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1951—2010),作家、散文家,生于北京。1967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xué)附屬中學(xué),1969年去延安一帶插隊,因雙腿癱瘓于1972年回到北京。歷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北京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殘疾人聯(lián)合會副主席。
一、年齡的算術(shù)
年齡的算術(shù)通常用加法,自落生之日計,逾年加一;這樣算我今年是四十五歲。不過這其實也就是減法,活一年扣除一年,無論長壽或短命,總歸是標(biāo)記著接近終點;據(jù)我的情況看,扣除的一定是多于保留的了。孩子仰望,是因為生命之囤滿得冒著尖;老人彎腰,是看囤中已經(jīng)見底。也可以用除法,記不清是哪位先哲說過,人為什么會覺得一年比一年過得快呢?是因為,比如說,一歲之年是你生命的全部,而第四十五年只是你生命的1/45。還可以是乘法,你走過的每一年都存在于你此后所有的日子里,在那兒不斷地被重新發(fā)現(xiàn)、重新理解,不斷地改變模樣,比如二十三歲,你對它有多少次新的發(fā)現(xiàn)和理解,你就有多少個二十三歲。
二十三歲時我曾到一家街道生產(chǎn)組去做工,做了七年。這話沒什么毛?。何沂俏遥a(chǎn)組是生產(chǎn)組,我走進(jìn)那兒,做工七年。但這是加法或減法。若用除法或乘法呢,就不一樣。我更迷戀乘法,于是便劃不清哪是我,哪是那個生產(chǎn)組,就像劃不清哪是我,哪是我的心情。那個小小的生產(chǎn)組已經(jīng)沒有了,那七年也已消逝,留下來的是我逐年改變著的心情,和由此而不斷再生的那幾間老屋,那些年月以及那些人和事。
二、到老屋去
那是兩間破舊的老屋,和后來用碎磚壘成的幾間新房,擠在密如羅網(wǎng)的小巷深處,與條條小巷的顏色一致,蕪雜灰暗,使天空顯得更藍(lán),使得飛起來的鴿子更潔白。那兒曾處老城邊緣,荒寂的護(hù)城河水在那兒從東拐向南流;如今,城市不斷擴(kuò)大,那兒差不多是市中心了。總之,那個地方,在這遼闊的球面上必定有其準(zhǔn)確的經(jīng)緯度,但這不重要,它只在我的心情里存在、生長,一個很大的世界對它和對我都不過是一個悠久的傳說。
我想去那兒,是因為我想回到那個很大的世界里去。那時我剛在輪椅上坐了一年多,二十三歲,要是活下去的話,料必還有很長久的歲月等著我。V告訴我有那么個地方,我說我想去。V和我在一條街上住,也是剛從插隊的地方轉(zhuǎn)回來,想等一份稱心的工作,暫時在那生產(chǎn)組干著。我說我去,就怕人家不要。V說不會,又不是什么正式工廠,再說那兒的老太太們心眼兒都挺好。父親不大樂意我去,但悶悶地說不出什么,那意思我懂。他寧可養(yǎng)我一輩子。但是“一輩子”這種東西,是要自己養(yǎng)的,就像一條狗,給別人養(yǎng)了就是別人的。所有正式的招工單位見了我的輪椅都害怕,我想萬萬不可就這么關(guān)在家里并且活著。
我搖著輪椅,V領(lǐng)我在小巷里東拐西彎,印象中,街上的人比現(xiàn)在少十倍,鴿哨聲在天上時緊時慢,讓人心神不定。每一條小巷都熟悉,是我上小學(xué)時常走的路,后來上了中學(xué),后來又去“串聯(lián)”又去“插隊”又去住醫(yī)院……不走這些路已經(jīng)很久。過了一棵半朽的老槐樹是一家有汽車房的大宅院,過了大宅院是一個小煤廠,過了小煤廠是一個雜貨店,過了雜貨店是一座老廟,很長很長的紅墻,跟著紅墻再往前去,我記得有一所著名的監(jiān)獄。V停了步,說到了。
