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謠,是年邁的長者,留下穿過歲月的跫音。
民謠,是一面鏡鑒,映照著歷史變遷的軌跡。
民謠,是化不開的鄉(xiāng)愁,蘊藉著一代代人的共同情感。
民謠,是一枚活化石,裹藏著鄉(xiāng)村那難忘的記憶。
孩子們哼唱的童謠,大人們吟詠的歌謠,雖然漸漸遠去了,但定格了農(nóng)家當(dāng)時的生活狀況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期待和追求。
“腳小趾,兩瓣裂,祖祖輩輩傳到我。問我祖先來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樹下老鴰窩?!?/p>
這是中原一帶流傳甚廣的古老民謠。這首民謠告訴我,我的祖先來自太行山另一側(cè)的山西洪洞大槐樹,來自縣志上記載的明朝年間。洪洞縣移民集散中心設(shè)在大槐樹旁,由專門人員負責(zé)給集中起來的移民編號。移民們領(lǐng)取到“憑照川資”之后,便去向各地。那棵茂盛的大槐樹,還有樹上的老鴰窩,見證了遠走他鄉(xiāng)人的永久之殤,也銘記著無數(shù)人的離愁別緒。李白《送友人》詩曰:“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生離不亞于死別,一去即為天涯。蘇軾在《水龍吟·次韻章質(zhì)夫楊花詞》吟:“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痹谶@里,當(dāng)然也不是槐花,而是親人分別的淚水。生離死別,怎不讓人肝腸寸斷!
移民背井離鄉(xiāng),走向四面八方,走向全國各地,走向天涯海角。遷入異地后,落地為家,筑屋安身,瓜瓞綿延,聚居成村,村莊、屯名多冠以姓氏。我縣一些以遷民姓氏命的村名,如西部的陳家溝、張窯,中部的周家營、李家莊,東部的劉灣、史屯等,都是從山西移民而來。我縣東部馬軍營一帶有張姓、秦姓、李姓,當(dāng)?shù)亓鱾饔小皬垱]邊,秦沒沿,李家順著河邊轉(zhuǎn)”的說法,反映了當(dāng)時從山西遷來后占地分田的情形。據(jù)對我縣三百九十個村查閱史料統(tǒng)計,其中有一百七十多個村的居民是從山西遷來。如我村周營,村里除周姓外,還有王、韓、梅三大姓,而周姓移民最早到此。就我家族的梅姓來說,有前梅和后梅之分,我屬于前梅,因為早于后梅來此。史料記載,整個明王朝大規(guī)模的移民活動有十八次之多,涉及當(dāng)今的十八個省市五百多個縣的近百萬人口,移出的姓氏達一千二百三十個,移民后裔數(shù)以億計。山西洪洞那棵茂盛的大槐樹和樹上那個老鴰窩,如圖騰一般鐫刻進移民后裔的記憶中。子孫后代血脈里流淌著祖先的血液,身體上刻記著祖先的印痕。移民后裔雙腳小趾趾甲是復(fù)合型的,兩瓣分裂,這是大槐樹移民后裔非同尋常的共同生理特征。如今的洪洞大槐樹已是第三代,深扎地下,和前兩代同源一根,一脈相承。二〇〇八年大槐樹祭祖習(xí)俗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南宋文學(xué)家、音樂家姜夔《鷓鴣天·元夕有所夢》曰:“人間別久不成悲?!彪m然我們離別得太久,慢慢地一切傷痛都漸漸被時光抹去了,但大槐樹和樹上的老鴰窩永遠地留在了移民子孫的心里,成為現(xiàn)今一億多后裔子孫心目中故鄉(xiāng)的象征,成為后世子孫永恒追尋的根和魂牽夢繞的精神寄托。
“窮柴火,富水缸。屋里不燒火,屋外煙囪涼。缸里儲滿水,做飯心不慌。”
