽,我也是被那個日本小女人逼得沒辦法才干的。這年頭,人活著就是一個累字,我活得累是手氣差,上了牌桌十有八九一個輸字。你活得比我還累,不如死個痛快,死了正好與老伴團聚,算是我做了一件功德之事?!?/p>

“說得好,倪老頭轉(zhuǎn)世應(yīng)該對你磕三個響頭?!鄙砗髠鱽硪粋€女人的聲音。

“那倒不必……”周掌柜回過頭,見說話的是江曉彤,拔腿便跑。

江曉彤抬腳對著周掌柜的屁股輕輕一點,他當(dāng)即摔了個狗啃泥。江曉彤矯燕飛身,膝蓋不偏不倚,恰到好處地落在周掌柜的后背上,壓迫得他動彈不得。

“你是中國人?”江曉彤問。

“是,是,祖宗八代都是?!敝苷乒衩Σ坏鼗卮?。他后背鉆心地疼痛,好像聽見了骨頭斷裂的聲音。

“為什么助紂為虐?”

“錢,錢,三條‘黃魚哪,你愿給,我也會為你賣命?!?/p>

“我不給錢,我給命?!?/p>

“別,求你千萬別,我殺倪老頭就是為了保命?!?/p>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江曉彤說著,從坑里扯出一條長褲,抽下褲帶,在周掌柜脖子上繞了一圈,拉住繩頭一使勁,周掌柜的臉色即刻由紅轉(zhuǎn)紫,由紫變黑。他張大了嘴,似乎有很多話想辯解,但一個音也未發(fā)出,舌頭拖掛了出來。

山腰的茅草叢中一陣騷動,亮出五顆腦袋,五支槍口居高臨下地對準(zhǔn)了江曉彤。

“好身手,干凈利落,不愧為警校高材生。”武田佐美撥開草叢走出來,四個壯漢跟在她身后露了面。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沒料到吧,他在這兒挖坑挖了三天,我守候了三天,終于修成正果。那句中國的歇后語怎么說的?狐貍教烏鴉唱歌,沒有白忙?!蔽涮镒裘赖靡獾毓笮?。

江曉彤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間。

“沒關(guān)系,掏出你那心愛的勃朗寧,不過得放在地上,你慢了半拍。”武田佐美忽地收斂笑容,手中的槍口對準(zhǔn)了江曉彤的腦袋,“雙手舉過頭,你領(lǐng)頭,往山下走?!?/p>

江曉彤順從地放下了槍,舉起雙手。她轉(zhuǎn)過身,沿著羊腸小道往山下走,走到山腳,突然躍身臥倒在茅草屋前。

槍響了,一陣密密麻麻的槍聲,五個人被割韮菜般倒在了血泊中,武田佐美還沒有搞清是怎么回事,身后射來的子彈就送她去閻王爺那兒報到了。

高局長領(lǐng)頭從山頂走下來,身后跟著四個身穿便服的持槍人。他踢了武田佐美幾腳,確定她已經(jīng)死亡,就將左輪手槍插入了后腰。

原來,高局長看穿了武田佐美的伎倆,便將計就計,反以江曉彤作餌,等到武田佐美出現(xiàn)在開闊地帶,一舉殲滅。

“這幾位是我留在南京的把兄弟,說來巧得很,分別姓周吳鄭王?!?/p>

“幸會幸會,晚輩有禮了?!苯瓡酝笆终f道。

“芝麻大的小事,何足掛齒,老大一聲召喚,我們兄弟跑得比馬快?!敝芾隙烊丝煺Z,說著拍了拍扛在肩頭的槍。自歃血結(jié)拜,除老大之外,兄弟之間習(xí)慣于如此稱呼,不論職位高低,不論年齡大小,按照姓氏排座次。他們對老大敬佩有加,唯命是從。

“是呀是呀,老大的事就是兄弟們的事,赴湯蹈火,掉頭也值?!眳抢先舆^話說。

鄭老四傻乎乎地搔腦袋,他長得瘦弱,不善言辭,但沖鋒陷陣的事,他從不含糊。

王老五則一言不發(fā)。

“撤,小鬼子聽見槍聲,像鱷魚聞到腥味,此地不宜久留。”高局長說。

誰知,一行人走了不到300米,前面突然冒出一大堆鬼子和偽軍。

“丫頭,你先走,我們斷后,老地方見?!备呔珠L急喊。

隨即,五個人噼里啪啦地就跟鬼子、偽軍干上了。

江曉彤見情勢危急,也顧不了那么多,朝來敵相反的方向快速奔逃……

從南京殯儀館吊唁廳側(cè)門出去,穿過一條不長的走廊,一排青磚小瓦的平房出現(xiàn)在眼前。這是殯儀館的后場,從前往后數(shù)第四間是遺體殮妝間。殮妝間門前沒有任何標(biāo)志,對開的木門虛掩著,屋里的三張停尸床,兩張空著,最里面的一張上躺著武田佐美。她穿著一套嶄新的日軍中尉軍服,床頭擱著一頂女式軍帽。子彈是從她的后腦射入,臉頰穿出的,顴骨碎得稀爛,眼珠兒突在眶外,半邊臉整個塌陷下去,樣子恐怖瘆人。

殮妝師坐在停尸床邊,戴著藍(lán)色工作帽,穿著藍(lán)色大褂,唯獨手套是白色的。他姓劉名健,四十有余,體健如名,像牛一樣健碩。他十八歲入行,是殯葬館里最有經(jīng)驗的殮妝師。他的身旁放著一輛四輪小車,上面放著為死人美容的各種工具,還有一碗剛剛加了膠水、正在攪拌的石膏粉。

劉健凝視著冰涼的尸體,從未見過面目如此猙獰恐怖的死人,思量著從哪兒入手操作。

“哐當(dāng)”一聲響,殮妝間的門被踢開,武田弘樹像一頭暴躁的花豹闖了進(jìn)來,身后緊跟著幾個面色凝重的下屬。

武田弘樹佇立在停尸床頭,滿臉怒氣的臉拉得更長了。

幾個下屬沿著床頭一字排開,大氣不敢出。

“怎么回事?”武田弘樹氣沖沖地指著尸體責(zé)問。

“難,太難了,容我想想。”劉健放下手中的碗,坐著沒有動身。

武田弘樹對著凳腿狠狠地踢去,凳腿斷成兩截,劉健一連打了兩個滾,重重地撞倒在墻壁上。他覺得嘴很痛,抹了一下有血。他覺得屁股也很痛,痛得大腿難以彎曲。他扶著墻壁,艱難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挪到門口,倚著門框坐下來。

“高無能,還有江曉彤,你們必須統(tǒng)統(tǒng)地陪同佐美去那個世界……”武田弘樹用日語咆哮著。他把外衣扣子全部扯開了,像一只被關(guān)在牢籠里的困獸,在不足六米長的空間里游走咆哮。

幾個下屬低垂著頭,與挺直的身體成直角。

武田弘樹罵完了所有該罵的話,雙手叉在腰間,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下屬們不約而同地“哈依”一聲,魚貫向門口走去。

武田弘樹站在停尸床前,凝視著武田佐美,眼眶又濕潤了。他幫她拉正了衣領(lǐng),深深地鞠了一躬,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去。

“起來,站起來,站直了身體。”武田弘樹用指揮刀敲了敲劉健的腿,命令道。

劉健扶著門框站起來,他沒有站直,低垂著腰,始終看著武田弘樹的皮靴,剛才就是這只硬邦邦的黑皮靴踢了自己一腳。

“好好的,好好的整容,她是我的侄女,一個美麗的姑娘?!蔽涮锖霕湔f完,又敲了敲劉健的腿,轉(zhuǎn)身走了。

劉健擰著腦袋,憤憤不平地說:“人都死了,還這么兇狠跋扈!”

