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明

眾所周知，酒與古典詩歌常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對于古代詩人而言，酒真?zhèn)€就是一種具有神奇功效的透明液體，它催生了多少膾炙人口的佳句名篇，令后人歆享不盡。別的不說，光論言及酒的詩句，就不勝枚舉。從曹操的“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到陶淵明的“得歡當作樂，斗酒聚彼鄰”；從李白的“三杯拂劍舞秋月，忽然高詠涕泗漣”，到杜甫的“醉里從為客，詩成覺有神”；從蘇軾的“詩翁愛酒長如渴，瓶盡欲沽囊已竭”，到陸游的“閑愁如飛雪，入酒即消融”，再到李清照的“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古代多少詩人都將這酒言酒事寫入自己的詩行之中，釀化成沁人心脾的精彩文字。宋人朱敦儒甚至認為酒能通神。他的《鷓鴣天》這樣道來：“天上人間酒最尊，非甘非苦味通神。一杯能變愁山色，三箋全迥冷谷春?！笨梢娒谰茖τ谌祟惥窈托撵`的刺激與催發(fā)功效極大，酒神與詩神始終是相伴相隨的。基于此，有學者寫道：“詩人是酒做的骨肉，酒外冷而內(nèi)熱，詩外儒而內(nèi)剛。兩者的碰撞相融，與還之間，詩歌的天空才有了那么多璀璨的星子。所以說，好的詩歌都有酒香。”（孔金泉《詩酒兩悅書青史》）是的，對于那些慣于“斗酒詩百篇”的詩人來說，美酒與美詩常常是結伴同行的，好的詩行常有酒意，好的詩歌都有酒香。

酒的神力延續(xù)到當代，當代詩人也在酒力的神助之下，不斷孕化出彌漫著酒意酒香的詩歌。在當代，以酒為題材來抒發(fā)胸中激情的篇章著實不少，在此略舉幾例與諸君共享。雷平陽酒量不小，是當代詩人中的善飲者，他的《天空里喝酒》以匪夷所思之思維視角與敘說徑路，展示了詩人作為飲者的孤高與豪氣：“我常常一個人在天空里喝酒/地面上的親朋們/他們一直想不明白，我為什么要一個人/在天空里喝酒：‘為什么？/他們?nèi)滩蛔栁业臅r候，我往往/酩酊大醉了。舌頭腫大，思想混亂/根本回答不了他們的提問/只會像頭獅子，在天空中/發(fā)出一聲聲空洞的怒吼”，酒精作用之下，詩人不自覺進入非理性狀態(tài)。而非理性之下汩汩而出的思緒，又無不充滿著詩情和詩意。與雷平陽相比，陳先發(fā)酒量稍遜一籌，但他醉酒后的思維，仍不失清醒和理智，在《醉后謝 樓追古》中，陳先發(fā)借助酒興抒發(fā)道：“這里的山水、城樓，有著/過剩的寂靜。我不喜歡這種過剩//酒桌上我的話題是/如何拋棄/一個強大的死者/在清風中，夜色中，湖水中/他仍在侵擾著我們//他過度的寂靜與/過度的精致——我們的蓬頭垢面，甚至不是被自己/而是被這些遙遠的死者深藏了起來//一首果實的詩必須把種子里/深刻的失敗也包括進去/其實，這也是一種/深刻的恩情/從這些死者遠未被洞穿的匱乏開始”，即便醉酒了，陳先發(fā)仍然沒有擺脫“影響的焦慮”，其作為創(chuàng)作者所身懷的強烈歷史意識就此可見一斑。劉年在《酒鬼歌》寫道：“酒才是真理/故人故事故消息，云卷云舒云不去，溶在碗里/此生誰不是囚徒，人人都在監(jiān)禁你/唯有酒，解放舌頭，解放面具，還原你自己/天為屋頂?shù)貫橄瑤锥嗯d衰幾多亡，不過一醉而已/酒鬼不遜太陽神，尼采也向他致敬/酒沒有，哲學深，酒卻比，哲學真”，借酒鬼之口，道出了存在的某些真意。

女詩人之中，安琪可能屬于不善飲者，偶爾喝點葡萄酒，也會臉紅頭暈?！栋灼咸丫茷槭裁匆沧屓四樇t》就直接暴露了她在飲酒上的能力欠缺：“紅葡萄酒讓人臉紅/白葡萄酒為什么，也讓人臉紅？//那天你往我的身體倒酒，紅葡萄酒/白葡萄酒，于是你澆灌出了//紅臉的我/繼續(xù)紅臉的我。//我紅著臉聽你贊美我/然后我繼續(xù)紅著臉贊美你//批評的話讓人臉紅/贊美的話為什么，也讓人臉紅？”喝酒“臉紅”，就是酒量不好的最有力證據(jù)。酒量差勁的人，不管是喝白酒、洋酒，還是喝紅葡萄酒、白葡萄酒，常會有一個標志性的身體表征，那就是“臉紅”。自然，女詩人也并非都不善酒，能豪飲者不乏其人，“白夜酒吧”的吧主翟永明就是其中一位。她以《澆——與克非、周瓚、孫怡在酒吧共飲》一詩，呈現(xiàn)了和幾位女詩人一起開懷暢飲的動人場景：

古人云 澆

便是澆心中的不快

心的不快 便是塊壘

中醫(yī)稱為郁積

她們喝 我澆

她們舒服 我痛快

喝酒到五點 四個女人

十杯酒 兩個酒家

澆胸中塊壘 思遠遁之人

聽四面搖滾 聞八方噪聲

我取一江飲

江 是江洋 是江湖

是五大洋鋪開在地球上的水

形成的那些個江

是劃出江山 隔斷視線的大水

是勾勒版圖 割開人心的汪洋

望洋嘆 三杯酒中我擱淺

喝酒到五點

雙腳就套上了風火輪

身體就憑空而起 去蹈江湖之惡

風波來了 風波在杯中

醉酒的人一掌摁它下去到闌珊

她們在笑 在舞蹈

紅粉佳人和青草蜢

什么都不知道

托起她們在酒中搖

窗外是人世 天邊是江湖

或頹喪 或逍遙 都需要

拿出心來澆

我的身體不夠裝了

這些酒因此溢了出來

澆在地上 澆出圖案

澆出文字 澆出大片大片天

她們都看不懂

唯我獨知、獨笑、獨驕傲

想你在遠方 獨行、獨坐、還獨臥

一個獨字 開出了兩朵花

喝酒到五點 四個女人

聽一首歌 無字無詞

七個音符 配成大好旋律

閉上眼 就魂飛魄散

閉上眼 風火輪就到了地球的對面

一杯酒 要澆九九八十一難

澆完了冬天再澆夏天

明代李贄《焚書·雜說》有云：“一旦見景生情，觸目興嘆；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訴心中之不平，感數(shù)奇于千載?！毙蜗笱允隽私杈茲渤钆c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內(nèi)在關系。在《澆》這首詩中，“取一江飲”的翟永明，將這以酒澆愁之事抒寫到了淋漓痛快的極致程度，從而為女性、酒與當代詩三者的關聯(lián)與互動提供了一個極為生動的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