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禾
天地造人
同時創(chuàng)造了苦難
泥土是苦難的血肉
苦難是泥土的傷痛
泥土捏就的陶罐
是土地與火的骨血
是火焰的化身
是更具體的歷史
一粒泥土,一?;?/p>
被燒制成一只陶罐
又一只陶罐
我們從地底下挖掘出來
剔去上面的泥垢
擦拭厚厚的塵土
陶罐上的劃痕,符號
是先民的呼吸、鼻息、指紋
但火焰比灰燼更有忍力
我從一?;鹄锔Q見到
遠古的部族和村落
一個沒有法律、王權和
主義的最小的國度
這是六千年前的人類
古老的半坡村
白云掩映著蒼山和老樹
云雨吐著草木,山若隱若現(xiàn)
不遠處的一條黃河
萬物與流水一起發(fā)出吼聲
村莊有揪心鳴叫的鷓鴣
有嘰嘰喳喳的麻雀
燕子在天空迂回盤旋
螞蟻在黃昏扛著食物奔走
曾經(jīng)也有牛羊
在荒野里走動
在低洼里吃草
有圓頂或尖頂?shù)牟莘?/p>
有半地穴式的地窖、灶坑
和打米的磨盤、織布的紡輪
先民在村莊的小河灣里俯下身來
用石鋤刨地耕種
用骨刀砍下稻粟的頭顱
不知歷史有怎樣的變故
半坡
被黃河的幾片波濤和
歷史的幾抹黃土
整整埋下去六千年
六千年
有多少朝代,多少車馬
從上面碾過
先民從刀耕火種中一路走來
他們從鉆木擊石中找到火
森林中藏著野獸
木頭里藏著火
人逐于火,火逐于獸
人類從猿到人經(jīng)歷了火的涅槃
從此我們的祖先開始崇拜火
火在大地上深深扎下了根
火推進了人類的進化
點亮了人類的文明
半坡人開始圍起柵欄
搭建草屋
開始用火取暖
用火燒烤食物
用火驅趕野獸
并學會用燃燒過的灰燼
覆蓋著火星,保存著火種
人世一條通往生活的路
是火鋪成的,火用一萬年
把自己修成了正果
到半坡成為正常的人間煙火
火一次次地點燃
一次次地燃燒
從木頭里逼出的火焰
照亮混沌的天地
火苗呼呼地往上躥
所有的事物接受照耀
火有重量,有血肉,有呼吸
木柴倒立在火中,血脈倒流
火敞開自己的靈魂
吐出自己的語言
噴涌著紫藍色的火焰
火光照亮了每一個黑夜
像公雞用叫聲
叫醒了每一個黎明
火在火中燃燒
在一堆歷史的灰燼里燃燒
燃燒是一種痛
火紅得可以掐出血來
眾鳥高飛,水往東流
一滴水忍住一?;鸬碾[痛
遠古的先民,在落日里
舀水、提水的女子
站在水邊,黑發(fā)及腰
把生的第一天和死的最后一天
都交給了一堆火焰
火以自己的方式創(chuàng)造人類
又大口大口地吞噬著人類
死去的親人都埋在身邊的火堆旁
人死了,人的體內(nèi)
永遠蘊藏著一團生命的烈火
有了火
黃土就不會安靜
土與火結合
烈火燃燒到一千度
就會使泥土凝結、堅固
——燒制成陶
賦予泥土實物的形體
燒窯是一項泥與水、水與火
火與煙、煙與汗的
勞作與交融
從一粒斑駁的凝固的火中
我仿佛看到了遠古的先民
眼淚、汗滴的斑痕
和命運的艱辛
一只陶就是一個人的前世
開始是一粒土
溶入一滴水中變成泥
被人任意踩在腳下
制成陶坯,像將要誕生
的甲骨文一樣立著
窯火是窯工用身體點燃的
窯工耗盡一生時光燒制著泥陶
通紅的窯膛內(nèi),燃料堆積著
燃燒,那時的火越燒越旺
陶在火焰上滾動
在鄉(xiāng)下,我目睹過
燒窯的過程,陶經(jīng)過烈火
三四天的燃燒,就?;鸱飧G
用稀泥,把灶孔嚴嚴實實
封住,然后往窯頂灌水
水順著頂部滲到窯內(nèi)
每一只陶會發(fā)出哧哧的響聲
這近似于打鐵匠
對斧頭的淬火,一桶水