劉健一瘸一拐地走回屋里,扶起方凳,方凳斷了一條腿,沒法坐了。他站在尸床邊,住碗里添加了一些膠水,機械地攪和著。他是個殮妝師,他的職責(zé)是給死去的人化妝,無論好人壞人、強盜土匪,他都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將他們妝扮得與生前一樣,送他們漂漂亮亮地上路,這是他的職業(yè)道德,也是他的底線。

劉健拿起補妝刀,試了試黏稠度,一刀一刀地補進(jìn)武田佐美塌陷的面頰。他立在床頭審視一下面頰對稱的程度,不由自主地抬起眼來,看著與武田弘樹一樣燦黃燦黃的日本軍服,與武田弘樹一樣的黑色皮靴。他骨子里恨透了日本人,不僅僅因為剛才那一腳,眼前浮現(xiàn)起街巷里橫七豎八的尸體,被血染成了紅色的揚子江水,他目睹了日本兵屠城,三十萬同胞哪!

“什么他媽的道德操守!”他突然舉起碗,反扣在武田佐美殘缺不全的臉上。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看著黏稠的白色液體往下流淌,看著藍(lán)邊瓷碗與武田佐美的面頰凝固成一個整體。他釋然了,覺得特別解氣。

“吱”的一聲,門被推開一條縫,探進(jìn)了半邊臉。

“師傅,還不快走!”那人說著往屋里扔了一個裝滿物品的挎包,輕輕地帶上了門。

這人是劉健的徒弟,名叫王魁,蘇北江都人,父親去世得早,由母親一手拉扯成人。家里人給他起名是高中魁元之意,他也曾不負(fù)眾望,金榜題名邁進(jìn)大學(xué)門檻,母親賣掉家中的老宅供他讀書。后來他加入的激進(jìn)左派組織有通共嫌疑,他就被學(xué)校除名了。他無顏回家鄉(xiāng)見江東父老,找工作處處碰壁,終究倒背錢筒——身無半文。這一天,他餓得頭昏眼花,想到殯儀館找點兒供果充饑,哪知殯儀館是舉行告別儀式的場所,沒有人放置供品,他體力不支,一個跟頭摔倒在禮儀廳前,恰巧劉健路過救了他,并收他為徒。

對,快走,再不走就輪到自己躺停尸床了!劉健深深地吐了口氣,背起挎包,大步流星地走了。

江曉彤走到“上浮橋旅社”門前,松開手指,一支口紅落在地面。她借彎腰拾口紅的機會,掃視周圍,閃身跨過門檻。

苗掌柜仍然坐在柜臺后面擺弄撲克牌,不過這一次他不是在打通關(guān),而是在不停地洗牌,他把洗好的牌在柜臺上敲兩下,接著又洗,不斷地重復(fù)這兩項單調(diào)的動作。他見江曉彤進(jìn)門,把洗好的牌隨意往柜臺上一扔,攤開雙手,沖著她苦澀地笑了笑。

江曉彤匆匆地向后院走去。

高局長在藤椅上躺著,雙腳伸得筆直,腳跟架在蹺腳凳上,一條草綠色的毛毯從頸部蓋到腳面,遠(yuǎn)看像一條凍得僵硬的青蟲。他身旁的茶幾上放著一只茶壺,一杯冒著熱氣的茶水。

“前輩,我們總算又見面了,我還以為……”江曉彤眼圈一紅,差點兒哭出來。

“坐下來,品一口茶。”高局長并沒有坐起身,只是指點了一下茶杯。

江曉彤捧起茶杯,剛想喝,又心有余悸地說:“楊忠襄公的碑石四周也挖了個黃土朝天。我們要不要采取行動,讓小鬼子轉(zhuǎn)移目標(biāo)?”

“挖吧,挖吧,挖成池塘好養(yǎng)魚?!?/p>

“虛晃一槍?珍寶不在楊家祖宅,也不在楊忠襄公剖心處?”

“楊正清何等精明?!?/p>

“哦?!苯瓡酝粲兴嫉攸c點頭。如是說,天有不測風(fēng)云,楊先生故意讓楊老太太在記事簿中畫了一幅圖,將盜賊引入歧途,我竟如此淺見寡識!江曉彤細(xì)細(xì)回味,忍不住哈哈大笑,順手將茶水倒進(jìn)嘴里,燙得連連吐口水。

高局長跟著笑起來,他笑得很勉強,笑著笑著便皺起眉頭。他吃力地扭動了一下身體,表情變得嚴(yán)肅而莊重,說道:“丫頭,我喊你丫頭哪,言歸正傳,今天讓你來,主要就是想告訴你藏寶的秘密,前赴后繼的重任落在了你的肩上。楊正清祭母那天,在山頂告訴我……丫頭,你附耳過來?!?/p>

江曉彤附耳過去,記住了高局長說的每一句話。她覺得今天高局長怪怪的,舉止怪怪的,語言怪怪的,像臨終的囑托。難道他受了傷?

江曉彤揭開毛毯,高局長胸前纏著厚厚的繃帶,繃帶表面凝結(jié)著紫褐色的血痂。

“還有哪兒?”

“腿,小腿?!?/p>

江曉彤揭開毛毯下端,果然發(fā)現(xiàn)他的左腿上也纏著繃帶。

“他們幾個呢?”江曉彤焦急地問。

“都死了!不是他們拼命阻擊敵人,我也回不來!”

江曉彤的眼淚刷地流了出來。

高局長說:“丫頭,現(xiàn)在不是傷心的時候。我來是有一件事想告訴你。再不說也沒人說了。我本姓汪,當(dāng)過警長,在南京警界也曾小有名氣。”

“姓汪?難道您是汪節(jié)明警長?”江曉彤驚訝地反問。眼前浮現(xiàn)出一連串的疑問:為什么他會自言死亡?為什么他會改姓高?為什么他冒著生命危險來南京幫助楊正清?