農(nóng)家開門四件事,柴米油鹽,柴占第一位。過去沒有燃氣和電,也沒有燃氣灶和電磁爐,不管貧窮人家,還是富裕家庭,都是用柴火生火做飯,離開了柴火,就斷了炊煙,就沒法生活。誰家揭不開鍋,就說誰家煙囪不冒煙了。那個年代,柴火都很緊缺,像麥秸、棒子稈等,生產(chǎn)隊要漚制農(nóng)家肥,只有自留地作物秸稈農(nóng)家才有權(quán)支配。父親說:“饞人家里沒飯吃,懶人家里沒柴燒?!鼻诳斓母赣H總是把自家地里的棒子稈、棉花秸拉回家,還會趁中午和傍晚時分在路邊摟些樹葉,揀些棒子皮、枯枝,垛在家院的雞窩邊。家鄉(xiāng)有正月十六“烤雜病”的習(xí)俗,就是在這天晚上烤上七堆火,傳說可以保一年健康。每堆柴火來自七戶人家,那個時候收集柴火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記得自己小時候在這天午后挎著背筐,沿家討柴,希望每家能多施舍一些,這樣在晚上柴堆可以大一些,火可以多燃燒一會兒。
“富水缸”,并不是說家里多放些水缸,而是說家里不能沒有水。沒有水就無法做飯,更別說洗衣。那時吃水困難,一個村子只有寥寥的幾眼人工掏的淺水井,擔(dān)水一般人家用自制的木筲,富裕人家用的是鐵筲,有的家庭甚至只有一個木筲,每次擔(dān)水都要去鄰家借。
那時候都是人工掏井,井雖然不很深,但掏井卻要面臨塌方的危險。記得小時候村里掏井,不料發(fā)生意外,井壁脫落,井下的人被埋,人們頓時一片驚慌。雖然經(jīng)過上下共同努力把井底的人救了上來,但這人因被脫落的磚土砸到頸椎,受傷嚴(yán)重,不久就去世了。為了能吃上水,人們含著悲痛送走逝者,望著那黑黢黢的井洞,前赴后繼,毅然繼續(xù)掏挖。掏好了井,就在井口安上三腳架,裝上轆轤,纏上粗繩,系上栲栳,完成配套。汲水是一件需要力氣又需要技術(shù)的活,都是大人們干,年紀(jì)小一些的根本不敢上井臺。全村幾千口人多年來就是這樣吃水。后來村里打了一眼深水井,也用上了電,但擔(dān)水的人總排著長隊,擔(dān)滿一缸水需要大半天時間。我哥哥等不及排隊,總拉上排子車去村外機井拉水,車上是一個大油桶改成的水桶。不過每次拉水需要征得澆地主人的同意。由于吃水難,平時做飯洗衣都很節(jié)省。父親說:“萬句言語吃不飽,一捧清水能解渴?!?/p>
其實,柴火和水只是做飯需要的一部分,是家里斷炊與否的外在體現(xiàn),那個時候更匱乏的是糧食。就是有柴有水,沒有米面也做不了飯,填不飽肚子。
“草兒青,草兒黃,寒冬臘月枯斷腸;樹葉青,樹葉黃,春來穿上綠新裝?!?/p>
這首流傳在冀南的童謠,表面看是在說草木感應(yīng)時序變化、一歲一枯榮的輪回,實際上隱藏著農(nóng)家人期盼冬去春來用野蔬充饑的心愿。在漫長寒冷的冬日,大地冰封,野草枯黃,樹葉凋零。大人們看著大缸小甏快要見底,糧食谷物越來越少,愁上心頭,饑餓困擾著農(nóng)家人。鄉(xiāng)親們眼巴巴地盼望著早日過去寒冬,春來了田邊溝坡就長出了充饑?yán)m(xù)命的野菜,諸如蕨菜、薺菜、茵陳,等等,還有青青的柳葉、榆葉。記得小時候,跟著哥哥姐姐去地里采野菜,近處被采完了,就跑到遠處,跑到離家二三里的河邊。有時認(rèn)不準(zhǔn)野菜,我見到青草就喜歡,誤把雜草采到籃子。家鄉(xiāng)有個春俗:“三三令節(jié)重廚房,口味新調(diào)又一樁。地米菜和雞蛋煮,十分耐飽十分香?!边@里的“三三令節(jié)”,即農(nóng)歷三月初三的上巳節(jié),地米菜即薺菜。薺菜可炒可涼拌,還可做餡,做成一頓美餐,全家充滿喜悅。小時候經(jīng)常哼唱一首歌謠《采榆錢》:“東家妞,西家娃,采回了榆錢過家家;一串串,一把把,童年時我也采過它。”勾勒出一幅愉快的采榆錢畫面??梢韵胂蟮剑⒆觽?著籃子,拿著竹竿,一邊唱,一邊采,多么富有童趣。然而,那時采榆錢不是貪圖玩耍,為了取樂,而是把采回的榆錢和上棒子面,做成榆錢飯。
