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雯靜
摘 要:來自浙東農村的鄉(xiāng)土作家王西彥,在其小說中以獨具特色的方式敘述了蕓蕓眾生在命運觀念重軛下的生存狀態(tài),刻畫了一大批鄉(xiāng)村“苦命人”形象。王西彥是在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下長大的,其中既有主流文化,也有民間信仰等,這些不同程度上對王西彥文學創(chuàng)作中人物的塑造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中國幾千年來傳統(tǒng)文化的制約以及生存的重壓,使得這類處于尷尬社會地位的鄉(xiāng)村“苦命人”在命運旋渦里痛苦掙扎著,靈魂深受摧殘,在生與死的邊緣躊躇徘徊。本文從本土化的命運模式和民間信仰作用下的命運模式兩個方面,探究王西彥筆下“苦命人”在命運觀念支配下的文化心理、承受生命之重及悲慘命運的根源。
關鍵詞:王西彥;苦命人;命運觀念
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是中國歷史上黑暗動蕩的時期,在這片悲涼的土地上生存的人民苦不堪言,貧窮、封建文化更是令他們在物質與精神的旋渦中痛苦掙扎。王西彥作為三十年代成長起來的著名作家之一,其童年和少年時光是在充斥著封建觀念的浙東農村度過的,其中也不乏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這些都從不同的方面對王西彥小說中人物的塑造及其命運的走向產(chǎn)生重要的影響。王西彥先生說:“因為我愛自己的鄉(xiāng)土、祖國和人民,我是為自己的鄉(xiāng)土、祖國、人民而寫作的,所以我立志要對生活和藝術懷抱誠懇的態(tài)度力求反映生活的真實……”[1]因而他用飽含深情的筆觸和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手法創(chuàng)作了許多優(yōu)秀的鄉(xiāng)土文學作品。命運觀念重軛下的“苦命人”,是他在對中國歷史、現(xiàn)實和國民性的潛心觀察和探索過程中用一顆最真摯無偽的心靈發(fā)現(xiàn),并用一種最平易淳樸的語言所表現(xiàn)出來的內核。
一、本土化的命運模式
這種特定時代中本土化的命運模式,在“童養(yǎng)媳”這類苦命人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種現(xiàn)象的根源是因為發(fā)展了幾千年的中國農民仍未擺脫貧窮困境,甚至連基本的溫飽都不能維持,而封建的倫理觀念則更加重了女人們的生存困境。陳曉明指出:“從文化上來說,人們用母語來寫作就注定了是本土化的東西;從實踐的意義來說,人們生長于特定的文化之中,他的日常經(jīng)驗和超越性幻想都來自他置身于其中的生活,他的寫作不可能不是‘本土化的?!盵2]王西彥的故鄉(xiāng)是宗法制觀念濃厚的浙東農村,“男尊女卑”等封建倫理觀念盛行,加之當時的社會貧窮落后、物質資料極度匱乏,使得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十分低下。因而,在浙東農村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就孕育出這樣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童養(yǎng)媳。王西彥身邊的親人大多都是童養(yǎng)媳,就連他最親近的母親和姐姐們也是童養(yǎng)媳。王西彥曾說:“童年時期,母親經(jīng)常躲在灶門下吞聲流淚和大姐經(jīng)常滿臉血污從婆家逃回村子卻不敢進門的情景,給我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盵3]因而,在他后來的創(chuàng)作中,傾注心血最多的便是童養(yǎng)媳角色,這也是這位作家塑造最多的命運模式。
童養(yǎng)媳實質是把人作為交換的商品,在這種畸形的交換關系里,幾乎所有的童養(yǎng)媳在夫家是不配享有平等關系的。短篇小說《鳳囡》,講述了還在襁褓中的鳳囡被父母狠心遺棄在后山的小樟樹上,被現(xiàn)在的婆婆抱養(yǎng)后嫁給了癩痢丈夫。童養(yǎng)媳鳳囡僅僅因為挨著一個男人坐過,便被村里人恥笑。繁重的家務每天壓在她一個人身上,她提心吊膽地在這種窒息的家庭里過著日子, 但仍舊避免不了婆婆整日的毒罵和折磨,她的丈夫也是百般欺辱她。面對這些,她沒有躲避,也沒有號哭,只咬牙忍受,并把這些遭遇歸咎于命。小說《苦命人》中的媽媽也因為童養(yǎng)媳出身時常遭受到婆婆的毒打和辱罵,而媽媽發(fā)泄的方式卻只有哭。媽媽既改變不了自己的處境,也改變不了她三個女兒童養(yǎng)媳的命運,只能把這一切歸咎于命。