“說來慚愧,無顏面對江東父老。一次盜案,馬失前蹄,鑄成大錯。”高局長嘆了一口氣,說出一段最不愿提及的往事。

那是全面抗戰(zhàn)的前一年,有位老者踉踉蹌蹌地闖進(jìn)首都警察廳,說祖?zhèn)鞯乃募^世珍寶失竊,價值連城,說罷口吐白沫,倒地身亡。

老人當(dāng)時的模樣,高局長記憶猶新:一雙眼睛瞪出了眶,像兒時玩耍的玻璃球,任憑按抹,無法合上眼皮!

經(jīng)查,老者姓王,明代得寵太監(jiān)王德的義子后裔,王老者所說的絕世珍寶,為日本國進(jìn)貢的四件物品,琉球國王的佩刀、琉球國后宮的夜明珠、玄奘高僧的金絲袈裟、蘇軾的水墨畫。每一件都價值連城,總價不可估量。這起盜案轟動了整個南京城,各家報紙都做了大篇幅的報道。

作為警察廳偵緝隊長的高局長,親自接手了這件大案。很快,一個綽號“銅錢俠”的盜賊落入了高局長的視線?!般~錢俠”專盜富豪人家,從不失手,民間有他專門劫富濟貧之說。他明人不做暗事,每次得手后,都會在被盜人家大門前扔一枚有“乾隆通寶”字樣的銅錢。有時候社會就是這么奇葩,他幾經(jīng)捉拿歸案,又幾經(jīng)由被盜的富豪保釋出來,大概是用錢買個安穩(wěn)吧。他也講信義,從此不再登這家的門。

案發(fā)后,王老者的家人在青石門檻上拾得“乾隆通寶”一枚,以此斷定是“銅錢俠”作案。高局長于是用誘導(dǎo)法,沒費多大事,將“銅錢俠”緝拿歸案。然而,“銅錢俠”只招供在小姐閨房里盜了一盒珠寶,而且早就變成了賭場里的籌碼,壓根兒沒見過什么珍寶。

也許是高局長過于自信,也許是他破案心切,認(rèn)定“銅錢俠”是花言巧語抵賴,便對其動用了酷刑。誰知“銅錢俠”沒有抵擋住嚴(yán)刑拷打,竟一命嗚呼。

“然后呢?”江曉彤追問。

“然后案子破了,四件珍寶被一個毒癮發(fā)作的大煙鬼盜賣了。”

“楊正清知曉嗎?”

“我沒說?!?/p>

“就是說,楊正清購下的是贓物。根據(jù)法律,購買贓物須充公上交,還得視情節(jié)治罪?!?/p>

“算得,也算不得,因為盜賊不是外人,正是王老者的嫡親小孫子?!备呔珠L說著深吸一口氣,緩緩地吐出來,依然自責(zé)不已,“這是我入行以來辦的唯一一起冤案,也正是我跟隨楊正清來南京的原因?!?/p>

“所以,前輩將自己的姓名斃了,隱退江湖,改名高無能,以此懲戒自己的過失?”江曉彤接過話說,許許多多的不解,瞬間找到了答案。她悄悄抹去涌出的淚花,高局長的形象在她的心目中再次升華。

“說點兒愉悅的吧?!备呔珠L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笑意,“丫頭,你很有潛質(zhì),一定會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刑事警察。我曾有個女兒,沒有踏入警界,與你一樣聰慧伶俐,討人喜歡,可惜小小年紀(jì)成了罪犯的人質(zhì),已經(jīng)不在人間了。丫頭,如果你愿意,每年清明在我的墳頭燒香一炷,算是代我女兒盡孝,也算是撫慰我這個前輩之心!”

“爸……”江曉彤毫不猶豫地喊了一聲,將頭伏在高局長肩頭,止不住的熱淚又一次噴涌而出。

高局長撫摸著江曉彤的頭,將她被淚水打濕的一縷頭發(fā)從眼前撥開,攏到了腦后,像一位即將出遠(yuǎn)門的慈父,依依不舍地告別。

他輕聲地對她說:“不敢當(dāng),認(rèn)個干爸吧。認(rèn)了我這個干爸,就得聽干爸的指令了。這是你最后一次來上浮橋旅社,離開以后,永遠(yuǎn)永遠(yuǎn)不要再踏進(jìn)這個門檻?!?/p>

“干爸也要聽我一句話,我送您去醫(yī)院,立即,馬上。”

“傻丫頭,我們倆絕不可同時現(xiàn)身。苗掌柜幫忙找了一家醫(yī)院,上好的醫(yī)院,你走以后,他關(guān)門謝客送我去。你得走了,立即,馬上??次疫@個熊樣,劁豬割耳朵——兩頭受罪。小鬼子的槍法不咋的,若是一槍打死了,倒省心省事。這不,還得車馬勞頓地去醫(yī)院……”一陣嗆咳打斷了高局長的話。他扯起毛毯的一角,捂住嘴巴,一股黏糊糊的東西涌了出來。

高局長握住毛毯,望著江曉彤歡愉地笑了,像對晚輩講了個幽默的笑話,為了調(diào)節(jié)氣氛,自己率先笑起來。

江曉彤賠笑了一下,心里酸楚楚的,她看見了高局長嘴角殘留的血絲,心里明白高局長的傷勢很重,必須去醫(yī)院治療,一分鐘也不能耽擱。她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高局長終于松弛地吐了口氣,挪開了始終壓在腹部的左手,鮮血頓時像山洪決了堤壩,不一會兒,繃帶、褲腰、皮帶全都染成了紅色。這是一處貫穿性槍傷,他明白黑白無常正向他走來,生命即將走到盡頭,便耗費所有精氣說完了最后一句話。他不愿讓江曉彤看到他死亡的慘狀,做出不理智的舉動,影響護衛(wèi)珍寶的大局。

他支撐著藤椅扶手,緩緩地,緩緩地往下滑,讓整個身子平躺在地板上。他覺得這樣舒適些,起碼血流的速度慢了一些。他逃離槍戰(zhàn)的硝煙,堅持著回到“上浮橋旅社”,堅持著讓苗掌柜包扎傷口,就是要向江曉彤有個交代,就是要把想說的話說完。

他的眼前漂浮起許許多多童年時代的故事,后來又閃現(xiàn)出“銅錢俠”受刑的身影。那個身影騰云駕霧,漸漸遠(yuǎn)去,漸漸模糊,再往后什么也不復(fù)存在了……

時隔一天,“上浮橋旅社”的年輕店員小張當(dāng)班,他學(xué)著苗掌柜的模樣,將撲克平攤在桌上,按照花色大小排列打通關(guān)。忽然,一大群穿著黑皮黃皮的中國警察、日本憲兵,將大門里三層外三層堵得嚴(yán)實。

