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薇

我曾無數次幻想，如果時光倒流到2019年初，那該有多好。

那時，正是互聯網的風口年代，我先生也邁入年薪50萬元的行列。他任職的公司剛剛在香港上市，他還分到了期權。在先生的高薪助力下，我們在北京的家由二居室換成了三居室大房子，過年能帶著三歲的孩子去日本旅行，我生日時會收到先生送的價值近萬元的護膚套裝……蒸蒸日上的生活，令我產生日子一天會比一天好的錯覺。

沒想到當頭棒喝來得如此快，當年 8月的一個晚上，先生回來跟我說，他被公司裁員了。他不是唯一被裁掉的人，人力資源部同事找他簽賠償協議的時候說，40歲上下的中年人，如果想要在私企久待，至少得是中高層人員，只可惜，他只是一名普通員工。同事勸他趕緊找工作，年齡再大一點兒，更難找工作，沒準要靠打零工過活。

先生把這些話，一字不改地轉述給我，也許他是想通過傾訴減壓，但這些消息，對我來說，也如同晴天霹靂。當晚，我的身體就因為壓力過大，“崩潰”地發(fā)了一次高燒。迷迷糊糊中，我寬慰自己，也許情況沒那么糟，至少他還有股權及賠償金抵擋人生危機。

我沒想到，我倆以為挺一挺總會過去的危機，竟持續(xù)至今。

丈夫摸魚，妻子養(yǎng)家

自從先生失業(yè)后，家里每月 8700 元的房貸以及一家五口月均7000元的日?；ㄤN，都是我來承擔。

為了在公司站穩(wěn)腳跟，我連續(xù)三年都沒休長假，即使是假期，也在學習、考資格證中度過。陪孩子在小區(qū)玩耍、上興趣班時，我也拿著書見縫插針地復習，常有媽媽說我“太卷了”，我只能無奈地笑。

我媽說我是家里堅強的頂梁柱?？傻蚕壬芊謸徊糠盅巯碌募彝ヘ摀?，我也不用每天削尖了腦袋想賺錢、想守住工作。

先生這三年，也不是什么都沒干。他先是開淘寶店，被投訴關店；然后又開始學習攝影，目前的狀況是只能偶爾給人拍片，收入尚不足填平為自己繳納社保的費用。他倒也不急，說自己可以在家“苦練”技藝，還安慰我說，已經看到攝影在未來變現的可能，只是目前缺少客單。但我并不覺得樂觀，因為他真的對“再就業(yè)”沒啥積極性，搞不好不上班的散漫生活才是他喜歡的。

去年6月的某一天，我調休在家就親眼目睹了先生的“苦練提升”過程：我拖地的十分鐘內，四次看到他坐在客廳的工作臺旁玩手機。我在家尚且如此，那我上班的時候，他真的有積極接單或是找工作嗎？

那天，我跟他大吵一架。說是吵架，更多是我單方面做聲淚俱下的控訴，主題就一個：為什么是我一個人托著整個家庭的重量，你卻整天啥都不干？

那晚我是哭著睡著的，家里有 76 歲的老人、42歲的丈夫、6歲的孩子，我是他們唯一的“當家人”。如果把家比喻為一輛馬車，我就是唯一的老馬，如果我躺下，這個家就會完蛋。

獨自養(yǎng)家的妻子，原來有那么多？

近年來，我特別關注與我同病相憐的女性，為了抱團取暖，也為找尋“并不是我一個人在硬撐”的安慰感。

有一位跟我一起工作多年的同事，她丈夫近十年沒有上班。她說自己不小心懷二胎時，婆婆給的營養(yǎng)費，她都轉手給丈夫做了零用錢。丈夫平時做點兒藝術創(chuàng)作，通常三年不開張，偶爾開張一次，頂多抵三個月生活費。她兒子正在讀小學，補習費增長極快。最近，我們發(fā)現彼此頭上的白發(fā)都“長勢喜人”，之前她還讓我?guī)退?，現在已經任其野蠻生長了。

