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秦怡 陳佳莉
1973年2月22日,基辛格訪華,毛澤東主席與其親切交談。
“只有基辛格既能吃魚子醬又會用筷子?!?/p>
蘇聯(lián)駐美大使多勃雷寧這句話著實生動——基辛格秘密訪問中國的消息公布后,美國《時代》周刊用恍然大悟的口氣寫道:“凡是眼睛管點用的人都能看出來,基辛格從中國回來胖了5磅?!倍峥怂?8年后回想訪華細節(jié)時還不忘揶揄基辛格,“他在談判時總是狼吞虎咽,特別是中國人做的花生米和其他零食,塞滿一嘴”。顯然,基辛格因為中國而學會了用筷子。在完成陪同尼克松訪華的任務(wù)后,基辛格又迅速啟動莫斯科之行,依然是為尼克松訪蘇打前站。而媒體問他為什么去莫斯科,他說:“我去搞點魚子醬。”
“這樣,我們與中國人之間就開始了一場錯綜復(fù)雜的小步舞。這種小步舞安排得如此美妙,以至雙方都能夠總是說他們沒有任何接觸;如此風度優(yōu)雅,以至任何一方都無需顯出主動的樣子;如此圓潤周到,以至雙方現(xiàn)存的關(guān)系都沒有受到妨礙?!?/b>
——基辛格,《白宮歲月》
1968年,尼克松贏得美國總統(tǒng)選舉,邀請基辛格擔任自己的國家安全事務(wù)助理。彼時,中美處于近20年的隔絕狀態(tài),美國自己則身陷美蘇爭霸中的守勢地位、越南戰(zhàn)爭的泥潭、國內(nèi)反戰(zhàn)的聲勢?;粮裾f:“如果能夠同蘇聯(lián)和中國都發(fā)展關(guān)系,這種三角關(guān)系將為我們維護和平提供巨大戰(zhàn)略機會。我們(指自己和尼克松)各自得出了這一相同的認識?!?/p>
從1969年11月到1970年6月,至少有10次,美國駐國外的官員在外交場合下同中國官員搭了話。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波蘭那次“追著跑”。在華沙南斯拉夫駐波蘭使館舉行的時裝展覽會上,美國駐波蘭大使沃爾特·斯托塞爾追著中國使館人員傳話:“我們是美國大使館的,想見你們的大使!尼克松總統(tǒng)說他想恢復(fù)與中方的會談!”
以往,斯托塞爾接到的指令是,碰上中國外交官立馬掉頭。而基辛格布置給他的新任務(wù)是,主動上前向中國外交官表達對話的愿望。
中美蘇大三角關(guān)系的存在,為中美接觸開拓了空間,但如何“靠近”是門藝術(shù)?;粮裨O(shè)計了“雙人小步舞”的方式??墒桥c尼克松、基辛格的設(shè)想相反,在執(zhí)行層面,美國低層外交人員怠慢得很。由于害怕與北京接觸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他們只想蒙混交差,僅尋求著一些關(guān)于解決雙方索賠、換囚等不痛不癢的嘗試。
基辛格形容,雙方于1970年舉行的幾次華沙“大使級”會談,基本都是在“對牛彈琴”,完全說不到點上。他作為國家安全事務(wù)助理,幾次敦促談判人員,要拿出斯托塞爾大使“追著跑”的勇氣,直接表達美國“愿意考慮派代表去北京跟你們的官員直接會談,或在華盛頓接待你們的政府代表”。
本國談判人員的渠道走不通,基辛格設(shè)計了幾條不同的第三國渠道。最終是巴基斯坦渠道奏效了。尼克松通過巴基斯坦時任總統(tǒng)葉海亞·汗帶話給中國,“準備開辟一條白宮通向北京的直接渠道,如果北京同意的話。這樣一條渠道的存在,將不會被白宮以外的人知道,而且我們可以保證完全的自由決斷”。
這才有了那場姍姍來遲的“破冰”。40多年后,基辛格在《論中國》中仍提出疑問:美國是否應(yīng)該早10年就跟中國對話?20世紀60年代,中美是否失去了一個和解的機會?向中國的開放是否應(yīng)該更早一些?
