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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星辰

2023-05-30 02:34:15二湘
山花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醫(yī)生

二湘

1

起初,柳溪只是注意到地上的碎影,晃晃蕩蕩,她想踩住,卻是徒勞。她抬起頭,看到陽光透過銀杏樹扇狀的葉子閃閃爍爍,宛如滿天星辰,微風起時,那投射在地上的光和影便游離蕩漾起來,像是大海上的波光,此起彼伏。她驚詫于這瞬間的風和影,似乎那里隱藏著無法言說的隱秘和力道,能把大海星辰如此逼真地同時呈現(xiàn)。

看,大海星辰,她碰了碰旁邊的田堅,手指著樹冠,又指指地面。

還真像呢。田堅抬頭,復又低頭。

她停住了腳。

怎么了?田堅問。

如果天上的星星掉在海里,是會墜入深海,還是會漂在水上?她說。

你腦子有病?。啃切堑粝聛?,想什么呢,走啦。田堅笑。

她也笑,又抬頭看天,似乎想把這一個瞬間記在心里。

他們肩并肩繼續(xù)往前走,走在一排排的銀杏樹蔭下,走在一片片流淌的光影里,最后,他們走到了銀杏樹林的盡頭,把大海星辰甩在了身后。

學三食堂人總是滿滿當當,二樓的小炒部排隊的人很多,大廚得一份一份地炒。他們等了許久,買了一份萵筍炒肉,又從樓下的大眾食堂打了一份涼拌豬耳和炒茄子。田堅說這樣混著買最劃算。兩個人低著頭吃飯,柳溪說了個笑話,田堅勉強笑了一下,他原本就不太愛笑,甚至都不怎么愛說話。柳溪有些尷尬,她抬頭看窗外,日光已經(jīng)灰淡了下來,剛才還那么明亮。

要下雨了嗎?她自語。

早上天氣預報說了的啊,出門的時候我還納悶太陽那么大。田堅說。

噢,她若有所思地說,天氣預報有時候也不準的。

準的,我們還是走吧,回宿舍再洗碗。田堅神色冷峻地說,不然要下雨了。

他們便下樓往回走,又一次經(jīng)過那片銀杏林的時候,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抬頭。一個小時前的滿天星辰已然消失殆盡,地上的光影波濤也消失得無影無蹤。茂盛的樹冠兩兩相對,遮住了天,他們像走在一個幽深的林子里,四周沉寂,悄無聲息,淺灰色的風從林子的那頭吹來。

像北歐的森林。柳溪說。

你又沒去過。田堅撇嘴。

感覺嘛。她說著,再度抬頭看天,沒有太陽,也沒有星星。她看到的只是青蒼蒼的扇狀樹葉,連成云。

然而,那已是七年前的夏天了。那個夏天,他們都沒有回老家,都在新東方補習英語。他比她高一級。他是數(shù)學系的,她是化學系的,他們是在上俞敏洪的GRE大課時認識的。大概所有的愛情都是不平衡的,總有一個愛得多,她是愛得多的那個。田堅的聲音帶著點磁性,她第一次聽到是在上補習課的時候。他坐在她后面。她聽到他聲音的時候忍不住回頭,她看到了他和他銳利的目光,單眼皮,眼睛卻很亮,又有些冷。她忙轉(zhuǎn)過身。田堅一開始并不在意她,但是她執(zhí)著地一次一次往他住的32樓跑。終于有一天,他說,你去過十渡嗎?她撒了謊,說沒有。他們就去了。那之后十三陵,野三坡,潭柘寺,京郊的景點他們走了個遍??墒呛髞?,柳溪回想起那個夏天,卻只是想起銀杏林那瞬間的光影變幻,大海星辰的林蔭道忽而就成了幽深陰暗的北歐森林。但是,她卻不記得后來有沒有下雨了,似乎那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記憶的盲點。

田堅先去的美國,那個夏天之后的夏天,他拿到了美國大學的獎學金。田堅的專業(yè)成績不差,英文不好,GRE考了兩次才過2000分,他拿到的最好的大學是加州大學爾灣分校。

來年夏天,柳溪也拿到了美國大學的獎學金。她拿到的最好的大學是哥倫比亞,化學專業(yè)排名前十。

我還是去加州吧。柳溪說,她也申請了田堅的學校,也拿到了獎學金,只是這個學?;瘜W專業(yè)排名差許多。

真的?田堅說,你要想清楚,哥倫比亞是個藤校啊。

電話那頭突然沒了聲息,頓了良久,柳溪說,我還是去加州,和你在一起。

田堅心里有些感動,你傻啊。

柳溪挺認真地說:其實不是傻......

那是什么?大洋彼岸的田堅問。

嗯,柳溪頓在那,突然不太說得出話來,她聽到了一陣陣遙遠的哭泣,一個女人和一個十歲的小女孩的哭泣,從時光的深潭里清凜凜地傳來。她心里有些發(fā)酸。

好吧,Welcome to Hotel California!田堅在電話那頭說。他知道她是個很擰的人,兩個人剛開始約會那時他就瞧出來了。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Such a lovely place...... 柳溪在心里接上了下一句歌詞。那時候,他們常去靜園的草地上聽長頭發(fā)的校園歌手彈著吉他唱歌,其中就有這首Hotel California。他們跟著哼唱,懷著對太平洋彼岸的無限憧憬,或許,那更是對未知的未來的心馳神往。在那時的他們,未來是如大海一樣的遼闊,星辰一般的閃亮。

到加州的第一個冬天連著下了好幾場雨。

還說南加州從來不下雨。柳溪皺著眉頭,真不喜歡下雨。

你老家不是常下雨嗎?田堅說。柳溪是無錫人。

嗯,柳溪看著公寓外面藏青色的天。天上是青灰色的云,大團的云,磅礴又綿軟。她看到了云朵下一個小小的女孩,那么小,三歲的小柳溪,長長的眼睛,小而翹的嘴。那個小小的院落里的她。天下著雨,細雨中灰白的院墻上有了道道水痕,墻角的青苔蔓延開來,成了綠色的一道波痕。院子里是灰磚地,長方形的磚,一前一后錯開,雨水浸潤著,濕漉漉的一片。院落之上是雨霧蒙蒙江清色的天,屋子一側(cè)四方桌子上的小龕里有幾根殘香,淡薄的香霧裊裊四散。太姥姥那么老了,臉上的皺紋深深地刻著時光的印痕。她坐在院落屋檐下的竹凳上,手里拿著一串小葉紫檀的念珠。她眼睛半閉,右手一顆一顆撥動著念珠,口里念念有詞,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柳溪小小的,坐在竹凳旁邊的小馬凳上,眼睛一動不動盯著太姥姥手里的念珠。一百零八。太姥姥口里輕綿地吐出了一個數(shù)字,柳溪如得了令的士兵,慌忙把一?;ㄉ鷣G在太姥姥前面的青花瓷碗里。然后,太姥姥又進入了另一個循環(huán)。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蒼老的聲音從同樣蒼老的身體里發(fā)出來,細細地回旋在流水長年里。

花生終于堆滿了那個不大的瓷碗。

夠了,今天的夠了,去,把它供在佛龕前。太姥姥說。

柳溪起身,雙手捧著那碗花生,小心翼翼抬腳跨過門檻,走到里屋的神龕前,踮起腳,把那碗念過佛的花生放置在菩薩像前。然后又坐回到太姥姥身旁。太姥姥顫顫地起了身,去了廚房。她慢手慢腳,動作遲緩,過了許久,做好了一碗雞蛋羹,她拿筷子在碗里劃了一條線。

