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婷
蒙古包的鏡子里有兩個人無聲地坐著,仿佛剛才的那場爭執(zhí)與他們無關。起風了,滿地的晚霞閃身躍出門,踩著青草尖步過遠處的山崗,化為河面上明滅的塵霧。
阿爸,跟我走的事兒你再想想,公司叫我回去呢,有個項目是我一直跟著的,我買了明天的火車票?!彼_日娜沒敢抬頭看她父親的臉,她只是低著頭默默地收拾著行李,旁邊的爐火吱吱作響。
幾點的車,送你去。”特木爾看著桌上的照片,眼神暗暗的,仿佛蒙著一層霧。
不用,路太遠了,我叫了朋友送我去車站。阿爸,等你想好了我就接你過去。”薩日娜提著行李走出了蒙古包,沒走幾米遠,她轉身回去緊緊地抱住了他,“阿爸,你自己照顧好自己,要好好的?!?/p>
草原日暮,薩日娜坐著摩托的背影漸漸融入夜色,留下一片草海。特木爾被此起彼伏的羊叫聲和遠處草場呼嘯而來的風聲包裹著,他孤獨地站在這片草原上,忽然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能做什么。
特木爾的妻子在半個月前因病離世了,他忙著料理喪事,直到這一刻,他才徹底地癱坐了下來。蒙古包里碼放得整整齊齊的碗、那個她用了很多年的暖瓶、那甕炒過的米、腌好的扎蒙蒙花醬、哈拉嘎邊上掛著的牛肉干和肉腸以及塑料袋里炸好的果條都留存著女主人的氣息,此時這熟悉的感覺緊緊地包裹著他,一絲一絲地鉆入特木爾的身體里,他半躺著使勁兒抱著被子,一道溫熱的淚滴落。
她額吉,你在不在,陪我說會兒話吧?!?/p>
薩日娜回城了,她叫我今年把牛羊賣了,跟她住城里。放了一輩子牛和羊了,我去城里干什么。你也把我一個人撂在這草原上,她額吉。我說今年再給你做件蒙古袍的,你說這次買個酒紅色的,寶藍色把你穿老氣了。娜仁托婭,好多年沒叫你名字了,你到底聽見了沒?”淚眼蒙眬中,他仿佛看到了她忙碌的藍色身影。
草原的風入夜后刮得鋒快,被西北風掃過的大地,發(fā)出凄厲的叫喊。特木爾往爐子里放了幾塊牛糞,將桌上她的照片摟在懷里。安靜下來的夜是那么漫長,他閉上眼熬著,等待天明。
早晨,特木爾緩緩地睜開眼,眼角流的淚風干后粘著睫毛,扯得生疼。他揉了揉眼,門縫里透進一絲光,那光線輕輕撫過他的手背,落在了娜仁托婭笑著的臉上。特木爾來來回回地摸著相框,嗓子似乎發(fā)不出聲音,他用手揉了揉咽部,才低低地說:“她額吉,早上還是吃奶茶吧?!?/p>
特木爾將煮好的奶茶舀了一些,出門灑向天空,隨后回了包內。餐桌上仍擺著兩個碗,他照常在她的碗中放了兩個果條,就低著頭喝了起來。
果條吃完了怎么辦,我又吃不慣外邊買的。今天蘇婭(妻子姐姐的女兒)出嫁,早就說好要去的。你放心,我早就給薩那才恩說好了,他幫我放一天羊,我去給姐姐幫忙。”他快速地幾口喝完奶茶,騎著摩托車消失在這片草原上。
特木爾是顧家的,平日只要娜仁托婭娘家有事,他總會第一時間趕去幫忙。姐姐聽到特木爾來了,立馬起身。
誰讓你來的,你忙你的事。我這是沒辦法,早就看下的日子,我這兒人手多,你快回去?!苯憬氵煅手鴮μ啬緺栒f,她不敢再多看一眼特木爾,轉過身去默默地抹淚。
姐,你就當是她回來了,她姐嫁女子,她能不來呢!她老早就給我安頓好了,都是給蘇婭準備的——一對兒金鐲子,20頭羊。我叫了車中午就送過來了,我先出去幫忙?!?/p>
特木爾看著這繁忙的結婚景象,竟有些恍惚。妻子時常跟他說起薩日娜的婚事,說她年紀不小了,該成家了,就她一個女兒,可不能嫁得太遠。她早早地就為女兒備下了結婚用的東西,特木爾總說這么早備下急什么,早知道就不說了,不說了。
都說人類的悲喜并不相通,在一聲聲的歡呼中,特木爾只覺得心被撕得生疼。他又想起他結婚時那夜溫暖的篝火,他緊緊地拉著娜仁托婭的手,這是他一輩子要守護的人,如今,他卻把她早早地弄丟了。