1971年,周恩來總理在北京會見訪華的基辛格。
1971年10月22日,基辛格(前排左)與時任中國外交部代部長姬鵬飛(前排右)游覽長城。
但歷史沒有如果,齒輪相互咬合,滾滾向前。
在派誰去的問題上,美方商談多次都無果?;粮裨谄浠貞涗浿姓f:“本來并沒有考慮派我去。我們一致認為讓戴維·布魯斯當這一使節(jié)最為理想。但后來意識到,由于布魯斯在美越巴黎會談期間擔任美方代表團團長,選他當特使,可能會讓中國人覺得是明擺著的陰謀?!?/p>
基辛格最終被選中,很實用,也很功利?!爱敃r壓倒一切的動機無疑是,我最了解我們的政策,我也熟悉我們思想復(fù)雜的首長(尼克松),因而能給他安排到北京的訪問。另一個因素則是,所有使節(jié)中我最受其管束。我是白宮工作人員,除了通過白宮新聞處以外,我無法公開宣傳自己的活動。可以說,我的成功也就是總統(tǒng)的成功?!被粮裾f。
倫敦《電訊報》的特約記者貝格當時恰好在機場,那不是基辛格嗎?是啊,一名不知道此事需要保密的機場官員回答道。他這是去哪兒?中國,官員說。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貝格屏住呼吸,撥通了倫敦編輯部的電話,而他的編輯以為他喝醉了,禮貌地聽完,然后就拋到了腦后。
——沃爾特·艾薩克森,《基辛格傳》
飛機呼嘯著落地、減速,緩緩?fù)A粼谂艿辣M頭,一名中年男子從艙門處走出。他用手壓了壓帽檐,黑框鏡片后的眼睛機警地望向周圍,似乎擔心被認出來。
這是一趟絕對保密的行程。飛機取道越南西貢(今胡志明市)、泰國曼谷、印度新德里,才終于到了巴基斯坦。但要抵達真正的目的地,還需再往北走。那就是北京。在華盛頓,只有零星幾人知道,其中一人是時任總統(tǒng)尼克松。
戴眼鏡的男子就是基辛格,其余幾人是他所帶領(lǐng)的美方人員——中國問題專家約翰·霍爾德里奇、越南問題專家迪克·斯邁澤、基辛格的特別助理溫斯頓·洛德和兩名安全官。
基辛格尚未到達北京之時,就已經(jīng)受到了中方的禮遇。外交部派出一個4人小組,提前一天即1971年7月8日飛往巴基斯坦陪同基辛格一行來京。成員包括時任外交部美大司司長章文晉、禮賓司副司長王海容、禮賓司國賓接待處副處長唐龍彬和美大司翻譯人員唐聞生。
唐聞生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為了保密,他們乘坐的飛機降落在伊斯蘭堡機場一個特別的停機坪,下飛機后,一行人直接被專車接到中國駐巴基斯坦大使館。而后,大家都有意識地避免跟使館人員接觸,否則若被問起“來做什么”,也不方便講。
次日一早,雙方又分批次趕往機場。見到唐聞生,基辛格直接稱呼她“南?!ぬ啤保怪蟹饺藛T不禁有些吃驚。
后來,唐聞生才意識到,稱呼她的英文名意味著他們此行做了充分的準備:“基辛格因為是秘密訪華,不可能公然帶一名中文翻譯,會顯得很扎眼。隨行的霍爾德里奇自稱能聽懂我們是否翻譯得準確,但自己做翻譯還不行,所以只能用我們的翻譯。因此,對于我方翻譯水平怎么樣,他們估計做過一些背景調(diào)查。毛主席在1970年12月18日會見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時,由我擔任翻譯。斯諾回到美國后寫過相關(guān)文章,其中提到過我。我推測基辛格就是從斯諾那里知道了我的英文姓名。”
1971年,基辛格(左)秘密訪華后返回美國,時任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乘車到專機邊迎接。
7月9日中午12時20分,這架由巴基斯坦時任總統(tǒng)葉海亞·汗派出的專機,載著中美雙方共10多人,降落在北京南苑機場。時任中央軍事委員會副主席葉劍英等人在機場迎候。簡單寒暄后,葉劍英陪同基辛格坐上紅旗轎車,駛向釣魚臺國賓館。因為是秘密訪問,轎車車窗上統(tǒng)一掛著深棕色的紗簾。
按照安排,當天下午美方人員先在釣魚臺國賓館5號樓休息,4小時之后,周恩來總理親自來國賓館看望大家。