你一半,我一半,太姥姥說。

柳溪拿了一個小鐵勺,太姥姥拿了一個短柄瓷勺,一老一小的兩個人,在暮色四合、細雨綿綿的江南小院里默默地分吃一碗雞蛋羹。

加州的雨季的確不長,很快黛綠蔥郁,波浪一般翻滾的山巒就成了一排排青黃色樣的土饅頭。原先還綠得滋潤,頓時就成了干澀的黃,沒有一點過渡,突兀得很。田堅和柳溪在夏天到來之前結(jié)了婚,搬進了學校的研究生學生宿舍。學生宿舍就在校園里,他們每日走路去上學,晚上也是在圖書館自習?;氐郊?,柳溪都會蒸一個雞蛋羹,又拿根筷子把雞蛋羹分成兩份,田堅和她一人一半。過了一陣,田堅說,不必蒸,用微波爐就好。柳溪說,微波爐做的沒有水蒸的好吃。

可是這樣簡單。田堅還是堅持用微波爐。

兩個人都有主意,都不肯采用對方的辦法,最后就變成各做各的。田堅用微波爐做的先好,他一個人坐在簡易桌子上吃,并不抬頭。柳溪看看他,又看看灶火上的蒸鍋,細細的水汽升了起來,田堅的樣子變得有些模糊,有些疏離。

那天是中秋節(jié),柳溪照樣去實驗室做實驗,回家就有些晚,一開門,正好看到田堅在打電話。他匆匆地說了幾句就收了線,大概是聽到了柳溪開門的聲音。

誰?。苛?。

嗯,說了你也不認識。田堅說。

是在這邊認識的,還是國內(nèi)認識的?柳溪換了個角度,卻還是堅定不移地要把答案打撈出來。

你總是這么疑神疑鬼。田堅不高興了。他們分開的那一年,網(wǎng)絡剛剛興起,兩個人常在線上聊天。有幾次田堅有事沒有如約上線,隔天柳溪總是要盤根問底。

那是你心里有鬼,不然怎么我一回來你就掛了電話?柳溪不依不饒。

好了,我們是在簽證的時候認識的。我們那次四個人,一起打車去的大使館。四個都一次簽過。大家就留了郵箱地址。田堅說。

然后到了這邊你們就又聯(lián)系上了?柳溪暗想,好在自己追著問。

是啊。田堅說。

女的吧?柳溪終于問了最關(guān)鍵的一個問題。

嗯。田堅應道,他的回答總是一個字也不多的。

知道了這個事實,柳溪倒不說話了,心想,原以為他異國他鄉(xiāng),就她一個人可以通電話通郵件線上聊天,原來他還有一個紅顏知己。

田堅見她不語,又添了一句,我們也就是過年過節(jié)打個電話。

你不會騙我吧?柳溪心里有些慌,那種熟稔的恐懼居然如一條小蛇一般悄悄地爬上后背。

為什么要騙你?你想得太多了。田堅把話題岔開,我明天晚上不回來吃飯。

噢?柳溪抬頭。

是一個公司招聘會,有免費的披薩,田堅馬上補上一句,不如你也去,咱們省了做晚飯了。

嗯,柳溪不置可否。

第二天晚上,柳溪去了統(tǒng)計系的會議室——田堅到美國不久就轉(zhuǎn)學了統(tǒng)計。她看到會議室前臺一家公司的HR的人在介紹這家公司,底下坐了不少人。柳溪在后排找了個位置,她的目光穿過好幾排人群,看到了田堅的側(cè)影,他聽得很認真。她注意看了一下他左右的人,左邊一個金發(fā)的女人,右邊一個男人,她放了心,悄悄地又溜了出來。加州的夜色溫柔如水。她一個人走在路上,她看到母親拉著六歲的她上了公交車,是那種有軌電車,有兩根小辮子的車子。 車子晃晃悠悠地緩緩前行,透過車窗玻璃,她看到她小小的臉和母親的側(cè)影。母親拉著臉,一語不發(fā)。她們下了車,走了好長一段路,終于看到了一棟房子,兩層樓的小洋房,四周都是沉寂,唯有那一棟房子亮著,她心里有些怕,站在那不肯動,母親扯了她的衣袖,走啊。她只得跟著母親進了那棟洋房。她想到這,心里嘆了口氣。

2

過了夏天田堅開始上班了,公司也在爾灣,是一家制藥公司,需要統(tǒng)計方面的人。公司離他們的公寓不算遠,十多分鐘的路途。那天田堅加班,回來就是九點多了。

這么晚回來,也不打個電話。柳溪怪他。

一忙就忘了嘛。田堅躺在沙發(fā)上,累死我了,還有飯吃嗎?

都說過好幾次了,加班就要打個電話,這么小的事有那么難嗎?柳溪還在生氣。

我都餓扁了,你還在嘀咕什么電話不電話。田堅口氣里有些不忿。

柳溪不作聲,坐在那不動,鐵青著臉。

田堅見她不動,只得自己起身去廚房弄吃的,鍋碗瓢盆弄得動靜很大。柳溪只當沒聽見,臉上還是沒有好臉色。

田堅從那張臉上看到了一張更鐵青灰黑的臉,在他幼時住過的土坯房里,房子里面是夯實的黑土泥地,地上散落著一串鍋碗瓢盆。他心里有些難受。

日子飛速滑過。很快柳溪也畢業(yè)工作了,兩個人白天不在一起,見面少了,矛盾卻不見少。這幾年來,兩個人吵架多了起來。柳溪常想,談戀愛那陣為什么就沒怎么吵?再一想,兩個人約會的時間也就是一年,也沒住在一起,又正是熱戀期,都是巴著心肺對對方好。后來田堅就出國了,兩個人隔著太平洋,隔著無邊無涯的水,矛盾哪還有滋長的土壤?

到了美國,住在一起,兩個人的喜好和需求都不一樣,各種睚眥,各種矛盾就接踵而來了,想來也都在理,說起來也都是小事,可是小事攢多了就像是房子里粉塵數(shù)量增加,不打個噴嚏不足以平民憤。尤其田堅是個不愛說話的人,經(jīng)常就是吵到后面就閉嘴不言。柳溪尤其恨這個。兩個人都沒有想到矛盾這么快就降臨了,他們原來是空白著腦子走進婚姻,沒有期待很高,甚至都沒有期待,可是,還是被婚姻的這番嘴臉弄了個滿頭包。

柳溪頭一次動心買房子是在陪陳冉芳看了一次房子之后。陳冉芳是她中學同學,陪讀嫁了個比自己大十歲的工程師。工程師也沒什么不好的,除了過早地謝了頂。他們剛從北卡搬到加州,住在公司給租的臨時公寓,很快兩個月期限就要到了,著急買房子搬進去。

陳冉芳看中了兩個戶型,要柳溪給她做參謀。柳溪頭一次走進這樣簇新的樣板房,頓時眼前一亮,房子進門就是挑高的門廊,金晃晃的吊燈從二樓照耀下來,柳溪抬頭看,那個夏天銀杏林里的大海星辰驟然而至。