小張忙不迭地迎上前說:“客官住宿?小店客房有限,住不了這么多人的?!?/p>

“少廢話,見過此人嗎?”為首的警察拿出一張高局長的畫像問。

“沒……沒見過?!毙報@悸道。

武田弘樹抽出軍刀,拿起一張撲克牌試了試刀鋒,望著小張奸詐地冷笑。小張嚇得臉色蒼白,嘴唇哆哆嗦嗦,半天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他拔腿向后院跑去,嘴里叫道:“苗掌柜,客……有客,不是一般的客?!?/p>

武田弘樹帶著人直奔后院。他推開西屋的門,屋里空無一人。他推開東屋的門,被褥收拾得見棱見方,洗漱用品排列整齊,地面一塵不染,是老客離去,新客未到的那種整潔。

武田弘樹注意到一個細(xì)節(jié),東屋只有一張蹺腳凳,比西屋少了一張?zhí)僖?,說明東屋原本是有藤椅的,因為匆忙,沒有來得及搬走蹺腳凳。

苗掌柜夾著登記冊走進(jìn)東屋。他用手指蘸著唾沫捻開登記冊,指著上面的名字,不緊不慢地說:“你們找這屋里的人啊,姓許,言午許,前幾日不知患了何種疾病,來勢兇猛,一覺睡到了天堂。近來秋老虎發(fā)威,遺體奇臭難聞,又無法通知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家人,我作主,是我作的主,拖往清涼山火葬場給火化了。”

為首的警察轉(zhuǎn)過身對幾個部下吩咐道:“花壇、小院直至大門,一路查仔細(xì)了,他受了重傷,總會有遺漏的血跡?!?/p>

部下們應(yīng)聲出去了。

領(lǐng)頭的警察也沒閑著,掏出一只放大鏡,對著蹺腳凳仔仔細(xì)細(xì)地檢查起來,不一會兒竟然看到蹺腳凳的夾縫中有一個紅點。他將蹺腳凳搬到窗口,迎著陽光細(xì)細(xì)地辨認(rèn)。突然,他興奮地對武田弘樹叫嚷起來:“血,太君,您過來看,是血跡,從顏色上看不超過三天?!?/p>

武田弘樹沒有過去,甚至沒有看那警察一眼,他像一只軍犬,匍匐在地面,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抽出軍刀,用翹起的刀尖挑開床單,黑洞洞的床肚深處,隱約有一件箱狀物品。

“信不過?你們看,這兒還有火葬場開的火化證明。”苗掌柜將一張折疊的紙展開,急迫地遮擋在武田弘樹眼前。

武田弘樹推開苗掌柜,鉆入床肚,拉出一只皮箱。皮箱深褐色,中間捆綁著一根黑繩。武田弘樹過目不忘,這是第三個走下頭等車廂的人的皮箱,高局長的皮箱。他用軍刀敲了敲皮箱的把手,轉(zhuǎn)過腦袋,兩道寒光逼視著苗掌柜,咄咄逼人地問:“他姓許?”

“姓高,他登記時寫姓許?!泵缯乒裼悬c兒慌亂。

“人呢?”

“火化了,真的火化了?!?/p>

武田弘樹往前踱了兩步,猛然拔出手槍,“砰砰砰”一連三響,苗掌柜倒在血泊中。

武田弘樹下令,全城搜查外來女子。他認(rèn)為既然高局長死了,那江曉彤就是唯一知道藏寶地的人,敲山震虎,讓江曉彤無處遁形。

江曉彤已經(jīng)回到鐵心橋鎮(zhèn)了。楊老太太死了,左眉死了,周掌柜死了,倪老頭死了,武田佐美死了,鐵心橋鎮(zhèn)沒有人知曉她的真實身份。她在“周記客?!甭湎履_,白天貓在屋內(nèi)呼呼大睡,夜晚順著老榆樹越出院墻活動?!爸苡浛蜅!币呀?jīng)物是人非,大門上貼著派駐所的封條,門鎖落下厚厚的塵埃,誰也不知道里面住著一個以老榆樹為門的人。

鐵心橋鎮(zhèn)還是原來的模樣,沒有增添一磚一瓦,只是鎮(zhèn)中心的路燈桿上新貼了一張通緝令,上面寫著:

通 緝 令

嫌犯劉健,山東濰坊人,系南京殯儀館殮妝師,滅絕人性,侮辱女尸,罪不可赦,現(xiàn)在逃,有提供線索者,賞銀元五塊。

此佈

首都警察廳

通緝令的左上方印著劉健的照片,下方蓋著首都警察廳的大印和簽發(fā)日期。

近來,日本憲兵的一個臨時分隊,個個扛著洋鍬,圍著鐵心橋鎮(zhèn)尋寶,他們東挖一個坑,西刨一棵樹,乘晨曦而來,披晚霞而走,忙得不亦樂乎。武田弘樹常常親臨現(xiàn)場指導(dǎo),他沒有想到江曉彤膽大如斗,竟然藏在他的眼皮底下。這也印證了一句俗語,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

隨著日本憲兵的光顧,鐵心橋鎮(zhèn)更加冷落了,天色已晚,街頭巷尾難見行人。

起風(fēng)了,越刮越猛烈,卷帶起哨音,不多會兒烏云覆蓋了星空,天像一口反扣的鍋,真?zhèn)€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了。

江曉彤躍上墻根的老榆樹,輕巧地落在了院外。她剛剛準(zhǔn)備做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米缸幾乎見了底,想起昨日夜晚路過后山山腳,看見一位老爺爺在一壟地里挖紅薯,她也想挖幾個,摻在谷米中充饑。

紅薯地里亮著一束電筒光,在漆黑的世界里格外醒目,一位頭發(fā)像雪一樣白,眉毛也像雪一樣白的老爺爺正蹲在田壟中挖紅薯。昨天夜晚也是這個老爺爺蹲在這兒挖紅薯。

“老爺爺,向您討幾個紅薯,或者付錢?!苯瓡酝叩浇罢f。

老爺爺埋著頭,嘴里叨念道:“一斤山芋二斤屎,回頭看看還不止?!彼靡桓蹟嗟臉滂静迦雺胖校羝鹨淮髩K泥土,然后用手伸進(jìn)洞里,連挖帶拔,掏出一只紅薯,摳去粘在上面的泥,扔在一旁。他身邊已經(jīng)放了好幾只紅薯,有的被扎破了皮,有的露出黃燦燦的心。

“您不是田主?”江曉彤說。因為田主不可能使用樹杈挖紅薯。

“不是田主又咋的?幾個山芋,不值錢的?!崩蠣敔斨活櫷诩t薯,沒有抬頭,“你是外地人吧?南京人叫山芋,外地人才叫紅薯。也許我倆吃法不同,你是煮了吃,我連皮生吞?!?/p>

江曉彤默默地注視了一會兒,老爺爺動作麻利,輕輕一插,樹杈入土半尺,使勁一撬,臉盆大小的土疙瘩滾落到壟下。她便笑著打趣道:“老爺爺年過耄耋,身板骨倒是挺結(jié)實的。”

“托你的福,人老了,活一天算兩個半天吧?!?/p>

江曉彤伸手扯下老爺爺?shù)念^套、眉毛,一位中年壯漢現(xiàn)了原形。

中年壯漢拍了拍手掌上的泥,一屁股坐在壟上,垂下頭沉默了片刻,抬起手電筒,從江曉彤的鞋一直照到她的臉,忍不住也笑了,說:“我當(dāng)是誰呢?同是天涯淪落人?。 ?/p>

“何以見得?”