“魚生火,肉生痰,青菜蘿卜最康健。不吃冷,不吃撐,定時定量??祵??!?/p>
這是姐姐常給我們弟兄四人念叨的民謠。我母親早年過世,姐姐挑起了做飯縫衣、操持家務(wù)的重擔(dān)。遇到過節(jié)做頓難得的美食,我們就胃口大開,狼吞虎咽。盡管姐姐不忘用民謠安慰我們、勸導(dǎo)我們,但哪聽得進去,非吃到肚子撐脹才肯罷休。缺少了母親的細心呵護,就這樣饑一頓、撐一頓,熱一頓、冷一頓,冬天也時常挨凍,我得了胃病,到了冬天,胃病加重。姐姐就讓我鉆進被窩御寒,但翻來覆去,難受得不得安寧,多年受著胃病的折磨。
“錦雞翎,扛大刀,恁家人馬管俺挑?!?/p>
這個童謠響起,就是孩子們在大街上玩得開心的時候。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文化娛樂生活貧乏單調(diào)。沒有電視,沒有手機,沒有網(wǎng)絡(luò)游戲,也沒有什么玩具。玩的項目多是就地取材的游戲,比如彈杏核、推鋼圈、扳“紙三角”、踢毽子等。有一些游戲甚至什么都不需要,靠人本身就能玩,比如頂拐、捉迷藏、“點兵點將”等。其中最熱鬧的就是這個“點兵點將”游戲。在明亮的月光下,一群孩子有男孩、有女孩,手拉手、面對面,站成兩隊,中間隔著十來米,排好陣勢,大聲喊著口令,進行競爭。開始前,每隊選一個代表,用“石頭、剪刀、布”確定攻方。然后游戲開始。
攻方這邊扯著嗓子先喊“錦雞翎”,守方齊聲回答“扛大刀”。
攻方再喊“恁家人馬管俺挑”,守方問“要挑誰”?
攻方這隊人便稍做商議,大聲喊“要挑某某狗奸賊”!
這個時候,守方被點名的這人就得走出隊伍,扮演一個攻城的“將”,使出力氣,向?qū)Ψ疥犖闆_去。攻方拉緊手竭力阻擋,如果被沖撞開,那么就有一個人被“俘虜”回對方陣營。否則,這個“將”就成了“俘虜”,加入守方隊伍。接下來攻守雙方互換角色,進行下一次挑戰(zhàn)。一輪一輪下來,最先被沖撞得七零八落、人數(shù)變少、不能再戰(zhàn)的一方敗下陣來,剩下人多的一方就是勝利者。這個游戲在北方民間流行很廣,孩子們在大聲喊叫、你來我往中汗流浹背,喜笑顏開,筋疲力盡,給枯燥的童年帶來無限的歡樂。
“新年到,新年到,穿新衣,戴新帽,開開心心玩得好;新年到,新年到,扎頭繩,放鞭炮,蹦蹦跳跳真熱鬧。”
這是孩子們過年時哼唱的民謠。以前孩子們最期盼、最快樂的事就是過新年。新年來臨,家家戶戶張燈結(jié)彩,孩子們換上新衣服,女孩扎頭繩,男孩放鞭炮,享受一年中吃得好、玩得好的美好時光。
小時候,大年初一天不亮就跟著哥哥串門拜年。出門前穿上有大衣兜的衣服,在每家給長輩跪下磕頭后,長輩就會往自己兜里塞一把黃豆,或者花生。有的長輩給的是幾個鞭炮。一家家拜過,衣兜鼓鼓囊囊,滿載而歸。其實,孩子們熱鬧的背后是大人們的憂愁和無奈。“小孩盼過年,大人憂無錢?!睂τ诖笕藗兌裕^年猶如過關(guān),許多人家既缺少米面,又沒錢置辦年貨,不免增添許多憂愁。
“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耕地不用牛,點燈不用油?!?/p>
這首民謠既代表了祖輩對未來生活的憧憬,也是時代發(fā)展的現(xiàn)實寫照。過去農(nóng)家祖祖輩輩住著土坯院墻茅草屋,照明煤油燈,種地面朝黃土背朝天,勞動效率低下,能用牛耕都是經(jīng)濟條件較好的家庭。到了七八十年代,隨著電氣化和農(nóng)業(yè)機械化的迅速推廣應(yīng)用,社會生活各個方面都發(fā)生了深刻變化,農(nóng)村逐漸走上了小康之路。