柳溪回家就纏著田堅買房子。田堅心里壓根就沒有種過買房子的草。

四十好幾萬的房子,你開什么玩笑。田堅看著她,有些搞不懂她怎么突然像打著了火的摩托車,自己拽著自己就要往前奔。

不開玩笑,完全不一樣的感覺,你知道嗎,就是房間里就有大海星辰的感覺!柳溪一向沉靜,今天像是變了個人。

大海星辰個屁啊,我家里要我寄錢給他們修新房子。田堅前幾天收到家里的信,他一直沒好意思說出口,這一下脫口而出,沒帶著好氣。

可是,咱們這些年不都是在給你家里寄錢嗎?柳溪撇嘴,我家寄得少多了,你知道,我家也不寬裕的。

是啊,我知道,可是我家那些錢不都拿去還債了嗎?田堅坐在那條硌人的沙發(fā)里,雙手插進了頭發(fā)里。

那現(xiàn)在他們錢還清了,我們的錢該考慮自己了吧,再說公司的綠卡也開始辦了,買房子沒問題的。柳溪賭氣一屁股也坐在那張沙發(fā)上,沙發(fā)那頭的田堅震了一下。

我們現(xiàn)在兩個人,又沒孩子,不需要買個大房子。田堅好聲好氣地說。

沒孩子就不能住寬敞點?我不管,反正我就要買房子。柳溪鐵青的臉又出來了。

田堅一扭頭看到她拉長的鐵青臉,心中一沉,怒火突然就燃了起來,他嚯的一聲站了起來,用腳踢翻了吃飯的凳子,轉(zhuǎn)身就出了門。

柳溪從來沒見他發(fā)過這么大的火,眼淚在眼眶里轉(zhuǎn),她深呼吸,沒讓眼淚流出來。

田堅后半夜才回來,他也實在沒有地方去,在高速上胡亂地開了一氣,又回到家,摸黑上了床,柳溪那邊輕輕動了一下,他的手摸了過去。

兩個人躺在黑漆漆的夜里都不言語。這一年來兩個人沒少吵架。熱吵之后就是冷戰(zhàn)。忽冷忽熱,吵吵鬧鬧的??墒?,誰家又沒有這樣那樣的矛盾呢?矛盾難道不該就是生活的常態(tài)嗎?

最后兩個人選了個折中的辦法。他把錢寄回了家,答應一年后再買房子。

一年后房價已經(jīng)漲了一大截,似乎是他們吵架連帶著把房價給炒了上去。同樣面積的房子,現(xiàn)在要多十萬。田堅又猶豫了。兩個人又是一頓好吵,田堅終于勉強答應去看房子。

那天看樣板房的時候,柳溪喜歡第一個戶型,大大的前廳,還都是挑高的,吊燈高懸,跟她第一次看到的那個一進門就能看到大海星辰的戶型很像。田堅卻不喜歡。

這么多空間都浪費了,不實惠。田堅說。他喜歡的是第二個戶型。樓梯靠邊,不占地,前廳不大,空間利用率高,曲里拐彎做出了五個臥室。

這多好,房間也多一間。田堅說。

看起來有些小家子氣呢,不夠氣派。柳溪說。

兩個人回到家一邊做飯一邊還在為買哪個戶型爭辯。兩個人都是有主意的人,又都不肯輕易讓步。

田堅覺得過日子沒必要窮講究,日子是過給自己的。柳溪沒好意思說那個夏天的大海星辰,只說第一個戶型敞亮透氣。

前廳那么高,那么大,加熱加冷都得更費電。田堅還是堅持。

加州大多數(shù)時候不用開空調(diào)的。柳溪說,她覺得房子是個大事,不能輕易讓步。

要不就不買。田堅甩出了殺手锏,他知道柳溪有多想買。

柳溪著急了,直接就點著他的名字喊了:田堅,沒想到你是這樣出爾反爾的小人!

田堅心里惱怒,說:我怎么小人了?我不是去看了嗎?是你自己太剛愎自用!還說我是小人。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又陷入了熱吵。田堅的老板昨天給了他一個年中評估,不是很好,他本來心里就不爽,陪著她看了一下午的房子,現(xiàn)在還要指責自己,火氣一沖,就把廚房桌面上的幾個洗菜的小鋼盆擼到了地面,小鋼盆砸在地上錚錚作響,洗好的上海小白菜撒了一地。

聲音那么響脆,柳溪驚住了,田堅也驚住了。

有本事你都摔了?。×芸炀蛷哪痰臓顟B(tài)里醒了過來,臉漲成了青的。

田堅看到那張青紫臉,頭就發(fā)暈,心頭一熱,把洗碗機猛一拉開,拿起幾個瓷碗就往地上摔,細白瓷碗碰在瓷板地上爽脆脆地裂成好幾片,有幾片還蹦到了上海小白菜上面,青的青,白的白。

柳溪看著田堅,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她以前聽一個朋友說有一對夫妻因為買房的事情離了婚,她只覺得夸張,原來同樣的事情完全可能在她自己身上復制。田堅站在那,他有些搞不清自己身在何處,是在美國的小公寓,還是在老家的土坯房,卻都是這般的殘敗和破碎。柳溪冰冷的目光刺了過來,他不知所措,扭頭甩門而去。柳溪看看滿地的碎瓷片兒,腳像是生了根,動彈不得。她喉嚨哽咽了半天,眼淚終于掉了下來。過了半晌,她拖著腿走到沙發(fā)前坐了下來,田堅摔門的聲音似乎還在空氣里輕蕩,她看到那個小小的女孩,被孤零零扔在太姥姥家的那個小小女孩,時光回轉(zhuǎn),舊的印痕原來從來不曾被擦拭掉,而是輕輕一震就浮出水面,那種被拋棄了的憂懼和擔心再度襲上心頭,她心里酸澀,腦袋里卻是空白的,這就是生活,就是人們常說的婚姻生活嗎?

這次冷戰(zhàn)沒有持續(xù)很久,柳溪先屈服了,她太想買房子了。她同意買田堅看中的那個戶型。她想要一個大房子,然后,她就成了房子里的公主。她想到公主這個字眼,鄙夷地笑了一下,她從來未曾做過一個公主,雖然在她剛剛進入婚姻的時候,她曾經(jīng)天真地以為,在婚姻里,她能成為一個被寵愛的公主,她是滿心希望被人寵愛的,那是從三歲的她身上一路傳承下來的渴求。然而這太naive了。naive,英文里這個詞真真太準確了。

房子是八個月之后搬進去的。

新房子空蕩蕩的,到處散發(fā)著一種稀薄的油漆味。房子采光不是特別好,柳溪恍惚間又回到那個江南的小房子,檀木的床,青面的被子,墻角的尿桶散發(fā)出來薄淡的尿騷味,昏沉的日光從窗欞里照進來,屋子里的一切都散發(fā)著和太姥姥一樣蒼老的氣息。江南的白日長,晚上就更長了。柳溪和太姥姥睡在同一個床上。她小小的,太姥姥也小小的,時光已經(jīng)榨掉了她生命的汁液,現(xiàn)在,她縮成了小小的一個。柳溪總是害怕,太姥姥那么老了,她真怕她一覺睡著了就不再醒來。

第一個在新房子里的夜晚,她睡不太著,她能感覺得到旁邊的田堅也沒有睡著。大概他也知道她沒有。

滿意了你?田堅在黑夜里吐出一句話。

柳溪想,似乎都是這樣,原來一心向往的東西,到手了卻不過如此。到美國是如此,和田堅結(jié)婚也是如此,買房子更是如此。不過如此,如此而已,而且年歲越大,心愿滿足后帶來的喜悅感越低,邊際效益遞減規(guī)律吧。縱如是,人們還是巴巴地往前走,往高處走。