“一個小女子會夜半更深出來討山芋?”

江曉彤捏住中年壯漢的手腕,壓住關(guān)節(jié),掌心往外一推,電筒光翻轉(zhuǎn)過來,照亮了他的臉。

“你就是劉???”江曉彤問。

“哎喲,”中年壯漢痛得嗷嗷叫,“看不出小女子是個練家子,我服了,去領(lǐng)賞吧,五塊大洋?!?/p>

江曉彤松開手,在劉健對面的土壟上坐下,她也從頭至腳打量了劉健一回,溫和地問:“我哪有那閑空。大叔沒有家室?”

“我天天摸死人的臉,哪個女人愿給我摸?”

“所以侮辱女尸?”

“侮辱女尸?呸!她是日本女軍官。我要是有槍,一槍崩了那狗日的。”

“沒想過回老家?”

“你覺得我出得了城?”

“大叔,別啃生紅薯了,跟我去一個地方,煮著吃?!苯瓡酝犝f他得罪了日本人,來了精神,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拉著劉健要走。

劉健甩開手,將山芋一個一個抹去泥,裝入身后的挎包,合上包扣,這才說:“去就去,我一個大男人怕啥,大不了讓你增加五塊大洋的收入?!?/p>

二人一前一后向“周記客?!弊呷ァ?/p>

“周記客?!苯鹞莸拇皯舯徽趽跎狭撕窈竦拿薇?,方桌上方吊著一只手電筒,電筒的頭部幾乎貼到了桌面,扇形光柱下,一條條粗獷的木紋照得格外清晰。江曉彤、魏實康、劉健、王魁各坐一方,黑咕隆咚的屋里,誰也看不清誰的表情。

三個人當(dāng)中,江曉彤最信任魏實康,因為魏實康是她親自物色的,他本是金陵大學(xué)建筑系的學(xué)生,因?qū)W(xué)校教導(dǎo)處主任(日本人)心懷不滿,就暗中策劃刺殺他,結(jié)果行動失敗,遭到特高課的通緝。江曉彤也是看到大街上的通緝令后,想方設(shè)法聯(lián)系到他的。至于劉健,雖然他仇恨日本侵略者,和江曉彤、魏實康的大方向一致,但他是個我行我素,有獨立主張的人。王魁則是劉健找來的幫手。劉健“辱尸”逃跑后,日本人就把他的徒弟王魁給抓起來了。王魁剛被日本憲兵司令部放出來,吃了不少苦頭。

王魁見到江曉彤,開門見山地告訴她,武田弘樹將他從憲兵隊放出來,是交給了他一個任務(wù):尋找?guī)煾祫⒔〉嫩欅E;找到了大大加賞,完成不了,抓回去坐牢。

江曉彤等大家坐定,干咳了兩聲,三言兩語說了一段開場白:“各位都是愛國志士,奔波勞頓,秘密聚會,其目的只有一個,希望大家眾志成城,干掉我們共同的敵人——日本憲兵隊的武田弘樹!”

江曉彤覺得只有打死武田弘樹這只攔路虎,珍寶才能順利轉(zhuǎn)移,才能慰藉楊正清、高局長的在天之靈。當(dāng)然,這些只能是瞎子吃餛飩——肚里有數(shù),她對誰也沒有透露。四個人保家衛(wèi)國、仇恨日本侵略者的目標(biāo)一致,這就足夠了。

“這是以卵擊石!”江曉彤話音剛落,劉健的頭搖得像撥浪鼓,說罷還用拳頭叩擊了幾下桌面,做了個雞蛋破裂的動作。

江曉彤想不到自己剛說出主題,就遭到劉健的強烈反對,武田弘樹欺侮他追殺他,按理說劉健的仇恨最深,她一時語塞。屋里的空氣凝結(jié)了,幾分鐘前相見恨晚的歡愉一下子墜入了冰窖。

魏實康看了看江曉彤,又看了看劉健,他毫無保留地站在江曉彤這一邊,說:“小鬼子武田弘樹只有一人,俗話說,三個臭皮匠抵一個諸葛亮,我們?nèi)齻€男人加一個女中豪杰,少說也抵一個半諸葛亮。”

“武田弘樹只有一人?別說笑了,他身后有一個憲兵隊?!眲⒔≌f。

“我們身后還有一城的老百姓呢?!蔽簩嵖捣瘩g。

劉健攤開雙手,聳了聳肩,不再爭執(zhí)。

王魁伏在桌上,下巴擱在交叉的雙臂上,耷拉著半個腦袋,人人都知道他受過酷刑的折磨,自他入座就是這個姿勢。劉健騎著自行車帶著他到達(dá)鐵心橋鎮(zhèn),然后將自行車藏在鎮(zhèn)頭草叢里,背著他過來的。大約由于疼痛,他幾乎沒有說話,聽完師傅劉健與魏實康的爭論,他忍不住說:“既然江小姐說干掉武田弘樹,想必早有錦囊妙計,不妨先說出來,行與不行,再作定論也不遲?!?/p>

江曉彤道出了醞釀多日的行動計劃:

城南雨順路中段有條小巷叫岳將軍巷,是為了紀(jì)念著名抗金英雄岳飛而起的名字。巷子不長,從巷頭數(shù)到巷尾,總共四十多戶人家,是條死巷。巷尾有個舊貨交易市場,買主與賣主都是最底層的勞苦大眾,誰都可以擺攤設(shè)點,誰都可以充當(dāng)買主,劉健同樣可以。王魁在指定的時間向武田弘樹報告劉健的蹤跡,武田弘樹必然讓王魁領(lǐng)路前往抓捕劉健。岳將軍巷巷口呈十字型,街對面有一座廢棄的交通崗?fù)ぃ瓡酝啬湓诮煌◢復(fù)だ?,等武田弘樹出現(xiàn)后,就開槍射殺。

“你如何算得武田弘樹一定會來?又如何算得他一定會出現(xiàn)在巷口?”劉健思索了片刻問。

“岳將軍巷很狹窄,憲兵隊的吉普車進(jìn)不來,唯一的辦法是在巷口停車,步行入巷。武田弘樹復(fù)仇心切,不會把手無寸鐵的老百姓放在眼里。”江曉彤回答,她將細(xì)節(jié)已經(jīng)考慮好了。