草原上的扎蒙蒙花盛開,白色花朵在風中輕輕晃動,散發(fā)出淡淡的香。往日,她一定要說:“特木爾,多摘點,我回去腌好,給薩日娜帶城里去?!彼樖终乱欢湓擅苫ǎ屑毜厍?,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風繞著他的發(fā)梢,掠走指尖的花香,就像她的氣息在縈繞。
如今,薩日娜還是不時地打來電話催他,讓他找個穩(wěn)妥的羊倌放羊,安頓好了去城里住。特木爾每次都回得很干脆:不去。家里有兩只母羊要下羔子了,娜仁托婭在的時候,每次遇到母羊下羔子,她都得守著它們幾天,她怕羊羔子生下來嗆死,也怕羊羔子吃不上奶。她說羊生孩子和人一樣,難產(chǎn)時也要命。羊生下來就是被人吃的,本就夠苦了。守著它們,等羊羔子的腦袋前腿一出現(xiàn)就把它拉出來,及時清理羊羔子的鼻子和嘴,這樣羊羔子容易成活,也能讓母羊少受些罪。
這么多年,她的罪也沒少受,跟他一起放了一輩子牛羊。春季轉場,她會把蒙古包里的生活用品整理得井井有條;夏天剪羊毛,她總是剪得又快又好;秋天打草,她陪在旁邊給幫忙的人做晚餐;冬日取冰,她在身后幫他推車;暴風雪時,他給牛羊喂完草料回來,總有熱氣騰騰的茶飯。她一刻也閑不下來,總是念叨:趁著身體還行,能多干點兒就多干點兒。
特木爾將羊群趕到草場,回到羊圈里等母羊下羔子。草原四月的天變得很快,剛剛還晴空萬里,不一會兒大朵大朵的黑煙云就裹在一起,沉沉的,欲砸下來。有場大雨要下,沒辦法陪母羊了,特木爾迅速騎上摩托向草場奔去。
他把羊群趕回羊圈,想著再去看看母羊,可余光忽地掃到了蒙古包,那里透著昏黃的光線,空氣里還飄出鍋茶香,那種味道熟悉又久遠,他甚至不敢上前開門,只怕是一場夢。
他終究還是開了門,他知道是薩日娜,他知道的。
阿爸,你回來了,快吃飯吧?!遍T邊靠著兩個大行李箱,特木爾沒看薩日娜,轉身去了羊圈。
阿爸,羊好著呢,生了兩個羊羔子,你先吃飯?!彼_日娜追進了羊圈。
好著就行,你額吉讓我操心著點兒,好著就行。薩日娜,你回城里去,我好著呢,我不跟你去。”特木爾看著剛出生的小羊,沒多久就會站了,母羊想必是累了,靠著墻腳休息。
誰讓你跟我去城里了?我把工作辭了。”薩日娜說完轉身回了蒙古包,她知道阿爸聽了肯定不同意,但她不想再解釋。
好不容易供出個研究生,那么好的工作說辭就辭了,你給你們領導說……”
說什么,我學市場營銷的,回來正好幫著賣羊。”他還沒說完薩日娜就頂了回去。
誰要你賣羊,哪一年不是我自己賣的,你快回去?!?/p>
阿爸,我在哪兒都能過得好,額吉走了,我只想離家近一點,萬一家里有什么事兒,我能趕得上?!彼_日娜不敢再說下去,額吉病重時,她差點兒沒來得及見最后一面。她一直待在城里,想要躲過能牽起那道回憶的舊物,但她又很快意識到,她只有那唯一的父親了。
你回來能做什么,家里挺好,你忙你的工作,你這孩子,怎么說都不聽?!?/p>
額吉能料理的家事我可以做好,額吉支持我做電商,在這里我也可以做,額吉讓我照顧好你,我必須照顧好,這是最重要的?!彼_日娜掏出手機,打開了微信,遞給特木爾。
薩日娜,記得催你阿爸吃藥,三高那么嚴重,老是忘;薩日娜,看著他少喝點酒,年紀大了,胃受不了;薩日娜,他出門放羊讓他把吃的帶上,不然又得去送;還有,轉場的時候,提前叫人幫忙,他肩椎不好,扯著了摩托都騎不了;薩日娜,額吉不能看到你成家了……”
一條條語音在手機里播放著,那個愛嘮叨的女人好像就站在他眼前,他摸不著、看不到,但他能聽得見,她一定就在他身邊絮叨,她操心他一輩子了。
額吉說她會保佑我們,她會守護我們的?!?/p>
特木爾知道薩日娜像她額吉一樣,決定了的事不會輕易改變。特木爾輕輕走出了蒙古包,眼前是他們生活了一輩子的草原,那個叫娜仁托婭的女人也一定站在他的身旁。
云開始落雨,大雨瞬間籠罩了草原的夜,隨后是響徹天宇的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