然而她是斷不會把這番心思說出來的,她是個脾性兒犟的人,這一點和田堅倒是半斤八兩。

挺好,她說了一句,一扭身,正看到窗戶上臨時安裝的紙百葉窗,灰白的,在夜色里像塊半透明的玻璃,把房子和外面的世界不清不楚地隔成兩半。

3

搬進去沒到一年,田堅的父母要來了。

柳溪心頭飄過幾朵烏云,隱隱有些擔憂。她覺得自己不是個會處世的人,擔心和他們處不好,可是她也找不出什么理由反對,他們買了新房子,有地方給他們住,況且,田堅這一出來就是好幾年沒回國。

婆婆是個勤快人,一來就要做飯。柳溪說,我來我來,你們時差還沒倒好呢,等休息好了再做。婆婆說,噢。就坐在了一邊。

過了兩天,婆婆開始做飯,柳溪要去幫忙,婆婆說不用不用,你休息,休息。柳溪也坐在了一旁。

吃完飯,柳溪晚上有個會,現(xiàn)在的公司都是跨國公司,有時差,晚上開個會都是常事。她想著先去準備一下。田堅,我先上去了,她說著就上了樓。她聽到婆婆用四川話和田堅說話,聲音有些大,田堅那邊卻沒有回話,她沒有在意。

晚上睡覺的時候田堅沒個好臉色,柳溪心里不舒服,也沒有說什么。她這一段常去看BBS MIT,一個留學生的論壇,家長里短版,原來她不是唯一一個,原來很多的夫妻都處不好,原來這就是婚姻的常態(tài),至少,是常態(tài)的一種。那時候,有個叫踏踏鳥的ID,回答總是犀利,又切中要害。踏踏鳥說,在婚姻里女人要學會忽略男人,要做一個快樂的單身。她這么想著,沒理睬他那張臭臉,洗漱完畢,就躺床上睡。她費了很長的時間才睡著,她覺得心里似乎還有一團氣,就像是衣服的一個褶子,沒有熨妥帖,心里不舒服,她想,這些道理說起來都很有道理的樣子,可是真正實踐起來真是難。

過了幾天,田堅加班,他打電話回來說要晚點回來,你們先吃。柳溪傳了話給公公婆婆。婆婆又是噢了一聲,公公也不太說話,柳溪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的臉像極了田堅。她知道這個說法邏輯不通,應該是說田堅的臉像他們。像,不僅面容像,神情也酷似。他們沒有說什么,但是兩個人都坐在那不動。柳溪從來沒有面對這樣一種僵局。

菜已經(jīng)做好了,不吃就涼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膽怯,像那個站在二層洋樓前面的小女孩。

噢,你要是餓了就先吃吧。婆婆終于開了口,臉上沒一點笑意。柳溪站在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她猶豫了一陣,輕輕地說了句,那我也等等吧,說著退到了樓上,心里又納悶又委屈。

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車庫門終于響了。田堅一進門看到桌子上摞尖的幾碗菜,再看看坐在沙發(fā)上的父母,心里不高興,我說了不要等我。

那不行,咱家的規(guī)矩,男人不回來不能動筷子的。是公公的聲音,用的是普通話。公公婆婆普通話說得不溜,平常他們之間一般都是用綿陽話。柳溪在樓上聽得真切,明白了他們不肯先吃的來由,心里又煩又怨。偏偏田堅在樓下喊她,吃飯了,柳溪。她半天也不應答。

柳溪,下來吧。又是田堅的聲音。

那頓飯柳溪吃得別扭,低順著頭,也不說話,基本就是吃干飯。那三個人也不怎么說話,房間里的空氣晦澀。柳溪匆匆把飯扒了,也沒跟他們說話,就上了樓。她聽到婆婆在后面用綿陽話嘰嘰咕咕,她現(xiàn)在大致聽得懂了一點綿陽話,聽到婆婆是在數(shù)落她碗筷也不收拾,撒腿就走人。她聽得心里煩悶。

田堅在下面收拾了半天碗筷,上了樓。

你把門關(guān)上,柳溪一肚子的氣,又不想讓公婆聽見。

田堅把門一關(guān)上,柳溪的話就倒豆子了:沒想到你們家這么封建,你要是今晚不回來,我就得餓一晚上肚子?!

田堅說:他們就是這樣,我都跟你說了,他們就是不聽,我有什么辦法?

柳溪哼了一聲:你們家規(guī)矩可真多,是不是還在說我沒收拾自己的碗筷?

田堅沒有說什么。

柳溪又說:估計還嫌我不做飯,不會伺候男人吧。

田堅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還是不說話。

柳溪最煩就是他不說話,她寧肯跟他吵個熱騰架,也不愿意打冷戰(zhàn)。他一沉默,她就抓狂。他沉默不語的樣子跟幾個小時前的公婆可不正是一副嘴臉。

柳溪一生氣,話就不好聽了:怪不得踏踏鳥說門當戶對最重要,你這樣的鳳凰男就該找個鳳凰女!

田堅卻對鳳凰男這個時髦字眼特別敏感,當下就生氣了:什么狗屁踏踏鳥,你以為你是皇親國戚,孔雀公主,你也不過是個小戶人家,連個完整的家都沒有!

柳溪臉刷地一下就青了,你原來是這樣一個狠心的,真的算我看走眼!

田堅一看她這樣說也沒好氣,看走眼了,現(xiàn)在糾正還來得及!

柳溪眼淚差點又要流下來,她喉嚨發(fā)緊,站在那居然不知道說什么。田堅一別頭,把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走到旁邊的客房去了。他今天累了一天,回來一家人沒一個給他好臉,他在廚房收拾碗筷,他媽媽在他耳邊嘮叨了半天,他都要煩死了,上了樓柳溪又是和他一頓好吵。他心情不好,心想不如接著干活,就去了客房,打算把沒干完的那些活干完。

一晚上柳溪都沒睡,她恨田堅不僅沒有安慰她,還和她大吵一架,把她扔在這,自己一個人跑到另外一間房子睡。她突然就懊悔買了這個房子,把公婆招來不說,還多了個地方給他躲,以前他摔門而去,晚了總要歸家,那個小小的一居室的房子,空間狹窄,兩個人根本避不開,現(xiàn)在這算什么事?

日子就是這樣磕磕碰碰地往前走。那天吃晚飯的時候婆婆說你們結(jié)婚也有好幾年了,該考慮生個孩子了吧。柳溪含含糊糊地應了一句,田堅也是支吾。柳溪原是不想這么早要孩子,畢竟還沒到三十,她也覺得田堅和自己還是有些問題,她不清楚這是婚姻都必須經(jīng)歷的磨合還是他們兩個不太合適。她真希望能趕在時間的前頭看個究竟。有時候她又往回看,她看到了那個六歲的女孩站在一級一級青石板階梯的最高一級,山路曲折,小小的孩子站在冬天的昏沉夜色里,哈著氣,看著稀稀疏疏從山腳下上來的每一張面孔。她真想給那個小小孩子一個溫暖的擁抱。

他們搬進去的這個小區(qū),人慢慢也多了起來,萬圣節(jié)的時候,來了快一百個小孩,她之所以數(shù)得這么清楚,是因為田堅把糖果都放在一個個小紙杯里,十個一排,一排一排地給出,差不多十排的糖果都給出去了。其中一個小家伙說,You guys are? generious,keep up the good work! (你們這家給得很多啊,繼續(xù)努力)柳溪差點沒笑岔氣。

公公婆婆知道他們有生孩子的計劃,挺高興,你們只管生,我們來幫著帶,不耽誤你們事業(yè)的。大概田堅跟他們說了柳溪的顧慮。

嗯,柳溪說,要是生了兩個,其中一個跟我姓柳如何?