又如《黃昏》中的福田媳婦,也是年紀小小的就給別人做了童養(yǎng)媳。這些童養(yǎng)媳的命運模式似乎都一樣:由于貧窮而引發(fā)的種種生存困境使得年紀小小的女孩被父母拋棄,或當成商品無情地賣出,她們只能在夾縫中艱難生存。社會不僅鉗制著她們活命的每一條路,還把她們與人之間的關系約束到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步。在這些悲慘的人物身上,可以明顯地看到問題的根源在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身份”關系。在封建家庭中,“婆婆”“丈夫”等都是權力、身份的象征?!吧矸菔窃谌松硪栏疥P系中社會強加給個體的尊卑名分。”[4]童養(yǎng)媳無疑在家庭關系里是處于最低端的,她們甚至在潛意識里認為婆婆和丈夫的壓迫和奴役都是理所當然的。“不反抗”“忍讓”是她們信奉的生存哲學,把苦難歸咎于命不好的命運觀念悄無聲息地異化著她們的精神,但這也是她們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二、民間信仰作用下的命運模式
中國民間信仰在鄉(xiāng)土社會中植根于傳統(tǒng)文化,它是指民眾自發(fā)地信仰與尊重超自然力的精神,并深深扎根在社會中下層百姓的思維方式和宗教行為活動中。民間信仰能夠普遍得到各民族的推崇,其原因在于它能解除人們心中的困擾、家庭和社會的糾紛,以及自然環(huán)境的折磨。
民間信仰作用下人物可悲的命運,首先體現(xiàn)在民間的忌諱對缺乏科學認識的苦命人的毒害上。忌諱讓人們認為,人的通達順遂、事的得失成敗都有其發(fā)展的規(guī)律,也是相生相克的結果。在長篇小說《微賤的人》中,“克夫”的觀念潛移默化地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也影響著人物心理的變化。不僅周圍的村民深受這種民間忌諱的毒害,主人公也因此走向毀滅。主人公銀花這個苦命人好像是專門為承受痛苦而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她兒時在酒鬼爹的辱罵中度日,但父親的突然離世讓銀花的命運變得更悲慘,肥胖可惡的鹽販子霸占了銀花爹的茶鋪,并把年僅十五歲的銀花賣到了山里做童養(yǎng)媳。值得慶幸的是,丈夫和公婆都對她很好,但丈夫死后她堅持改嫁,隨著第二任丈夫的去世,銀花便背負上了“克夫”的罵名。禍不單行,她唯一的女兒也溺水身亡了。流行在山村里的傳說隨之而來,溺死者的靈魂只有找到替身之后才能夠投胎,因而八月嫂大聲宣稱將不讓自己的女兒旺旺走出大門半步。即便如此,銀花仍勇敢而又努力地與婆婆生活在一起,也勇于追尋自己的幸福,與長工牛二坤暗生情愫。她面對不可控的命運并沒有消極對待,堅毅是對她最美的詮釋。但隨著情人牛二坤被捕,她失去了最后的精神支柱。鄉(xiāng)里人的恃強凌弱、閑言碎語也慢慢吞噬了銀花求生的欲望,摧毀了她所有的心理防御,這個堅強的女人只能以死使自己得到救贖。似乎從她背負“克夫”這個罵名起,她可悲的命運就已注定了。
民間信仰作用下人物的命運模式,其次體現(xiàn)在封建迷信對人物的迫害上。長篇小說《村野的愛情》描寫了封建迷信對青年男女愛情的迫害。故事發(fā)生在與世隔絕的平靜而貧窮的小山村里,主角是兩對青年男女:庚虎和金蘭、金豹和虎妹。安隆奶奶一家是這個偏僻村莊唯一的異鄉(xiāng)人,這家的每一代都是單傳,而且單傳的一個也只是在女人肚子里留下一個遺腹子。并且這種不幸的命運,也會攜帶到別的家庭去。這種情形,逐漸成為一種迷信,被本地人視作不祥的征兆,安隆奶奶一家作為本村的唯一異鄉(xiāng)人,也被宗法觀念濃厚的鄉(xiāng)村所輕視。然而,好強的庚虎兄妹卻與本地金姓人家金豹金蘭互生好感,暗生情愫。他們向往美好而純潔的愛情,勇敢地追求幸福。老一輩傳統(tǒng)的封建迷信以及村民的歧視無疑是他們追求幸福道路上的攔路虎。金姓人家是本地的富戶,而安隆奶奶家即便辛勤勞作卻依然一貧如洗,如此懸殊的家庭差距更是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面對命運的如此不濟,他們大膽地幻想著沖破命運的枷鎖,但這顯然是一種近乎可笑的奢望。盡管如此,勇敢的青年男女也愿奮力爭取,給了彼此足夠的堅定與偏愛,勇敢地與一切阻礙因素相抗衡。但是戰(zhàn)爭來臨了,庚虎在轉運糧食的途中被日本人抓去,生死不明,小金蘭決定在思念中等待一個奇跡,等待著庚虎的歸來。遺憾的是庚虎永遠回不來了,他死在了暴徒的鋼槍之下。金豹與虎妹雖然在一起并且結婚了,但是這對青年男女在心里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霾。如果不是封建頑固的家長因迷信橫加阻攔和干涉以及保甲長等人的權勢,也許庚虎和金蘭早早地就擁抱美好而幸福的生活。