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了
何為“舊物”,其實更多是時光流逝賦予的意義,念舊之人,比起逐新者更為沉眷。無聲歲月里,一些慣用的物件也逐漸被時光磨損掉外在的裝飾,露出其真實的內(nèi)里。
這些年常伴我左右的物件實在不多,大都也因為過于笨重、不便丟棄順勢留存下來,放置于我房內(nèi)一角的實木書桌算是陪我多年的老伙計之一了,身量不算太長,不過堪堪夠我伏在桌案上讀書寫字打盹。桌案之下藏著三方抽屜,正中間的抽屜要特別些,帶了一個金色的鎖孔,幼時的我拿著配套的金色小鑰匙,仿佛掌握了一個獨屬于我的秘密世界。可能孩童總是喜歡給自己的所有物留下些印痕,在那個梅雨之季的夏日,我握著黑色圓珠筆的筆尖,鄭重其事卻又稍顯幼稚地一筆一畫在木頭抽屜粗紋上寫下“時光屜”。多年過去,那把小鑰匙早已不知被遺落在哪個塵霾的角落,摩挲著那些我曾經(jīng)或刻意或無意寫下的年月,歪歪扭扭的數(shù)字被我添在了木質(zhì)的紋理上,雖談不上美感,卻也有些時光漫過的痕跡。
于我而言,青春疼痛不是少年初嘗愛情的青澀,而是伴隨青春期蔓延瘋漲的體重?!澳懿荒軇e回頭,我看到你的臉就惡心”“你真的一無是處”……永遠(yuǎn)不合身的衣物、從胃部長出來的黑洞滋生而出的難以遏制的食欲,這一切仿佛成了我被嘲笑與孤立的罪源。無數(shù)個深夜,我靜靜坐在書桌前,胃部抵著“時光屜”的外棱角,偏頭透過房間的窗戶看著窗外昏黃的路燈,白晝刺耳的喧囂褪去,黑夜里時間就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那段時間,我從不是一個期盼天光破曉的光明祈禱者。在沉沉夜色中,即使連疼痛都是懦弱的、窘迫的,于是時光屜的日期序列下,掛墜了不少“減肥開始!”的字跡,這些字跡帶著莫大的決心被刻得仿佛要割裂開整個抽屜。
我常常想是不是在時間凝滯的未知空間里,沒有陽光,沒有黃昏,什么也沒有,當(dāng)時間靜止,一切都沒有了意義。那些青春期斑駁的雜色龜縮在我記憶的狹窄波段里,發(fā)酵成細(xì)細(xì)密密的刺。后來我明白原來語言也可以成為萬箭穿心的利器,王小波說“話語教給我們很多,但善惡還是可以自明”,可是有多少既不為惡,也不向善的狹隘靈魂混在百鬼夜行的大雨之夜,比鬼還高興呢?
像是舊損的留聲機,唱臂牽引著唱針一圈圈地磨過,被模擬的信號殘喘地咯出雜聲,往日的回憶更多時候被我鎖在時光屜的無盡空間中,但當(dāng)公交車駛過某個街角的轉(zhuǎn)角處,看到似曾相識的背影,一瞬間屏住的呼吸和冰涼的手腳在身體保護(hù)機制啟動之前堂皇地罷了工。汽車的尾氣彌散在拐角,相似的背影也隱匿于人群中,我的晃神似乎也不過是意識片刻的解離。
時光和記憶不是存貯在電腦硬盤中的電子信息,如果可以選擇一鍵刪除,就不會有這么多一次次被痛苦撕開的裂痕和積極舔吮而久久不愈的傷疤。dele or save?根本只是一個悖論,每一塊記憶碎片都構(gòu)筑了“我”,記憶讓每一個個體都成其為“我”而非“別人”,若是選擇割舍部分記憶,面臨的將是隨時、被任何人編纂曾經(jīng)的風(fēng)險,人生節(jié)點的記憶斷點只能帶來滑向自我懷疑和失落之境的后果。所以何不選擇保留,給苦痛一個交代,給參與了那份記憶的所有人一個交代,給倒退著往后走的舊日的“我”一個交代,告訴TA:你看啊,我勇敢地?fù)芜^來了。與其渴求一勞永逸式的自我逃避,不如灰燼生花,在累累疤痕的罅隙中奔向新生。
舊物記更多是舊日記憶中發(fā)生的種種,一件件淡出我們生活的舊物,如今再翻看時,與其說是怨憤,不如說是遺憾,可遺憾到時光的盡頭,也無法像哆啦A夢和大雄的時光屜一樣,一頭鉆進(jìn)去,去往我過往時光的每一個關(guān)鍵幀。最后我將它們裹上糖紙的外衣,隱匿在記憶之海的時光退伍者,被鐫刻以時光的名義,封存著我的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