那不行,公公平時不太說話的,這回馬上開了口,田家的孩子當然要姓田。

男孩跟你們姓,女孩跟我,柳溪說,你知道,我是獨生女。

這怎么行,那這個族系就亂了,將來他們就是兩家人了。婆婆說。

我同學就是這樣,姐姐跟爸爸姓,妹妹跟媽媽姓,兩個人關(guān)系一點也不受影響。柳溪接著說,也不管田堅看她的眼色。

反正都是我們田家的人,只能姓田。公公一臉毫無商量余地的樣子。

孩子是我來生,我和田堅再商量商量。柳溪心里有火,還是壓了壓語氣。

這事沒得商量,我們說了算!公公又說。

憑什么是你們說了算,我的孩子。柳溪氣頭也上來了。

那現(xiàn)在就離婚!反正孩子還沒生出來。公公拍著桌子說。

柳溪心里一震,這種話也說得出來,還說得這么兇狠。她心里有怒氣,就轉(zhuǎn)向了田堅,你說,你說,看看你們家的人,有一個講道理的嗎?!順手就把廚房臺面上的一個盒子一推,面板滑,紙盒子一哧溜就從那頭滑下,正砸在公公的腳上。

盒子里面是剛買的熨斗,挺沉的,公公疼得叫了起來,婆婆嚷了起來,這怎么還動手了!田堅,你不管管你媳婦!

田堅就站在柳溪旁邊,空氣里有一種箭在弦上的張力,他腦子一團混亂,手在虛空中機械地往前推,那手推在柳溪身上,她人小,又是毫無防備的,一個趔趄就摔在了地上。柳溪坐在地上,看著周圍的三個人,心里發(fā)涼。田堅想上去扶她一把,看看旁邊的父母鐵青的臉,僵在那不動了。柳溪心里又屈辱又憤怒,她忍住淚,自己扶著櫥柜站了起來。

她慢慢站起來上了樓,進了臥室就是砰的一聲?,F(xiàn)在,她也學會了這個。

那幾天兩個人都不說話,以前他們之間也有冷戰(zhàn),都還能化冰,從來沒有一次這么長。公公婆婆還添油加醋地在背后數(shù)落柳溪不好,田堅更是煩躁,這幾天他都自己單獨睡客房。

然而這樣太難受了。同一個屋檐下的人像是沒有注意到另外一個人的存在,那個人卻像是一團氣,不依不饒地堵在這一個的胸口。

晚上,田堅沒有去客房睡,而是早早躺在主臥室的床上。柳溪氣他這幾天都在客房睡,她心里的氣一點沒散,折騰到好晚才去睡。兩個人終于都躺在床上。燈滅了,房間慢慢黑透,他們之間像是橫亙著一道溝壑,那溝渠里充盈著內(nèi)心的角斗。他突然難受不已。他伸出了手,摸到了她的后背。干什么,她的語氣有些生硬。他突然有些惱怒,猛地翻身,把她壓在了身下。干什么啊,她試圖推開他。他一只手把她的雙臂壓住,一只手在她的身體上粗蠻地掠過。他像是生出了無盡的力氣。

她輕輕地抽泣了起來。

他在這抽泣聲中看到了另一個哭泣的背影。那個人從土屋里跑了出去。

他心里突然充滿了酸澀,這酸澀越過十幾年的時光,從記憶里破土而出,他躺在黑暗里。她還在哭泣,聲音越來越小。他在她的哭聲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他看到身旁的她已經(jīng)不見了。他心里充滿了懊惱,他原本是想和解的,他有些不懂自己,仿佛他的身體里藏著一頭野獸,一頭全然不受他掌控的野獸,那頭野獸從一個牢籠里跑了出來,恐懼悄然漫上他的心頭。

那天晚上她很晚還沒有回來,他慌了,他聽到一個聲音,去,把她追回來。那是個熟悉的男人的聲音。他小小的,跑了出去,四野茫茫,他看到唯一那條出山?jīng)_的路上有一個黑點,那個黑點越來越模糊。

他走出了房間,他看到了道路的那頭有一個黑點,那個黑點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那是一輛藍黑色的本田雅閣,停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她從車子里走了出來。

他迎了上去,她沒有說什么,他們并肩往房子的方向走去。南加州的夜空澄靜如水,他們抬頭,看到滿天的星星如細碎的淚花,悠遠地閃著。

公公婆婆住了半年總算是走了,兩個人都掐著指頭數(shù)他們回去的日子,他們動身那天,兩個人終于松了口氣。人越多,關(guān)系越復雜,矛盾越多。現(xiàn)在兩個人總算是又回歸到兩人世界了。

然而上次的推人事件連帶著田堅的粗蠻像是給他們的關(guān)系添了一層淡淡的灰底子,柳溪心里有些怕。

你這樣怎么懷得上?田堅說,他們已經(jīng)試了一年了。

我不是每次排卵期都配合嗎?柳溪現(xiàn)在學著記下自己的周期,碰上那幾天她和田堅好,其他的時候就不太愿意。

兩個人就商量著看醫(yī)生。

醫(yī)生覺得他們都還年輕,也才試了一年,就說不急。這樣又過了小半年,兩個人都有點小急了。又換了個醫(yī)生。這個醫(yī)生倒是負責任,要田堅去查精子,要柳溪去查卵巢、子宮,查了半天,說是有些子宮粘連,于是動了個手術(shù)。

手術(shù)之后還是沒有動靜。這期間,兩個人關(guān)系時好時壞,田堅是個脾性善變的人,總是前一分鐘還好好的,第二分鐘就暴躁起來。柳溪覺得他像定時炸彈,心里總是慌張。

4

那天是情人節(jié),田堅買了玫瑰,柳溪心里有些小感動。晚上田堅湊了過來,柳溪依然沒什么興趣,睡吧,她說,我明天還要做一個演示,挺重要的一個演示。

你每次都這樣!田堅口氣煩躁起來:買玫瑰也沒用!

怪不得學洋人買那個東西,你以為我就值一打玫瑰,也太cheap了吧!柳溪口氣里滿是鄙夷。

田堅最見不得她這樣,火氣一上來,罵了一句。

什么玩意,說什么呢!柳溪從床上站了起來:我去客房睡!

田堅見她要走,心里更火,也騰地一下站了起來,躥到柳溪面前,眼前的人在黑夜里成了完全不熟悉的一團影子,他在黑暗里伸出手就給了她一巴掌:你才什么玩意!

那一記耳光在黑夜里特別響亮,田堅聽到這響亮的“啪”的一記在那個久遠的土坯屋里回響,他感到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魔咒纏住了他,他一下子就懵了。柳溪的臉上似火灼燒一般疼,人也懵了,半天不動,終于嘴里吐出一個詞,離婚!

