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那年,八國的洋兵聯(lián)手占了天津,幾百年花團錦簇般的老城被刀光劍影洗劫一空。洋兵還與官兵合力,將鬧事的拳民趕盡殺絕。幾個月前,滿城的紅頭巾紅兜肚紅幡旗全都不見,只有到處血跡斑斑。一時還要剿除“紅燈照”,見到穿紅衣的女子舉槍就打,一時津門女子不敢身穿紅衣。
洋人怕天津人再鬧事,憑借高高的老城墻與租界對峙,便扒掉城門樓子,把老城推了,填平護城河,好像給天津剃了光頭,換了另一番景象。在這改天換地的大折騰中,俞占山得了便宜。俞占山原本是侯家后一個大混混,靠著耍橫吃飯?,F(xiàn)在洋人一來,他挺機靈,緊勁兒往上貼,給洋人辦事,討洋人歡喜,后來直隸衙門建立起來,衙門里洋人說了算,便賞給他一個官差,叫他掌管城北一帶地方的治安。這種使橫的差事對于他,再好干不過,還有油水可撈。俞占山手下小混混們成群,一個比一個兇,管起人來輕而易舉。這就把黑白兩道捏在一起,既有勢又有錢,比起原先單蹦兒一個混混厲害多了。
一天早上,家丁開大門時,見地上有封信,多半是夜里從門縫塞進來的。信封上用毛筆寫了“俞占山”三個大字,墨色漆黑,有股子氣勢,好似直沖著俞占山來的。打開一看,上邊只寫了幾句話:
“老娘等著用錢,包上二十根金條,今天后晌放在你家后門外的土箱子里,明天天亮前老娘來取,違命砍頭!”
沒有落款,不知是誰。
看信,一口一個老娘,老娘是誰?孫二娘還是扈三娘?這老娘兒們這么橫,居然敢找上門要金條,找死吧!他嘿嘿一笑,想出一條毒計。
等到下晌,他拿出二十根金條包成一包,叫人放在后門外小道墻邊的土箱子里。土箱子就是那時候的垃圾箱。
這小道不是路,是兩座大房子高墻中間極窄的一條夾道。城北一帶這種夾道挺多,都是為了防止鄰居失火,災禍殃及,相互留一條空兒??墒沁@種夾道極窄,五尺來寬,走不了車,最多只能走一個人。
高宅深院的大門都臨街,夾道里邊很少開門。俞占山的宅子大,挨著夾道開了一個單扇的后門,為了給用人去買菜和倒臟東西。土箱子就在后門對面,靠墻放著。這種憋死角的地方,好進不好出,居然有人敢用。真若把金條放進土箱子,怎么來?。咳×酥蟪龅萌??叫人兩頭一堵,只有乖乖被拿下。這實際上是個捉人的好地界。這娘兒們,怎么偏偏選這么一個地方來取金條?找死?
俞占山叫人把金條放進土箱子,上邊倒些爐灰、臟土、菜葉,蓋上蓋兒,然后在夾道兩頭和后門三處的屋頂上安排了伏兵,總數(shù)大約十個人,全穿黑衣,天一晚便混在夜色里,衣襟里裹斧藏刀,趴在房屋上不出聲。特別是潛身在后門上邊的幾個,身手都好,只等著來拿金條的人一出現(xiàn),跳下來一舉擒獲。
整整一個晚上,俞占山都在堂屋里喝茶抽煙,不急不躁,等著“賊人”落入陷阱,可是他從午夜,數(shù)著更點,一夜慢慢過去,直到天亮,也沒見動靜。俞占山忽然眼睛一閃,好像忽然明白什么,他說:“我給耍了,金條放在土箱子里,根本沒人取,也沒人敢取。這是成心耍我!”跟著,他派人到后門外,去把土箱子里的金條取回來。
可是取金條的人空手回來說,土箱子里的金條沒了!