“中方如此瀟灑的態(tài)度給了我們心理壓力?!?011年,基辛格寫作《論中國》一書,他在書中坦陳,此次訪華原定在北京停留約48小時,而基辛格聽說,中方還安排了4個小時參觀紫禁城,“這樣,48小時中已占去了8小時”“再去掉兩個晚上16個小時的睡眠時間,這兩個20年來沒有實際外交接觸并曾兵戎相見、后來又險些再次動武的國家就只剩下不到24小時的時間可用于第一次談話了”。
唐聞生的觀察與基辛格的回憶正好呼應(yīng)?!爸芸偫淼絹碇埃粮竦?人在門廳里一字排開,站得整整齊齊,表情嚴肅地直瞪著那扇門,臉上寫滿了未知和緊張。尤其是基辛格,他的襯衫領(lǐng)子緊緊地卡著脖頸?!碧坡勆私獾剑粮裨咎匾鈧淞艘患蓛舻囊r衫,沒想到落在了巴基斯坦,不得已,只能跟霍爾德里奇借了一件襯衫,但霍爾德里奇?zhèn)€子比他高,脖子比他細,襯衫并不合身。
1972年2月,時任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左二)和基辛格(左一)正式訪問中國,周恩來總理(右二)會見了代表團一行。
周恩來是我在60年來的公職生涯中遇到過的最有魅力的人。他個子不高,風度翩翩,目光炯炯,表情豐富。他能以他超人的智慧和能力壓倒談判對手,能憑直覺猜到對方的心理活動。我見到他時,他擔任總理已有差不多22年,與毛澤東共事已有40年。
——基辛格,《論中國》
突然,一道光透進來,門開了!攝影燈一時間全亮,基辛格看到一個男子大步邁進來,身體瘦削、風度翩翩。光看相貌,他就知道來人就是周恩來了。
直到今天,這次會談的場景同樣印在唐聞生的腦海中。“這么大、這么厚一個活頁本,會談開始后,基辛格就照著這個本子侃侃而談?!碧坡勆呎f邊向記者比劃:“后來我才知道,來華之前,他們準備了一大堆資料,包括我國歷史文化、中國共產(chǎn)黨的歷史和領(lǐng)導(dǎo)人、要談哪些問題、問題背景、中方觀點、美方立場,以及會見到哪些人、人物情況等。拿到桌面上的只是這一本,背后準備的東西遠不止這些?!?/p>
霍爾德里奇的回憶錄里也記錄了當時的場景?!叭缱槡值芈犞粮裰v了很長一篇華麗的辭藻”,好不容易講到了霍爾德里奇起草的一段話,“美國不支持‘兩個中國‘一中一臺或者‘臺灣獨立”。話音剛落,周總理馬上說:“好,我們現(xiàn)在可以開始談了?!?/p>
“周恩來畢竟是一個鎮(zhèn)定自若、才能過人的談判專家。我很快就感到,我同其他共產(chǎn)黨人談判時經(jīng)常耍的那類小花招不靈了……和他談判的最好方式,是提出一個合理的主張,詳加說明,然后堅持到底?!被粮窕貞洝V?,基辛格把活頁本收了起來。“大概是看到周總理面前只放了兩張紙,紙上僅用鉛筆簡要寫了一些字,他覺得自己作為哈佛大學教授還要稿子,面子上掛不住,索性把準備好的東西推到了一邊?!碧坡勆@樣推測。
美方似乎彌漫著一種緊張的氛圍。唐聞生注意到,美方隨行的兩名安全官,面無表情地坐在離基辛格背后很近的地方。每人手里拿著一個大大的手提箱?!安恢朗欠駪岩晌覀儠D謀不軌,看起來精神緊張。后來得知,他們是臨上飛機才聽說要到中國來的?!?/p>
次日,雙方的正式會議在人民大會堂福建廳舉行。“這個廳是以位于臺灣對海的中國的一個省命名的?!被粮窈髞碚f: “過去同斯諾會晤也是安排在這里,可惜我對這種安排完全不懂其中奧妙,因為當時我不懂這個廳的名字,慚愧得很,自然不會明白其中的含義。”
這天會上的氣氛和前一日完全不同。雙方對臺灣、越南、亞洲、日本和世界形勢等問題存在嚴重分歧。周恩來先闡述了中方觀點,基辛格當場和周恩來爭論起來,“故意粗暴地逐點駁斥”。周恩來揮了揮手,示意他先吃烤鴨,“如不先吃,烤鴨就要涼了”。美食當前,一句話就緩和了會場劍拔弩張的氣氛。隨后,雙方經(jīng)過兩天坦率地交流,終于在基辛格11日離京前商定尼克松的訪華事宜。
“中國和美國在上世紀70年代初謀求和解,這是世界環(huán)境所決定的。但事情來的這樣快,發(fā)展又如此順利,則是由于中國總理的光輝品格和遠見卓識起了不小的作用?!被粮裨啻位貞?,周恩來是如此有耐心,從第一次訪華到后來的每一次,兩人每天會談時間6至10小時,“除吃飯時間之外沒有中斷”?;粮窀锌骸斑@樣建立起來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經(jīng)受了多次困難的考驗,而且已經(jīng)成為當代國際關(guān)系的基石之一。”