一個因工作結識的大姐，得知我家狀況后寬慰我，“至少你丈夫沒有拿著你的錢去創(chuàng)業(yè)?！贝蠼愕恼煞蚰弥业讋?chuàng)業(yè)賠了個底朝天，怕債主上門，火速跑路，一年多沒歸家，留下大姐在北京養(yǎng)孩子和婆婆。直到現在，大姐還為丈夫復制了自己的手機通訊錄而睡不好，怕他以自己的名義跟親戚朋友借錢。

我一個大學同學，丈夫曾是三天賺五萬的搶手設計師。受疫情影響，客戶流失大，他備受打擊，也不想找工作。同學現在辭退保姆，自己接單子，不僅成了家里的賺錢主力，還常常跟我分享哪個渠道的錢最好賺。

小區(qū)中，一個常穿名牌的媽媽告訴我，她家之前開學前培訓學校，一年收入上百萬，她曾跟著丈夫游遍全世界。但掙的錢都在2021年的“雙減”政策中賠掉了，而今，丈夫天天宅家萎靡不振。她是全職太太重新上崗，穿著以前的名牌衣服，每天在網上直播賣水果，經常發(fā)朋友圈抽獎刷人氣，而她的很多富朋友，還在朋友圈中曬著歲月靜好的優(yōu)渥生活。我小心翼翼地問她會不會尷尬，她笑著說，只要“貴婦老友”買水果，自己就不尷尬。

我們常常聊天，復盤經濟窘況的原因，既與宏觀的因素有關，也與我們的消費理念有關。很多中年人，包括我自己，對于“居安思?！彼膫€字沒有具體概念。一個在明星經紀公司當副總的閨蜜，流量經濟最賺錢的幾年，她年入上百萬，但家庭存款從未超過五萬塊，因為全家人都愛花錢，最近，她也失業(yè)了。

未來看上去花團錦簇，讓人產生了一直持續(xù)到永遠的錯覺，家庭抗風險能力低成為很多人的難言之隱。我們曾嫌棄長輩精打細算，如今被狠狠“打臉”；我們曾經大手大腳花出去的錢，現在要一分一分地省回來。路過周大福珠寶店，隨手買金飾的好時光一去不復返，現在我們?yōu)榈蛢r買到花店處理的禮品花而歡呼雀躍。

生活在走下坡，這是不爭的事實，可我們還想過得體面一些，有尊嚴一些，這可能是當年的好日子留下的唯一有點兒意義的精神財產了。

夫妻之間，有愛更有情義

我們這些獨自養(yǎng)家的姐妹，有一個“抱團取暖”群，每天大家在里面彼此打氣，八百元一小時的心理咨詢費支付不起，免費心理按摩還是可以的。

姐妹們老勸我，說我家先生狀況尚可，對孩子溫柔，情緒穩(wěn)定；經濟拮據，卻不忘在情人節(jié)時給我買小禮物；還會照著視頻教的按摩手法，幫我放松后背……比起一些失業(yè)后炒虛擬幣、喝酒消愁、靠外遇找存在感的“別人家”老公，還是要好很多，哪怕這個男人在家磨洋工，只要不生事兒，也是優(yōu)品了。

前不久，我跟先生的關系緩和了一點兒。某天，我倆一起看老電影《東京奏鳴曲》，日本大多是男性賺錢養(yǎng)家，女性不上班，片中的男主人被裁員后，一家人陷入困窘，只能開煤氣齊齊自殺。我倆看完深感幸慶，還好我們是雙職工家庭，一方暫時失業(yè)，另一方努努力，還能頂起半邊天，日子雖難，但至少這個家不會崩塌。

回想九年前，我倆結婚時曾發(fā)誓，“無論富貴貧窮，無論健康疾病，無論人生的順境逆境，在你最需要的時候，我都不離開你，一直到永遠。”婚姻，就是要共進退，哪怕一個人此刻落后了，另一個也要不離不棄，不僅是出于愛，更是夫妻的情義。

前一陣子，我過生日，收到了先生送的一個廉價按摩器，以及一封手寫信。我打開信一讀就哭了，信上第一行寫著：親愛的，這幾年讓你受苦了，明天起，我去送外賣。

讓先生送外賣，是我的建議。他三年不工作，已經有點兒社會惶恐，雖然送外賣聽上去不那么好，但如今，自食其力就是賺尊嚴。

（摘自2022年第12期《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