家暴從來就是零次或者多次,不存在一次,這是柳溪后來從婚姻治療師那里聽說的。而每次和解的模式也差不太多。

看婚姻治療師是柳溪的主意。兩個人這幾年離婚沒少掛在嘴上,但是又都牽三掛四,扯這扯那,到了后頭也還是沒去離。柳溪總忘不了他們最初的那些時光,她記得自己如何固執(zhí)地一次又一次走進那座男生樓,也總能從每一次和解中感到一絲心酸的幸福感。那一次柳溪又被扇了一巴掌后狠下心來,要么離婚,要么去看婚姻治療師。田堅一向不同意去看治療師,看到她堅定的目光,撇撇嘴,不再說什么。

柳溪先在網(wǎng)上搜婚姻治療師,做了一些調(diào)研,才發(fā)現(xiàn)做這個行當?shù)娜艘彩欠謾n次的,最便宜的是social worker(社工),她就先約了個social worker,哪知一聊就覺得不對頭,這個social worker太不懂行,問的問題都不在點上。便宜能有好貨嗎?第二次就換了個psychologist,大概相當于國內(nèi)的心理咨詢師。這回是個白人男子。一開始的寒暄長了些,熱情得讓他們覺得有些違和,又覺得他這么熱情就是想他們多去幾次吧,兩個人就又換個醫(yī)生。這回是個華裔的醫(yī)生,看名字像是臺灣來的,是上了醫(yī)學院的psychiatrist,電話里聊起來還算對頭,蔣醫(yī)生還說了幾句中文,柳溪想,將來要是有孩子,中文可不能丟。又一想,還孩子呢,這個婚姻都在搖搖晃晃。電話上聊好了就是去辦公室,這回要收費了,每小時三百美元,田堅覺得肉疼。第一次是三個人聊,一聊起來柳溪和田堅就爭執(zhí)起來,互相指責。蔣醫(yī)生說,我看還是分開聊,田堅一想這樣費用就翻倍了,心里更沒好氣,回家路上都是冷著個臉。柳溪坐在副駕的座位上,扭頭看見了他冰涼的臉,森冷的感覺一下子充斥在心里,那神色多可怕,她看到另一張冷若冰霜的臉在眼前晃蕩,她微微顫抖起來,臉也跟著冷了起來。

那天柳溪要田堅去買個辣椒粉,他不肯,說,怎么就知道指揮人,要買你自己去買。

柳溪說我不是正忙著嗎?要做翠花排骨,晚上去聚會,說好做這個。

那就不去。田堅頭也不抬。

你什么意思,我們幾個朋友三周前就約好的!柳溪急了。

要去你自己去。田堅接著說。

田堅,原來你心這么狠!柳溪臉色一沉,去拉沙發(fā)上的田堅。田堅就擋,手一揮,打在她腰上,柳溪一生氣就推他,他站起來,一拳錘在她下巴上。柳溪疼得下巴好半天沒合攏,心里更是發(fā)疼。

柳溪又約了蔣醫(yī)生。她坐在蔣醫(yī)生小小的辦公室里,眼睛看著窗外的一大片橡樹林,葉子幽青,中間有亮亮的光團。蔣醫(yī)生說,說說你的過去吧,很多的時候,過去能給出現(xiàn)在最好的解釋。

柳溪把眼神從橡樹林上轉(zhuǎn)過來,她又一次回到江南那個偏僻的小院,那里沒有和柳溪同齡的孩子。院子里經(jīng)年累月就是小小的她和暮陽一般的太姥姥。母親和父親那時年輕,工作忙碌,姥姥也不得空,就把她送到了太姥姥家。她是被騙了去的。她只記得母親說是帶她去個好地方玩,等她一覺睡醒來,身旁的母親已經(jīng)不見了 。母親后來又來看過她幾次,總是匆匆吃個飯就走了,她小小的,看著母親離去的背影發(fā)了呆,母親每次都不回頭,她覺得自己像一個被拋棄了的小小鳥兒,隨之而來的不安全感似乎一直都跟隨著她,而這種不安全感在她回到父親母親身邊后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愈加深重。

父親經(jīng)常在外面打牌喝酒,母親懷疑他在外面有女人。她有時候是一個人去尋父親,把柳溪一個人丟在家里。柳溪害怕一個人在家,就像多年后害怕田堅吵架后把門一甩,把她一個人扔在家里。她常跑到山腰上等母親父親歸來。有時候母親帶著她同去,坐有軌電車去,去那棟二層樓的洋房里尋父親。她同樣害怕母親牽著她,走進那棟二層的小樓,看到父親冷若冰霜的臉。她潛意識里記住了那張臉,會在每一次和田堅吵架時把那副臉孔擺出來。

自始至終,蔣醫(yī)生只是靜靜地傾聽,不時問一些細節(jié)。

慢慢來吧,你要試著把你父親和你老公分辨開來,不要把對兩個人的情緒混合起來。蔣醫(yī)生說,另外,試著從另一個角度看問題,或許有所收益。

柳溪點頭,她極少與人說起小時候成長道路上的陰霾,現(xiàn)在說了出來,心里舒暢了許多。她暗想,原來一個好的醫(yī)生就是能聽見她內(nèi)心的聲音的人。

田堅也同樣坐在了這間不大的屋子中間,蔣醫(yī)生說,我們會潛意識地重復我們記憶中最厭惡的事情,說說你那些不好的記憶吧。田堅卻一直沉默。他在令人不安的沉默中看到家鄉(xiāng)那個偏遠村落的小土坯房子里,地上是摔得亂七八糟的瓶瓶罐罐,他的父親板著鐵青的臉,一巴掌打在他母親的臉上,耳光響亮,然后揪住了他母親的頭發(fā)往墻上撞。母親跑了出去。去,把她追回來,父親對他說,他那時八歲的樣子,他站在屋門口看母親變成一個黑點,心里滿懷著對父親的痛恨。他痛恨父親,卻始終什么也沒能做,只是把恨埋在心里,任由它發(fā)芽,滋長。他難以想象,那痛恨會在他身體里蘊藏那么多年。他竟然在不知不覺中沿襲了父親的粗暴。終于有一天,當他看到柳溪那張鐵青的臉時,會不由自主地爆發(fā)出來,打在了她的臉上,或者,是打在他一直痛恨的舊時光里的父親的臉上,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了,那樣的時刻,他已然不是自己,他成了過去的殉道者,成了自己最痛恨的人。

他看到了這些,但是,他一直沉默,整個過程都不說話。

蔣醫(yī)生嘆氣,如果你這樣不愿意溝通,一定是有什么隱痛。心理醫(yī)生能做的就是傾聽和引導,如果你不愿意開口,我一點辦法沒有。

蔣醫(yī)生把這些告訴了柳溪。柳溪嘆氣,現(xiàn)在你知道我有多難了吧。他從來都是沉默,我覺得特別無助。

一定有他的原因,蔣醫(yī)生說,你想辦法讓他開口。

那天晚上兩個人吃飯的時候田堅說可以試試體外受精。距上次動手術(shù)又是一年,還是沒動靜。田堅對于生孩子的事情一直非常積極,比柳溪積極得多。

我們兩個這樣子還說什么孩子。柳溪臉色還是不好。

有了孩子問題就會簡單多了。田堅說。

你怎么想的?有了孩子問題更多,柳溪說,不行,我們必須在生孩子之前把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理順。