毛澤東的居所看起來也沒什么特別,只是離別的房子略遠一些。這里沒看見警衛(wèi),也沒有其他的權(quán)力標志。小小的前廳幾乎被一張乒乓球桌占滿了。我們被直接帶入了毛澤東的書房,書房不大,三面墻的書架上雜亂地放滿了書稿,桌子上、地上也堆著書。這位世界上人口最多國家的領(lǐng)導(dǎo)者卻愿意被看做是一個哲學家。
——基辛格,《論中國》
這是1972年2月21日,基辛格陪同尼克松抵達北京,在中南海的書房里第一次見到毛澤東。
基辛格在1971年兩度訪華時,有意對毛澤東“避不求見”:“因為我很清楚,尼克松總統(tǒng)希望成為第一位見到毛澤東的美國官員……考慮到一旦見了毛,我回美國后會讓尼克松不悅甚至動怒,我還是按捺住了見毛的強烈愿望?!钡珜γ珴蓶|的外交智慧,基辛格卻有了領(lǐng)教。1971年10月,基辛格被尼克松第二次派往北京,任務(wù)是起草公報。按照常規(guī)做法,基辛格先擬好了初步的草案,將共同點寫得模糊不清,分歧則用套話加以掩蓋,以此顯示共同點似乎很多,然后交給周恩來,請其給出中方的修改意見和備選。
令美方意想不到的是,毛澤東看后很惱火,認為都是陳詞濫調(diào),簽時就缺乏誠意,以后也不會貫徹執(zhí)行。他覺得,中國不怕承認跟美國有分歧,指示周恩來在公報中重申中國的共產(chǎn)主義理論,說這就是中國的立場,美國人想要講什么就隨他們講什么。
周恩來將新的草案拿給基辛格?;粮瘛皣樍艘惶?,除了共同立場的部分,中方語氣那樣強硬,立場與美方截然相反,這將是一份各說各話的文件?!皟蓢g公報的這種寫法,我以前從未見過。就我所知,在外交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被粮裾f,但他冷靜思考后又不得不承認:“這種非傳統(tǒng)的格式倒是能把雙方的問題都解決了。各方都可以重申自己的基本信念,讓國內(nèi)人民和疑心重重的盟友們放心……并使意見一致之處更顯突出?!?/p>
在《上海公報》的草案中,關(guān)于反對霸權(quán)的那一段意見最為一致:任何一方都不應(yīng)該在亞洲-太平洋地區(qū)謀求霸權(quán),每一方都反對任何其他國家或國家集團建立這種霸權(quán)的努力。
1972年2月28日,人民日報刊登了《聯(lián)合公報》(又稱《上海公報》)。
1973年11月24日,基辛格在北京受到毛澤東主席的接見。
從1972年到1975年間,基辛格跟毛澤東有5次見面?;粮癯38械健八脑挷皇歉呱钅獪y就是難以捕捉”,“在中國外交革命的每一階段,毛澤東總是在以中國為中心的實用主義和革命熱情之間掙扎。他冷靜地做出了必要的選擇,決定走實用主義路線,但永遠心有不甘”。
1972年會晤時,尼克松說自己“不能做的就決不說,但我做的比說的要多”,毛澤東則開玩笑道:“大概我這種人放大炮的時候多。無非是全世界團結(jié)起來,打倒帝、修、反這一套,建立社會主義?!甭?lián)想到北京街頭隨處可見的“打倒美帝國主義及其走狗”的標語,基辛格認為,毛澤東的言下之意,是希望美方不要認真看待這些口號。但基辛格堅信,毛澤東的內(nèi)心對革命始終是充滿熱情的。他做出這一論斷的原因是,毛澤東對“自力更生”有一種無法讓他理解的堅持。
1975年10月、12月,毛澤東與基辛格進行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后兩次談話。他已進入耄耋之年,需要護士攙扶才能從椅子上站起來,但“兩次談話思路卻異常清晰”。了解到前一日基辛格和鄧小平大吵一架,說中美彼此并無所求。毛澤東說:部分是對的,部分不對。小的是臺灣,大的是世界,如果雙方都無所求,你們?yōu)槭裁匆獊肀本?,我們?yōu)槭裁唇哟銈兒涂偨y(tǒng)?