我便頭一回看見那兩間老屋:塵灰滿面。屋門前有一塊不大的空場,就是日后蓋起那幾間新房的地方。秋光明媚,滿地落葉金黃,一群老太太正在屋前的太陽地里勞作,她們大約很盼望發(fā)生點兒什么格外的事,紛紛停了手里的活兒,直起腰,從老花鏡的上緣挑起眼睛看我。V“大媽、大嬸”地叫了一圈兒,又仰頭叫了一聲“B大爺”。房頂上還蹲著一個老頭,正在給漏雨的屋頂鋪瀝青。
“怎么著爺們兒?來吧!甭老一個人在家里憋悶著……”B大爺笑著說,露出一嘴殘牙。他是說我。
三、D的歌
應(yīng)該有一首平緩、深穩(wěn)又簡單的曲子,來配那兩間老屋里的時光,來配它終日沉暗的光線,來配它時而的喧鬧與時而的疲倦?;蛘咭部梢杂幸痪涓柙~、一句最為平白的話,不緊不慢地唱,反反復(fù)復(fù)地唱,便可呈現(xiàn)那老屋里的生活,聞見它清晨的煤煙味,聽見它傍晚關(guān)燈和鎖門的輕響。
我們七八個年輕人占住老屋的一角,常常一邊干活兒一邊唱歌。七年中都唱過些什么,記不住也數(shù)不清。如今回想,會唱的歌中,卻找不出哪一句能與我印象中那老屋里緩緩流動的情緒符合。能夠符合它的只應(yīng)當(dāng)是一句平白的話,平白得甚至不要有起伏,唯顫動的一條線,短短地、不斷地連續(xù)。這樣一句話似乎就在我耳邊,或者心里,可一旦去找它卻又飄散。
到這兒來的年輕人,有些是像V那樣等著分配更好的工作的,有些則跟我一樣,或輕或重地有著一份殘疾。健康的一撥一撥地來了,又一撥一撥地走了,殘疾的每次招工都報名,但報名與落榜的次數(shù)相等。
D的嗓音并不亮,但音域?qū)?,樂感好,唱什么是什么。D只是一條腿有點瘸,但除了跑不快,上樹上房都不慢。那時,電影院里開始放映一些外國影片了,那里面的音樂和插曲讓D著迷,《橋》哇,《流浪者》呀,《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還有后來的《追捕》《人證》,D一律都看八九遍?!袄澲琛薄胞愡_(dá)之歌”“草帽歌”,D都能用“外語”唱,嘴里咕嚕咿咿嗚嗚……D說:“保證沒錯兒,不信咱再去看一遍?!毙就笑。小T一邊梳辮子一邊說:“哇老天,您這可是哪國語呀,什么意思知道不?”D一臉不屑:“操心操心,你管它什么意思干嗎?”小T說:“不知道什么意思就瞎唱!”D故作驚訝狀:“嘿,我說小T,你平時可不笨,長得也挺好,咋不懂音樂呢?音樂!用不著他媽的什么意思?!毙紅了臉:“音樂就音樂,你管我長得好不好呢?”小T的話里露出幾分滿足。
小T長得漂亮,自己知道,也知道別人知道。小T也愛打扮,不過在那年月里也真可謂“英雄無用武之地”,無非是把毛衣拆了織、織了拆,變出些大同小異的花樣,或者刻意讓襯衫的領(lǐng)子從工作服上面鮮艷奪目地翻出來。但那在翻滾著灰色和藍(lán)色的老屋里和小街上,畢竟是一點新意。
D不光能唱,那些外國電影中的臺詞他差不多都能背誦。碰上哪天心里不痛快,早晨一來他就開戲,誰也不理,從臺詞到音樂一直到聲響效果,全本兒的戲,不定哪一出?!翱諝庠陬澏?,仿佛天空在燃燒……”(語出《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看呀,天空多么藍(lán)啊,往前走,對,往前走不要朝兩邊看……”(語出《追捕》)“那兒就你一個人嗎?”“不,還有它?!薄罢l?”“死神?!保ㄕZ出《爆炸》)“俄羅斯是農(nóng)民的國家,沒有城市也能活……”“呵,你描繪了一幅多么可怕的圖畫……”(語出《列寧在一九一八》)可惜我記不住那么多了。
組長L大媽沖D喊:“你整天這么演電影兒可不行,還干活兒不干?”
“您瞧我手底下閑著了嗎?革命生產(chǎn)兩不誤嘛?!?/p>
“你影響別人!”
“誰?死神嗎?”