“你有把握?”劉健又問。

“不全有。武田弘樹左右都是特工高手,槍聲一響,反應(yīng)迅速,我有兩次機會:第一次,武田弘樹在巷口下車;第二次,武田弘樹押著你回巷口上車。我會盡力抓住第一次機會?!?/p>

“不行不行,這不是讓我拱手出賣了師傅嗎?師傅對我恩重如山,我又不是牲口?!蓖蹩逶?,連聲反對。

江曉彤接著解釋道:“岳將軍巷巷口有個典當(dāng)行,槍響以后,劉健可以乘亂闖入當(dāng)鋪,沖出后門,門外是一條街巷交錯的后街,能否一鼓作氣躥至后街,就看劉健的造化了。”

“那更不行了,我不同意,不能用師傅的命去換武田弘樹的命?!蓖蹩拥赝χ绷搜?,大概無意間觸動了痛點,皺著眉頭又伏了下來,“要不這樣,師傅別露面,我乘偽行詐。不過江小姐的機會只剩下一次,武田弘樹下車進(jìn)巷口的一次,我能否有命逃出來,取決于江小姐的槍法?!?/p>

魏實康沉默了,心知肚明,如此一來,王魁是用命懸一線置換了師傅劉健的命懸一線。出乎意料的是,劉健也沉默了,并沒有提出反對意見。唯獨江曉彤眼前一亮,覺得可行,王魁是舉報人,趁亂開溜的可能性比劉健大,再說通緝令墨跡未干,劉健拋頭露面的風(fēng)險也大。

“也好,就這么定了。劉健為王魁準(zhǔn)備一套服裝,在后街接應(yīng)?!?/p>

江曉彤站起身,關(guān)了電筒,示意第一次聚會結(jié)束。她沒有宣布具體的行動時間與方案,根據(jù)特工的慣例,在行動的前一天,單線通知到每個人。

四個人在黑暗中摸索著出了金屋,劉健突然拉了一下江曉彤的衣角,輕聲問:“能不能推遲幾天行動?”

“為什么?”江曉彤反問

“王魁傷勢嚴(yán)重,行動不便。”

“可以,我正有這個打算?!?/p>

劉健率先爬上老榆樹,江曉彤?dāng)嗪?,連推帶拉將魏實康送上了樹。王魁試了幾次有點兒力不從心,劉健一使勁不知撞擊到他什么部位,王魁忍不住失控地尖叫了一聲,繼而大汗淋漓,喘息不止。三個人費了好大的氣力,才將他轉(zhuǎn)移到院外。

與來時一樣,劉健背著王魁走了。

“江小姐,你不覺得今天劉健有點兒怪嗎?武田弘樹恨不能用他祭侄女,他應(yīng)該拼命才是,他卻說是以卵擊石,最后又提出推遲行動。他會不會被收買了,成了小鬼子的臥底?”魏實康說。

“應(yīng)該不會,要說臥底,王魁倒有嫌疑,但他坦誠講清楚了。魏同學(xué),與你說個正事,你知道楊忠襄公剖心處嗎?”

“聽說過。”

“行動的那一天,碑石后會藏有一只牛皮紙信封。到時你如果沒有接到我的電話,就去楊忠襄公剖心處取出信封,里面有我要對你說的話,拜托拜托。”

江曉彤沒有打算安排魏實康參與行動,因為此行生死未卜,假如自己落入武田弘樹的魔掌,護衛(wèi)國之珍寶得后繼有人。

魏實康停住了腳步,雖然江曉彤說得平靜,但他覺得她像是在交代后事。他不傻,這次行動,最危險的就是江曉彤,一個人對一群人,一把槍對幾十把槍。

“你能不能不去?”魏實康憂心忡忡地問。

“不能。我必須去!”江曉彤?dāng)蒯斀罔F地回答。

雨順路路面不寬,磚片碎石鋪攤而成,路的中段有個十字路口,一座交通崗?fù)ふ紦?jù)了人行道一角。崗?fù)な菆A筒形狀,由鋼板焊接而成,略高于地面,需要爬四級階梯才能置身其中。階梯與崗?fù)ひ呀?jīng)銹跡斑斑,窗戶上的玻璃早已不知去向。雨順路修建于清朝末年,崗?fù)な敲駠跗诩由w的,也曾有過車水馬龍的繁華,后來修建了一條與之平行的大道,這條路便沒落了,這座崗?fù)ひ搽S之被廢棄。

其實說十字路口有點兒夸張,因為崗?fù)γ娴脑缹④娤?,只是鋪著大塊鵝卵石的小巷,別說進(jìn)不了汽車,連馬車進(jìn)去都無法掉頭。

午飯時間剛過,江曉彤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十字路口。她穿著藍(lán)色工裝,腦袋上纏著白色的繃帶,上面扣著一頂藍(lán)色工帽。她步履緩慢,像一名受了工傷、包扎完畢、剛從醫(yī)院出來的女工。

她安排王魁六點鐘去憲兵隊告密,推算下來,武田弘樹六點半應(yīng)該可以趕到岳將軍巷口。距晚上行動還有很長時間,江曉彤放心不下,最后一次勘測現(xiàn)場。她心里明白,稍有疏忽,不僅干不掉武田弘樹,而且可能搭上王魁與自己兩條命。

從交通崗?fù)ら_始,沿著路牙一字排開三輛馬車,馬嘴上的韁繩拴在前一輛車架上,首尾相連,遮陽棚拉到了頂,車簾也掛得嚴(yán)實。這是她花費重金租下的車,以此擋住街對面岳將軍巷口小鬼子的視線,這樣,槍響之后,她就可以從第一輛車頭奔跑到最后一輛車尾,然后拐入小巷逃跑。

江曉彤撫摸了一下馬頸上的鬃毛,抬腳上了中間一輛馬車。她撥開車簾,謹(jǐn)慎地觀察了一番,不見任何異常,就輕松地跳下車,徑直走向岳將軍巷巷口的典當(dāng)行。這是王魁逃脫的唯一通道。

典當(dāng)行店面不大,門框上貼著一副對聯(lián):得錢能救燃眉之急,還款贖回釋手之愛。門框上方懸著朱底黃字匾:福昌典當(dāng)行。大概因為巷里有舊貨交易市場,急需錢的窮苦百姓,在舊貨市場賣不掉的東西可以拿來典當(dāng),典當(dāng)嫌錢少的物品可以去舊貨市場擺個地攤,所以生意十分興隆。

店面小,柜臺里更是狹小,后壁大大的“當(dāng)”字下立著一座仿古落地時鐘。時鐘與典當(dāng)師的踏腳板之間只剩下單人通道。六七個提箱拐包的男女,默默無聲地排著隊,輪到自己時,便將要典當(dāng)?shù)臇|西舉上高高的柜臺。