你看你就是沒有誠意。田堅撇嘴。

我沒有誠意,醫(yī)生說你整個治療過程都不開口,誰沒有誠意?柳溪聲音高了起來。

我覺得根本沒必要看心理醫(yī)生,其實我自己也在看心理方面的書,他說的那些我都知道。田堅說。

你怎么這么自負,人家是專家!不行,你不好好看心理醫(yī)生,我就不去看不孕癥醫(yī)生!柳溪也擰了起來。

田堅冷眼看了她一眼,就又閉嘴不說話了。兩個人便又陷入了僵局。

晚上,柳溪想起蔣醫(yī)生的話,試著從另一個角度看問題。她想田堅積極看不孕癥醫(yī)生,說明他潛意識里還是希望改變他們之間的困境,說明他還是想挽救這個婚姻的,其實和她要求他去看心理醫(yī)生不是一個意思嗎?她想通了這一點,就碰了碰旁邊的田堅,哎,我準備去看不孕癥醫(yī)生。

田堅在黑暗里噢了一聲,心中動了一下。

爾灣是個規(guī)劃得特別好的城市,商業(yè)區(qū)、住宅區(qū)、醫(yī)藥區(qū)都是事先規(guī)劃好的。城市東邊這一片都是醫(yī)藥區(qū),各種各樣的小門診和醫(yī)院都在附近。蔣醫(yī)生和不孕癥醫(yī)生就在遙遙相對的兩棟樓里。

這兩棟樓之間是一片橡樹林,樹葉寬闊,在半空中搭了起來,成了一片綠色的長廊。那天看蔣醫(yī)生的時間正好在不孕癥醫(yī)生之后,柳溪看完不孕癥的醫(yī)生,走過那一片橡樹林,走向另一頭的婚姻治療的診所。那日正好刮起了風,風刮得樹枝嘩嘩地響,濤聲一般,而前面的陽光有些刺眼,柳溪下意識地瞇起了眼睛,她猛然想起大學宿舍樓前的那片整齊筆挺的銀杏林,那個大海星辰的瞬間,那光影交錯的起起伏伏。眼前的橡樹林似乎是多年前那片銀杏林的九十度旋轉(zhuǎn)。在銀杏林里,頭上是星辰,腳下是大海,而此時此刻,前面是星辰,背后是大海。如此不同的兩樣龐大的事物就這樣默然不語地相對而立,柳溪心里一驚,頓覺時光重現(xiàn),卻是物是人非。

坐在蔣醫(yī)生的那間小屋子里,柳溪還是有恍然,她好不容易定下神,繼續(xù)著自己的回憶。她父親在她十歲的時候真的跟了一個女人走了,拋下母親和她,不知道是母親的疑神疑鬼讓他生厭,還是母親的直覺從一開始就是對的。她記得父親離開的那個晚上,母親抱著她在屋里哭泣,她覺得母親把她內(nèi)心的憂懼和恐慌一點點推進了她的身體里。那之后,父親的影子愈來愈薄——其實父親在她生命里大多數(shù)時候是缺失的,現(xiàn)在更是如剪紙一般單薄。她第一次見到田堅,有些心驚。他長得居然有幾分像父親,都是單眼皮,尤其是他冷冷的神情更是像。她是有些怕的,但又不由自主地靠近他。她害怕又一次被拋棄——被父親拋棄——這是她當年選擇加州爾灣大學,而不是哥倫比亞大學的真正原因。

蔣醫(yī)生邊聽邊點頭:我們從小缺失的東西,成年后會在新的親密關(guān)系中加倍討回。

柳溪想,可不是,她想起自己的不安全感,想起自己是多么地渴望被愛,那個不切實際的公主夢!她從來沒有想到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之間的絲絲縷縷的聯(lián)系?,F(xiàn)在,她坐在這間不大的屋子里,看著外面的橡樹叢林,一切似乎漸漸清朗起來。

那我該怎么做?她問蔣醫(yī)生。

抱歉,我也不能給你什么藥方,最后還是要靠你自己領(lǐng)悟,自己走出來。我只能告訴你我們從小生長的環(huán)境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我們的行為,盡可能去理解對方,原諒對方。我做了這么多年的心理治療師,誠覺世間一切皆可饒恕,如果追溯到當事人過去的傷痛。蔣醫(yī)生說。

柳溪點頭,眼里卻還是茫然。她的目光又一次飄到了橡樹林,似乎答案就藏在某一片青幽的樹葉背后。

5

田堅又一次坐在了蔣醫(yī)生的對面。

說說你成長的經(jīng)歷吧,你的成長經(jīng)歷是否有很多暴力?蔣醫(yī)生問。

我就知道你要問這個,田堅皺著眉頭,好吧,今天我都說了,以后我再也不會說的。

很多的暴力,很多。父親總是打母親,母親有時候也會回手,兩個人擰在一起打。有一次,父親拿起種地的十字鎬一下子把灶臺砸得稀爛。母親罵他,父親飛起一腳踢在母親肚子上。我那次突然就長出了勇氣,沖到父親面前,說,你是要把母親打死嗎?父親沒有想到我會如此,愣住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兔崽子,你以為你翅膀硬了,給我滾開,他把我狠狠地推在地上,我的頭碰在破碎的灶臺的一角,流了好多血。

不過了,大家都不過了!母親一邊叫著,一邊就去里屋拿了一瓶農(nóng)藥出來,當著父親和我的面喝了下去。

田堅說到這,臉色蒼青,陷入了深深的傷痛和沉默。

天啊,這么深的創(chuàng)傷。蔣醫(yī)生小聲地說了一句。

這樣的事情在我看來根本不是什么新鮮事。這些事情,說了出來,你們這些從小在蜜罐里長大的人懂嗎?田堅有些怨憤地看著蔣醫(yī)生。

懂的,蔣醫(yī)生臉色變得陰郁,其實我自己一直有心理問題,我的母親是個控制狂,我高中開始就不斷地抑郁,我從來不敢和別人說出我自己的需求和想法,因為我知道我的母親有她的要求,我說了也白說,她特別嚴厲。其實上一次看到你不愿意開口,我很理解。我們這樣受過創(chuàng)傷的人都或多或少有些自閉,不知道怎樣和別人溝通。我看了很多的書,后來立志做心理醫(yī)生也是想搞明白自己的問題。

田堅心想,這些醫(yī)生也是可憐,明明自己是個病人,還要出來幫助別人。這個世界真是荒謬。又荒謬又悲哀。他沒有說這層意思,只是說:久病成醫(yī)嗎?

他說的是中文,沒想到蔣醫(yī)生卻聽懂了,嗯,就是那個意思。

我也是這樣,自己去找書看,拿出搞科研的態(tài)度來了解自己,可是明白了也沒用。我小時候跟自己說,我長大了絕對不要對自己的妻子施暴,可是,事實卻完完全全相反。田堅嘆氣。他沒好意思說他自己去看書自學,其實是舍不得花心理咨詢的費用。他也沒有把舍不得花錢的這個想法跟柳溪說,而只是用沉默的方式表示他的不滿。

從小在暴力環(huán)境長大的人成年后要么是堅決杜絕暴力,要么是不自覺地落入同一個模式,看來你是后一種。蔣醫(yī)生說。

其實每次暴力之后我都特別后悔,但是一進入那種狀態(tài)我就壓根控制不住自己,好像手腳都不是自己的了。田堅說。

是的,道理并不復雜,但是要走出來非常不容易,我自己特別清楚這一點。蔣醫(yī)生說。

田堅不再說什么。他是個聰明人,自己也做了許多功課。他有時候覺得自己是能洞察一切的智者,有時候又覺得自己是個手足無措的孩子。原生家庭是一個黑洞。一切似乎都可以找到答案,一切似乎都有了因果。每一個人的過往就如陽光篩落在地上的樹影,模糊又確切地折射著來時的路。但是,又能如何?那些時光的淺影晃蕩游離,踩不住,摸不著,一切都難以逃離黑洞的強大引力,一切似乎都進入了一個慣性軌道,一個難以自拔的循環(huán)和泥淖。

那天晚上為著房子和錢的事兒,兩個人又吵了起來,一邊做菜一邊吵。這回是田堅的一個高中老同學攛掇他在國內(nèi)投資房地產(chǎn),柳溪不肯,田堅說著說著就急了:那可是我高中最鐵的哥們,人家會騙我?