就我家鄉(xiāng)來說,八十年代,房屋大都是磚木結(jié)構(gòu)的瓦房或平房,墻體里生外熟,即外墻用磚,里墻用坯,磚是燒制的藍磚,故稱為“熟”,里墻是自己脫的土坯,故稱為“生”。藍磚墁地,木梁橫跨墻上承重,梁上架檁,檁上釘椽,椽上鋪方磚或葦薄,最上層砌瓦。如是平房,房頂用石灰和碎磚塊搗瓷實。雖村村通上電,但供電不正常,各村總是輪流限電,更沒有電話。那時農(nóng)村的夜晚特別寂靜,到處黑黢黢的。到了夏季夜晚,屋里太熱,又沒有電燈,我們就在院子中鋪上草苫,躺在上面,扇著芭蕉扇驅(qū)趕蚊子的叮咬,仰望著蒼穹看星河,聽哥哥講牛郎織女的故事。有時就靜靜聽蟲兒的鳴叫,叫聲越清晰,黑夜越顯得寂靜,就連天上的星星都眨巴著眼睛,調(diào)皮的目光揶揄著人間。
九十年代,房屋建筑多是平房,磚混結(jié)構(gòu)。有些家庭安上了電話。農(nóng)田耕作開始推廣機械,以電力為動力的打場機取代了原來靠牛拉石磙軋場,提高了麥子收獲效率;鉆井隊來到我村,隨著鉆機的轟鳴,打出了深機井;農(nóng)田灌溉使用上了電機水泵,有了充足的水??粗鴱臋C井里嘩嘩噴出的水,人們心里樂開了花。就我家來說,大哥早已成家,單獨另過,二哥三哥相繼結(jié)婚,在新劃的宅基地建起新房,搬出去另起爐灶。兩個哥哥建的新房相鄰,對稱布局,從外部看是一個整體,前出廈,東西兩側(cè)甩袖,墻體全部用磚,房頂是水泥澆制的空心板,門窗鋁合金制作。代之土炕的是木質(zhì)多人床,火爐是買來的鐵火爐,燒煤球,地面用地板磚鋪就。家里新添了一臺彩色電視機,三哥家還安裝了一部固定電話。每逢大年三十,我和三個哥哥一大家子人全聚在三哥家,收看春晚節(jié)目,共度歡樂除夕。初步實現(xiàn)了“電燈電話”的愿望。
進入新世紀(jì),農(nóng)村自建樓房多了起來,特別是十多年來,一座座樓房拔地而起,全村每家每戶通上了天然氣,電視、冰箱、空調(diào)等家用電器一應(yīng)俱全,固定電話已被淘汰,普及了網(wǎng)絡(luò),手機成了一個人的基本配置。電力滿足供應(yīng),樓道是聲控?zé)簦裙?jié)能又省事。街道兩旁安裝有路燈,黑夜出門燈火明亮,告別了黑燈瞎火的日子。春種秋收有大型機械,牛耕人種的耕作方式成為過去。村莊環(huán)境優(yōu)美,人們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鄉(xiāng)親們的生活質(zhì)量和品位猶如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我侄兒在上海一家民營企業(yè)工作,經(jīng)過幾年的積攢,兜里鼓了,花了三十多萬元,在老家蓋起一座二層樓。由于侄兒常年不在家,我哥和嫂子搬進來住。樓房窗明幾凈,寬敞舒適。日常洗衣做飯,有全自動洗衣機、天然氣爐灶,田里耕種收獲都用耕播機和聯(lián)合收割機,從繁重的勞動中解脫出來。陽臺上、犄角旮旯種植了很多綠植盆栽,綠化了庭院,綠植清爽,花香怡人,哥哥嫂子享受著愉快的晚年生活。實現(xiàn)了無數(shù)代人期盼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耕地不用牛、點燈不用油的夢想。
如今,我們的生活可謂日新月異。但每當(dāng)哼起民謠,常常喚醒時代記憶,勾起一縷鄉(xiāng)愁。
作者簡介:梅會林,男,系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西部散文學(xu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人民日報》《西部散文選刊》《大眾文藝》等報刊。出版有長篇歷史小說《連氏五進士》。
(責(zé)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