怎么會?十多個大活人,瞪著大眼守了一夜,連個野貓也沒放過,一大包金條憑空就沒了?沒法信,也沒法不信。爐灰爛菜都在土箱子里邊,可就是沒有金條。
俞占山非要一看究竟不可。他跑到后門外,叫人把土箱子翻過來,箱子里除了垃圾嘛也沒有。俞占山眼尖,他一眼看到土箱子挨著墻的那幾行磚不對,磚縫的灰沒了,露出縫子。他彎下腰,用手一摳,磚是活的;他腦子快,再翻過土箱子,一拉箱板,箱板竟然也是活的。這土箱子里的金條是從墻那邊取走的!他立馬帶人走出夾道,轉身去到鄰家的平安旅店。
旅店的牛老板嚇壞了,天剛亮,怎么俞占山就帶人闖進店來,自己惹了嘛事?俞占山說他要查店里挨著外邊夾道的所有房間。牛老板就愈發(fā)不明白,為嘛要查這些房子?但俞占山誰敢戧,領著他們去查就是了。每查一間就連東西帶人大折騰一番,卻嘛也沒查到。牛老板說:
“后邊還有個小院,外邊也是夾道?!?/p>
俞占山一班人到了樓后小院去看,院里很靜,有花有草,墻上爬滿綠藤。他們扒開綠藤一看,就明白了。挨著地面的三行磚全動過手,磚是活的,拿下這幾塊磚,露出一個透著亮兒的小洞,外邊就是土箱子。土箱子靠墻的箱板也是活的,一拉就開。真相大白了!土箱子里就是有聚寶盆,從這兒也端過來了。
俞占山已經(jīng)氣得嗷嗷叫,喊道:
“誰住這兒!”
牛老板說這院子只有兩間小房,不通樓上,全是下人住的房子。好久不住人了。
可是管柜臺的黃三說,前兩天住進過一個女子,單身,求安靜,想住到后樓,后樓人滿了,就在這后院收拾出來一間小房租給了她。她說要住五天,但住到昨天后半夜,她說有急事要走。人家住了三天,給了五天錢,再說住店隨便,不能攔著,這女人早就走了。
俞占山聽了一怔,果然是個女的。再問,并不像想象中的五大三粗,個子不高,歲數(shù)不大,身材爽利,像有點功夫的人。斜背一個包袱,頭上裹著藍布,模樣看似挺俊,可是她總低著頭,前額留著齊眉穗兒,下半張臉像蒙了半塊紗,看不清楚。
俞占山說:“嘛樣都說不清楚?你一個管住店的,能不看客人,能不記得人的模樣?這人是你勾來的吧!”
黃三差點嚇尿褲子,搖著雙手說:
“不不不,我哪認得。這人確實不太一般,齊眉穗兒特長,把兩眼都快遮上了。不過,現(xiàn)在一尋思,真不像一般婦道人家?!?/p>
俞占山只說一句:“放嘛屁!”便不再搭理黃三,派人樓上樓下,店內店外,街前街后,找這個留著“齊眉穗兒”的女子。直到晌午,也沒見到影子。
俞占山知道找也沒用,肯定早溜了。背著幾十條金子,還不趕緊脫身,人多半已不在天津了。漸漸他腦袋里浮出一個人影來:去年伏天拳民勢盛時,他的鍋伙在運河邊,一撥“紅燈照”女子來找他,問一個名叫余方勝的二毛子的事,這二毛子也是個有名的混混。為首的“紅燈照”挺兇,就是留著很長的齊眉穗兒。個頭不高,氣勢壓人。她甩頭時,雪亮的眼神在齊眉穗兒中一閃,宛如刀光,給他的印象很深。
這個女子豈不就是那個女子?如若不是,不會指名道姓地來找自己。她和自己打過交道,肯定知道自己的底細?,F(xiàn)在自己在明處她在暗處,不能不防!凡事小心一點,手腳收斂收斂才是。
過了兩個月,俞占山從洋人那里聽說靜海一帶有“紅燈照”招人買槍,又要鬧事。可是不久官兵去彈壓,打散了。據(jù)說這伙“紅燈照”買槍用的錢是金條,那肯定就是這個“齊眉穗兒”了?,F(xiàn)在被官兵打散了,該肅靜了吧。
再過些日子,外邊真的沒什么動靜。俞占山的牛勁又壯起來,一些缺德的事又開始伸手伸腳了。一天早上,他起來漱口洗臉,走到堂屋中間伸個懶腰,正打算喝杯熱茶,扭頭一見八仙桌上放著一件什么東西,拿起來看是塊黃布。俞占山在納悶中忽地一驚,這不是半年前包二十根金條的那塊布嗎?怎么會放在自己家堂屋的八仙桌上?整晚上大門緊閉,屋門窗扇也好好關著,還有人打更巡夜,誰會幽靈一般進來,輕輕松松把這塊黃布放在這里,這人是誰?肯定就是那個奇女子齊眉穗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