鄧小平言語辛辣、單刀直入……不喜歡空談理論而喜歡著眼于極度實際問題……進屋時就像有風力相助,坐下來就直切正題。他很少在寒暄上浪費時間,也覺得沒有必要像毛澤東那樣以寓言為包裝掩飾鋒芒。鄧小平不像周恩來那樣有一種親切感,也不像毛澤東那樣把我視為哲學同道。
——基辛格,《論中國》
飛機終于不用再繞道巴基斯坦,可以直接從西半球飛往遠方“雄雞的心臟”了。隨著飛機緩緩降落,基辛格想起來,距離他首次踏上這片土地,已經(jīng)過去了11年,舷窗外的風景也已經(jīng)大變樣?!靶碌某鞘?、興旺的建筑業(yè)、擁堵的交通、因增長率偶爾受到通貨膨脹影響而左右為難的人們……”這是1982年,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了中國的大江南北。而在前一年,美國剛剛經(jīng)歷了領(lǐng)導(dǎo)層的巨變,“影響美國外交政策延續(xù)的一個障礙是政府定期換屆帶來的全面改變。由于任期限制,至少每隔8年,助理國務(wù)卿以上所有由總統(tǒng)任命的官員就要大換班”。這給中美關(guān)系的走向又蒙上了一層撲朔迷離的色彩。
1985年11月11日,時任中共中央顧問委員會主任鄧小平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會見基辛格。
就在這時,創(chuàng)辦了國際咨詢公司的基辛格對中國進行了私人訪問,與鄧小平就改革話題深入交流。
基辛格對鄧小平說:“我不知道怎么稱呼您才好?!?/p>
鄧小平回復(fù):“我是政治局常委、顧問委員會主席,又是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的主席。我想把它讓給別人,我的頭銜太多了……我的頭銜太多,我要干得越少越好?!?/p>
基辛格感受到這些話背后的非同尋常。鄧小平“沒有自認是哪一方面的天才,反而謙稱自己沒有專長”。另一層含義是,鄧小平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讓干部隊伍年輕化,他干得越少,相當于越鼓勵下屬去創(chuàng)新。
基辛格還記得1979年春天訪問北京時,鄧小平就對中國的未來展現(xiàn)出異于常人的姿態(tài)。當時的中國領(lǐng)導(dǎo)層內(nèi)部意見完全相左者不少,如有人堅持用傳統(tǒng)蘇聯(lián)模式刺激經(jīng)濟生產(chǎn),鄧小平卻“拒絕這些條條框框”。一次宴會上,鄧小平?jīng)]有顧忌基辛格這些外國人在場,坦率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必須讓老百姓關(guān)注自己的生產(chǎn);消費品應(yīng)優(yōu)先于重工業(yè);中國必須引進現(xiàn)代技術(shù);共產(chǎn)黨需要少管一些,政府必須權(quán)力下放;要送幾萬名學生出國留學,西方教育沒什么好怕的……
“鄧小平?jīng)]有提高嗓門,但這時鄰桌都鴉雀無聲。其他在場的中國人都挨著椅子邊坐著,真誠專注地傾聽著這位老人勾畫他們的未來遠景?!@一次我們一定要做對,鄧小平說,‘我們已經(jīng)錯了太多次了?!边@個場景深深地印在了基辛格的腦海中,他預(yù)感到,“以后十年,鄧小平就將他1979年宴會上的話付諸行動”。
之后中國的發(fā)展一如基辛格的預(yù)感。他逐漸對這位“眼神憂郁、曾幾度大起大落卻矢志不移、顧全大局,并在日后逐步振興中華的強悍的小個子產(chǎn)生了無比敬意”。
1975年,基辛格在北京參觀故宮博物院。
1989年秋,中美關(guān)系處于自1971年恢復(fù)接觸以來的最低谷,基辛格再度受邀訪華,以避免中美關(guān)系完全破裂。鄧小平始終強調(diào)兩個主題,即世界和平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中國的穩(wěn)定,中國不接受外國對中國內(nèi)政的指手畫腳。基辛格看到了他所熟悉的中國領(lǐng)導(dǎo)人:“對這一代中國領(lǐng)導(dǎo)人來說,中國歷史上最痛苦的一頁是19世紀中央政府的崩潰,外國于是趁虛而入;中國淪為半殖民地,成為殖民國家爭奪的對象?!?h3>“我愛這個地方!”