柳溪說,也不是人家故意騙你,去投資就是有賠有賺,要是賠了怎么辦?

田堅說:我這同學腦子活,他現(xiàn)在投資房地產(chǎn)就沒失手過。他說現(xiàn)在三亞地產(chǎn)熱得很,買個一套兩套投資房,到時候就翻倍。

柳溪說:要投資房地產(chǎn)在這里也可以投啊,我看爾灣就是個好地方,將來也會漲,國內(nèi)的房子那么遠,管理起來也不方便。

田堅說,國內(nèi)的房子比美國漲得快,你懂個屁。

柳溪最煩他出言不遜說臟字,心里生氣,也發(fā)起蠻,反正我不肯。田堅一看她面若冰霜的樣子也煩躁,兩個人把從買投資房,到以前寄錢給田家買房子,到孩子姓什么那些陳芝麻的事情都抖了出來,越說越生氣,越說越覺得對方蠻橫。田堅是個爆脾氣,正在切肉,一生氣,手里的刀子在空中轉(zhuǎn)了個向,直接就朝柳溪指了過來。

你要干什么?柳溪又驚又怕,叫了起來,我要報警了!

報警啊你!每次都是光說不練,你打911啊!田堅也叫了起來,他腦子發(fā)熱,眼睛里卻閃著寒氣。

柳溪突然就鎮(zhèn)靜了下來。她不知道從哪獲得了勇氣,往前走了一步,平靜地說,你把刀子放下來。田堅盯著她,她也毫不示弱地看著他,他們的目光在空氣中不動聲色地角斗著。他看著她,像是看到那個站出來斥責父親的八歲的自己。他心里一驚,目光頓時渙散,手里的刀也垂了下來。

柳溪松了口氣,身體卻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黑靄從時光的遠處飄來。他那樣子真像父親啊。她打了個寒噤,轉(zhuǎn)身去了車庫,她打開車庫門,迅速地倒車,車子開出了小區(qū),向北而去。

爾灣是夾在大海高山之間的一塊方寸之地,向北,便是向著高山奔去,她毫無目的地開,路開到頭,她轉(zhuǎn)到了另一條路,山路蜿蜒,高低曲折。山,就在那,然而,她卻像是永遠也無法抵達,只是在山腳徘徊。她突然間就看到旁邊一面如水的湖泊,鏡子般明亮,就像家鄉(xiāng)的河灣水汊,而那座江南的小院,便是在水之邊緣。她頓覺自己是行駛在回鄉(xiāng)的路上,是故鄉(xiāng)山川的感覺。她有些恍然,然而她很快意識到,她是在異國他鄉(xiāng),在這個城市里,她甚至沒有一個可以傾訴的朋友,除了和他的那個家,她哪里也去不了。她把車開到路旁的一條小路,是通向一個農(nóng)莊的小路,她把車停在小路旁。夜色越來越濃,恐懼和孤獨一點點向她襲來,直到將她完全淹沒。她開車落荒而逃。

柳溪大半夜才回到家。她趴在客房的床上,沒有哭,只有無比的壓抑和陰郁,她以為她肯定會失眠,卻很快就入了眠。她主意已定,明天,就是明天,明天就去辦離婚手續(xù)。

早上起來,她把決定和田堅說了,田堅面無表情地喝了一口牛奶,半天說了一個字,好。

她心里有些委屈和難受,平常他都不是這樣爽快地答應的。她想,他大概在外面找好了下家了,或許就是他簽證認識的那個紅顏知己,怪不得他這幾天都待到好晚才睡,大概在網(wǎng)上和紅顏談情說愛呢。她越想越窩心,恨恨地說:那就今天上班之前去辦了吧。

好,她聽到餐桌那頭傳來的應答。他還是那樣面無表情,他那平日里明亮的眼睛變得淡漠無光。她心里發(fā)涼。

也好,她想,反正現(xiàn)在還沒有孩子。

吃過早飯,她覺得有些惡心,她心里一驚,突然意識到自己的例假推后了。她這些日子心情實在是糟透了,都沒有留神這些。

她把車子拐到了一家超市,買了一個早早孕,當她看到兩根粉紅的粗線時,她呆住了。天意嗎?難道兩個人緣分還未了?老天還不準備把他們拆散嗎?

她開車到法院的時候,看到等在門口的田堅和他身后長長的隊伍。原來,每天都有這么多夫妻要離婚,有這么多夫妻不能忍受彼此,或者說是忍受現(xiàn)狀。

她告訴了他懷孕的消息,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真的???

她點頭。

走。他拉了她的手往回走。

他的眼睛發(fā)亮,外面的天空似乎也跟著明亮起來。橡樹的葉子在風里刷啦啦地響。她想起了那瞬間的光影變幻,大海,星辰,那么遼遠,那么閃亮。

他們給孩子取了個名字,一個男女都可以用的名字,田純善。純善之家,純善的孩子,重新開始,一切都是至純至善,他們曾經(jīng)是那樣滿懷著純真良善的初衷走進婚姻的。

那一陣,日子突然就變得柔順起來。也還是有些爭吵,總是吵了個頭,兩個人都小心翼翼地繞了過去。去超市買菜,他不讓她拿,你一邊站著,我來。柳溪想起了她心底的那個公主夢,她一直渴望的被寵愛被關(guān)愛的公主夢,然而這不是夢,不,不是夢,只是,她心里總還是有些隱隱不安。

一個月后的一個清晨,柳溪夢到一個娃娃,一個面目模糊卻渾身光影斑駁的娃娃從她身邊走過,然后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她的家門。純善,柳溪在夢里忍不住喊了一聲。

她醒了過來,下面是濕乎乎的,她一摸,手指成了紅的。

他們一起去不孕癥的醫(yī)生那做的手術(shù),那個只存在了幾個月的叫作純善的孩子成了虛無,大海星辰瞬間就能變成幽暗森林,她多年前就已親見。只是,在剎那變幻的前一刻,天上的星星是墜入了大海嗎?那些墜落的星星是隨浪漂流,還是沉入深海?

他扶著她走出大樓的時候,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漫天的雨,在天地之間扯起了帳幔,灰薄如蟬翼的雨幔。他們都看著雨中的樹林,那一瞬間,她記憶的盲點突然無比明晰,她確切地記了起來,七年前的那個夏天,在她回到宿舍后不久,雨,便下了起來。天氣預報是準的,她想,準的,就像他們的過往,準確地預知了他們的現(xiàn)在??墒?,他們的未來呢?他們還會并肩穿過這片霏雨淋漓的橡樹林嗎?他們站在那,面朝著一整片的森林,他們沒有看對方,卻都如此深切地感知到彼此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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