“皮的里襖一件,棉的女褲一條,外加鍍金錫耳墜一對。寫,三百四十元整?!币粋€戴瓜皮帽的典當(dāng)師對身邊的賬房報號,聲音清晰洪亮。

當(dāng)主哀求著,能否將“中儲劵”兌換成銀元,典當(dāng)師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打開下一位當(dāng)主的包袱。他隨意瞅了一眼門口,停住了手中的活計,店里所有的目光都跟隨著轉(zhuǎn)向了門口。

江曉彤心想也許是頭上的繃帶太惹目了,也許兩手空空不合進(jìn)當(dāng)鋪的常理。她愣了一下,從容問道:“師傅,我想打聽一下,玉器收不收?那種戴在手腕上的玉器。”

“手鐲?”典當(dāng)師反問。

“對,翡翠鐲。”

“不收?!?/p>

“謝謝?!苯瓡酝顺隽说洚?dāng)行。她清楚地看見后門被關(guān)上了,而且上了插銷。江曉彤記得,上次來有兩個典當(dāng)師、兩個賬房,排著長長的兩條隊。她估計后門的開關(guān)與人流量有關(guān),典當(dāng)?shù)娜硕嗔瞬艜_啟后門。她決定將這個變化立即通知王魁,并且告訴他后門的插銷不牢固,只需一腳就可以踹開。

江曉彤趕到殯儀館,前前后后繞了一圈,沒有找到王魁。聽門衛(wèi)說,王魁跟著兩個戴禮帽的人上了一輛吉普車。

“看清車牌沒有?”江曉彤問。

“我哪去看那東西,我只是好奇,來的人什么話也沒說,走出大門,做了一個手勢,王魁就跟著走了。說認(rèn)識吧,沒說一句話,說不認(rèn)識吧,又同坐一輛車?!遍T衛(wèi)說。

“你看見王魁在車上?”

“那還有假?不是說了好奇嗎?我就盯著看,三個人兩前一后,一直往前走,走到前面小巷拐彎處,不一會兒開出一輛吉普車,別人不敢說,王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從大門進(jìn)出,我還會看錯不成?”

眼下只有警察局與日本人擁有吉普車,如果警察局抓王魁,一定會把吉普車開進(jìn)殯儀館,沒有必要做賊心虛,將車停在遠(yuǎn)處的巷子里。做手勢,不說話,一定是日本人。換句話說,是日本憲兵帶走了王魁。這也有兩種可能,一是有人告密,武田弘樹將王魁抓走了。這個可能性很小,武田弘樹放王魁出獄是為了尋找劉健,剛剛有了眉目,抓回去坐牢,不合常理。二是王魁告密,出賣了這次行動,武田弘樹擔(dān)心夜長夢多,提前接走了王魁。江曉彤聯(lián)想起王魁攀爬老榆樹時失控的尖叫,那是難以忍受、條件反射的尖叫。難道重刑之下,王魁屈從于武田弘樹了?

江曉彤出了一身冷汗。

福昌典當(dāng)行落地時鐘敲了六下,大約是勞苦大眾到了下班的點,店堂里的人多了起來,里屋又走出一位典當(dāng)師,典當(dāng)?shù)娜巳鹤兂闪藘膳?,提包的,扛行李的,進(jìn)的進(jìn)出的出,將原本不寬的大門堵得水泄不通??抗衽_口的賬房見狀,打開了后門。

大門外傳來“咚”的一聲響,一輛軍用卡車停在了十字路口正中間。軍車覆蓋著車篷,后面拉著一架小鋼炮,大概是急剎車,小鋼炮撞上了連接處后發(fā)出了聲音。

軍車上走下來一名穿便服的司機,他打開車前蓋,鉆在車頭里面搗鼓了一番,又拿出Z形車扳手插進(jìn)車頭小孔,使勁地?fù)u了幾圈,仍然沒有成效。他氣餒地扔下車扳手,從煙盒里彈出一支煙,倚著車頭,百無聊賴地抽起煙來。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一輛吉普車疾速而來,停在了岳將軍巷巷口,這正是武田弘樹常坐的那輛車。王魁率先下車,他按照江曉彤的吩咐,一個趔趄,故意摔了一跤,以此拖延在巷口的時間。緊接著吉普車上跳下來兩個人,一左一右挾著王魁的胳膊,將他拉扯起身。兩個人都戴著黑禮帽,背對著交通崗?fù)?,始終沒有轉(zhuǎn)過頭。他倆一樣的高矮,一樣的胖瘦,從身后無法分辨出誰是武田弘樹。

王魁轉(zhuǎn)過頭,眼巴巴地望著交通崗?fù)?,沒有人影,沒有槍口。

軍用卡車后面的布簾猛然被掀開了,隱藏在里面的日本憲兵爭先恐后地跳下車,蛇游般分成了兩股,一股流向了岳將軍巷,將不大的巷口和典當(dāng)行里三層外三層封鎖得密不透風(fēng),另一股流向了交通崗?fù)?,密密麻麻的槍口架在了沒有玻璃的窗框上。

交通崗?fù)?nèi)傳來一陣驚恐的尖叫,慢慢地升起了一男一女兩顆小腦袋,臟兮兮的小臉,難以蔽體的衣衫,男童抓著一只雞腿,女童滿嘴是油。兩個小乞丐正坐在崗?fù)だ锓质秤憗淼碾u腿,被黑洞洞的槍口和嘰里呱啦的日語嚇壞了,不知所措地舉起了雙手。

圍著交通崗?fù)さ娜毡緫棻幌伦由㈤_了,拉成了一條直線,撲向沿街的商鋪。

軍用卡車副駕駛室的車門打開了,武田弘樹走了出來。他快步走到王魁面前,什么話也沒說,甩手給了他兩記耳光。他一直坐在副駕駛室內(nèi),注視著交通崗?fù)ぃ⒁曋侨v排列奇怪的馬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了半個小時,根本沒有看見江曉彤的影子。

王魁吞咽了一口唾沫,沒有解釋,也解釋不了。他不明白,明明說好的,為什么江曉彤臨了卻變卦?