然而,偶然往往是人生的主宰,在消息閉塞和觀念閉塞的偏遠小山村里,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情都能造成慘痛的悲劇。王西彥通過凄美的愛情故事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出人性的堅毅和美好,不僅僅是古老的封建迷信對于人物的迫害,還有這對年輕人不信命運并與命運之神抗爭的堅韌和果敢,凸顯著人性的光輝。小說中這對青年男女的愛情被命運的枷鎖牢牢束縛住,封建迷信和戰(zhàn)爭這兩個因素是命運的外在體現(xiàn),而他們悲慘的結局則是命運的象征。小說開頭是一個關于愛情的凄美傳說,美貌非凡的牧羊女與騎鳳而來的仙人相愛并產(chǎn)有一子,然而這對母子卻由于自然定律犯了罪,最后自縊而死。這片陰森而又不祥的竹林似乎代表著命運之神的冷峻,也暗示了他們悲慘的結局。
民間信仰作用下人物的命運模式,最后體現(xiàn)在這些“苦命人”對于宿命觀念的深信不疑上。這些村野之人只能用這種文化心理來解釋多舛的命運,安慰自己受傷的心靈,并且宿命觀念也支配著他們的一切社會活動及心理活動。在探索人性與命運的矛盾沖突中,王西彥所呈現(xiàn)的是一個陰霾重重又令人窒息的灰色世界,這片世界籠罩著擺脫不掉的命運之氣,滋養(yǎng)出一群安于命運者。王西彥出生于浙東農村,也是在那里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時光。浙東舊時農村的民風充斥著鬼神觀念,宿命觀念早已滲透到民間的血液里。正如古語所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既然現(xiàn)世的苦難不可回避,命運輪回、因果相報便是對當下不順最好的解釋。面對命運的捉弄和不濟,選擇安于現(xiàn)狀,這是浙東民間乃至中國民間永恒的生存哲學。在短篇小說《命運》中,路三嫂子這個“苦命人”好像是專為忍受不幸而來到這世上的。出生在貧苦農家的她差點被無法養(yǎng)活她的母親扔入尿桶淹死。深受多子困擾的父親更將她視作“孽障”,她在父親粗暴的咒罵聲里艱難地長到十五歲,便被父親賣給長她一倍的路三做媳婦?;楹蟮乃浅惺芰司薮蟮耐纯啵畹膲毫ζ仁顾煌5貏谧?。第一個孩子的到來給她造成了永久難愈的喘咳病,生產(chǎn)第二個孩子時又遇上了蝗災,陷入絕境的路三對生活越來越失望,因此,她便成了丈夫發(fā)泄怨恨的對象。但是,面對如此凄慘的命運、凄苦的一生,她卻從未抱怨過什么,因為她把一切希望和苦難全部歸因于冥冥中不可知的命運。她想著,“對于命運的酷待,人怎么能夠反抗呢?就像她的生到這世界上來,原就是命運的一種偶然的安排”[5]。在她看來,自己所遭遇的苦難和折磨,不過是命運公平的賜予,而支配、主宰著自己一切的命運,是不容懷疑更不能反抗的??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命運的乖戾在她凄苦的一生中已肆虐到無法復加的地步,把更多的不幸強加于她身上。路三嫂子十四歲的女兒風仙被駐扎在村里的“國軍”糟蹋,兒子阿林也差點被他們打死。最終,她的丈夫路三因忍受不了征兵的殘暴,狗急跳墻一把火燒了保長家,最終闖下了連累全家的潑天大禍。然而,路三嫂子卻仍舊無力怨恨。在她的認知中,命運是不可違抗的,人的生死和富貴都是由命運或者天命決定的。自打她出生起這麻木的靈魂便被這宿命觀折磨得連抱怨的欲望都消失殆盡。這種宿命觀也是這些“苦命人”賴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如果沒有這份觀念,生活又該怎樣繼續(xù)下去呢?封建宿命觀念的束縛使得路三嫂子這個“苦命人”陷入了深深的絕望。因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倚著門框、眼神迷離地看向遠處的“苦命人”,無力反抗,唯有向命運俯首帖耳,被動地接受著命運的安排。
三、結 語
出生于浙東農村的王西彥,注定與這片土地結下了不解之緣。當王西彥在文壇上嶄露頭角之時,中國正值風雨飄搖之際,國家民族的內憂外患日益嚴重,如此特殊的政治文化旋渦使得作者在悲涼的鄉(xiāng)土上狀摹的是命運觀念重軛下的“苦命人”。特殊的社會環(huán)境造就了這一批“苦命人”,作者王西彥用飽含深情的筆觸對這些“苦命人”給予極大的同情。本文從本土化的命運模式和民間信仰作用下的命運模式這兩個大的方面,分析了這些“苦命人”在強大而不可捉摸的命運面前不同反應及其悲慘命運的根源。在舊時期的封建社會,普通老百姓在特殊的社會背景下,對于生存的追尋與掙扎不禁令人可悲可嘆,但最終卻在命運的捉弄下無力自救,在命運觀念的戕害下走向毀滅。
(喀什大學人文學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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