澆上去,冒著濃濃的白煙
半坡人生于泥土,活于泥陶
視泥土為生命
以陶罐為歸宿
后來,一只只陶罐
和死亡一起埋進了地底
先民以六千年的歷史作為陪葬
睡成了一堆堆黃土
睡成了一堆堆骸骨
在幾千年后,我們把
陶罐從地底下挖掘出來
燒制陶罐的人早化成了黃土
而他們的魂魄附體于陶
又在一片火焰中轉世
一只只有記憶的陶罐
立著
臥著
坐著
蹲著
像一個個從歲月中走過來的人
渾身戳滿了歷史的傷口
一只陶罐的一面
遮住了另一面深深的傷痛
一只陶罐里
能聆聽到古人的心跳
聞到稻谷的余香
半坡像一粒糧食一樣存在
像一粒谷物一樣繁衍
古人用陶罐提水、煮飯
裝熱氣騰騰的食物
還用來儲存種子
和糧食
裝在陶罐里的稻谷和菜籽
還保持著完整的谷殼
雖然已經(jīng)炭化
但還在守望著一片田野
給我們帶來了遠古農(nóng)耕的氣息
我腳下站立的地方
可能就是古代的稻田
我想象著先民最初的播種
日復一日地勞作
身體打滿風雨的補丁
哪塊地適合種菜
哪塊地適合種谷子
先民會精心選擇
舀著歷史長河一勺一勺的時光
播下稻、粟、稷、麥、豆
太陽的光芒照著潮濕的洼地
種子落地生根,遇土發(fā)芽
谷物像人類一樣學會了屈服
人屈服于天,屈服于地
萬物屈服于人
養(yǎng)育人類的母親一般的谷子
在泥土的根里呼吸、成長
先民灑下的汗水
都結成了沉甸甸的谷粒
在饑餓的風中成熟
裝進陶罐就是顆粒歸倉
我經(jīng)過半坡村
像經(jīng)過六千年前的曬谷場
每一粒谷子上留有先民的掌紋
地上留有一片帶血的腳印
半坡人的生活
從猿變成人開始
從半坡搭起第一間茅屋開始
從灶坑里升起第一縷炊煙開始
從茹毛飲血生吃鳥獸
到吃熟食開始
他們以耕種者的名義
聚居在一起,組成了群落
穿著樹葉、獸皮
用石刀石斧劈開大地和森林
經(jīng)歷著山崩地裂
經(jīng)歷著洪水、饑荒、戰(zhàn)爭
幾千年苦難的淚水
足足流成一條黃河
半坡
遠古洪荒的半坡
鉆石取火的半坡
用獸骨制成磨棒、箭頭的半坡
用大象的牙齒做刀做斧的半坡
用粗陶罐炊煮的半坡
用細陶缽食用的半坡
大地一樣大的半坡
小米一樣小的半坡
黃河一樣黃的半坡
黑土一樣黑的半坡
我用小小的粗糙的手掌
捧著先民的血和淚
澆灌的粟米,一步一磕頭
向他們朝拜地走來
帶著《詩經(jīng)》《論語》《楚辭》
《漢賦》《史記》《漢書》《五經(jīng)》
來祭奠他們
這些經(jīng)典,承載了
中華五千年文明的厚度
九章算術、圓周率、秦始皇兵馬俑
造紙術、指南針
火藥、活字印刷術
這些奇跡的創(chuàng)造
更彰顯了他們后人的智慧
在一條歷史的長河中
我們用動詞去發(fā)掘
用數(shù)詞去收集
用量詞去保存
我要告訴他們
時間在此作了短暫的停頓
后來的江山你爭我奪
血流成河,像一個傷口
在另一個傷口里疼痛
世事變遷,人海沉浮
向東、向西、向南、向北
向哪一個王朝的敏感部位深入
都是傷痛
都是血痕
有不可復制的活著
就有不可復制的死亡
人來于塵土歸于塵土
在村莊里
活著和死亡
像燈火一樣明滅
村莊的人
活著的活著
死去的死去
活著的那么自在
死去的那么安詳
睡進泥土里
幾千年沒有翻動一下身子
然后,活著的人也死了
或死于一場疾病
或死于一場災難
或死于一場戰(zhàn)爭
他們飲盡最后一滴夕陽
從此不再呼喊、尖叫
聲音和尸骨
被漫過來的黃土
和歷史的煙塵
一層一層覆蓋
一層一層堆積
與死去的人
在另一個世界里相會