當(dāng)初,王魁被帶到憲兵隊之后,最難以承受的酷刑他都挺過來了,誰料武田弘樹將他的母親帶到了他的面前。母親賣掉老宅之后,居無定所,靠幫有錢人家洗衣服維持生計。離開校園以后,王魁只在寒冬臘月回過家一次,記憶最深的是母親的那雙手,長長短短十幾個裂口,貼滿了白色的膠布。他沒敢道出實情,母親一直以為他仍然在大學(xué)深造。在殯儀館工作以后,每逢關(guān)餉,第二天他就將薪金的一半?yún)R給母親,信中總說些不要辛苦的叮囑,他不敢見母親,怕編造的謊言露餡,會引起母親悲傷。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武田弘樹利用他的匯款地址找到了他的母親。

母親被五花大綁,繩索深深地嵌進(jìn)了她的胳膊,顯露出兩道紫褐色的血印。她滿臉淚花,茫然而驚恐地望著王魁,不明白兒子犯了日本人哪一條天規(guī),被折磨得衣衫襤褸,滿身血跡。

武田弘樹將母親向王魁面前推了推,說:“不合作也沒關(guān)系,你會親眼目睹,你享用過的,讓你的老媽再享用一遍。稍稍提醒一句,你老媽的身子骨可沒有你長得壯實?!?/p>

“放過我媽吧,合作,我與你們合作……”王魁的心理防線瞬間土崩瓦解,跪倒在母親面前,腦袋垂在膝蓋上,孩子般失聲痛哭起來。

武田弘樹對所謂的合作宣布了三種不同的結(jié)果:第一,抓到劉健,釋放王魁的母親;第二,抓到江曉彤,把他母子倆都放了;第三,抓到劉健和江曉彤,不僅放人,還有豐厚的賞金。

王魁聽得出,在武田弘樹眼里,抓住江曉彤比抓住劉健重要百倍。王魁心里有一桿秤,師傅對自己恩重如山,出賣師傅天打五雷轟,江曉彤如同陌生路人,路人的生死與己無關(guān)。他不貪賞金,只想自己與母親能離開魔窟……

眼下可好,江曉彤沒有出現(xiàn),等進(jìn)了舊貨市場,武田弘樹見不到劉健,王魁發(fā)現(xiàn)自己受騙了,難逃一劫。他想著想著,不由自主地小腿肚一軟,真的打了個趔趄,差一點兒摔倒。

武田弘樹向岳家軍巷撅了撅下巴,兩個戴黑色禮帽的人心領(lǐng)神會,一左一右挾持著王魁,向巷里走去。

舊貨市場原是一座被廢棄的廠房,上有屋脊瓦頂,下有水泥地面,夏天不怕日曬,冬季避風(fēng)擋雨。賣貨的攤主席地而坐,排成六個豎條形,中間四排屁股對著屁股,留下三個人行通道,舊衣破襖,六成新的皮鞋,家什雜物,應(yīng)有盡有,只要用不上的東西都可以買賣,看貨的,議價的,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劉健坐在靠大門不遠(yuǎn)的中排,左右的攤位都很長,他的攤位擠在中間,顯得格外短小。他不時地側(cè)過臉,注視著門外。

王魁一眼看見了劉健,驚詫地怔了幾秒鐘,發(fā)瘋一般嘶吼道:“師傅,快……”

“砰”,武田弘樹的槍響了,王魁感到整個身體顫動了一下,雙手捂住胸口,鮮血淅淅瀝瀝地從指縫里往下淌,他對著劉健的方向,使盡氣力說了個“跑”字,便一頭栽倒了。

這一聲槍響,猶如在油鍋里撒了一把鹽,擺攤的、賣貨的爭先恐后逃之夭夭,片刻工夫,偌大的市場只剩下劉健一人。

劉健盤腿坐著,赤裸著上身,光著腳。他的腿上鋪著殯儀館的工作服,上面放著一套出客用的舊西服,一件沾滿汗味的白襯衣,還有一雙皮鞋。他的嘴里叼著香煙,半睜半閉著眼睛,像久坐而無客問津,只好抽一根煙解解乏。

武田弘樹吹了一下槍口的青煙,轉(zhuǎn)過槍口,頂住了劉健的額頭。戴黑色禮帽的兩把槍也跟隨著轉(zhuǎn)過方向。

“殮妝師,我們又見面了。我只要指頭稍稍一動,你就會去中國的陰曹地府報到了。不過,我不會讓你快樂地報到,我要慢慢地消磨你的意志,讓你求生不得,求死無門。你的明白,也讓中國人明白,辱我日本大帝國公民,必須付出沉重的代價?!?/p>

武田弘樹說著,將槍插入槍套,露出不可一世的冷笑。自從日本軍隊攻占了南京城,他覺得自己的身價陡然倍增,在這塊土地上可以毫無顧忌,為所欲為,殺死一個中國人就像捏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

劉健捏著抽到根部的香煙,自然地垂掛下來,放在鋪攤開的工作服底下,腿叉中間,似乎想在水泥地面上摁滅煙火。他抬起頭,望著武田弘樹,平淡地回敬道:“我的明白。但我他媽的也明白,中國的閻王爺一定會站在我這一邊,送我倆一同去陰曹地府!”

劉健猛地掀開工作服,兩排炸藥整齊地排列在腿叉中間,引信上的火星“滋溜溜”地向炸藥躥去。他的眼睛瞪得滾圓滾圓,幾乎脫出了眶,像引信一樣,閃閃泛光。

武田弘樹的眼睛也瞪大了,充滿了恐懼與無奈,腦海里無限循環(huán)地跳躍著四個字:來不及了!

一聲巨響,山崩地裂,舊貨市場里的所有生靈都不復(fù)存在。

江曉彤爬了一段小坡,在樹叢中七彎八繞,穿插到“楊忠襄公剖心處”。她扳下一根枝條,將枝條細(xì)的一頭削成尖形,撥開碑石后虛掩的雜草,開始挖土。她沒想到當(dāng)時埋得如此深,土踩得如此緊,以至挖斷了兩根枝條,才見到牛皮紙信封的一角。

魏實康緊跟在江曉彤身后。

江曉彤拉扯出牛皮紙信封,撣去上面的浮土,沒有撕拆封口,而是掏出打火機點上火,輕輕地抖動著信封,讓火苗燃燒得更旺一些。

“不讀一讀嗎?”魏實康忍不住問。

“時過境遷,已經(jīng)是廢紙一張了?!?/p>

“下一步我們怎么辦?”

“離開南京!”

江曉彤確實有了最新的打算。武田弘樹死后,特高課迅速成立了新的特別行動隊,任命一個叫東野次郎的人代理隊長,日本侵略者對奪取珍寶勢在必得。東野次郎的殘暴比武田弘樹有過之而無不及,上任第一天就“掃蕩”了鐵心橋鎮(zhèn)及周邊村莊,酷刑下冤死了五條無辜的生命。江曉彤懂得了一個道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殺了一個武田弘樹,還會出現(xiàn)第二個、第三個武田弘樹,國之珍寶根本無法運出敵占區(qū),只有將侵略者徹底攆出中國,國寶才有重見天日之時。她決定去尋找真正抗日的隊伍,做一個名副其實的抗日戰(zhàn)士。

“去哪兒?我跟著?!?/p>

“天涯海角。”

“我愿意當(dāng)你的小聽差?!?/p>

江曉彤捂住臉笑了,她拉起魏實康,站直了身體,用手做成喇叭狀,大聲呼喊:“南京,我們會回來的,一定一定!”

魏實康學(xué)著江曉彤的樣子,對著群山呼喊:“南京,我們會回來的,一定一定!”

山谷傳來了回音:南京,我們會回來的,一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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