一個國家有著偉大的過去,也將永遠擁有輝煌的未來。
——基辛格,在北京天壇的留言
時間倏忽而過。2013年,在北京天壇公園里,一對“老外爺孫組合”在人群中顯得分外顯眼。老人的精神不錯,頭發(fā)也很茂盛,只是被時間染成了白色。跟在老人身后的小孩瘦瘦高高,興高采烈地向老人描述著什么。
“我愛這個地方!”這位老人便是基辛格,這是他人生中第十五次造訪天壇,與他同行的是他的孫子、兒媳等家人。
帶家人游覽中國,在基辛格心里打轉(zhuǎn)很久了。早年,他就常常和夫人南希一同來中國。南希的個子很高,一次會見中,毛澤東指著南希對基辛格開玩笑,說“她試圖使你望而生畏”?;粮褚残α?,跟著打趣:“是她的身材比我高還是智識比我高?”
1971年10月25日,基辛格第一次參觀天壇。車由大門而入,越過柏樹林間的御道,停在盛開著美人蕉的丹陛橋下。據(jù)天壇原副園長徐志長回憶,基辛格漫步到祈年殿的位置,把祈年殿里里外外都參觀了一圈,又回到大殿門前,感慨道:“這真美??!以美國的經(jīng)濟實力和科技水平,能再造出一個或者幾個祈年殿這樣的建筑,但怎能再造出具有500年以上樹齡的古柏林呢?怎么能再造出這樣的氛圍呢?”
當時正是秋季,園內(nèi)的果子、蔬菜很多都成熟了,工作人員忙著在地里拔蘿卜。第一次來中國的基辛格,對什么都充滿了好奇,他朝工作人員要了一個大蘿卜,請隨員削掉皮,毫不客氣地咬了一口,說:“好吃,有點辣。”
后來,基辛格又數(shù)次參觀天壇。每次參觀,他都能找到新的興奮點——這位美國老人遺傳了其猶太祖先好學的基因。一次,他聽導(dǎo)游解說了回音壁的傳聲現(xiàn)象后,無比興奮,馬上緊貼著墻壁試了試,不無幽默地向陪同的喬冠華說:“這里的墻磚像無線電一樣,能夠傳聲。我能不能帶一塊磚頭回國,就用它跟你建立聯(lián)系?!边€有一次,基辛格臨走時看到了遠處的齋宮,詫異自己怎么從沒去過。后來再去天壇時,他還記得這件事,特意跑去齋宮游覽。
中國的很多地方都留下了基辛格的身影。
基辛格曾在1982年、1996年,兩度訪問三峽。中國長江三峽集團公司環(huán)境及文物保護委員會顧問王儒述回憶,1982年10月,基辛格和南希從北京飛抵重慶,南希對三峽的秋色流連不已,擔心三峽大壩的建設(shè)影響魚類生存?;粮癫皇r機地跟她開玩笑:“光有魚沒電行嗎?魚還要用電烤熟呀。”1996年再訪三峽時,他又提起這些話題,說:“有得有失,得大于失就好?!?/p>
后來基辛格常常致函給王儒述。信中,基辛格的話很簡短,但飽含溫情。2009年2月,基辛格來函:“欣悉三峽工程進展順利,希望下次訪華時能有機會再訪三峽?!眱H僅4個月后,他再次來函表示感謝:“親愛的王先生:感謝你對我生日的祝賀,三峽電力生產(chǎn)快速發(fā)展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很高興經(jīng)常和你保持聯(lián)系,希望下次訪華時能有機會晤面?!?/p>
“中國是我交往最久、最為深入的國家。中國已經(jīng)成為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中國朋友對我而言意義非凡。”2011年,88歲的基辛格在紐約接受記者采訪時如此說道。而中國也把一個既樸素又充滿沉甸甸的感情的稱呼給予了基辛格:中國人民的老朋友。