“滾,沒人跟你貧嘴!想干就干,不想干回家!”
“呵,你描繪了一幅多么可怕的圖畫……”D把畫筆往大媽眼前一拍,“中國是人民的國家,不畫這些臭畫兒也能活!”
“好小子,有種的你走!你怎么不走呀?”
D翹起二郎腿,閉起眼睛唱歌:“媽媽~,杜喲瑞曼巴~得噢斯綽哈特~喲~給喂突密~?”(Mama,do you remember,the old straw hat you gave to me?)
L大媽沖大伙喊:“都干活兒,誰也甭理他!”
老屋里靜下來,只有D的歌聲。“……我看這世界像沙漠,四處空曠無人煙,我和任何人都沒來往,都沒來往……”輕輕地有些竊笑。有幾個老太太忍不住笑出聲,勸D:“算了吧別嘔氣,都挺不容易的,干嗎呀這是?快,快干活兒?!盌說一聲“別打岔”,歌聲依舊,一首又一首唱得陶醉,仿佛是他的獨唱音樂會。L大媽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天窗上漏下一道陽光,在昏暗的老屋里變換著角度走,燦爛的光柱里飄動著浮塵和D悠緩的歌聲……陽光漸漸移在D的身上,柔和寧靜,仿佛舞臺燈光,應(yīng)該再有一陣陣掌聲才像話。
近午歌聲才停。D走到L大媽跟前,拿過畫筆,坐回到自己桌前干活。
L大媽追過來:“這就完啦?你算人不算?”
D不抬頭:“好男不跟女斗?!?/p>
“什么?小兔崽子,你說什么?!”L大媽氣昏。
D慌忙起立,陪笑道:“不不不,我是說,法律不承認(rèn)良心,良心也不承認(rèn)法律?!保ā读骼苏摺放_詞)
L大媽把畫筆摔得滿地,坐在門檻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說她這可是圖的什么?每月總共多拿兩塊錢,操心勞神還挨罵可真是犯不上。如是等等?!笆俏也辉敢饽銈兡贻p人都分配上個好工作嗎?跟我鬧脾氣頂他娘個屁用!不信你們就問問去,哪回招工的來了我不是挨個兒給你們說好話……”
四、外匯
老太太們盼望著這個小生產(chǎn)組能夠發(fā)達(dá),發(fā)展成正式工廠,有公費醫(yī)療,一旦干不動了也能算退休,兒孫成群終不如自己有一份退休金可靠。她們大多不識字,大半輩子都在家里侍候丈夫和兒女。五六十歲才出家門。
我們干的活倒很文雅:在仿古的大漆家具上描繪仕女佳人、花鳥樹木、山水亭臺……然后在漆面上雕刻出它們的輪廓、衣紋、發(fā)絲、葉脈……再上金打蠟,金碧輝煌地送去出口,換外匯。
“要人家外國錢干嗎呢?能用?”A老太太很有些明知故問的意思,掃視一周,等待呼應(yīng)。
“你沒用,國家有用?!盙大嬸搭腔,“想買外國東西,就得用外國錢。”
“外國錢就外國錢吧,怎么叫外匯?”
“干你的活兒唄老太太!知道那么多再累著?!?/p>
“我劃算,外匯真要是那么難得,國家興許能接收咱這廠子……”
老太太們沉默一會兒,料必心神都被吸引到極樂世界般的一幅圖景中去了。
“哎對了,U師傅,您應(yīng)當(dāng)見過外匯?”
于是,最安靜的一個角落里響起一個輕柔的聲音:“外匯是嗎?哦,那可有很多種哪,美元、日元、英鎊、法郎、馬克……我也并不都見過?!边@聲音一板一眼、字正腔圓,在簡陋的老屋里優(yōu)雅地漂浮,怪怪的,很不和諧,就像蕪雜的窄巷中忽然閃現(xiàn)一座精致的洋房,連灰塵都要退避?!皩ρ綄ρ剑垘?,跟人民幣差不多……對呀,是很難得,國家需要外匯?!?/p>
這回沉默的時間要長些,希望和信心都在增長。
可是A老太太又琢磨出問題了:“咱們買外國東西用外國錢,外國買咱的東西不是也得用中國錢嗎?那您說,咱這東西可怎么換回外匯來呢?”