從此再沒有生死之隔
活著和死亡
也就一粒粟米的
距離
在六千年后的某一天
他們又復活了
復活于一次考古
復活于一場發(fā)掘
復活于人類的又一次發(fā)現(xiàn)
從黃土里醒來的
是一粒粒火種
是一堆堆骨骸
是一只只陶罐
埋進灶坑里的火種
永遠沒有熄滅,隱隱約約
似乎還閃爍著火星
跳動著火焰
尸骨旁邊堆積著灰瓦、陶片
陶片是永遠不爛的棺材板
黃土挨著黃土
陶罐挨著陶罐
死亡挨著死亡
大大小小的陶罐
千年不爛的陶罐
天堂、人間、地獄
都盛在陶罐里
盛著稻谷的
就是一個糧倉
埋著尸骨的
就是一口棺材
那只細沙陶缽
半裝著稀薄的浮土
一只站立不穩(wěn)的尖底瓶
裝滿了人世的傷悲和
空空的夢想
像一次還鄉(xiāng)
我的身體漸漸接近遠古
漸漸接近半坡
我從一?;鹧嬷羞M入
走近我前世的親人
睡在泥土下面的先祖
以泥陶代替他們的存在
他們在河流的拐彎處定居
風吹著遠處的河灘
吹著四散而飛的月亮的羽毛
茅屋隱逸在蘆葦?shù)纳钐?/p>
光陰從指縫間流走
太陽和月亮
是兩個緊緊咬合的齒輪
如果時光能退回六千年
拂去歲月的煙塵
就會現(xiàn)身我苦難的前世
我可能就是家族中
最嬌小最撒潑最淘氣的子孫
那些有血脈之親的親人
我喊他們父親母親
或者大媽大嬸
或者兄弟姐妹
如果他們聽不懂
我就用母系氏族的姓氏
稱呼她們:姒、姬、 、姚、姜
我可以陪著他們
在自己的村莊里
打開大地輕微的呼吸
手持星月地勞作
把瘦弱的身體隱藏在土壤
用一把笨拙的石斧劈柴
用一根粗糙的骨針縫補
用一只遲鈍的石鏟挖掘
盡管它們都不生銹
我還是要經(jīng)常擦拭、打磨
然后扛著這些遠古的
石器、骨器、陶器
向歷史的縱深處挖掘
在雨水密集的河灣里
遍種糧食和蔬菜
一厘米一厘米地耕耘
一厘米一厘米地覓食
一厘米一厘米地活著
取出身體中堅強的肋骨
支撐疾病、貧窮,和軟弱
把一天過成一年
把一年過成一生
其實,我是姍姍來遲的
最后的子孫
當我匆匆從千里之外趕來
時間一轉眼就拐到了
21世紀
半坡已經(jīng)由一個村莊
變成了一個遺址
變成了年代悠久的文物
變成了璀璨的地下天堂
在這里,遠古的祖先互道尊重
我與漫長的時間交談
與過往的歷史對話
冰冷的火焰
也能把我的思緒點燃
那些無言的靈魂
和復活的泥陶
在陽光下,閃耀著
遠古的光芒
漆黑的浮土里
滾動著一輪滴血的太陽
用手掌攤開一片土壤
颶風追著漫天的黃沙
月光永遠是趕路的流水
瀑布是倒掛的江河
可以想象,一個民族
曾經(jīng)有怎樣的掙扎
歷史被剝?nèi)チ艘粚佑忠粚?/p>
從半坡的坑穴里
挖出了多少土,歷史
就把半坡埋進了多少
余溫尚存的黃土
讓我心懷感恩和敬意
泥土是繁衍我們的父母
是喂養(yǎng)人類的乳房
我們撫摸、吮吸,無以報答
半坡是我們的人之初
是泥土的前世和今生
是我們永遠不可分離的骨肉
它像被剛剛打開的
一位母親的胎衣
讓我看到了一個民族
最初痛苦的分娩
黃土上滾動著黑陶罐
滾動著一個個嬰兒的命
在半坡村,牛羊低喚兩聲
我的靈魂撲通跪下
如果一 泥土
能還原為一張母親的肖像
半坡,那就是
她和父親的婚床
他們用麥子的精、粟米的血
繁衍并養(yǎng)育了我們
我們躲進后來的農(nóng)歷里
用粗長而帶血的手指
在北風和先人殘留的火粒里
挖掘、刨食
手捧一只烏黑的陶碗
仁義而丑陋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