“不,”U師傅細(xì)聲地笑一下,“外國人買咱們的東西要付外匯?!?/p>
“那就不對了,都用他們的錢,合著咱的錢沒用?”
U師傅光是笑,不再言語。
很多年以后,我在一家五星級飯店里看見了那樣幾件大漆的仿古陳設(shè):一張條案、幾只繡墩、一堂四扇屏風(fēng)。它們擺布在幽靜的廳廊里,幾株花草圍伴,很少有人在它們跟前駐足,唯獨我一陣他鄉(xiāng)遇故知般的欣喜。走近細(xì)看,不錯,正是那樸拙的彩繪和雕刻,一刀一筆都似認(rèn)得。我左顧右盼,很想對誰講講它們,但馬上明白,這兒不會有人懂得它們,不會有人關(guān)心它們的來歷,不會再有誰能聽見那一刀一筆中的希望與岑寂。我摸摸那屏風(fēng)纖塵不染的漆面,心想它們未必就是出自那兩間老屋,但誰知道呢,也許這正是我們當(dāng)年的作品。
五、三子
冬天的末尾。凍土融化,變得濕潤松軟時,B大爺在門前那塊空場上畫好一條條白線,磚瓦木料也都預(yù)備齊全,老屋里洋溢著歡快的氣氛。但陣陣笑聲不單是因為新屋就要破土動工,還因為B大爺帶來的“基建隊”中有個傻子。
“嘿,三子,什么風(fēng)把你刮來了?”
“你們這兒不是要蓋房嗎?”
“呵,幾天不見長出息了怎的,你能蓋得了房?”
三子愧怍地笑笑:“這不是有B大爺嗎?”
三子?這名兒好耳熟。我正這么想著,他已經(jīng)站到我跟前,并且叫著我的名字了?!拔?,還認(rèn)得我嗎?”他的目光遲滯又迷離。
“噢……”我想起來了,這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可怎么這樣老了呢?駝背,而且滿臉皺紋?!澳闶峭酢俊?/p>
“王……王……王海龍?!彼荒槆?yán)肅,甚至是緊張。
又有人笑他了:“就說‘三子多省事!方圓十里八里的誰不知道三子?未必有誰能懂得‘王海龍是什么東西。”
三子的臉紅到耳根,有些喘,想爭辯,但終于還是笑,一臉嚴(yán)肅又變成一臉愧怍,笑聲只在喉嚨里“哼哼”地悶響。
我連忙打岔:“多少年了呀,你還記得我?”
“那我還能不記得?你是咱班功課最棒的?!?/p>
眾人又插嘴說:“那,最孬的是誰呀?”“小學(xué)上了十一年也沒畢業(yè)的,是誰呢?”“兩腿穿到一條褲腿里滿教室跳,把新來的女老師嚇得不敢進(jìn)門,是誰?”
“我——!媽了個×的,行了吧?!”三子猛喊一聲,但怒容只一閃,便又在臉上化作歉疚的笑,隨即舉臂護(hù)頭作招架的姿勢。
果然有巴掌打來,虛虛實實落在三子頭上。
“能耐你不長,罵人你倒學(xué)得快!”
“這兒都是你大媽大嬸,輪得上你罵人?”
“三子,對象又見了幾個啦?”
“幾個哪兒夠,幾打了吧?”
“怎么著,差不多了吧,三子?”
“不行?!比诱f。
“喂喂——說明白了,人家不行還是咱們不行?”
“三子!”B大爺喊,“還不快跟我干活兒去?這群老‘半邊天一個頂一個精,你惹得起誰?”
B大爺領(lǐng)著三子走了,甩下老屋里的一片笑罵。
B大爺領(lǐng)著三子和V去挖地基,還有個叫老E的四十多歲的男人。三子一邊挖土一邊念念叨叨地為我嘆息:“誰承想他會癱了呢?唉,這下他不是也完了?這輩子我跟他都算完了……”V聽了就呲瞪三子:“你他媽完了就完了吧,人家怎么完了?再胡說留神我抽你!”三子便半天不吭聲,拄著鍬把低頭站著。B大爺叫他,他也不動,B大爺去拽他,他慌忙抹了一把淚,臉上還是歉意的笑?!@些都是后來B大爺告訴我的。
(摘自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老屋小記》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